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楚容惊楞了一瞬,刺绣华贵的衣襟仿佛已被碾贴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身躯之上,任由蚊蝇肆意地接近,他也没什么反应。
然后,短短一瞬,他似被蚊蝇声儿惊醒,骤然发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谣言,和你的亲哥哥说这种诛心的话?”
我只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道儿即将翻开的巨浪。
“如果你真的没做什么,你就不会笑着和我说这是谣言……你会直接和我翻脸的。”
聂楚容低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他面上的光区与暗区瞬间模糊了界限,像一团儿乱麻似的搅拌也搅不均匀,这逼得他冷了面色,微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目光一抬,越过他就像越过一根尘,那直射向了大姐的墓地,和那冰冷庄严的墓碑。
“我杀了最爱的人,余生都要在这种痛苦之中读过,你认为这真的公平么?”
“我只是在想,我们兄弟之间,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得承受这种杀死至亲挚爱的痛?难道你就不用承受?”
聂楚容听我如此酸楚地娓娓道来,心中余怒渐消,片刻之后,他无奈地低了低头,把神态都锁在了黑暗里。
“是……是我派人暗杀了大姐。”
一句话如同把我凝成了一个雕像。
过了一刻,也或许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晓得回头去看他。
“可是为什么?”
我的嗓音黏黏糊糊的,像喉咙里塞着一块儿冰冷的铁石,肌肉都因为极度的伤心和酸楚,已经有些僵持不开了。
聂楚容却只是平淡随意地站起来,冲着大姐的墓遥遥看了一眼,目光之中如蕴了一片悲哀的深红。
“我不想这么做的。”
“可是楚凌,家业一旦大了以后,跟着你的人就多了,你要养的就不是一个家,而是千千万万的兄弟。”
“我是这么想,可大姐不这么想,她当年一心一意想把聂家的产业都洗白,想把那些做黑事儿的兄弟都分批裁了,这对得起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么?这和自废武功有什么区别?”
“这一步一旦迈出,就没有回头路,到时候周边的帮派见我们没了爪牙,就会吃掉我们原本的产业,吃掉我们的利益,然后慢慢把聂家给围剿、切割、分离了,到时你我都无立锥之地,大姐连墓都会被人刨了,你明白吗?”
他回过头,脚步立在地上像立着一点儿摇摇欲坠的正义,目光凄楚愧疚,脸色却歪曲得看不出个形状。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我只平静道:“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他嘲讽地笑了笑:“主要是我,但如果没有族中叔叔伯伯的帮助和默许,我的事儿不可能做得这么成功,我上位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竟然是一场集体的谋杀么?
我想起大姐生前爽朗明媚的笑容,再看一看眼前这冰冷的石碑和高高隆起的土堆,悲凉辗转,酸意泛滥之间,就成了无法抑制的怒和恨。
“就因为这,你就杀了那个一直庇护我们、教养我们、培育我们的大姐?”
“聂楚容,大姐当年在老二和老三手下护过我们的啊,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你是怎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冠冕堂皇的啊?”
“你到底还有心吗!?”
这灵魂一问却问得聂楚容的面色微微搐动几分,像是在一瞬间泛出了巨大的痛苦和愧恨。
可是转瞬之间,他还是攥紧了拳,立住了本来就不正的身躯,无奈地劝道:“你得知道,她的改革本就已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只有爹爹愿意让她去赌,可别人是赌不起的!我们都赌不起!”
我冷冷地瞪了他半天,仿佛想透过皮肉抛开骨骼去看看他的脉管,去看看他的五脏六腑到底是黑还是更黑。
“最根本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和她争这个位子么?”
聂楚容的目光里如猛地跳出了一团儿隔世而来的孽火,他的腮帮子浑然一扭,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你回归聂家的大好日子,那些人还遥遥看着我们,我也不想和你吵这些陈年旧事,你就在这儿冷静冷静,一会儿回去和我吃饭喝酒。”
我沉默着没有起身,仿佛心头在恍动之下慢慢停滞了。
“酒,好喝么?”
