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筑基,做得到么?
这句话回旋在钟煜脑海里。
落了堂之后,他在演武场上停留很久,汗水顺着鼻尖往下落。
拉弓、射箭,挥剑、聚气。
这过程枯燥,周而复始。
那些贴着符箓的靶子都变得模糊,移动时如层叠的影子,只有靶心上的红色夺目,像要时刻流淌在地上的红。
钟煜墨黑色的武服被汗水浸湿, 剩下的学生零零散散,天边淡云聚散,快近夜时,灰蒙蒙的一片。
他站在洗脸的清泉旁。
水珠从竹管里面流淌,条条缕缕地落在手背上。
钟煜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掬水,不知道是清水,还是汗水都混在他面上,齐刷刷地往下巴上滴落。
大片水渍停留在喉结,他抬起臂膀,擦去之后,又对着清泉里的倒影紧了紧自己的头发。
少年旋身,收起了弓箭,又往书阁而去。
崐仑美名在外,一天课业也在仙门之中最为繁重。
偌大一个演武台齐齐站满弟子,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扎得稳就要挑着水继续扎。白日课业,符箓,经文,篆书,轮着上。
不过一月,弟子坐在成排的木凳上,乌泱泱近千人,横纵如长条步兵。
晌午,饭钟一响,新弟子跑得比兔崽子都快,一开始呸地丢掉的蓝底碗,如今抱在怀里“叭叭叭”地扒拉不断。八仙桌上,有弟子抽了筷子,刮了刮筷子上的灰,对同僚狐疑道:“咱这新入门的,真的都是从炼气开始的么?”
“那什么,我才炼气二层,钟煜他都九层了!”他吃了两口饭,吃得嘴上都是米粒,啃了口肉,“怎么人比人差得比狗还多呢。”
有人冷哼一声,望着前方,眼底如冷光,又朝说话的弟子看去:“你问他什么,他一天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他似的。”
扒饭少年挠头:“长相那是生得俊俏,课业,我也问过他,我听不懂。”
许遥气堵:“你!”
许遥又要骂,忽然被身边人撞了一胳膊,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钟煜坐在一张桌子上。
这饭食对他来说,也估计难以下咽,咀嚼两口,眉头都要皱两下,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吃着,手中拿着一本经文,持箸吃两口,背过一页,又翻下去。吃饭的间隙,他已读过一半篇幅。
察觉到凝视过来的目光,钟煜眼刀从书页前越过,与那名方才骂过他的许遥对视一眼,一眼犀利,不含恶意,却硬生生逼得对方挪开目光。
他又垂下眼,看了两眼经书。
筷子刮走了最后一粒米粒,钟煜拾了盘子起身。周围人目光看去,眼有慕光。
同龄人中,总有一批人会最早崭露头角。
若说同行之间半斤八两,难免会有比较、眼红之嫌。但如果有人一骑绝尘而去,哪怕没有刻意展露锋芒,在那光芒之下,同行之间的不服也会变成折服,会羡慕、也会仰望。
许遥拂了面子,压抑怒气,只喃喃道:“装什么,修真这行不就天资论,我有他这根骨,修为早比他高了。”
钟煜又望了眼,一眼瞥去。
许遥不敢对视。
钟煜没再理他了,揣了经书,下了百层的台阶,一心奔着往书阁去。
身后,素心赶忙叫住了他:“师弟,今日夜里,留值的师伯教我与你说,今日看书不能通宵。他怕提早锁门,你就无法回去了。”
钟煜:“有劳师姐。”
他即刻回了自己居处,草草收拾了两块炊饼,满满一水囊的水,炼气通了天地灵气,收入乾坤袖中,急急奔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书阁一共五层,遥遥望去,宝塔伫立,黑瓦层叠,挂有塔铃。
最上三层的书全是孤本和珍品,夜间不能进入。
最底下两层,一层以文部为主,二层才是武学。
而最底下一层,开辟了一间间小石室的静室。
