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水汽的笼罩之下,我只以冷漠无绪的表情看向依旧含蓄微笑的梁挽,明明我们的表情都没变,可除了表情外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比如,我感觉腰身的旧日伤口正在被他以手揉着。
仿佛藏在水中的一层软鞘,正撞在一把火烫的刃上。
这刃,像铁匠取了几段新铁融合锻造,刚才从滚烫的铁汁凝结成形,便迅速没入冷水浸一回,还未熄了余热便把刃请出,刃冒着热气滚滚而敞,开口形状是不规则,在水和汤里顺着这一把鞘,来来回回地磨蹭粗糙刃尖,且有些蓄势待发地鼓动锋锐、顶跃滚烫。
这种异常的滚烫,从鞘的底部扩散到了鞘的整个腹线。
我不得不微微皱眉,脸色发热道:“梁挽……”
梁挽一边揉着伤口,一边以无辜的表情看向我,近乎呢喃道:“嗯?”
他那样的温柔痴色,在水汽里朦朦胧胧得近乎看不清,美到叫我见了心头一颤。
可心颤归心颤,我还是有点想打他。
他的理智意识汇聚在脸上,男性本能却高涨摇曳在指尖,明明好像什么都没有,却一时之间什么都有了,这样一个人,难道他手上即将进行的事,和他脸上在演的戏竟是全无关的?
本能归本能,理智归理智,互不相容么?
我只脸色发烫,声音沙哑得像含了火炭。
“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我并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卸掉最后一条防线呢。
我身上还存着那么多的新伤和旧伤,不应该战斗绞杀至此的。
可他似乎凭空多出了许多战意,变很想战、擅战、也敢战起来,像在某一个支点全开了火力与弹道,他眼中的热度可以点燃一切的寒冷,他手上的薄茧在药汤之中来回搅动,似乎还灌入了内力。
直到我觉出了水温的热,感觉到了这沐浴的药汤果然发起了一阵阵的热,是内力的作用了。
我也俯下身躯,观察对方那脸颊上细微不可见的小痣,瞧见脖颈上依稀留下的水痕,再看看肩膀上突出的骨骼,以及胸膛旁一道两道的旧日伤疤。
我看他,就好像是海洋馆里的一只海豚看着另外一个,我们之间没了谁都会有些孤单得活不下去的意思,只有在一起,才能在水下发出一种欢愉的歌声,摇着尾鳍,摆着身躯,借着对水流的熟悉舞动而跳跃。
越看越也不止是像看一只海豚,我觉得他现在整个人也像一个火热出炉、新鲜滚烫的工厂零件,五指如五个齿轮,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流水线滑动,试图找到任何一个嵌合齿轮的凹处。
这种时候,药汤的泉流和水汽都好像有了它独立于人的思想。
如同带了意识似的,水汽氤氲升起,药流潺潺而过。
他的那只手,也在药水流汤之下轻轻搅动着风云乾坤。
搅动之下,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敲击我身上各处。就如同有些人在水上放了一条条小船,又用内力烘着小船往前飘,船头就像贯彻着某种物理原则般,不断地冲撞堤坝,水流仿佛带来了他的热切触摸,也带来了他的惊痴战栗。
我沉浸在思绪里,若茫然若安心,身上充斥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腰上的剑伤刀口此刻正被一个个地放大,各种痛感从伤口渗透出来,将凉未凉、欲热未热,乐感和锋锐一时之间汇聚得那么近,又近到有些分不出彼此了。
谁能想得到,这谦谦君子的手段,有朝一日竟可用拨得动桶中的水流与人的心流?
等等!
我口舌有些嗫喏:“你是不是太急了些?水温有点烫了……”
梁挽僵了动作,无辜道:“太,太急了么?”
额……就是有点急了,你知道的,我最怕烫的......
他含嗔带怪地瞪了我一眼,无奈地扬了纤细修长的脖子,脖子上的喉结一滚一动,犹如艰难地吞咽着水汽中蔓延的私情与冲动。
那细秀的一双眼半眯半润,浸于一种朦胧的情致,颊上又润了丝丝缕缕的酡红,口唇微微张着合着,像醉了的人似的,可被人随意欺负。
我痴痴地看了他的脸,只觉这张脸的主人看上去是如此地羞涩美丽、无辜纯欲。还带了点儿被半诱半拒的寂寥伤心,简直像一只熟得快渗出甜的水蜜桃,咬一口满嘴巴都是香。
拒绝你,我也不舒服,可谁让你不肯确定关系?
要不,我亲亲你?
我在想要不要贴贴。
可瞬间愣住。
因为我骤然发现——他放弃了一些动作,却并没有完全放弃,那五指离了我后腰,便来到了我的肩膀处,按压着,揉捏着,从骨骼那边寻找一处致命的穴位。
我有些愕然地看向梁挽,却见他半眯的眼微微睁大几分,似醒非醒,似乎在找一处昔日的伤口,又似乎不是。
“……可以么?”
