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说是狠狠地醋了,但还是保持了大饭店工作者的专业素养,给了梁挽一个刀子在火上滚三圈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同时冷漠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几位要叙旧吃饭,还是请别人伺候吧,小人虽与聂小棠有几分姿容上的相似,但武功低微,身体抱恙,实在不能当人的替身,也就不在此奉陪了。”
梁挽愕然地看了看我,急切道:“身体抱恙?你的身子,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他欲走近拉扯,我却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厉,及时阻了他前进的脚步。
梁挽愣住,有些进退不得的犹豫踌躇,那寇子今却是风风火火地想再进一步,扑到我身边来问个究竟,却被陈风恬适当地拉了一把,后者则给了我一个探寻的眼神。
“这位小聂兄弟,我这朋友是第一次见着这么相似的面孔,难免过于激动,言语上有些得罪人的地方,也希望你别介意,只是你这一走……还是会回来的吧?”
老陈还是人精人精的啊。
而我点了点头:“当然。”
陈风恬笑道:“那小兄弟不妨先休息休息,我会和郑掌柜说好的,明日再见。”
我皱了皱眉,尽力不去看梁挽那焦急灼热的眼神,也不去看他身边那个疑似是老七的男人,只是这么默默地走了。
可是放假?
我现在走出去,无论是买菜取水,听戏看街,这颗心都和上了三个起搏器似的根本慢不下来,我处在一种剧烈的感情漩涡里,看到挽挽的欣喜若狂、看到他身边人的困惑不解,看到他那眼神的急切心软。
不提了。
我干脆接了饭店里的食盒,送外卖去了。
外卖这业务,是我三个月前就向郑掌柜提议的,襄州地界富庶,百姓的生活也过得滋润,下馆子去酒家是常事,我便沿街宣传外卖业务,让高门大户们知道,他们只需在特定的时节派一些仆役,到惠春酒下单,酒楼就会煮好食物,派人用饭盒在一个时辰之内送去。
送外卖的小厮有好些个,但绝对是我最快。
我现在就拿了个三层圆式红漆雕人物山水饭盒,一路走街串巷,到了几个宅邸,按部就班地送外卖,可无论走到哪儿,总感觉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在默默注视着我。
但是那注视好像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纯粹的,轻盈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忽略过去的。
我知道是谁。
也不管他,也不理他。
只是兜兜转转到了几个弯儿,绕了一圈又折返半圈,左边走半条街右边又绕一整条街。
终于甩脱了他。
我就钻进了偏西郊的一个荒废外宅,踏过杂草丛生的青石板地,走到一棵树龄不知是不是千年的银杏树下,我脱了鞋,在水池子里洗洗脚、脚趾浸入凉意,随意地拍拍水,那种舒服劲儿活活像是一脚踩在银沙海滩上,浸没的位置舒服得要化掉了,此刻的我就像是一个在阳光下无拘无束的小鸭子。
忽然,一片儿踏碎落叶的清脆声音乍然响起,一道儿无可奈何的笑声也起,打破了鸭鸭此刻的安静。
我侧头。
当然是他。
梁挽笑道:“站得远一点,会打扰到你么?”
他的笑让我觉得越发轻灵干净,可骤然记起了什么,忍不住板起脸:“你跟踪我干什么?”
梁挽笑道:“让你‘明日再见’的是老陈,可不是我。”
我故意瞪他:“你再这样纠缠,明天我就走了。”
梁挽小心地问道:“那我不纠缠?我远远地看着?”
我盯他,警惕把脚背的骨节都涨响了:“那不成了偷窥?”
梁挽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不能偷窥的话,我能不能光明正大地看你啊?”
我瞪他:“梁公子还是少在这儿拿话堵我,转过身去!”
前一句还是冷漠无常,后一句却已经拐弯似的转向了命令,可熟悉的口吻却让梁挽欣喜地动了动眉,乖乖地转过了身。
我立刻带着水花一跃而起,如风如雷地一脚尖踹过去!
就踹你屁股!
谁让你妈性儿大发,到处认朋友当儿子啊!
千钧一发之际,他蓦地转身攥住了我的脚踝,手一圈正好握住,我一楞,没踢动他,发力想收回脚,他却把赤着的脚尖往怀里一带一扯,借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把我顺势往前一拉。
我一下子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倒在那一片儿铺满了银杏叶的泥土地上,梁挽眼前一动,却又怕我磕着,本能地往前一倒。
我撞在他的大好身躯之上,就听得他疼得轻“嘶”了一声儿,当即意识到他是拿身体垫了我,防着我摔伤,当即起身,恼道:“你垫什么垫,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他听我这样熟悉的叱骂声儿,眼圈忽的一下就红了大半,心酸又复杂道:“你还说自己不是聂小棠?”
我沉默片刻,瞬间施出泥鳅打摆的脱身功夫,从他的双手捻腰之间翻扯而出,到了一边,立定站稳。
“你就这么觉得我像聂小棠吗?”
