找梁挽这事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因为说好听点,他是狡兔三窟、老巢众多。
说难听点儿,他是满世界乱窜救人的顶级街溜子。
我们每每靠着打听到的消息,到了一处地方,然后就发现他的人已经在半个月前就走了,没了。
这样换了三个地方,追了三个月,每次都是追到一个地方不久他就奔向下一个地方去了。
我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啊。
以他现在这种神鬼莫测的速度,如果他不想让人找到,那是谁也找不到、追不上他的。
我就想去找寇子今问问,可他在我失踪之后伤心失意了许久,也早已离开明山镇,把生意做往各处各地去了。现下也不知在哪里和什么大人物谈生意,别说见一面了,找个人递名帖都难。
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那找陈风恬?
也很难,他如今早就不在明山镇附近出差,很久之前就已经去别的地方抓巨匪、破大案了,如今据说盯上了一个通缉多年的大犯,谁也不知道他追到了哪儿。
我想了想,对小错说:“我不想对江湖公开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也不愿耗费时间去追着他们走,我们不如守株待兔,守在他们一定会经过的地方。”
小错道:“好,我记得还有三个月,就是他们每年一聚的日子。”
每年一聚?这话你怎么之前不说?
小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最开始聂哥失踪的时候,梁挽,寇少爷,陈捕头,还有我,总会在每年挑一个日子聚在一起,分享彼此寻人的消息,但我因为不想见到梁挽,最近两年都没去这个聚会,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年会不会再聚。”
我道:“他们在哪里聚?什么时候聚?”
小错道:“大概还有三个月就是他们再聚的日子,聚的地点是襄州的惠春楼,若是聂哥愿意赌一把,等一段日子,我们可以去那里等着。”
三个月确实有点久,可如果他们真能来,那就值得一等。
毕竟朋友们都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朋友,他们如今四散各方,如漫天星子一样闪耀各州,能聚起来实在不容易,若是真能同时见到他们几个,等三个月又何妨?
不过为什么聚的地方是襄州的惠春楼?
小错解释说——襄州是中立地带,不受任何势力约束,据说惠春楼的幕后老板也是一个侠义心肠、乐善好施之人,从前喜欢在天灾时期施义粥,后来又常收留无家可归、落魄受难的江湖好汉,所以在民间和江湖上都享了些义名,大家也愿意去捧他们的场。
提到这儿,他就笑道:“聂哥还记得当年在明山镇开饭店的小郑么?他昔日受过聂哥和我的恩惠,两年前到了惠春楼,如今已经被提拔成大掌柜了,我和他说说,他一定能让我们混进去。”
他不提我早忘了这人了,没想到当初无心插柳,如今都长成能在异地庇护我们的大树了。
可我转念一想,道:“可混进去是能够混进去,我俩过去好像只能当伙计了吧?“
小错却笑道:“聂哥能压得下身段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些自矜道:“你都能可以从杀手转职伙计,难道我就不能从老板变成打工人吗?“
我们到了惠春楼,小错递了名帖,见到掌柜,果然是当年明山镇的小郑,他见到小错便有些亲热,见到我便有些讶异。
小错只说我是聂老板的远房堂弟,想和当年的聂小棠一样摆脱掉聂家的控制,而我此刻也粗浅地易了容,保留了几分五官轮廓,让小郑看出了我和当年聂老板的几分相似,却不至于把我错认为当年的聂小棠。
这一下,他果然看得亲切异常,给我们安排了伙计的职位,同时也嘱咐别人要特别照顾我。
我不太希望被特别照顾,因为我这次混进去,不仅是等梁挽他们,也是想在襄州附近的地界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发展一下自己的势力,开一家属于棠花酒肆的分店。
如果棠花酒肆若是乡镇小食堂的话,惠春楼就是大城市的大饭店,想在大城市开分店,就算混不到惠春楼这样的规格和人气,也得看看人家是怎么运作的,看看行业龙头是怎么做到龙头的。
