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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算尽机关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165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定睛瞧着李世民,好半晌后道:“我想问世民兄一个问题?”

李世民微笑道:“真巧,我也有一事相询。”

此时天策府将士已全部离开徐子陵诈作养伤的贵宾寝室,为明天的决战作准备,独李世民留下与他密谈。贵宾楼内外守卫森严,处处明岗暗哨,以防敌人来犯,愈显徐子陵“伤势”的严重。

徐子陵欣然道:“世民兄请直言。”

李世民目光落在对面挂墙宫灯,柔和的光色轻柔地照耀着宁静的寝室,说道:“刚才子陵双目射出似有所感的伤情神色,未知有何心事?”

徐子陵想不到他有此一问,微一错愕,轻叹道:“我起初是想到今晚不能赴师公的子时之约,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不高兴,继而忆起昨夜见他的情景,想到他昨晚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我们以致勾起他对娘的思念,故以生死作话题,又谈及沉香。唉!香本不沉,可是娘却早香埋黄土,使我不由想起当年遇上娘时诸般情景,一时情难自已,惹得世民兄多费猜想。”

李世民露出歉然神色,说道:“对不起!”

徐子陵双目充满伤感之色,说道:“没关系。”

李世民低声道:“轮到子陵问我了!”

徐子陵现出古怪表情,说道:“我这辈子还是首次这么用神去推敲敌人的虚实手段,当我从回忆和思念返回现实后,我的脑袋不住比较敌我双方的关系和强弱,生出连串的问题。”

李世民苦笑道:“你终尝到我和寇仲与敌周旋时那种日夜提防,寝食难安的滋味。好哩!说吧!我在洗耳恭听。”

徐子陵沉吟片晌,说道:“若不把麻常指挥那支三千名结合少帅和宋家精锐而成的部队计算在内,一旦正面对撼,而对手则是长林军和突厥人,尚有常何站在太子一方,世民兄有多少成胜算?”

李世民认真地思考,一会后微笑道:“那要看我们是否全无准备,又于玄武门遇伏后有多少人能突围逃回掖庭宫。若在最佳状态下,长林军根本不被我李世民放在眼内,此正为王兄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由于谁都知道天策府将士人人均为我効死命,只要凭掖庭宫坚守,在粮绝前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攻入宫内半步。”

徐子陵点头道:“这正是令尊最不愿见到的情况,所以敌人会于今晚不择手段地来削弱打击我们的力量,免致明天会出现动摇全城,不可收拾的局面,那是现在的长安城负担不起的。”

李世民皱眉道:“今晚理该平安无事,因为敌方任何行动,势将引起我们的警惕,生出打草惊蛇的反效果。”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用毒又如何?”

李世民愕然道:“用毒?”

徐子陵道:“我是从烈瑕身上想到这个可能性,观乎太子可把大批火器神不知鬼不觉放在掖庭宫内,要下毒应是轻而易举,有内奸便成。烈瑕精于用毒,只要毒性延至明早生效,可把我们反击的力量瘫痪,这方面不可不防。”

李世民一震道:“子陵的忧虑很有道理,掖庭宫内共有二十四口水井,宫内一切饮用全来自这些水井,如在水井偷偷下毒,杀伤力会非常可怕!”长身而起道:“说不定我们可反过来利用敌人的毒计,使对方错估我们的实力,待我先着人去弄清楚井水的情况,回来时再听子陵余下的问题。”

寇仲的心神空灵通透,往横稍移,想起宁道奇背向宋缺,以拇指破解宋缺天刀的精采情景,侧身反手一掌往来袭长剑劈出,就在劈中对方剑锋前的一刻,掌势再生变化,直劈改为以掌指扫拨,虽仍是背向反手,却有如目睹,瞧得盖苏文一方人人目瞪口呆,大感难以置信。“叮!”寇仲哈哈一笑,施出刚从不死印法领悟出来的不死印法卸劲法门,对手积蓄至满尽的惊人劲力与真气,全收进他掌内,死气杀气转为生气,自己夷然无损,对方还被卸带得直往盖苏文投去。