我陷入了茫然,可很快就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因为他的手,一开始是在找伤口的,可后来怎么好像捏到了一个穴位?
这五指就像一个工程兵突入了战火纷飞的血场,拿捏了一个坑位就开始开凿隧道,快把我按得给欣服了,我就憋着红烫到过分的脸蛋,骂声儿叱声儿不绝于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虚弱硬撑的声音我也要骂他。
“狗……狗东西!”
“你等等……你这个……”
我的话声儿都还没说完呢,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一处巧劲儿,在穴道上狠狠拿捏了一下,酥麻混痒了一番,我抬头狠哼了一声,腰间旧伤隐约作痛,四肢失了绞力,一遍遍汹涌水波冲上来,拍着我的后脑勺,快将我给淹了。
眼看我整个人快要沉到水里,他忽放弃了拿捏,只用双手托举了后腰,把我重新捞上来几分,温柔地抵在木桶上,又把失了力气的两条小腿微微一抬,揉搓了筋脉后,似要折开一张白纸一样,轻轻地折开。
我却足尖一抵,闪电般蹴向了他的胸膛,手上轻一动,一抹寒光抵在他的咽喉之间。
梁挽彻底楞住。
旖旎和致命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好像剑尖和他一样。
而我已经从一副茫然如海的昏沉样恢复,抬起头来,心里泛出一股子怒意,极力去冷下嗓音中的热腻。
“都说了不许你再进,怎么你听不懂么?”
梁挽苦笑道:“我只是想让你能自己支撑自己,你若是打滑浸入水中,呛了水可怎么好……”
你是想帮我在水中练劈叉吗?拉倒吧你。
刚刚那个动作若是完成,下一步是用你自己的膝盖卡住,或者顺势折叠小腿于上……反正无论选哪个姿势,都能造成一定武学意义上的关节反制。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想要制住我的关节?
我极力维持面无表情,但想必脸上已因羞怒而红透。
而梁挽沉默片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竟还把细秀的脖颈往前送了一送。
好像在说:你刺下去吧,虽说这条命还有大用,可你刺我,我绝不恨你。
我瞪着他,唇角扭裂几分,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冷笑:“你好像觉得,咱们刚刚亲昵无间,如今若要翻脸杀了你,我也是不忍的,对不对?”
梁挽没缩头,像殷殷切切地求个答案似的:“那你忍吗?”
我一愣,他却没退下,脸上动了动,反而向前几分。
好像在说,为了这个答案,哪怕这一把短剑是要他命,他也当礼物一样全盘受下,绝不躲、也不避。
见我不动,他只目光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没忍住……”
“没忍住什么?”
他似有些懊恼地低了低头,却又有些小心地瞥了瞥我。
“就是没忍住……”
我恼道:“你……你平日里什么都忍得住的,怎么这么一时半刻就忍不住的,你,你又不是完全喜欢男人的……”
他瞥了瞥我,口唇微颤,目光剧烈晃动道:“可就是……忍不住……又能怎样?”
这么软和无助、却又真诚得可以剖心裂肺抵到骨的话,我从没听他这么说过。
我楞了一愣,只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在意忍不忍得住……我不是圣人,也不求你当圣人,只是我说没同意,那就是没同意。贴贴蹭蹭可以,进去就是不行。”
“你这家伙,不能仗着自己容貌绝美、手段了得,把我揉捏得懵楞了、发痴了,就把我的沉默当成是一种默许……”
“你若要做任何出格的事儿,都得让我说出一个肯定的同意,或者看到我狠狠地点头,才可以做……”
这家伙是什么Play都上了,唯独在最基础的性同意准则上犯糊涂了,这诸多试探越界是干什么?好像他觉得把我迷得昏头转向,就能趁着我还没拒绝,强行去做一些我原来不同意的事。
说好听点,是霸王硬上弓。
说难听点,这就是诱而奸之啊!
梁挽低头一叹,像做错了极大的事儿似的,眉心里像折了几簇开裂的花儿,美得又失望又羞惭。
“对不起……以往你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我便总觉得……倘若你的身体松弛了,便是允许我去做一些试探,即便没听到你说出口,我也可以继续……”
“现在好像才晓得……就算你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也并不是同意……”
他极力不让自己沮丧,目光忽的凝到我的剑尖,却不争气地微红了几圈,只挤出一丝惨淡的笑。
“原来……你还是藏了一把剑啊……”
我一愣,心底有些触动似的颤抖。
“我……我不是……”
梁挽苦笑道:“这样也好……你提防我,也并没错。”
我收回剑,冷笑道:“我提防你还用剑?”
