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先吃饭,再杀人?
我是听说过郭暖律这人油盐不进的怪脾气,可没想到他和我在一起做敌人的时候,是油盐都想进。
我正这么想着,那郭暖律就转身把那马儿牵了过来。
听着“得得”几声,我抬头一看,便一眼看出那是一匹骨相极佳的骏马,它的肌腱犹如墨水一般塑作流畅之形,脊背从远处望去宛如一座沟壑起伏的小山,敲一敲那精瘦的肌肉块儿,仿佛可以听得见叮当作响。墨玉般的马蹄在路上上下翻动,好看也好听极了。
他拍了拍这骏马,在马儿的耳边轻轻念了一句“小墨乖”,又指了指我,那名为“小墨”的马儿,就听话地向我走了过来,双目炯炯有光、马腿如玉竹修长。
我本不想的,可这小墨作为一匹马,生得如此俊野美丽,让我也有点想骑它一骑,更何况,我不想在郭暖律面前丢掉更多的体面。
于是,为了确保不撕裂得更多,我小心翼翼、缓缓慢慢地翻身上马,动作几乎是可以拆分成一节一节的幻灯片,而不是一帧帧的动画片。
过于稳健。
过于缓慢。
慢得让郭暖律不耐烦地皱了老眉。
“你自己慢慢来吧,我不想等你……”
他果然往前开走了几步,确实没有等我的意思。
我瞪他一瞪,心中一恼,然后抛弃了稳健风格,迅速而果断地一下子坐在了马上,用大腿猛夹住了马背!
然后“嘶”地一声儿。
我又在马上慢了下来。
“受点伤而已。”
郭暖律在前方等我不来,一边回头一边冷淡道。
“聂楚凌,你何时竟然变得这么娇气……”
然后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我。
我深喘着气儿,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抵御一种颤抖,因为就在刚刚上马背的瞬间,一种撕锦裂帛般的疼痛从我的屁股那边一下子陡然传来,两只大腿好像在刀尖上淌过了一般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郭暖律见状,沉默许久。
他转了目光,忽然说道:
“低头吧。”
我问他:“什么低头?”
郭暖律冷眼如电般瞥了我,好像觉得我又在发笨了。
“低下头,伏下背,抱住马脖子。”
我有些不屑:“这样怎么驭马啊?”
郭暖律更是不屑:“不这么做,一路颠下山,你的大腿就会磨破,我可不想你的血留在我的马鞍上……”
我瞪了他一眼:“若嫌我的血脏了你的马鞍,我现在下来就是。”
结果郭暖律却冷声道:“但我没时间等你。”
手上一扬,直接一剑鞘拍在我的脊背上!
我骤然受压,刚要抵抗,他就狠狠拍了一记小墨的马屁股,马儿往前开心地蹬了几步,带动我的大腿小腿往前一翻,我就被那一把剑鞘压下来,只好紧紧地抱住马脖子。
郭暖律立刻面无表情地收了剑鞘,牵了马,往前走。
我也是抱了马脖子后才发现,这样确实加大了身体与马背的受力面积以后,颠起来身下也没那么疼了。
小墨也很乖巧地任由我抱着,时不时地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儿欢快的嘶鸣。
就这么一路听着马嘶马蹄,晒着或明或暗的光,郭暖律稳稳地牵着,我抱着马儿有节有奏地颠着,颠着颠着,有种若睡若醒,随时可以翻身出剑,也随时可以跌落下来的奇怪状态。
而郭暖律依旧在前头牵着马,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着。
走处了山林,走到了暮色里,眼见得霞光把天空燃烧得像是一副艳丽无比的油画,你几乎可以听得见那浓艳欲滴的颜料,被老天爷大把大把地甩到天空这块幕布上的声音,当它落到郭暖律的身上时,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人,才抖擞下一些不要紧的光圈和色环似的。
我们已经越过山脚,却不是往明山镇走,而是到了一处山间的居所。
那居所为几处木屋,可配有火炉和药田,里面出来两个青年男女,见到我和郭暖律,当即惊叫出声儿。
“郭少侠,你带的这位是……居然是聂兄弟!?”