我一进去,就觉得这惠春楼装修精致、礼数讲究、用度奢华,位于四通八达之处,迎来送去的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
在这里作为伙计能听到的消息,可比作为客人要听到得多,作为伙计能学到的东西,也比作为客人的要翻上几番。
这一切生意学问都与乡镇不同,我从头学起,虽觉得累,但也挺充实。
因为确实学到了不少,掌柜的看出我和小错想学,也不吝惜,还觉得我们若是能把明山镇棠花酒肆的分店开过来,他也会替当年的聂老板感到高兴。
我听得感动之余,也越发努力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伙计,在三个月的打工生活中,也听到了不少旧时朋友的传闻。
首先是陈风恬,他稳稳地做了天下第四名捕的名号,破了一桩御前的奇案,如今得了御赐的玉牌,上可不拜巡抚,下可号令七品以下的地方官,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炙手可热的公门大人物了。
而唐约之前就已有些侠名,但还没受广泛认同,如今却已是人人敬仰、四海敬服的唐大侠了,他当初听了我的劝去找了动明帮的许亮明,果然和对方成了莫逆之交。
寇子今在四年之内把麾下的生意做大了整整十倍,连锁的茶铺、香铺、药铺开花结果似的布满了数州,产业翻了好几番,掌柜伙计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人。
至于梁挽,他也许没有任何变化,可他的变化却是这里面最可怕、最神奇的。
据说他新交了许多身世背景极为神奇的朋友,比如“炼光神刀”李藏风、“懒剑”阿渡,甚至有人说,他与接星引月阁的昔日头牌杀手——老七,也成为了朋友。
怎么可能?
那是老七啊!
这些传闻乱七八糟,却让我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些情绪。
听了许多关于他如何救人的传闻,可他如何照顾自己那一帮子可怕的新朋友的传闻。
却唯独没有听到……他在寻找我的传闻……
是已经放弃了吗?
还是说,他如今的新朋友已经足够淹没他的社交,满足他的一切情绪价值了呢?
我甚至听到一些八卦消息,说他身边那个叫阿渡的朋友,相貌艳清冷厉,用剑刁钻狠绝,是浪而不拘,荡而不羁,好像和很多男人有过艳遇,和梁挽也有一些暧昧,只是被梁挽拒绝了。
这就是小错担心的那个人么?
我倒不怎么担心。
因为这些年里,梁挽似乎是救过很多优秀的男同,也似乎拒绝过很多优秀的男同。
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好像他身边的男同是不是就没有断过?他在广大男同群体里很受欢迎么?他怎么变得像是能够在男同大海里自由泳了?
不然为什么我来了三个月,天天就听别的伙计谈论他和别人的暧昧?
怎么回事啊?
首先我没有担心。
嗯真的没有担心。
就是忍不住多问了很多细节,听了好几遍传闻,研究了一些桥段,嗯我真的没有担心,就是人的好奇心一打开就收不住嘛,我就是听得越多,越是止不住地想去研究他身边都是什么人,想知道他有没有和身边人提起过我,他又是如何拒绝优秀的男通讯录的,嗯我就单纯只是这样而已,真的没有什么担心。
他到底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啊?
可是等了足足三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我隐隐感觉到了失望和寂寞,可心里也能明白,朋友们都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大人物了,他们的时间价值千金,可能不会如期在这襄州的惠春楼见面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就想提前结束打工,和小错再找别的法子去寻人。
郑掌柜看出我和小错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借着出外采购的机会带着我去襄州各个饭店和食肆转了一转,和我介绍了一些经商开店的法门,也劝我来大城镇闯一闯,别和聂老板当年一样一直窝在明山镇。
我谢了他的好意,和他回了客栈,却惊愕无比地发现,整个惠春楼都被包下了。
问了门口的伙计,才晓得包下这酒楼的人居然是寇子今!
