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的蒙特雷音乐节,在吉米·亨德里克斯燃烧的吉他中落下了帷幕。
威廉在这里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然而天下无不散筵席,很快这些朋友就各奔东西。
威廉自己也该回到纽约州,兑现他向穆格承诺的那张专辑。
“在你走之前,”詹尼斯靠着门框说,“有人让我帮忙传个话:你想去见见正在隐居的鲍勃·迪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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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返程的路上,他们顺路去了一趟伍德斯托克小镇。
在一间低调的乡间别墅中,威廉见到了他的老朋友鲍勃·迪伦。
在看见迪伦的那一刻,威廉几乎认不出他了。那头蓬松的卷发被剪短,迪伦不再戴墨镜,反而戴上一副圆框眼镜,比起民谣歌手更像个会计。
他已经结婚了,名为萨拉的妻子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萨拉需要休息,”迪伦拉着威廉来到院子里,“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
“很久吗?”威廉有点迷糊,“我们上回见面是三年前,但我觉得像过了三十年。鲍勃,究竟发生了什么?”
“该从何说起呢?你知道新港音乐节上的事吗?”
威廉摇头。
“好吧,那我也不想提那些事了。我只是累了,我不想继续扮演那个人们想要的抗议歌手。正巧之前我出了车祸,所以我将它视为一个契机——停下来,躲起来,仔细想想未来。”
威廉张了张嘴,他无法理解有乐手会自愿远离舞台。更何况这个人是鲍勃,对他来说亦师亦友的鲍勃。
是迪伦教会他歌曲的力量,那力量能表达自我,影响世界。但当威廉还在继续往前走时,鲍勃·迪伦退出了。
威廉不由地问:“你一走了之,那我怎么办?”
迪伦大笑:“我看到了新闻,恭喜你,你成为他们的国王了。这可不是一个好活计,一旦你的表现不合臣民的心意,他们就要让你掉脑袋。”
威廉瞪他。
“别这样,威廉,有些位置别人待不住,不代表你不行。”
“我们出去走走吧。”迪伦拉着威廉,漫步在乡间小路上。这里景色宜人,确实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和我聊聊你的事情吧,”迪伦说,“我希望我是在瞎操心,但我觉得你正在迷茫。”
威廉意识到,即使过上了隐居生活,迪伦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依旧敏锐不减。
“所以,这就是你通过詹尼斯联系我的原因,你在担心我?”
“是的,”迪伦向他投来忧心的眼神,“在蒙特雷,你为什么一开始选择唱《守望》?如果是曾经的你,一定会唱《我们在一起》。”而不是等到观众的意愿已然沸腾,才唱出这首歌。
威廉仰头看天,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果然瞒不过你。”
“因为我感到害怕。”威廉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
“鲍勃,我正在做一张新专辑。嬉皮士们给了我很多灵感,但是我很害怕如果这张专辑发行了,是不是我就真的要做他们的‘船长’?”
迪伦偏过头看他:“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喜欢那群年轻人吗?”