聂楚容听我这么说,忽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宴席。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刚刚喝过酒的众人,此刻在地上扭曲的扭曲、颤搐的颤搐,且呈现出诡异可怖的症状,有人口吐一串串的白沫,有人用手指甲不断抠挠着嗓子,挠出了斑驳的血也不停,有人在地上发出山猫一样凄厉的哀嚎,有的人开始浑身痉挛,有的人七窍都在流出黑粘乌稠的血,有的人看到势头不对,盘坐在地开始运功,有几个擅长用毒的人,开始给自己疯狂灌药以缓解毒势,可却也在默默地流血。
方才还欢乐喜庆、觥筹交错的宴席,如今一下子成了扭曲、恐怖、血腥爆裂、白沫乱飞的尸山血海。
聂楚容震惊仓皇地回头看我,而我的鼻腔已经开始滴下了一点点污黑的血,我就随手擦掉,冷静地看他。
而聂楚容也赫然惊觉,自己的唇角也渗出了一点点的血,他捂着心肺,似乎是哪里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迅速在身上掏出了一枚丹药,胡乱吞下,暂时止住了毒素攻入心肺,可面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死人般的惨青和惨白,做完这些,他愤怒地看了看我。
“你……你给我们的酒下了毒?这……这是‘群魔乱舞’的毒!”
我只道:“饭菜不是我经手的,我没这个能力下毒……不过我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了。”
他怒不可遏道:“是谁下的毒?是谁!?”
我只冷眼盯凝于他,像盯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你以为你杀了大姐之后,就没有一个人看得出真相,你以为你身边就没有一个人因此恨你的么?”
“是武大夫?”聂楚容赫然意识到,“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联合大姐的余孽来杀我,你是给大姐复仇的?”
“余孽?她才是老爹指定的继承人。”我怒笑道,“我是为了她,也为了枉死的林麒,为了被你骗了一辈子的我自己!”
聂楚容怒得面色搐动道:“林麒林麒林麒,你心里就装着一个他,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忘了他!”
我冷笑:“是,我宁愿在林麒身边做他的弟弟,我也永远,永远不想做你聂楚容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的弟弟!”
这一言如同霹雳滚雷捏成的鞭子,狠狠地鞭了聂楚容一阵,让他浑身颤抖之余,更是抛开风度,彻底破防,因毒痛而滚胀的面孔翻起了几道爆裂的青筋,指着我怒吼道。
“我对不起别人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毒杀自己的亲哥哥,你的良心又哪儿去了?你又比我好上多少?”
他赫然拔了一把雪亮的腰刀出来,踉跄着向我砍来!
“你要不想好好地做我弟弟,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地留下来做我弟弟!“
我右手手掌一动,赫然拔出一道寒光凛冽的剑,但因为左手无法使用被迫要防御两边,就姑且一边与他招架,一边言语刺激。
“我事先服了克制延缓的药,此刻毒发得浅也发得迟一些,是武大夫帮我下了这名为‘群魔乱舞’的毒,可武大夫是谁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聂楚容赫然劈下一刀,冷道:“你也学会了挑拨离间是吗?”
我也忍着毒力反噬的痛,以巧劲灌入一剑,堪堪险险地在最后一刻拨开他的刀锋,同时面上畅快淋漓地笑道:“我挑拨什么?我不妨告诉你,他现在是薛姐的人,之前是大姐的人,但他也同时与尹舒浩暗通着消息,我杀了尹舒浩之后就在他给的纸条上看到了这一点,你被骗了这么久,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这一句钻心剜骨的话,果然激得聂楚容更加失去冷静,暴跳如怒,他的出刀虽狂风乱卷,激雷撕风,可在盛怒之下的攻击也意味着他将更快地失去气力,也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我多番招架、旋开刀锋、撞开他身,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与空隙,剑尖从下往上一挑就挑伤了他臂膀上一块儿肉,可他也同时一刀如旋风劈转,卑鄙地针对我的弱点,劈翻了我被绷带吊绑着的左臂。
我迅速后撤,与他分开几步,而他喘着粗气,红着眼瞪我,我只提起一点微颤的剑锋对着他。
“你还不接受现实?你以为薛姐是什么人?她和大姐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肯嫁给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日后可以亲近大姐,可以做大姐在帮派的左膀右臂……结果你杀了她,你杀了姐姐!你以为武大夫为何肯帮我?是薛姐让他帮了我!她可不是什么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她是昔日的‘星花剑兰’薛兰动,你太小看女人之间的情谊了!”