独孤凤的香躯与寇仲擦身而过,寇仲旋身退后,顺手掣出井中月。独孤凤不但暗袭无功,更要命的是被寇仲扫着剑锋的一刻,所有气力像忽然石沉大海般消去得无影无迹,全身虚虚荡荡,难受得要命,最没面子的是长剑竟不由控制的朝盖苏文刺去。盖苏文手中宝刀收到背后,左手迅疾无伦的前伸,掌心贴上独孤凤离胸口只余三尺距离的剑身,施出精微手法,下压变为上托,独孤凤立即连人带剑升上半空,来到众人头顶上,有如马球戏的马球。

寇仲心中暗赞盖苏文化解的手法,既不伤独孤凤分毫,且能不让她陷于窘局,致自己有可乘之机,哈哈再笑道:“看刀!”井中月劈在空处。盖苏文宝刀移前,遥指寇仲,刀身金光闪闪,竟是把长度只尺半的错金环首短刀,流转的金光,来自刀身线条流畅的错金涡纹和流云图案,直脊直刃,刀柄首端成扁圆环状,刀柄刀身没有一般刀剑护手的盾格,令人可想象出当近身搏斗时所能发挥的凶狠险辣的紧张情况。井中月离地三尺而止,螺旋劲气以刀锋为核心,形成暴劲狂飙,往四方卷击,正是寇仲式的螺旋劲场。此时独孤凤终回过气来,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落在大后方。气场到处,韩朝安、金正宗等纷纷后撤,只余衣衫狂拂的盖苏文环首刀正指前方,面向寇仲。

盖苏文大喝一声,环首刀化为点点金光,绕护全身,脚踏奇步,不徐不疾的往寇仲逼去,似乎是掌握着主动之势,事实上双方均晓得他摸不到寇仲的招数变化,故以守势融于攻势内,试探虚实。寇仲吟道:“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井中月提起,螺旋劲场倏地消失,似如场内空气,包括生气死气,重被收蓄回刀内。

李世民回到房内,在床沿坐下,说道:“我问清楚井水的详情,原来掖庭宫设有水事官,专责宫内用水供应,每日定时检查井水和储水,早、午、晚均作例行检查,水事官由玄龄监督管辖,是他属下的一个小部门。不过于井水下毒并不容易,因为井内养的鱼会首先中毒,发出警告。”

徐子陵笑道:“世民兄对此该胸有成竹。”

李世民欣然道:“幸得子陵提醒,对这方面岂敢轻疏,不但嘱玄龄对水井密切监视,还旁及一切可吃进肚内的东西,如对方真的要从这方面入手,我们可反过来令对方大吃一惊。”

顿顿续道:“子陵尚有什么指示?”

徐子陵道:“我想知道唐俭是怎样的一个人?”

由于唐俭指挥驻于西内苑一万五千人的部队,故成为明天举事时最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让他率军入宫平乱,可把形势扭转过来。

李世民双眉拢聚,沉声道:“此人有智有谋,对父皇绝对忠诚,因父皇曾于杨广手上救他全族,故没有任何方法可打动他。”

徐子陵从容道:“至少尚有一个办法,就是假传圣旨,对吗?”

李世民一拍额头,笑道:“子陵确是一言惊醒我这个梦中人,只要能取得父皇手上的虎符,再加父皇盖玺签押的敕书,且颁旨的是常何,肯定可骗过唐俭,子陵不是想今晚入宫偷符吧?”

徐子陵摇头道:“今晚绝不宜轻举妄动,因稍有错失,明天便变量难测,我可向世民兄保证,能骗得唐俭深信不疑的法宝,明天一件不缺。”

李世民颓然道:“真的要向父皇下手吗?”

徐子陵道:“此乃成败关键所在,我们别无选择。否则若让令尊下令燃起太极宫十六座烽火台的烽烟,将是噩梦的开始。本来这是没可能办到的,幸好有分别通往御书房和皇城西南角禁卫所的秘道,把这一切变成有可能。”

李世民默然片刻,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苦笑道:“自我在洛阳初遇妃暄,我便晓得踏上一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唉!她终于回去了!”