威廉想起海特街上七彩的壁画,公社里淳朴的人群,还有蒙特雷如同乌托邦一样友爱的画面。
“说实话,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理想虽然天真,但很可爱。”
“那你为什么会害怕人们知道这一点?”迪伦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快,让威廉没时间思考。
“因为他们会失败的。”威廉脱口而出。
当威廉说出这话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哦,所以这就是原因。”迪伦眯着眼睛笑了。
“不,不是这样……”威廉组织着语言。
“这没什么,一个理智的人不会上一艘必将沉没的船。”
威廉沉默了。
如果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又何必在皇家大汇演上得罪全部保守派。如果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在一开始就不该成为一名摇滚歌手。
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是啊,他又何必这样瞻前顾后。青鸟是一种粉身碎骨也不会被外物所困的鸟,他却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牢笼。
“别担心,朋友。”迪伦安慰他,“名声这东西虽然无法消失,但我们可以让它不影响你的生活。”
“你只管向前走,有一天累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退出。”迪伦拍了下威廉的背,“到时候你可以来做我的邻居。”
“我才不要。”威廉嘟囔着。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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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完老朋友后,威廉终于回到了穆格的工厂。
与迪伦的交谈让他舍去了犹豫不安,坚定了专辑的主题。
爱,和平,嬉皮士,理想主义,必将失败的抗争,美,躁动不安的青春。
这些关键词在他的脑海中徘徊,腾退到稿纸上,又转录到磁带里。
“技术是手段,不是目的。”威廉明确了专辑的基调,“我会使用新技术,会使用合成器,但是我之所以使用它们,只是因为它在我的音乐里是最好的选择。”
一进入录音棚,威廉就恢复成了那个独断专行的领袖。青鸟乐队的成员陪着他一天泡在录音室里十二个小时,这种工作狂模式让穆格大开眼界。
整整一个月,这张专辑才被制作出来。
穆格亲眼看到威廉如同打磨宝石一样,将这张专辑抛光成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作为一个工程师,他也感到激情澎湃,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在参与一件伟大的事情。
这张名为《紫》的专辑,连封面都像一件艺术品。
乔尼在设计时,选用了大量紫色系的颜料,参考海特村常见的招贴画风格,塑造出前卫迷幻的视觉效果。如果仔细分辨,人们可以看出封面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朵紫色的花。
《紫》的唱盘没有选用黑胶材质,而是使用了此时不算常见的彩盘技术。整张唱盘通体都是紫色的,甚至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半透明质感。拿到样品后,威廉爱不释手,它真的漂亮极了。
“它的质量可没有黑胶好,比黑胶脆弱娇贵很多。”穆格说。
“这正合适。”威廉将它对着光看,“就像爱与和平一样。”
1967年夏天,没有任何征兆,青鸟乐队的LP专辑《紫》正式发行。
没有前期宣传,没有电台打榜,这张漂亮的紫色专辑突然出现在了各大唱片行的货架上。
青鸟乐队的名号外加漂亮的装帧设计,让人们不假思索地将它买回家里。
许多人在晚饭后,懒洋洋地躺在起居室里,将这张紫色唱盘放进唱机,无论他们期待着什么,他们都一定没有想到会听到接下来的一切。
首先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声音,好像一根针刺向了尾椎骨,让人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然后,浓重的电子合成器和节奏繁复的鼓点加入,猝不及防将人吸入一个迷幻的世界。
威廉的声音也加载了失真的效果:“向西开,一路向西!”
背景音中的噪点像是汽车的引擎。
乡村、古典、摇滚、融合爵士……人们无法分辨这歌曲的具体风格,难以置信的和声结构像一张网将他们牢牢缠住,只能瞪大眼睛等着音乐将他们抛出去。
这音乐太复杂了,每秒钟都有那么多事在同时发生,所以当人们被这首激情昂扬的开场曲抛向柔和的第二首歌曲《紫色的花》时,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首开场曲只有一句歌词,剩下的全是纯器乐演奏,并且持续了整整7分钟。
一首接着一首,这张紫色专辑前所未有,陌生而又独特,人们第一次听,甚至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它,但是每一个人只要开始听,就将它听完了。
它的编曲很复杂,歌词讳莫如深。这是一场旅程,从纽约到旧金山,送花的女孩,公社里自给自足的生活,城市中放浪形骸的青年。对社会现实的悲观,对爱的追求,一不小心就落入颓废的深渊,易碎的乌托邦。
人们跟着音乐或哭或笑,直到最后一首歌,如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威廉将构筑的一切美好摔碎,露出赤裸裸的现实,一切戛然而止。
和平与爱转瞬即逝,脆弱万分,它们的力量永远撼动不了冷酷、自利与暴力。尽管如此,威廉依然选择那一边,哪怕已经遥望到失败的结局。这就是他本人的理想主义,也是他在专辑中给出的答案:人生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为了践行本心。
唱片在唱机中毫无意义地空转,等待人去按停。
人们倒在地板上,迷幻的音效犹在耳边,世界在眼前旋转,意识进入了第四维度的空间。当他们回过神来,不知今夕是何夕,只隐约记得一个紫色的梦境。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在《紫》发行的第一个周末,街上静悄悄的,那些游荡的嬉皮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异常的景象甚至引起了警方的警惕。事实上,他们只是都在家里听青鸟的唱片。
“威廉是个巫师,”第一次,那些乐评人没在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去听听他的《紫》——那音乐里有魔法,不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