钟煜入了静室,直接取了毛笔,一本《赤阳法》的炼气功,摊开早前老道在化虚境时给他的书册,一字一行地默背领会。口中喃喃,落笔比划。
他专注得很,一眼便入了其中。
周围弟子鲜少如此,其余大多在石室预备许久,铺展墨宝到恰当的位置,焚香点茶,以备入了这学习的定。
钟煜随拿随看,背不进新东西,就反复去读那些想得明白的东西。
他照着书册,运转脉息,大周天行至小周天,分明是练到第九层的功力,却迟迟卡在运功下去的一个穴位,仅差分毫就可进益。
如是几回,他心中焦急,一焦急,气息就乱了。
钟煜指尖搓动,握住领口那枚勾玉,反反复复琢磨着无字书上的功法。
书上小人左右推展,手势比划流畅。
他却难领会其中要义。
钟煜看得走了神,忽然想到书阁二楼的石磬。
这石磬他寻常想不到去碰,磬身宽广,从书阁门口长到尽头,上下十层,可以聆听从前修道者对道法的见解。
石磬内容大多生涩,修道者口音不一,却都是出自崐仑的名人。
钟煜思来想去,那一句“自在自由,自行常在”始终不明白,他揣着不如试试的想法,收了石室内的东西,上了二楼的书阁。
二楼窗门半开,漏着一点星光。
钟煜站定在与他同高的石磬前,探掌,往石磬上摸索去,指尖刚触及的刹那,却如见大道三千,周围书阁涤荡而去,霎时只余下他一人站在缥缈天地间,俯瞰苍茫云海。
天地宽广中,有青年道人大笑而来。
来人面容沉稳,眉头一挑,目光含笑,白衣微微飘拂,身材高挑秀雅,眉骨上有一颗痣,瞧着和沈怀霜年龄差异不大,却是个爱调笑的模样。
钟煜下意识想到沈怀霜,出神一瞬,却见那道人洒脱一笑,道:“自在自由,自行常在,那不就是不约束自己么……这道理你想不明白?”
钟煜反问:“若是生来无约束,边界又在何处?”
青年道人又笑:“可你若约束自己,你又该往何处?”
夜间,草虫鸣唱。
沈怀霜从山间回来,已是夜深,他收了背上的无量剑,没急着回住处,反而走向崐仑的藏书阁。
崐仑的书阁夜间也有人值守,若是夜里睡不着,不拘是谁都可以进,只是没什么人还会在夜半还跑来这地方。沈怀霜与门口值守的人打过照面,取了一只蜡烛,烛台握在手里,上了二层的楼阁。
几盏明灯坐落在书阁的角落,淌开一圈暖黄色的光,老榆木书架一座隔着一座。
沈怀霜挑着弓箭类相关的书目,忽然瞧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书目间,他偶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烛火微弱,那一双眼眼底如泛着光。
那双眼的主人没有现身,目光交接,目光倒是有些奇怪,像是没瞧见他。
钟煜目光透过他,像是和什么人在对话,他的手摁在石磬上,久久不动。
崐仑书阁这石磬不会致使人走火入魔。
若是触他的人着魔不肯走,耗尽心力,那钟磬便会自己发声响起,用乐声催人醒来。
沈怀霜从来不会打断任何一人悟道。
他走了过去,要往旁边避开。
忽然听到轻柔缥缈的钟磬声,缓缓击打。
钟煜眨眼醒来,隐有停滞之态。弹指间,又把手摁了上去。
这一回,他听时眉心微凛,呼吸越见激烈。后颈青筋凸起,那一道脉络的走向,似逆行,又似前进。
钟磬声又响。
钟煜干脆放了两只手上去,指尖触及,他如碰到了一件极疼痛的东西,但他不肯放,眼神如求问,执拗地要过了这一关。
在他第四次触及又碰上前,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下,那只手白皙,与石磬的黑,分明相对。
覆盖上去的刹那,钟煜忽然从云端跌落,坠入雪原似的,掌心下的触感温良,触及不到任何粗糙的纹路,握时让他安心。
他伸手细细触过那四段指节,恰此时,浮云境界散开,烛光落了满眼,他才慢慢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沈怀霜看着他,手覆盖在他的手下,并不动,如同静等许久。
钟煜吸了一口气,仓促收回手,唤道:“先生?”