这家伙之前悄无声息,如今一来襄州就直奔惠春楼而来,楼里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但他一出手就是大手笔,直接包下了整个酒楼,一个人在最热最贵的包厢里吃着酒水。
郑掌柜笑得有些合不拢嘴,问我要不要借这个机会去和寇子今攀攀故旧,他可以当着寇老板的面给我介绍一下。
我想了想,却硬生生道:“还是别提我是聂老板的远房堂弟了,若什么都靠人介绍,我哪儿能靠自己的本事闯出天地呢?我就只当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厮,去端茶送水也就是了。”
郑掌柜笑道:“没想到你的心气和当年的聂老板一样高,那你就去试试吧。”
说着,就让我和几位资历更深的伙计,一起去端饭食。
这先上的是八道冷盘,用的是八种不同的食材和八种不同的烹饪方式,讲的就是一个菜色齐全、菜香八异,非得四个人端过去,每个人端两个小盘才好。
我就这么跟着三个神情兴奋的伙计上了二楼,还未进房,就听得几个人在说话。
“老陈,这一年还是没有收到小棠的任何音讯么?”
这声音略带愁绪却有些清朗,是小寇!
“没有,连聂家好像也在查,也没任何消息,你说怪不怪?”
这一声却是平实厚重,仿佛是陈风恬?
“师父这些年一直未和我见面,吴醒真也未曾露面,所以我想——他此刻一定还活着,我们一定能查到什么的。”
这声音还未说几个字就直直撞入了我的胸腔,那略带悲凉的气息却让我品出了其中的坚定和温柔……
这除了是梁挽,还能是谁!?
我听得一惊一怔,越走越像是走到一处无路可退的温柔困局里,我想走进去就怕走不出,可不走近我绝对会后悔,心中异常地忐忑,但仗着自己也算重点易容过了,心想不至于一出场就被看穿吧,就和另外三个伙计,端着冷盘就进去了。
一进去,先看见坐在外侧,看得尽一切人的陈风恬。
他此刻是环了一身的黑金腰带,以镂雕的十二宫景图白玉牌挂身,衣服布料可能不算最贵,但只这腰带配饰,就已是气势压人一头,可他只要一笑,又泛出了一种平易近人的草根气息。
很好,他没有因为身份更贵重就变得不可亲近了啊。
然后是寇子今,他外层罩着一层不起眼的粗布麻料,可透出的里衣却在华灯之下闪动着奢侈的暗纹,仿佛某种浮光跃金的锦缎,这是内藏乾坤吗小寇,抬抬手指都是数不尽的富贵啊。
不过也不错,他的品味还是和四年前一样的土气啊。
反倒最里侧那个,靠着窗凭栏眺望的人,从里到外只露了一个寂寞悲寥的苍白色背影给我,却给了我一种最大的视觉上的冲击,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瀚海里瞥到一隅孤岛与绿洲,那种寂天清地的情怀,一下就叫我的心口狠狠搅疼了一番。
是他!
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心中颤抖异常,却极力保持镇定,不在面上显露出来,只和其他人一样摆着冷盘,不多久就要走。
眼光敏锐的陈风恬第一眼注意到了我,本来没什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目光渐渐沉下来,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寇子今正说这话呢,扫了我一眼,却已震住。
“你……”
眼见说着的话慢慢停下,流动的呼吸渐渐沉滞,我有些担心立刻被看破,就和其他伙计要一起离开。
那寇子今却霍然站起,急声儿叫住我:“你等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个窗外的背影立刻转过了身。
一开始那人可能还是有些困惑,可没有任何防备的,他看到了我,猛地震住,像是站不稳似的踉跄了那么片刻,便抵着心肺似的死死逼着自己站着。
而我也顿时无可抑制地抬起头,只觉那个人的面孔就这么狠狠地撞入了我的眼,像惊天动地的力度一下子狠狠敲击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下子就走不了了。
因为他。
他就这么震惊、困惑、悲伤、仿佛也蕴含一种莫名狂喜地看向我,像一辈子的感情都一下子积蓄在那儿,借用眼神倾泄,一千个一万个情绪的浪头就这么冻结了他的身上,然后在慢慢地,一点点地融化且拍打过来。
我诧异而懵懂地不动。
而他就那么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凝得一番心头血仿佛都要涌来,身上仿佛扎根于此,好像可以看我这么整整后半生。
不明所以的伙计面面相觑,陈风恬震惊,小寇说不出话,梁挽却死死地瞪着我,嘶哑着声音,用一种心碎的温柔音色去呼唤了一声儿:
“……小棠?”
……挽挽?
可是我易容了啊,你怎么就这么直接叫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