聂楚容楞了一楞,身子仿佛恍动了一阵,忽的恍出一阵否认和不可接受的恼怒。
“不可能!她是我女儿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去背叛自己的丈夫?”
我一句句叱下去:“只这一点还不够让她背叛你,可她在大姐死后,和你的感情就淡了,她想与你和离,想带着孩子走,你不让,还百般困着她,你甚至还杀了想帮她出走的薛堂弟夫妻,她早就恨死你了,这怎么不可能?”
聂楚容指着微颤的刀对着我,冷下来道:“你就是想激怒我才这么说罢了,等我废了你,我再回去和她算算这笔账!”
我笑道:“迟了,我特意让你把人都带到大姐墓地旁边,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山庄里的人都空了一大半,她这时已经带着孩子跑了!”
“聂楚容,你的老婆孩子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像疯了一样地畅快淋漓地大笑,好像从未这样扬眉吐气、幸灾乐祸过。而聂楚容却正好是我的相反的极端,他此刻没了笑容也没了最后的冷静,怒到整个人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劈了数刀过来!
数个回合后。
我抓住他暴怒的破绽,在他的身上多刺撩出了三处伤,而我自己不过是多了一处伤罢了。
血的流失和毒的加速,让聂楚容最后的愤怒转化为了劣势之下的恐惧,他赫然巡视四方,发现云珂不在,曾先生也不在,许多能护卫他的人都在运功去毒,他在惊恐之下转头看着我,而我出了那一点致命的冷剑。
就在剑锋即将刺下心口的那一瞬间,他赫然翻起了手掌,露出了掌心的伤疤,带着哭腔和绝望道:“楚凌,你难道真要杀了我吗!?”
我一看,眼见那掌上有当初他为我挡了一刀而留下的疤,就如同我的心口被这道疤给咬了一下似的。
当初聂家内乱,不顾一切救我的也是他,可此刻要废了我右手的也是他,三年前暗杀了产后虚弱的姐姐的人也是他,怒恨悲恸使得我心中一软又一痛,刺他心脏的那一剑转了一转,就从他的两只手腕上一挑而过!
鲜血飞溅而出!
昔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聂楚凌,此刻就和他的许多受害者一样,发出了一声绝望凄厉的惨叫,鲜血直流地瘫倒在了地上,彻底抛开了风度,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你废了我的手筋?你废了我的武功!?你怎么能!?你是我亲弟弟啊!”
我眼圈酸涩道:“你不是也想废了我仅剩的一只右手么?”
他委屈悲痛到极点在地上颤搐起来,口中发出像濒死的野兽一样的哀嚎,相处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凄惨过,我一时之间难以忍受地转过头,眼圈上的泪水一时之间流的更汹涌,胸腔的毒也跟着一波冲着一波,我赫然发现鼻子流出了更多的血,我只好努力去擦着脸上的血。
擦着擦着,我忽然看到了宴席之上的一些异动。
徐梦则是个内功深厚、擅长用毒的高手,因此也随身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药,他在给自己灌了许多药之后,又刺入了许多根银针之后,居然在这奇毒之下复了一点点力气,他居然起来,要把武大夫给揪出来杀了!
武大夫仓皇逃离的时候,那桌子上的梁挽的尸身,忽然有了一点点异动。
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开始颤抖起来。
眼看武大夫就要被徐梦则逼到角落给杀了,梁挽身上忽的颤抖越来越大,终于颤着颤着,他一飞冲天!
如一道儿疾风骤影一般飞到了徐梦则身边,一个膝盖凌空撞了这个人的胸腔,像千斤巨锤一样地砸了上去。
徐梦则当场口吐一大口鲜血,肋骨断裂,倒插入了内脏,向后倒飞了三尺又三尺,翻桌倒盆而去,最后撞到了一棵树上,当场吐血而亡!
一杀拿到了!?
决斗的时候他万一踢的是我的胸腔而不是左手,那我现在是不是也和徐梦则一样?
然后梁挽就在场中到处乱飞,靠着饿了三天的虚弱身躯,和还有些僵硬的手脚,把还在乱动的人给一个个踢过去,折过去!
