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我把这一把锋锐无比的剑搁在梁挽的脖子上,他那素净苍白的脸上像白练裹了红梅,两颊微微耸动之间,委屈与不解滚滚而落。
而我依然冷声厉色地瞪着他,一边以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一边思考接下来这场蹩脚戏要怎么演。
而素来善解人意的梁挽,此刻却陷于了关心则乱。
他忽然伸手,竟做了一件我做梦也想不得的事儿。
一只雪白赤条的手掌,直接去捉了他脖上的剑尖!
我看得一愣,想要迅速抽回剑,他却一把揉住锋利的剑尖,瞬间割伤了他的掌心,从指甲缝里流溢出了星星点点的血,像黑夜里的柴火忽然划响似的,刺痛了我的眼。
我震住,他却一边抓着我的剑,一边惨然笑道:“我不知道你是不认我还是不记得我,可我想问问你——聂少爷,你过去二十多年遇到的敌人里,可有一个会像我这样……”
这样放肆无际,这样不顾后果?
我眉间微微一蹙,心中又暖又酸,感觉自己再演下去他怕是要做出更多疯狂的自证之举,可若不演的话又怕被一旁虎视眈眈的曾先生给看穿。
于是我便冷声道:“敢徒手持握我剑尖,我敬你是个汉子,你放手吧,我先不与你打,我暂且听你说几句话……”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我片刻,总算放开了手。
我是松了口气,但面上依旧摆着冷峻神色。
梁挽接着在身上抹了抹掌心的血,如同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胭脂口红似的,那触目惊心的红却也透着妖艳的色彩,与他虚弱素净的面孔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我,认真道:“你是聂楚凌没错,可是你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开聂家,这一点众人皆知,你随便在江湖上找个人问问就知道。”
我故作不信:“哦?”
他继续解释:“离开聂家后,你到了西陲的明山镇,在那边开了一家小酒肆,做起了酒肆的老板,你在那儿整整生活了三年,三年后,才因为要救我,回到了聂家的这处山庄,再次见到了你恨之入骨的哥哥聂楚容……”
我沉默片刻,半信半疑:“你这话说得又真又假,就算我肯折身去开个酒肆,又怎会在那个破地方呆了三年?你和我相识又多久?我凭什么就为了救你,而回到这个聂家?”
梁挽苦涩一笑,似乎发现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这让我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我和你的关系是……”
等等等等,还有别人在听呢,别说啊啊啊啊!
我假作羞怒,毫不犹豫地打断:“你住口!这种天方夜谭你也敢说出来骗我?”
要真让他说全乎了,曾先生就听到了。
曾先生要是听到了,那聂楚容也听到了。
如果他听到了,那梁挽的三分生机就变成负十分了!
梁挽见我打断,却有些疑惑和妥协地看了看我:“我是想说,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说啥!?
朋友!?
你真这么说的话,我想打死你就不是演戏了!
我只愤怒且蔑然道:“够了,身份的事儿我自然会去查证,可似你这等只顾眼前而不顾身后的蠢蛋,我怎么会把你当朋友?分明是你在这儿卖惨扮弱,想诓骗老子!”
他眉间动了一动,却不言语。
我只冷声道:“看在你自愿受我一剑的份上,我不想趁人之危,你若是能乖乖滚开,我可以就此放过你。等你的伤好了,再与我一战。”
咱们要不重置一下立场和人设,你把郭暖律那个宿敌剧本拿过来改改算了?
他却叹了一口寂寥悲哀的气,可这口气叹完就像是把身上的软弱无助都给叹完了,梁挽看我的神情忽的坚定起来。
“我在那一日就对你说过……如果你不赶过来,那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你带走,你觉得我会是失约的人么?”
自言自语完这一句,他目光猛地一锐,忽然猛冲急驰了过来,用上了他没有受伤的另外一只手,五指成爪,直接如鹰隼抓小鸡一样地去抓我的肩臂!
我骤然受袭,却也早有反应,瞬间回剑一挡,去刺他的掌心,他却先是如鹄旋风刮一般退后三尺,躲开剑锋,再是往地上一倒,以手撑地,倒踢我三蹴三击!
好家伙,动真格了!?
这要是在平时我是没事儿,可如今那三蹴踢在我剑身之上的力道却如瀚海波涛一般汹涌无匹,硬接的结果就是我的剑身开始格格作颤,近而影响到了我的背伤。
我匆忙揉身,让过一踢,又往后急撤,躲开三蹴,再是侧身一避,躲开他急甩出的一道儿飞袖,只觉那风声猎猎作响,打起来如雪白浪头的尖儿,泰山压覆的顶儿,一股巨力去挫拨骨骼、袖口衣角都涨着内力。
万一被打中一记,那会直接把我打懵或打晕啊。
那曾先生到时一定会出手,梁挽可就完蛋了啊!
我被打得急了眼,只怒道:“姓梁的,你敢这样欺我!”