我当即认出,这是我从前认识的人。
男的文质彬彬、儒雅风范,名叫任寒发,擅长捣练药物,是个大夫,女的精炼壮硕、抬一抬小臂肌肉可以撞死牛,名叫路婵,擅长铸造刀剑,是个稀罕的女铁匠,人称“夜寒蝉”夫妇,我从前与他们结交过,算是受过我的恩惠,我也算是信得过他们。
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隐居在这个地方?
而他们居然也认识郭暖律?
但一旦见到人,我就轻轻地、慢慢地,以一种极为缓慢和诡异的姿势下了马。
却只是裹紧了披风。
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
任寒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郭暖律,那路婵则问道:“郭少侠,聂兄弟这是怎么了?”
郭暖律当即指着任寒发:“拿吃的来,我们先吃饭。”
是,天大地大都没有吃的大。
我那叫了十次的肚子可作证。
等我和郭暖律终于在任寒发和路婵的注视下狼吞活跃、且饱餐一顿后,我还是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给了郭暖律一个眼神,然后看向“夜寒蝉”夫妇。
任寒发本想再添些饭菜,那路婵却拉住了他,还识趣地指了一个房间,笑道:“聂兄弟,这个是客房……”
我感激地点点头,然后立刻奔去客房的门,衣也不脱(基本没有),袜也不甩(也没有),只任凭一派潮水般的困意涌上了心头,我栽倒在床上就立刻睡了。
太困了。
累得啊。
睡到一半,我在床上朦朦胧胧醒过来,想醒来却觉得软软的无力气,这时却听得那郭暖律和“夜寒蝉”夫妇,在隔壁房间的一些对话。
“任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可看出他遭遇了什么?”
这是郭暖律在问。
任寒发无奈道:“这些私密之事,郭少侠就一定要问我么?你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去问他?”
郭暖律冷冷道:“我必须问个清楚,否则我怎知这伤势不是他自己弄的?焉知这不是他的苦肉计?”
这厮还在提防我呢?
不过也是,我之前确实是暗算过他,手段不算光明。
任寒发一愣:“我不知道郭少侠对聂兄弟有什么误会,但……这不可能是他自己弄的。”
“为何不能?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人,可我知道。”
郭暖律言之凿凿,且绝无回寰。
“你若不说说自己的结论,我不能安心留他在这儿。”
任寒发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道。
“聂兄弟的大腿内侧有严重擦伤,大小腿足踝上都有并排而立的勒痕,且足踝内部的勒痕比外部的要深……”
完了完了这是要把我的底裤都给扒拉了。
郭暖律声音并无起伏:“这又能说明什么?”
哇,郭暖律竟然不信?太好了!
任寒发认真且严肃道:“一个人,是没法把自己绑成那种供人取乐的姿势的。更何况,足踝内外的勒痕不同,说明他被绑的时候,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把双腿并拢,可却被迫分开。郭少侠应该也看了马鞍上留下的血,应该也注意到聂兄弟大腿、小腿、足踝内围的伤口,难道……你还要我接着说出这个结论么……”
啊啊啊啊不要说!
郭暖律沉默了许久。
却好像是遭受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打击,看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事实,以至于他必须要用沉默去消化。
沉默完了,他说了接下来这段话。
“他,是我平生见过的年轻剑客里,最狡诈、最擅骗,也最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如他这样的人,并不应该……”
接下来就是白茫茫一片的沉默。
路婵忽格外敏感地提醒道:“郭少侠,你一会儿和聂兄弟说话,千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虽行善为侠,与我们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可骨子里仍是心高气傲得很,你若在他面前表现得知道些什么,他难免动起气,伤起身。他如今这样,正需好好休养。”
郭暖律淡淡道:“我知道了。”
就在我试图从那沉默里读取更多信息的时候,我只听到了“啪”地一声,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把房门踹开了。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
沉默就像胶着的空气,时间都被延迟数页了。
郭暖律只关了房门,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知道你在偷听,但他们不知道。‘夜寒蝉’夫妇都是侠义之人,只是因为我的再三要求才给你检查包扎,他们和我说这些也是我的要求,你不许记他们的仇,一会儿到他们跟前,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本来就不打算记仇,他们是帮了我好不好?