有些被暴烈地断了四肢,有些居然被拽断了舌头,有些被一掌下去拍震了脑袋!都是杀过他家人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可是走着走着,踢着踢着,我发现他的脚步很不协调地颤抖起来,他不得不虚弱地停下来,喘一会儿的气才能继续。
当日决斗,我在剑上涂了满满的假死药,刺入他的心和肺之间,让他被迫停止了呼吸心跳,当了三天的死人。
这期间他动不了,可听觉不受影响,他听了我三日来对他说的所有话,听了我的道歉、我的爱意,我的计划,也听了武大夫的嘱咐,可他回应不了,也睁不开眼,说不了话。
武大夫还给他涂了降体温的药,让人看不出他还活着。
可三日的水米不进,他又这样乍然一飞而冲,虽能杀敌,也已经开始了肌肉的痉挛,这是透支自身啊……
在地上的聂楚容看向了梁挽,目光含恨道:“我就知道你没杀他……你没杀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撇下了他,持剑的手一直在颤抖,已经因为毒力的发作而拿不起剑了,我就拖着越发沉重而虚弱的身躯,走向了梁挽那瘦弱却高大的背影,就好像在黑暗里待得久了,我总算要走到一处充满爱意的光芒里。
很快了。
很快我就能和你面对面说话了,挽挽。
聂楚容忽的提高声量,用最后的力气去怒吼道:“杀了梁挽和那个大夫!用‘钻心’!”
什么“钻心”?
我一愣,瞧见那远处躺着的陆虚如,忽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颤巍巍的手。
我一惊,看向梁挽的背影,发现他的腿还在痉挛,他没发觉陆虚如的动作。
他是躲不过去的!
一道儿金光从陆虚如手上发出的同时,我也不顾一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去!
在这时,梁挽仿佛才察觉什么似的,骤然转身看我,而我只觉背后猛地一痛,如被一道钻心刺骨的锐器戳中了后背,从前胸透出,我顿时觉得骨骼内脏仿佛都被搅作了一团儿,喉头一甜,当着梁挽的面吐出了一大口淅淅沥沥的血。
有些溅到他饱满的额头,有些溅到他苍白的脸颊,有些飞落到他细秀的脖颈,而他瞪着一双震惊恐惧到了极点的眼,惊呼一声,一手接住了下坠的我,一手掷出一物,那物飞入了陆虚如的额头!
这人当场丧命!
这是二杀了么……
而聂楚容见到倒下的是我而不是梁挽,当场怔住,惊恐得战栗不已道:“楚凌?楚凌!”
我只是全身颤抖地躺在梁挽的怀里,不仅是后背和前胸在汩汩流血,是眼睛、鼻子、耳朵都开始缓慢渗流出一点点浓稠的血来,而梁挽惊恐之下接住了我,立刻点了穴,撕扯了衣服,去包裹我流血不止的伤口,也去不断抹掉我脸上渗出的血,可越抹越多,越抹越脏,眼看着我的气息越来越弱,他最后是面色惨白如纸地看着我,像握着一道随时要消逝的光,颤抖而带着哭腔道:
“小棠……小棠,你不要吓我,小棠!”
我只是虚弱而歉疚道:“对不起……”
我下意识想要左手去摸他。
才记起来已经被踢断了。
就只能勉强活动右手,想去摸他,却没有力气,刚抬到一半就被他攥到了手心里,他的手掌也在颤抖,他的脸上也瞬间流下了清泪,悔得恨得几乎把一口银牙给咬碎。
“挽挽……对不起……”
他流着泪,脸上好像是撕心裂肺地疼:“你不要再说了……我应该更早猜到你的计划,我应该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是我脑袋笨得发了硬,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边吞咽着铁锈般的血,一边安慰地笑笑:“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生死关头都不肯下杀手,宁愿自己死,也只废了我一条手臂,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你更温柔啊?
我还想和他说更多更多的话,说不完的话,他却看着我身上涌出的黑血,立刻点了我的穴道来止住血,却发现没有用,就一边输送着内力,一边惊恐道:“这暗器上有毒,解药在哪里?在哪里?”
地上的聂楚容才恍然醒悟过来,明明双手鲜血直流,也忍不住道:“陆虚如的金针之上,是聂家的‘钻心毒’,带他去看武大夫!快点!”
梁挽就看向了武大夫,却赫然发现,就在陆虚如袭击他的那功夫里,武大夫已经被一个聂家的死士扑出去,捅了刀子在脖子上,血淅淅沥沥流了一地,已经是没救了。
他惊恐绝望地看了看我,又去看了聂楚容,惊恐变成了怒。
“这种毒还有谁能解!?还有谁!“
聂楚容看着武大夫那新鲜的尸体,楞了一楞,忽的崩溃似的大哭出来:
“没有了,没有人了……”
梁挽怒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畜生,解药到底在哪!”