直接一个指头,狠狠地敲了敲他的额头。
梁挽被我敲得一愣,我气得想再狠狠敲打几下,却被他捉了腕子,他殷殷切切地问我:“真不是?”
我面无表情地瞪他:“你的爪子抓谁呢?”
他乖乖放开,乖乖受教,我就也乖乖道:“我过去洗澡的时候,剑放得远了一些,就被一个狗贼摸上门搞偷袭,险些送了性命……从那之后,不管是什么情况,我的剑都不会再离身,哪怕是洗澡的时候也要带最后一把短剑,这都成习惯了……今天我也忘了,没想着要改啊。”
梁挽似乎有点震撼:“你还真是一个剑客中的剑客,倒是时时刻刻准备出剑的啊。”
我瞪他一眼:“是,但也不是……”
因为我接下来,就把那短剑拿到了木桶之外,轻轻一放,剑就“哐当”一声清脆决然地落了地,溅着四星八点的水花躺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梁挽一愣,好像那剑是砸在了他的心头而不是地上。
我只低头道:“从前必须这么做,是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好好安稳过……必须学着永远不放下警惕……”
说到动情之处,我却忽的抬头:“可我偶尔在想,我以后是不是要永远这样过下去,还是到了时候赌一把……”
梁挽眉心一震:“赌什么?”
我的语气大概是温润到了不像是自己。
“我想赌……在一个人身边,就算我没这么提防、戒备,这个人……他也不会让我流血受伤的,对不对?”
梁挽彻底僵住,眼神中的光与影都被切割得七零八碎、且彻底乱了套、再拼不起来了。
我看向他,目光诚挚,言语却脆弱得开始颤抖:“我想最后赌一把,赌这个人是你……你会让我赌赢么?”
梁挽身上微微一震,双眼在水汽之中更添了几分水色:“你,你这么谨慎的人,就不害怕自己赌输了么?”
说到害怕,我就笑了。
“一般人当然会害怕赌输。”
但我看向他,收起了笑容。
“可我又不是一般人。”
“我若是赌赢了,我才会失去什么。”
比如在过去二十多年培养起来的狠心与决绝,比如永远无法再升起去杀死你的勇气,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我眯了眯眼,目光骤然聚起几分冷冽锋芒:“我若赌输了……反倒不会失去什么,但你一定会死。”
这世上能让我赌上一把,还敢叫我赌输了的人,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
我说了这通话,还以为这话里的威胁能让梁挽这心思灵透敏感的人再伤心几分,可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看向我,眼里的红圈水色越发浓了,好像有各种难言的情绪要汹涌出来了。
我看着他,奇怪道:“你干什么?”
他苦笑一声,擦了擦眼:“啊,有点点感动……”
啊?什么狗屁不通的感动?我都说了赌输要杀你哎!
梁挽把眼睛擦得越来越急,口气有些酸涩道:“你在我动情失态之后,也没有把我推开……反倒是教了我最后一点道理,也卸下了最后一点防备……我……”
他也叹了口气,终究道出了一点儿真相。
“我从前不知道要不要开始,是因为……你是个轻易接近不得的人,可接近了就比谁都用心、用情……”
“我的身世见不得人,将来若是为了复仇,为了查案,便要撇下你离开明山镇……你,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我吐槽似的瞪他一眼:“你这蠢厮,和我交朋友时,你劝我别因为担心未来而不去努力,和我谈情的时候,你倒自己担心起未来不愿再进一步了……”
梁挽苦笑道:“是……我遇到你,好像总有些笨的发硬……”
我瞪他:“自己笨就怪别人,没出息的东西!”
他又柔柔痴痴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痒,只叱道:
“偏是你这样的蠢人,最叫人色令智昏,丧魂失魄……”
梁挽都快被我骂习惯了,骂到一半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又有些要狂喜地看向我:“什么?”
我只好整以暇地靠着木桶,笑容仿佛带着挑衅。
“我喜欢你……也知道了你喜欢我,你说还有什么?”
“今晚除了碰后面,你什么都可以做,但你也要准备好被我为所欲为……”
梁挽沉默片刻,瞬间甩掉泪,目光莹着温柔兴奋。
“真的都可以吗?”
我傲然点头。
“确定不会后悔?”
我不屑点头。
“最后不会撤回?”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并且有些手痒了。
他终于抛开了许多没来由的伤心顾虑,一股脑地贴了上来,我还想贴上去呢,结果这家伙,一上来抱了抱我,同时脑袋往下一沉,他的双目盘踞在了我的胸膛心脏处,看了离膻中穴很近的左右两点,目光动情温润到了极致,就成了一种难言的冶艳,还未说话,他的脸上就已经有些痴色了。
哎?
哎!
你……你你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后悔了!我收回!我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