徐子陵给勾起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苦涩一笑,说道:“我真的弄不清楚有多少事是为师妃暄做的?还是为天下?或是为自己?又或为追随我的人?”

徐子陵沉声道:“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只要天下和平统一,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太极宫内令尊以下,能号令一切的人是否韦公公?”

李世民振起精神,答道:“韦公公因一向奉旨办事,为父皇传话,所以没有人敢不给他面子。可是正式指挥父皇亲兵者是我的堂弟李孝恭,他为人英明果断,在宫内有很大的威信,比韦公公更难对付。”

徐子陵道:“设法知会令叔李神通,说我今晚会和他碰头,明天须借助他在宫内的影响力,此事至为关键。”

李世民点头道:“这个没有问题。唉!我担心子陵是否应付得来?届时子陵不但要应付韦公公、宇文伤、李孝恭、‘神仙眷属’褚君明、花英夫妇、颜历,还有是尤楚红,倘若稍有错失,后果难料。父皇本身更是身手高明,非是易与。”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世民兄请放心,我们这次潜入长安的人,集少帅和宋家两军精锐,宋家由宋缺亲手悉心栽培出来的宋邦、宋爽、宋法亮是宋家新一代最出色的年轻高手,无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资格和本事,只要能攻其不备,可在瞬间控制大局。正如世民兄常提的我专而敌分,任宫内千军万马,仍只余俯首听命的份儿。”接着微笑道:“幸好杨文干现在溃不成军,否则我们还要分神应付他呢。”

此时足音在门外响起,亲兵在门外道:“禀上秦王,行军总管李世勣夫人沈落雁求见徐先生。”

李世民应道:“请她进来!”长身而起,径自去了。

寇仲暗忖这该算得是盖苏文运道欠佳,若于昨晚比斗,鹿死谁手,尚难逆料,现在却是肯定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因明白了不死印法的精义后,他的长生气不但更上一层楼,出神入化,且从毕玄处偷师得来,学懂以气场控敌克敌,将不死印法的“幻术”更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时盖苏文脸上现出错愕神色,劲度因压力消去而不由自主的增加,手上环首刀别无选择地化作金芒,向对方当头劈至。寇仲早蓄势已待,一阵震耳长笑,似是老老实实的横刀扫击,但其中却是变化万千,刀随身意,意附刀行,人刀合一,无人无刀。“当!”两刀交击,火花激溅。

盖苏文于此胜败立分的时刻,表现出他高丽刀法大家的分量,环首刀似不堪井中月劈击般往左侧震开,人却借劲被刀带得随刀移位,倏忽间远离寇仲寻丈,接着一个急旋,环首刀重化金芒,竟以波浪般的线路直搠寇仲,退而反进,不但全无落于下风的姿态,且进退无隙可寻,妙若天成。寇仲心知肚明适才抢占的优势,已在对方这式连消带打的反击下化为乌有,仍是从容自若,长笑道:“好刀法!”

就在韩朝安、马吉等人为盖苏文喝彩赞叹的当儿,寇仲宝刀下沉,斜指向上,刀锋颤震,人却如变成不动的磐石,似在非在,天地人融为一体。他的心神清明澄澈,从罩体而来的刀气一丝不漏地掌握到盖苏文手上环首刀最后的落点,严阵以待。盖苏文脸上二度现出错愕神色,感到不但刀招已老,且是送上门去的让寇仲惩罚教训,更不晓得寇仲随之而来的后着,骇然下作波浪前进的宝刀立变成化身而走的金光,于离寇仲半丈近处腾身而起,刀光再变作漫天金雨,照头照脑往寇仲洒下去。