我从被窝钻出来,表面上还是昂首挺胸、冷眼不屑:“他们的推论完全错误,我又有什么仇好记?”
郭暖律挑眉道:“完全错误?”
“对。”
我随手拿了床边摆设的一个茶壶往嘴里灌。
“他们说的就是全错。”
“如果他们全错的话。”
郭暖律想了想,随口说了一句。
“那个奸你的男人是谁?”
我“噗”地一声儿把水全喷到了天花顶,手中的茶壶也被我一下子摔到了床架上!
郭暖律依旧冷静而漠然地看着我,而我就愤怒如火地瞪着他,我保证脸上怒意从额头下到唇角都没停过分毫,这火烫快把我的脸烧融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任寒发的小声敲门声儿。
“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吵架吧?”
我恼道:“没有,好着呢!”
任寒发叹了口气,迈着细碎文雅的步伐远离了。
我这才把目光如刀子一般投向郭暖律,毅然决然,且绝无回寰道:“没有人去奸我!”
郭暖律沉默片刻,挑了挑眉。
“那这些痕迹是你自己弄的?”
我昂首挺胸、信口胡扯道:“当然,是我和男伴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玩过了火,这些都是我们互相在彼此的身上弄出来的,目的么,自然是为了彼此的愉悦……”
说完,还故意舔了舔唇角,做出一副色眯眯地品味着什么桥段的可笑模样。
“怎么,你是希望我和你详细说说这个过程么?”
郭暖律几乎翻了个白眼,语气冷漠地略过:“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我叹了口气,把茶壶从床架那边拿了回来,正要好好摆放到床边的木制陈设上。
“既然有人奸你这个说法不对。”
他接着面无表情、貌似礼貌道。
“那……侵犯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咚”地一声儿把茶壶砸到了地上,彻底砸了个四分五裂、有去无回!
门外忽然传来了路婵的小声敲门声儿。
“那个……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打架吧?”
我恼得头发都立了:“没有,我们好着呢,你们离远点儿!”
路婵的叹气声儿和脚步声儿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的怒意不可遏制地看向郭暖律,冷得就差拿一把剑砸在他那面无表情的俊脸上。
“没有任何人侵犯我,我说过,有些伤是我和男伴玩过火了,有些伤是我自己摔的。”
郭暖律挑眉道:“你喜欢自己摔自己?”
我漠然道:“当然。”
郭暖律嗤笑道:“那你屁股上的伤,是你用屁股殴打了大地打出来的么?”
我直接拿起一片儿碎瓷就往他的咽喉划去!
裂风撕帛之声倏忽传过,郭暖律不得不侧首一偏,那碎瓷才堪堪划过他的鼻尖,以一种有去无回的决绝姿态,直接钉在了墙角之上。
郭暖律看了看那一点碎瓷,才回头看我。
“你好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虚弱……”
我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最会苦肉计了,还问我这些?都说了这是游戏玩过火的结果,可没人逼迫我什么。”
他却一动不动地盯我,随意道:“随你吧……反正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似乎他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才是所有问题里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个。
“那你的剑……去了哪儿?”
我一愣。
却一点一点地,收回了唇角邪而淫的笑。
然后默默地躺回了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完全空白、无力承载的自己。
郭暖律素来爱剑如痴。
他有时对别人的剑也很爱。
所以他这次问,倒不是语气欠揍地问,而是真心好奇地求问,是真的以一种非常礼貌的语气去问。
他甚至怕我没听懂,补充道:
“就是那把你经常带着的八面重剑,它去哪里了?你是没带出来么?”
被子里的我却一言不发。
郭暖律疑道:“这个问题也不能答?”