如梦初醒后,他握了握指节,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找书,正好遇上你了。”沈怀霜思及钟煜的反应,又道,“功法卡在一处,正是给你时间让你回味体察的地方,有时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
钟煜眼睫垂下,敛起神情,口吻认真又懊恼:“可先生,我分明已懂了,为什么还不进益。”
沈怀霜:“你想求问么?”
钟煜点了点头。
“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两人到了书阁的一间乐室。
乐室,顾名思义,听取天音的地方。天音之中,藏着修真的“境界”。
这地方弟子甚少驻足,这是个储存了“境界”的房子,一格格木架上存放着金铃,一入内,只见抬头不见顶端的书架齐齐铺展了众多金光。
沈怀霜拿起一个金铃放置耳畔。
他听时面容安静,听了一回,便搁置下一物,又取了另一个金铃,道:“悟道不拘什么方法,习剑时悟道,观沧海武道,等你听到什么可以解答‘自在自由,自行常在’。”
说完,他把手里的金铃凑到了钟煜的耳边。
沈怀霜:“古有颜真卿见山水悟道,崐仑也有前辈游走桃花林而想明剑诀。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就是突破的时候。”
自在之音,天地常见,无非是找到醒悟的突破点。
钟煜一手拿着另一只金铃,还未放手接过,那只金铃靠近耳畔,“叮当”一声,耳边落了空。
呼吸间,金铃勾过发丝,震颤时让人觉得微痒。
他听到一阵沙石穿过土壤的声音,宛如身置其中,忽而闻鸟鸣,咕咕两声,短促且清脆,又听落叶声,霎时归于落寞。
钟煜听了一会儿,对着满目琳琅的铃铛,又耐心听了一遍。
沈怀霜点头:“找到了可以告诉我。”
他耐心立在高耸的木架下,天青色衣袍垂地,足底微染干涸的血土,他才猎了只妖回来。
他也没有等很久。
钟煜很快找到了一段声音,朝沈怀霜耳边递去。
沈怀霜随手拿着金铃,还没放下,耳边,一双手覆了上来,金铃震颤,乐声轻飘飘入了耳。指尖恰好拂过衣领,带着后颈一圈微痒。痒意才泛起,耳边却响了前一段大浪淘沙的声音。
浪花拂过黄沙,留下痕迹,天地无声,却是任由它来去自如,浪花如雪。
沈怀霜听得入了神,想到了当年立崖参破。
他在玄清门山上悟道,看风不是风,云雾聚散。
玄清门剑法从不刻板,只分出剑,挑剑,收剑,一套剑法没什么太大讲究,一口气使完也不过一刻钟,可如果没有参破剑道,也不过是比较随性洒脱的剑招。
旁人知道,沈怀霜下剑果敢,出剑干脆。剑尖所指,厉光所至,所到之处无往不利。一共五招的玄清门剑法,能被他舞出剑花,见招拆招,一击必胜。有剑尊美名。
可他想求问,太上忘情,到底是至情,还是无情。
烛火聚拢,一室生光。
他听着少年放置在耳边的风浪声,良久没有收神。
钟煜不催不问,手伸出时,他抬得低了些,大臂酸涩,却不动。
他低头只见素白暗纹叠着青衣,垂落着肩上的发带,几缕青丝。
露出的脖颈一片白皙,线条清晰又流畅。
沈怀霜垂着眸子,长睫轻颤两下,光芒跳动。他像是闯入了无人进入的地方,静静地立在原地。
钟煜指尖拂过之处,落下的青丝,触手软柔,光滑。对比之下,指腹那层布料的触感过于平整粗糙,越发放大了软柔。
好像只有落雨后的青石板上才有这样的触感。
钟煜敛眉,心中重重一沉,凝向沈怀霜的面容,对面好像没发现那意外的一触,耐心听取那金铃声中的声音。
沈怀霜听了好一会儿。
钟煜问道:“是这个么。”
沈怀霜抬眸,眼底的光一转,一亮。金铃被他眼底的光映得黯然失色。
钟煜微垂了乌黑的眼,徐徐转动两下。
沈怀霜:“我听到了。”
沈怀霜的话,钟煜听见了,可话却像在耳边遥遥地传来。
寂静时,他只望见了沈怀霜那双抬起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