这一声儿如风雷般鼓噪的急叱被我这么撂下,倒让梁挽的动作停了一顿,因为他似乎感觉出了某种熟悉的口气熟悉的味道,以至于他看向我的目光都泛出了一股子惊喜。
可惊喜下一瞬就只剩下了惊。
因为我趁他懵圈立刻迅速出剑,那剑尖迅速划刺了他的雪白飞袖,并顺势往肩臂上一挪,搁在了他的胳肢窝。
他一愣,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立刻奸笑道:“这儿可是有几条筋脉交错的,戳一下就会一直流血,你想不想试试看流血而死的滋味……”
被擦脖子他不怕,胳肢窝难道他也不怕?别看这地方搞笑,这里可是真的有动脉在的,戳一下一个血洞就出了。
梁挽无奈地看了看我,道:“你真的是……”
话音未落,我忽闻身后一阵急风袭来,我暗叫不好,迅速回身以剑荡开那道锐风,却被一杆熟悉而硬挺的枪身给狠狠撞了一下,就像大车撞布娃娃似的撞了足足十尺之远,我才在半空中几次翻身、卸掉冲劲儿,就此立定。
而那以枪撞我的人。
除了寇子今,还能有谁?
他怒哼哼地看着我,道:“你这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冒牌货!还敢在我面前冒充聂小棠,你还敢去伤梁挽!?”
我听得完全懵到,梁挽也是一惊,被这混乱的场面搞得万般无奈道:“他不是冒牌货,他就是小棠,只是失忆了……”
寇子今一怔,左看看我又右看看梁挽,奇道:“真不是冒牌的?可我刚刚赶来,看到他对你出手可是极狠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登时一剑刺去!
“什么狗东西敢背后偷袭本少爷!?”
梁挽打我就算了,你个寇子今小王八还敢从背后偷袭我?你上次抠我屁股上的五个血淋淋的洞,我都还没和你算账,你居然敢从背后打我!?
眼看着我与寇子今战成了一团儿,梁挽先是急切地想要阻止,可转眼一看,似乎从这场战斗之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眉眼越发古怪起来。
而我打着打着忽然想起了自己还要演戏呢,那寇子今可不是梁挽,他半途戳过来一枪,横扫过来一道儿,再点扎拦圈,招招套套都是连着的,他可收不住手,再打下去可就成了真打。
那还打么?
如果这个时候我停下来,和他俩说明真相,咱们哥仨一起打曾先生,那胜算会有几成?
可我转念一想,就瞬间明白这个计划的不靠谱。
曾先生的内力深不可测,只怕甚至在云珂之上。
就算我们仨能一起赢他,那也必是双方都有死伤的惨胜,惨胜过后还怎么去面对聂家接下来派来的追兵和围捕?
只怕要被一锅端了啊。
面对曾先生这等高手,你至少得带齐两个老七那样级别的打手才行,虽然寇子今的枪用于群战是一把好手,可用于高手之间的单打独斗,那可不占上风啊。
梁挽啊梁挽,你应该带更多人来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我一边内心吐槽连连,一边与寇子今贴身缠斗之时,林子里忽然又涌出了几个人。
我一看,眉头皱得比天上掉的铁馅饼还硬。
“赤刀”吴漾、“莲瓣刀”秋碎荷,以及每次重复“俺也一样”的大嗓门祝渊,还有一个陌生的俊俏少侠,竟然一起涌了上来,然后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和寇子今。
我瞬间回头看向梁挽,却见他有些俏皮地对着我耸了耸肩,笑了一笑。
太阳的,你还真带了更多人啊!
可更多有什么用?
至少三人是菜鸡!
我暗叹一口气,同时撤出了寇子今那道生生不息、威武壮阔的枪圈,然后瞬间倒飞十尺,落到了那祝渊身边,一抬剑就去撞开了他打过来的船桨,然后等他船桨一颤,我瞬间以剑柄撞他的腰腹,撞得他东倒西歪时,我的剑已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人瞬间愣住。
而我松了口气。
大嗓门终于先被我抓住了,我不会被噪音污染了。
没想到祝渊楞了片刻,却悍不畏死地怒吼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你怎么反而打我?”
“……”
吼得我耳朵都颤抖了。
我立刻怒瞪他一眼,忍不住也提高了嗓门道:“本少爷好好在自己家休养,谁让你们来救的?”
吴漾疑怒道:“你投靠聂家了?”
哈?投靠?
秋碎荷震惊道:“你不要梁挽了?”
啥?不要?
祝渊也吼叫道:“俺想问的也一……”
我下意识怒叱道:“你给老子闭嘴!嗓音这么大干什么?”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让梁挽有些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他目光深沉冷静地看向了我,似乎想到了一些熟悉的场景和熟悉的配方,而我却觉出了一些微妙。
我立刻看向那位陌生的俊俏少侠,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跑过来干什么?”