我依旧沉默。
他忽然觉察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说完直接掀了被子一角,却又再度僵住。
因为我缩在被子里,蜷着自己。
面上无声无息,眼圈大概又红了。
他问我前两个问题,我都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轻轻松松地伪装和搪塞过去。
可是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问的可不是别的,是我的剑啊!
我的剑……我的八面重剑去了哪儿了?
郭暖律爱他的曲水剑爱得什么宝贝一样,平生可以把剑当做他的妻子和老婆,那我的剑对我来说也像是家人一样啊,怎么出了一趟远门,我就把一个家人给弄丢了呢?
于是,我就这么离谱地,在我剑道上最大的宿敌,在我厮杀算计过许多次的人面前,默默无声、抱着自己,流了一点微不可察、荒谬可笑的泪。
郭暖律则彻底沉默了下来。
身为剑手,问一问剑的下落,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怎么就严重到把一个心机深沉、冷酷狡诈、无情善变的敌人,给弄哭了呢?
事实上,我也不觉得这问题严重。
我不是因为郭暖律哭。
他问我的语气很正常。
但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溺死人的最后一点水,让我终于没有办法再伪装、再搪塞,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就无声无息地哭了。
郭暖律看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不知道他那时的神情是不是透出一点渺茫的恍惚,只知道他沉静地退了回去,沉默地把被子盖好。
然后他退到一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剑,身躯靠着墙壁。
站了很久很久。
我记得数年前我们有一次冲突,是在一片荒地,那时我们要杀的是一个人,但杀和杀的目的不同,我当时是直接去找那人逃跑时的痕迹,而郭暖律却先去找了荒地中的水源,他把水喝了个饱,才接着和我一起进行了七天七夜的追杀比赛,最后仅仅慢我半步,就是因为他先去找了水。
这是因为他从小出生在大漠,见惯了缺水的苦楚,因此只要遇到水,绝不肯放过,到了没水的地方,第一步也是先去找水。喝水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有时一晚上喝个十盏水那都很正常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抱着剑、靠着墙,沉默如冰地等了一整夜。
他没有喝一点水。
也没有挪开一步。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从床上起来,看见他,只吐槽道:“你是不睡觉的么?”
郭暖律看了我起床,重点看了看我的脸。
没有在哭。
然后他冷漠地转过身,拿了个茶壶进来。
我以为他是好心给我带水,结果他把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咕噜咕噜地灌了半天,才停下来,看向我。
我有些无语道:“你一点儿水也不给伤者留的么?”
郭暖律漠然道:“要水就自己去叫,我可不伺候你。”
我越发无语了:“那你昨晚站这一晚上,是干什么?”
郭暖律冷眼瞪我:“防着你偷袭无辜的任路夫妇。”
……提防的话,直接点睡穴不是更快吗?
我懒得理会他了,我决定自己去叫水的时候,郭暖律却忽然问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他问得没头没尾,问得没有任何征兆,可我就能瞬间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问的是丢剑的地方。
我沉默片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个空落落的茶壶。
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他的。
毕竟他是我的死敌,我们之间的厮杀历史源远流长,而他又不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我不想信任他。
可是,我看向了他手里那个空空的茶壶。
他毕竟站在这里,干干净净地守了我一晚上。
我抬眼看他,淡淡道:“白骨坡忘生林旁的一处茶馆,你应该知道的。”
郭暖律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放下了那个茶壶。
然后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任寒发和路婵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粥饭进来了,放在了客房的桌子上,还招呼我们一起。
“郭少侠,聂兄弟……饭菜都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郭暖律却随口道:“再来点儿水吧。”
我心里稍稍那么一暖,这家伙居然懂得给我叫水啊?
结果路婵拿了个新的水壶,他一把拿过,然后还是往自己嘴里一灌,“咕噜咕噜”几下,又把一壶给喝满了。
这下我的脸色大概已经有点黑了。
有必要把水都喝掉吗?你可以不伺候我,可我到现在一口都没喝下去呢!