聂楚容流着难以抑制的泪,崩溃颤抖道:“没有,没有解药……我让他用‘钻心’杀你,就是没有给你留活路的意思……我没想到楚凌会扑上去救你……你何德何能,你何德何能让他这么三番五次地救你!?”
“你说什么没有解药?”
梁挽的面容近乎扭曲而裂开。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完他就要轻轻放下我,就要起身去杀聂楚容,却被一声虚弱的声音给拦住了脚步。
“挽挽……”
他转头看我。
我只虚弱到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别去管他了……好吗?
梁挽立刻低下身抱着我:“……小棠?你说什么?”
我只是努力仰起头,嘶哑着声音道,“看在我帮你杀了这些凶手,看在我,我把自己的命赔给你的份上……你别去管他了,好吗……”
聂楚容震惊地看向了我,梁挽也楞了一愣,而我无助地吞着血,用尽全力去攥着他的手腕,道:
“他的手筋被我挑了,他二十年的武功……废了,他一夜之间妻离子散,下属骨干,死没了,云珂不会保他,曾先生也,也不会再管他……他回去,位子肯定保不住,老二老三不会放过他的……你,你就不要管他了,你让他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地活下去……好吗?”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荒诞,可看着梁挽震惊的面色,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很可笑,可是,看在我帮你杀了这么多凶手,看在我,我把我的命赔给你的份上……我,我求你了……我没办法看着你杀了他……”
梁挽只是紧紧地抱了我,一边输送功力,一边悲愤咬牙:“……你活下去!你活下去我就不杀他……”
“挽挽,求你……”
聂楚容无力地闭了闭眼,流泪道:“你不要再求他了……你让他杀了我就算了……”
梁挽怒到发笑:“你还有脸说!”
我只觉得力气渐渐弱下去,攥着梁挽的手也颤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也要拼尽一切,在吞咽的血里挤出几句话。
“我,我知道就算尹舒浩出卖了林麒,你也……也不舍得杀他,我擅自处决了他……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
梁挽流着泪,笑着否认道:“没有……我没有的……”
我却不信,只是歉疚道:“我当初打伤了你的义兄,害的他被百般折磨而死,你恨我的……是不是?”
他不得不低头,泪流的好像把血都流了出来。
“没有的……你不要再说了!”
我却一定要说,我无助且绝望道:“就算这些都不恨,我,我是和你母亲交过手……你,你唯独不能原谅我这一点,是不是?”
梁挽却是爱恨交加之下,哭得更加无助,豆大的透明泪珠滚烫地滴落在我的脸上,和我的血混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笑着流血,笑着流泪,我的脸上现在同时有我的泪和他的泪了,真好。
“你最温柔了,就算恨我,也不肯在我死之前说出来……可,可那的确是我的错……你不必为我的死感到可惜,我当年明明知道林麒是想带我走的,可我因为多疑……因为不信任,我毁了他……也毁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明明知道你希望义父活下来,我,我还是恨得杀了他……我,我和你的母亲交过手,我看到她的血一直在流……如果没有我……你们一家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梁挽悲痛欲绝地抱着我,脸上的搐动好像是把他所剩不多的生机和希望也一同搐了出来。
“我是恨你,我恨你!可是如果你觉得自己害我没了家,你就更该活下去!你活着赔我这个家啊……你这样算什么?你这样把自己弄死算什么啊!?”
他果然心里还是恨我,是怨我的啊……
我已经听不清好赖话,只是觉得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胸腔震动几分,却也松了一口气。
好,他恨我就好 ……那我死了以后,他还是能活下去的……
梁挽哭着说“恨我”的时候,远方也有几个身影涌了出来,是郭暖律、寇子今、还有许久不现身的小错,居然都出来了……
几个人看见我的样子,当场惊痛万分,寇子今捏了我的脉象,整个人当场瘫软倒地,起来以后忽的砸断了他的枪,小错看着我满身的血,摸了摸我的脉象,呆愣之下,忽的爆哭出来,整个人都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郭暖律看着看着,忽然看到了我的那只被踢断的左手。
他忽然看了看梁挽:“你……踢断了他的左手?”