那俊俏少侠一愣,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梁挽,又看了看我,立刻昂首挺胸、器宇轩昂道:“在下天胜庄尹向璧,是受梁兄托付来搭救聂老板的……”
梁挽居然真搬了救兵?
还是天胜庄的大少爷?
我却假作不耐烦地吐槽道:“什么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人物,听都没听说过……”
尹向璧听了一愣,欲发怒又不知该不该怒,看了梁挽一眼,被他以史上最男妈妈的温柔眼神安抚了一阵子,才歇下怒意,瞪向我道:“咱们原是受义气之托来救你的……可你竟改头换面,投了聂家么?”
我冷声道:“我本是聂家的五少爷聂楚凌,什么改头换面?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在说什么!”
众人惊愣之下,梁挽立刻解释道:“说来话长,他被聂家人带回去以药物和内功暗害了一番,眼下已记不得自己的身份,只以为自己是聂楚凌了……”
这一解释却如冷火上浇滚油,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寇子今奇道:“你……你这家伙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谁要记得你这个小王八啊?小王八小王八小王八!
吴漾疑道:“所以你是‘被迫投靠’聂家?”
……你是不是根本没搞清楚梁挽在说什么?
秋碎荷惊得张大了嘴巴:“所以你没有不要梁挽,而是被聂楚容给强行要了去?”
……什么要不要啊你在说什么雷人语录啊!
祝渊下意识地想开口,我却立刻点了他的哑穴。
世界从此安静了。
我且看向那梁挽,冷声道:“若不想你们的朋友受伤,就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许追上来。”
说完,我猛提一口气,捉了祝渊的肩,把人一起带上了天空,想带着一个千年喇叭精似的,向远方丛林灌木飞去。
别人是不敢追,可梁挽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也追了上去,且越追越紧,越追越近,似乎成竹在胸、以至于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我会做出什么。
实际上我也确实不会做什么。
梁挽来我肯定刺梁挽,毕竟没有他惹的这祸事我也不会在这儿,可别人是被他求来救人的,若是为难别人,哪怕是演戏,我心里也会有些不好受。
于是我飞到一半,立刻把脸色紫涨的祝渊甩向了后方!
梁挽撇下我,飞掠一阵,如一只张开翅膀的鸟雀接住小鸟似的,去接住了这个哇哇掉下来的人质。
等到二人汇合,我已立在一棵树的顶端,居高临下、冷眼厉色地看着他们。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肯滚?”
梁挽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和我一起走,我才走!”
我冷声道:“你和那用枪的人武功还行,可也只是还行,其他人就连还行都算不上,你那几个朋友的武功和我几个下属的武功差不多……就这样的队伍,你还敢来劫我,来劫聂家的道?”
梁挽听得眉眼迅速恍动,似乎在思索着我话里蕴含的话。
我却迎着惨白的光笑了一笑,嘲讽得更加分明道。
“你还是回去养好伤,带更厉害的人过来劫本少爷我吧,否则青天白日之下,此地又要多埋一个美丽的死人了……”
梁挽却淡淡道:“可你这样回去,真的还能再出来么?”
我却被他话里的质询问到了深处,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就不说了。
因为一道熟悉的白影已踏风乘气而来,飒飒英爽地站在了树顶之上的位置,也站在了我的旁边。
我疑惑道:“云珂?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该在楚容身边么?”
聂云珂淡淡道:“曾先生已经回去了,所以我来了。”
我心中一喜,瞬间在想要不要和梁挽摊牌。
聂云珂却冷声道:“聂家护卫已接消息而来,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我瞬间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便暂时沉静了下来,然后看向了梁挽。
“聂家的人应该已经出动去围剿你的朋友了,若不想他们被一锅端了,我劝你现在就回去!”
梁挽只看了远方的人群耸动,立刻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冷声道:“聂小棠,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明白?
我眉间一动,他却瞬间带着祝渊平地一起,飞掠而去,又在半空之中几个流畅如云的起起落落,转瞬就没了踪影。
我这时才看向了聂云珂,无奈道:“你为何这时出来阻我?你也想让我困在聂家么?”
聂云珂却看了看我,斩钉截铁道:“你可以走,但你不能和梁挽一起走。”
“为什么?”我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难道你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是……”
聂云珂却奇怪道:“你们之间不是朋友么?”
他不知道?我下意识点头:“当然……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然后我就更奇怪了:“你不让我和他走,是怕楚容生气,拿你问罪?还是怕我伤没养好就逃走,会再被抓回来?”
聂云珂却异常严肃道:“你最好不要接触这个人,也不要信他半分。”
“你怀疑他的人品?”
“这和他的人品没关系。”
聂云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道出了一记惊天大雷。
“这人身边有一个和他很亲近的人,一直都是我们的人。”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颗刚刚活跃过来的心沉到了底。
“梁挽的身边……居然早就有聂家的人了?”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