郭暖律却一把放下水壶,不理饭菜,出门就要走。
我却疑惑道:“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头,只身形如松背如竹,一出声便决然掷地。
“去取你的剑。”
说完,我一阵惊愕之下,路婵跟着郭暖律跑了出去,似乎是想邀他用了早饭再走,但几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也没把人留住,郭暖律似乎最后还是走了。
而我沉默地把目光从窗外转向室内,看向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任寒发有些尴尬却热切的脸蛋,我叹了口气,开始用早饭了。
等到傍晚时分,我与任寒发和路婵夫妇闲聊发现,风催霞风大夫与他们有过药材生意上的合作,任寒发还特意去配置了一些风催霞所需的药物原料,其中就包括那种名贵的毒虫——的便便。
我叹了口气,把我需要的材料比例和任寒发说了一下,他听得有些楞,但还是帮我去准备了材料,让我在屋内捣药。
而就在我的捣药之声在这屋内和屋外绵延不绝之时,郭暖律回来了。
看上去风尘仆仆,犹如披星戴月而来。
他眉眼间有些风霜厉色,却更有难以掩饰的喜色。
我赫然发现——他带着八面重剑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放下捣药的手,就要上前去。
郭暖律忽然做了一个下意识令我十分寒心的动作。
他随手一躲,没有让我看那把剑。
我顿时有些不悦,只得提醒他道:
“这是我的剑。”
郭暖律却把手放在了身边这把八面重剑之上,冷漠道:“这把剑,是你杀了‘湘山重剑’许湘万之后,从他身上夺来的,是不是?”
“是又如何?”
郭暖律眉头一挑,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气道:“既然你可以杀人夺剑,那现在是我从那茶馆之下寻得了这把剑,它就是我的了,不行么?”
我瞪他道:“你想夺剑?”
郭暖律道:“对。”
我目光一寒,像是才热起来几分的血骤然冻结,我眯了眯眼,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本来以为……”
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指出:“本来以为我会把剑还到你的身边?”
我苦笑:“所以……你只是作为一个爱剑之人,不忍一把好剑被弃置于荒芜之地,而并非是为了把剑还我?”
郭暖律只是以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我。
似意识到我在期待什么,可仍要说实话。
“聂楚凌,你扪心自问,在过去几年之间,你可曾对我做过一件值得我去为你夺剑的事?”
我摇了摇头,精准道:“没有。”
一件都没有。
说起暗算厮杀倒是很多,毕竟我们可是敌人啊。
郭暖律只冷漠道:“那你为何还要期待什么?”
我当然有期待。
也许是因为,我从你这个死敌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我以为……我以为从敌人可以稍稍变成一时的朋友,我以为……
罢了,是我以为的太多了。
我忍了酸涩愤怒,只假装毫不在乎,冷笑且嘲讽道:“我当然没期待什么,只是你居然也会取信于人后再去夺剑,这把剑虽然好,但也被人用了数年,有过崩口了,你这样德行的人,也只配用这旧剑了!”
郭暖律似也被激怒了些许,愈发冷淡道:“你连这旧剑都不配用,你信不信?”
我怒腾腾地掠过他,而他冷飕飕地走过我,我们依然是万古不化的敌人,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这一点。
郭暖律接下来,只与任路夫妇说了几句就走。
可他走后不久,那路婵就从自己的收藏中捧出了一个长长的锦盒,交给了我。
我疑惑道:“路姐姐,怎么忽然给我这个?”
路婵笑道:“两年前,我们的女儿小芙被人绑架,若不是聂兄弟帮忙解救,哪里有她活转的机会?她又怎能拜上瞿燕山的‘九焰神尼’为师?这个恩情,我们可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是记着,但你这个时候拿出礼物是不是太巧了啊?
我吐槽归吐槽,只把锦盒一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清光凛冽抖擞、四面研磨成型的精铁长剑,却剑身宛如无轻无重一般,剑上的花纹似乎由一种特殊的合金扭旋而成,竟然同时富有硬度和折性!
我瞬间取剑,在院中舞动几分,发现它是锐可切金、利可断石!