梁挽懊悔痛苦地点了点头。
郭暖律忽然眼皮搐动起来。
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还在为当年的灭门一案而恨他?”
梁挽愕然看他,刚要否认。郭暖律却不顾我眼神的劝阻,冷着脸,红着一双义愤交加的眼,继续说了下去。
“计划开始之前,他已经和我说清楚了一切。”
“当年他是闯了进去,他是和你的母亲交过手,因为你的母亲梁夫人和杀手杀红了眼,以为他也是杀手之一,但他们浅浅交手后,聂小棠报出了林麒的名字,梁夫人就停了手,她因为之前的伤而流血深重,拜托了他,就去世了……”
梁挽忽的惊问:“拜托了他?”
“梁夫人拜托他别让一个杀手闯进那屋子,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还是照做了。”
郭暖律用不含一点感情的话继续道。
“你踢断的这只左手,正是三年前接过了你母亲的剑刃,在屋子前与杀手八方对峙,挡着他们不进屋子里,不让他们杀了你和你妹妹的手!”
梁挽绝望地呆立在了当场。
“你踢断的是一个顶级剑客的手,是一只救过你和妹妹的手!”
梁挽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仿佛精神和血肉的崩溃已在瞬息之间。
“你恨他是吧?”郭暖律毫不留情地冷声指出,“梁挽,你义兄义父的仇是报了,他救你和你妹妹的恩,你打算怎么报啊!?”
在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这一刻,梁挽却是茫然地张口,嘶哑着声儿,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好像他的人,他的理智,他以为的一切的爱恨,都已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裂成了两半。
我只是无奈道:“你告诉他干什么啊……”
他恨我的话,他以后还能活下去的,他还能去做人的,你现在告诉他,他踢断的是当年那只持剑保护过他和妹妹的手,他没有了恨,那他在我死后,他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郭暖律冷声道:“他只是愧疚欲死,你是真的马上要死了啊,你这混账王八蛋!你答应过我和老吴,你会活着回来的!”
我苦涩地在血污里笑了一笑:“我……我和武大夫商量过的,这些人中有耐药擅毒的,用迷药迷不倒他们……只,只能用最厉害的毒……我,我也本来打算事后,事后和武大夫……”
说着说着我又吐了一口血出来,便觉得胸腔的翻涌已经到了一种无法被抑制的阶段。
便回光返照般地挺了挺身躯,含着泪和血笑了一笑。
“聂家的恶人们,无论是小恶人还是大恶人,统统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而好人,好人无需黑化,也能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这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么?
郭暖律怒得攥紧了我被吊绑着的断臂,却始终不敢用力。
他的眼圈好红好红,从来没有这么红过。
砸断了心爱的枪的寇子今怒得跳了出来,骂道:“你这王八蛋!这什么狗屁结局!”
骂着骂着,他自己也哭了出来,又跌了回去。
小错则伏在我身上泣不成声,绝望地要把我抢过来:“聂哥,哥……你要留我在这世上一个人了吗……”
梁挽只是崩溃一般地推开了他,转而无助地抱紧了我,喉咙剧烈滚动之间,他的泪水已淹没了整个人的理智,带着哭腔,无助绝望、语无伦次地哽咽重复道:“我带你,我带你去找罗神医,对,我,我带你,小棠,小棠……”
我忍着痛笑道:“这儿离最近的城镇起码半天呢……傻瓜挽挽,别浪费时间了,陪我……和我说说,笑笑一会儿……”
他呆了一瞬,打了打自己已经麻木了的脸颊,终于在崩溃之前,挤出了一份血和泪的笑。
“笑,我在笑呢……小棠……小棠你看看……”
我最后仰着脸,看了他那份绝望而温柔的笑。
我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一眼。
朋友、亲人、爱人……
甚至连聂楚容,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痛苦啜泣着,赤红着眼睛看着我。
他们都在啊。
这之前也抱过了可爱活泼的小侄女,和薛姐流着泪告别了,在宴席之上我也吃饱了,喝足了,还最后看了看大姐的墓碑。
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幸运,很幸运了。
我最后呼了一口属于聂楚凌的气,安心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闭上了眼。也任由眼前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地吞噬了我。
再见,挽挽。
再见,聂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