寇仲心知终迫得盖苏文再被压到下风,这招能笼天罩地的攻势只是仓促变招下的强弩之末,竟不接招,往前冲刺,脱身后蓦然立定,反手横扫不得不从虚空回落实地的对手。盖苏文双足踏地,寇仲井中月扫颈而来,竟不觉丝毫刀气劲力,诡异至令人难以相信,在摸不清楚寇仲虚实下,盖苏文往后急退,环首刀却不断朝寇仲的方向劈出,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刀气,务使寇仲无法挟势追击,不负高丽刀法大家的威名。韩朝安等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敢肯定盖苏文能否扳回上风。寇仲横刀立定,含笑瞧着盖苏文往后退远,护身劲气化成离体而去的气墙,像车轮辗过陶瓷般把盖苏文朝他攻来的无形刀气,摧为碎粉。到盖苏文在两丈外立定,他们间虚虚荡荡,再没任何障碍。

盖苏文刀势变化,正重整阵脚,组织反击,寇仲“蹅!蹅!蹅!”的移动三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可是每一步均脱出盖苏文意欲锁紧他的刀气之外,令盖苏文变招三次,重新厘定攻守的最佳应敌方法,无法反击。他们相距两丈,可是在气机感应下,有如近身攻击,任何一方的失误,均会被对手觑隙而入,立分胜负,其凶险紧凑处,非是笔墨所能形容。寇仲长笑道:“大帅果是高明!”刀往前指,挽起刀花黄芒。

盖苏文终站稳阵脚,健腕一摆,环首刀朝前探指,待要发动攻势,寇仲黄芒消去,井中月仿如从别个空间移转过来,出现在寇仲手上,生出诡异至使人心寒的感觉。盖苏文三度露出震骇神色,观者虽众,却肯定只他一人感受到寇仲刀锋发出的真气,正后发制人的锁紧锁死他环首刀最后定位的刀锋,此亦成了他唯一应变的空隙,若寇仲此际全力攻来,他只余硬拼一途;当然寇仲非是具备未卜之能,而是能把他的刀势变化掌握无误。

盖苏文四度色变,寇仲的高明处出乎他意料之外,无奈下刀往后收,横移两步,横刀而立暴喝道:“这是什么刀法?”

韩朝安、马吉、独孤凤等人对盖苏文此话摸不着头脑,哪有如此去问正以刀锋对向的敌人,但均清楚盖苏文又再失着,落在下风。

寇仲另一手握上刀柄,刀往下垂,提刀打躬,微笑道:“这是娘传我的弈剑术,惹得大帅见笑。”

盖苏文双目精芒大盛,凝望寇仲好半晌,沉声道:“傅君婥?”

换成自己是李世民,晓得来见他徐子陵的是沈落雁,怕怎都有一言半语,又或至少使个眼色,提醒他沈落雁已是李世勣的娇妻,而李世勣却是坐镇洛阳的主将,故千万不可越轨,即使沈落雁采取主动他仍要坚拒到底。但李世民没有半句这方面的话、半个眼神,表现出他对徐子陵绝对的信任,此正为李世民的过人处,因为他“知人”,明白徐子陵是怎样的一个人。

思忖间,沈落雁熟识的芳香气息扑鼻而来,身穿素黄罗裙的沈落雁笑意盈盈,毫不避嫌的在床沿坐下,伸出纤手按在他手背处,细看他的面容,柔声道:“看秦王神采飞扬的气色,我本不乐观的心情一扫而空。不过仍未明白子陵在这里诈伤的作用?”

徐子陵迎上她使人心颤的美眸,微笑道:“明天的成败,将决定于我们能否挟李渊以控制长安,我正负起这任务,而……”

沈落雁玉手往上移,按上他嘴唇,摇头道:“不要告诉我细节,那只会提供我担心的材料。张婕妤召我今晚入宫陪她,所以明天的事我只能作个旁观者。这次回长安后,李渊透过张婕妤笼络奴家,现在李渊行动在即,当然不想我卷进此事而受到伤害,因秦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世勣是李渊第一个要争取的天策府大将。”

徐子陵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忐忑的跳起来。以往不是没有尝过沈落雁对自己依恋亲热的滋味,不知如何这次她的诱惑力特别强大,或者是因为自己正在思索这方面的问题,又或因自己与石青璇嫁娶已定,故分外感受到偶一出轨的刺激。

沈落雁续道:“我本要来警告你们提防明早的结盟大典,现在当然不用多此一举。究竟是谁人伤你,令你能有诈伤之事?”