他浑身情不自禁地轻颤起来,仿佛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开关一样,一打开就是洪水般的往事与爱意,把他又揉捏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不像他,你就是他。”
“哪怕你易了容,你只需在光下冲我一颦一笑,一抬头一撇眼,你那五官轮廓,那眉眼神态……你分明就是他,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呢?”
我眉眼微垂,收拢神情,喃喃道:“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梁挽却笃定无比,字句如刀。
“我也许认错过很多人,但我绝不会认错聂小棠的。”
我手间一颤,像是捧着一颗心,才从近乡情更怯走出来,却又撞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错愕感之中。
“你是不会认错聂小棠,可是……我却怕认错了你。”
梁挽语声儿一震,惊声之中惊喜和颤抖都在:“小棠?”
我想着念着,只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撑不住那些如潮的思绪和爱意,明明我抵抗与他相认的决心在不久前还那么强烈,明明我已经透支了所有的狠心不去和他说出真相,可此刻,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去伸手,去揉了他的臂膀。
我只这么一揉,就感觉到了梁挽的身躯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像是一张弓就已到达极限,绝不容有失。还未等我有更多动作,他忽的一伸手,伸向了我的五官。
像去品读一段失而复得的历史,如去体会一个个鲜活的变化,他是那样轻而温柔地揉着我的脸颊、带有薄茧的手指去刮了刮我的眼窝之下,最后五指轻轻扣到了我的嘴唇,他眉眼一动,二颤,像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在这阳光的间隙之下猛地抱住了我。
像某种小动物找到了回归的家园一样,他轻轻颤抖地拥着我,簇着我,脑袋搁在我的肩膀旁,鼻尖微动,像一种高原雪地里的犬,渴水似的寻着一切属于我的气息,他极力蹭着我,极力想从这缺失的四年里闻出我的一切变化。
而我任由他这样抱着,不多久听到了他喉咙之间鼓动的哭腔,我有些惊愕地楞在那儿,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来自他的声音,而是一首远古而来的崩裂的诗,或者一道被撕掉了歌词的歌。
因为他抱着我在哭,嘴里却一心咕哝着失去我的痛苦,语句不成型,像一种灼热而不安的音符,嘴唇吐着嘶着一句又一句粗糙的,原胚一样未经雕琢的爱意、思念、疼痛。
“你这,你这个混账一样的家伙……什么都不和我说的就定下了这么多的计划,你根本不给我一点点机会……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都没在江湖上现身,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当初到底有多痛啊,才能把这么多的伤疤都去掉,这么多的痕迹都没了……
“你别再不认我了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见到你,你要是再不认我的话,我,我就要难过死了 ……”
语无伦次的笨蛋……
还是那么爱哭啊……
我心中的绞痛和欣喜来回地翻扯,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猜不出么,是你的师父和我的师父一同把我的带走了。
接着,我把梁挽慢慢地分开,和他把经历说了一通。
他初始震惊,而后慢慢顿悟,且不可置信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的功夫,能把你……你变成十八岁的模样?”
我瞪他道:“怎么了?觉得我以前丑啊?”
梁挽笑得像星子沾了糖水一起掉下来那么甜闪甜闪的。
“我倒没觉得太多区别,你不管怎么长,都是我的心里的模样。”
哇好肉麻啊。
我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心里的模样?”
他笑道:“我天天都在想你啊,我就留了一个模样在心里,不管多少年,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我怎么易容你都会认出来?
我却淡淡道:“你有朋友在身边,并不需要天天想我那么多,我也没有每天都在想你。”
梁挽一楞:“你,吃醋了?”
我却有些羞恼:“没有,我一开始以为是吃醋,后来想想,只是有些不安而已,如今再想想,也没什么可不安的。”
“你是不是因为之前小方抱了我……”
我忽打岔道:“已经四年过去了,挽挽,很多事情都变了。”
梁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的,可是我对你……”
“我是说我自己。”
我忽然抬头看他,忽无声无息放下一道惊雷。
“我也许没有之前那么喜欢你了。”
梁挽的面部表情顿时扭裂出了一阵空白。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
然后极力维持了镇定,皱着汇聚所有不安的眉。
“你说……什么?”
我只极力冷静道:“我觉得还岁神功的练化,除了还原我的身体之外,确实还有别的效果。”
就是我的情绪虽然还有小打小闹,但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
它淡化了我心内的很多东西。
之前的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伙计的活的,顾客的眼高于顶会让我受不了,捧高踩低会让我当场发作。
可如今的我,这点儿委屈算什么?泰然处之,随意略过。为了生活和工作,绝不会当场打起来,或者说,以前我顶在头上绝不容犯的尊严,也没那么值得在意了。
淡下来的还有爱恨。
植物人的后期,我还是天天在想你,但也在想其他人,平均下来,我每天会想小错五次,寇子今三次,楚容一次,对比起来,我才想你区区三十六次。
才区区三十六次啊。
我肯定不那么爱你了。
我虽然还是爱你,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开个分店,想扩展自己的事业,想好好生活。
我也并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
梁挽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困惑:“三十六次难道很少么?”
我瞪他一眼,恼道:“很少了,以前我每天想你一百次!“
他有些受宠若惊道:“那淡了也有三十六次啊?”