我随手拿它劈了一块儿石头,竟然和劈了豆腐似的把那石头劈成了两半,却取出来的时候,剑上连一丝儿崩口都没有。
我顿时惊喜无比地看向路婵:“这剑舞起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比八面重剑感觉还好!这材料是哪儿得的?花了多久炼的啊?”
路婵有些奇怪地笑道:“这材料,是我们为聂老板寻访了三年之久的……”
唉?可我们相遇在两年前啊。
我立刻警觉地去看了看那锦盒,从里面抽出来了一张白飘飘的契纸。
“三年之期已到,特奉上海外雪山寒铁一枚。
此铁似天外石所成,锻之成神兵。
不短不折,不屈不软,足可劈山。
订金五千两,郭暖律留。
来日必取,以为己用。”
我:“……”
我看向了一脸尴尬的路婵,沉下脸:“怎么回事儿?”
路婵无奈地向任寒发投去了求救的眼神,可任寒发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个……是郭少侠订制的没错……”
我把剑直接塞到了锦盒里,面色不渝道:“他花了三年寻得的材料订制的宝剑,你们塞给我作甚!?”
路婵无奈道:“聂兄弟别生气,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郭暖律今早出门去取剑之前,路婵就曾追出去,问他要不要取那把订制的宝剑。结果郭暖律却反问他们——为何这样信任我这个恶贼?
于是,路婵就把她的女儿任意芙被杉州“恶阳王”绑架,用于威胁路婵为“恶阳王”一伙巨贼大寇打造兵器的事儿,和郭暖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把他们求助我去搭救他们女儿,而我也历经万险、救出任小姐的事儿一并讲了。
她说得洋洋洒洒,把郭暖律都说得沉默了。
最后这人只是把话题转了一转,说他花了三年寻访的材料,留下五千两银子订制的宝剑,他就不要了,要路婵转送给我,并且不要透露是他送的,因为一旦透露,我就绝对不会收下这剑了。
路婵为此感到不解,因为她知道这是郭暖律苦心等了很久、耐心盼了很久的宝剑,是要和他的曲水剑一道儿使用去杀敌的。
怎么平白转送给了另外一个敌人呢?
提到送剑原因的时候,郭暖律只冷声傲气道:
“他若发现了,你只告诉他——他的剑法境界比我低,才更需要凭借兵刃的锋利,达到和我同样的强度。”
我听到这里就怒骂道:“什么狗东西?敢骂我境界低?”
“如果他敢骂我,你就告诉他——身为一个顶级的剑客,居然允许自己随意地喜欢什么人,还影响了自己的剑心,真是极不专业!”
我听得懵了,随即骂得更凶:“他敢骂我不专业!?”
这么多年来,只有人骂我阴险卑鄙、无耻下流,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人!骂我不专业!
他竟然敢!?
路婵无奈地继续复述郭暖律当时的话。
“如果聂小棠还在骂我——你继续告诉他,像他这等旧伤都久久不愈的蠢物,只配用一把新剑,根本不配用八面重剑这样的旧剑!”
我气得一下子把锦盒劈成了两半,冷声道:“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老子要把这把剑还给他,把我自己的八面重剑夺回来!那把旧剑可比什么新剑都强多了!”
我凭什么接受他这么大的人情?
他等了三年。花了五千两的剑,凭什么这么给了我!
我若不把剑还给他,我还怎么心平气和地去杀了他?
路婵却越发无助道:“可,可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只说,自己要去对付一个极厉害的对手,光靠曲水软剑不够,所以才要额外打造一把可以破了硬功的利剑,两剑齐用,才有可能打败那人。”
我登时眉心一紧,察觉出极大的不对。
“他能为了这个敌人专门等了三年,一定要打造一把新剑才去?那这人绝对不会是轻易可以杀死的对象。他怎能放弃了辛苦打造的新剑,拿了一把破落的旧剑就直接上了呢?”
路婵奇怪道:“可你才说过,八面重剑比我们的新剑还好啊……”
我假装没听到这话,只对着路婵道:“路姐姐,你务必帮我想想他有可能去了哪里,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晚一步的话……”
“会怎样?”
“晚一步,郭暖律那傻子就没命了!我必须去还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