我极力压抑情绪,冷静淡然道:“是淡了,毕竟四年下来你身边的人也换了一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认错人。与其贸然接近,我觉得我们还是诉说一下这些年的经历,慢慢接受彼此的变化,保持距离,重新认识……“
梁挽沉默片刻。
他好像有些难过。
难过也要挤出一份笑笑。
“小棠,看到你我就已经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了,你骂我我就更开心了,你要保持距离,重新认识,我可以的,只是有一点……”
我以为他要伤心了,就问:“什么?”
梁挽只目光定定地看我,用一种温柔到心碎的口气说。
“只是……你不要害怕,好吗?”
我一怔,浑身一震,像抖落掉了一些不存在的恐惧,冷声:“我没有害怕,我怕什么?”
梁挽叹了口气:“你啊,每次害怕别人做什么,自己就会先做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我面无表情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苦笑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
“难过么?”我很冷静道,“我又没有在哭。”
他却认真分析道:“如果你没有难过的话,你和我重逢的时候肯定能自由自在地哭出来,恰恰是你哭不出来,我就知道你,你是真的难过、真的害怕……你一难过,我就忍不住……”
我瞪他:“忍不住什么?”
他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一红:“我忍不住,想让你不要那么害怕……”
害怕什么?你以为我会怕什么?
怕你比起我,更享受朋友的温暖?
怕你已经赶在前面三年,而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要追?
还是怕,其实比起和我在一起,你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怕你的未来已经不系在我的身上了?
我瞪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的,我们只是相爱过而已,你丢不掉的……“
他惨然一笑:“那你就要丢掉我吗?”
我被他的笑击得心都停了一瞬,好不容易才从晕晕的脑袋里找回力气。
“你和你的朋友处得那么快活,没有我,我瞧你也一样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喜欢四处流浪救人的日子,可我却想开一家分店,在一个地方慢慢经营事业,你若是想,我们当然继续交往,如果彼此觉得在一起更快活的话,就继续,如果发现没有和别人在一起快活的话,就,就分开,我也不会对你生气……”
他唇角一动,激动恼怒之下:“你……你在说什么啊?”
说话忽说不下去,像气急伤心,唇角竟骤然间溢出血来!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冲过去道:“又不是现在就分开,我只是说保持距离,重新认识一下……”
忽然止住口。
我愕然地看了看胸口。
那边的穴道处停了一处他的手指。
而他慢慢地伸回手,抹了抹唇角那一抹殷红的血,喘了几次,才仿佛把这一口猩热的血给咽了回去。
然后,梁挽此刻看向我的目光,陡然之间精绝深邃起来。
我奇怪道:“真生气了?不是演的?”
梁挽红着眼睛瞪我:“是有一点。”
我刚想说什么,他却骤然拉扯我回来,捏着我的脸蛋、手指抵着我的脖颈,不可抑制地一样往下滑到锁骨的位置,如检查什么旧日的伤口一样,揉到了膻中穴三寸之外的地方,然后是左手上那骨骼断裂又重新接合的地方,接着顺到了腰间那几处昔日旧伤的所在,可说是旧伤,如今只剩下几道浅淡如新月的瘢痕了。
他轻轻浅浅地掐了伤口残留的浅浅瘢痕,查岗似的查一查那些地方是否依然敏感,查得不罢休,还把内力灌了一灌进去,居然激起了经脉之中的种种异动,让我顿时觉出了瘢痕处的一阵阵的酥麻酸痒,各种感官都不可抑制地从他内力所激荡的几处给摇曳了出来。
我眼圈一热,竟流下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想到过去见不到他的委屈,想到如今见到他的委屈,想到他这样作弄我的委屈,在密密匝匝的树影缝隙下,喘着不知所谓的气儿,顺顺利利地哭了一点儿出来:
“混账……混账梁挽……你,你非要把我也弄哭你才开心吗?”
梁挽立刻停手,惊道:“我,我真的只是在帮你检查身体,检查这股内力……我也没干别的啊……”
于是等他一指解开穴道之后,我一拳头风风火火、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
却在千钧一发,即将让人鼻骨断裂之前,顺利地停在了他的鼻尖之上,却又轻轻慢慢地收了回来,手指化作袅袅的尘埃与炊烟,揉过了他如山村一般宁静的面孔,再在他放松的片刻,我瞬间指尖下滑,点了他的胸口穴道。
梁挽瞬间愣住。
然后是无奈而熟悉地一声苦笑。
“有必要这样吗?”
拍了拍他的脸蛋之后,我才冷笑道:
“有没有必要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和你恩怨早就两清,如今要重新开始,你还想作弄我,我作弄你才是!”
他却目光轻轻一动,像诱惑我似的微微仰头一笑,露出一道匀称美丽的弧度。
“可以啊。”
我一愣,“什么可以啊?”
“就是什么都可以啊。”
他眯眼浅笑,俊美至极的容颜温存着一种艳致的情思,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度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好像小针一样绵绵刺破防线,不似昔日文静君子,倒似一种浓烈到决绝的信任和托付。
“我喜欢你,聂小棠。”
“所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