徐子陵感觉她收回按唇玉手,重按在他手背上,神志恢复清明,答道:“伤我的是婠婠,她现在与赵德言、尹祖文等暂时重修旧好,为魔门的命运奋斗。唉!这是另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宫内肯定有婠婠的卧底,所以对宫内的事了如指掌,我更怀疑她藏身宫内,当然用的是另一个身份。”

沈落雁俏脸现出凝重神色,说道:“你是当局者迷,可能为此错猜婠婠的心意,子陵可否把这两天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扼要详述一遍?”

寇仲竟还刀鞘内,正容道:“我寇仲之有今时今日,全拜娘所赐,对娘的族人,娘的国土,更是怀有亲切深刻的感情和爱慕。若大帅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该明白我寇仲只希望能与大帅做兄弟而非做敌人。我寇仲一天健在,绝不容任何人冒犯娘的祖家,请大帅明察。”

马吉厉声道:“大帅勿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寇仲别头往远方马吉瞧去,从容笑道:“你可否举出实例,我寇仲出道后何时有过言而无信?负过什么人来?”马吉为之语塞。

寇仲目光移回盖苏文处,微笑道:“大帅胸怀壮志,当不会斤斤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得失失。我和子陵确把高丽视为半个祖家,维护只恐不周,如有丝毫违心之言,娘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我们这对不孝的儿子。”

盖苏文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神渐转柔和,忽然苦笑摇头,环首刀下垂指地,说道:“朝安和正宗有什么话说?”

金正宗的声音在寇仲的背后响起道:“正宗深信少帅字字出自肺腑,当日在龙泉,如非少帅眷念旧情,我们绝难全身而退。”

盖苏文微微点头时,韩朝安叹道:“少帅确非轻诺寡信的人。”

盖苏文仰天一阵长笑,随手把刀抛掉,任它“当”的一声掉到地上,沉声道:“另一把刀!”

听罢,沈落雁秀眉紧锁的思索道:“敌方数次行动,全是针对子陵而来,此事颇为不合常情,要知寇仲若遇害,建成等人立即大功告成,何用如此转折地三番四次向你下手,难道认为子陵比寇仲更易对付吗?”

徐子陵道:“两次偷袭伏击,均发生于我去见青璇途中,所以伏击我较为容易,因是有迹可寻。”

沈落雁分析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事实上以你和寇仲的实力,虽不免受伤,总有办法突围逃走。敌人的目标只是要重创你,从而严重拖累寇仲,不但令寇仲没法说走便走,当正面冲突爆发,寇仲更不能撇下你不顾而逃,此着可说算尽机关,务要把你们两人永远留下。”

徐子陵一震道:“说得对!”

沈落雁道:“照情况,杨虚彦的刺杀行动被石之轩破坏后,不得不请婠婠出马,故只是要重创你,目标仍在寇仲,否则若让你和寇仲联手突围,即使毕玄亲自出手,恐亦拦不住你们。”

徐子陵沉吟道:“石之轩该不晓得婠婠会来对付我,更不晓得杨虚彦与婠婠正秘密合作。不过也很难说,石之轩喜怒无常,五时花六时变,无人能揣摩他的心意。”

沈落雁收回按着他的手,微笑道:“你太高估石之轩了!有石青璇在,他已变回肯为女儿作任何牺牲的慈父。婠婠比任何人更明白此点,故婠婠和石之轩间才因此出现不可弥补的分歧。”

徐子陵欣然道:“若如你所言,我们会少去石之轩这难测的变量。”

沈落雁盈盈起立,充满温柔的眼神凝望着他,轻轻道:“也许你并不知道,每次大战逼近,我都会感到害怕和紧张,所以我并非是寇仲那种天生的将帅,但我从未像今夜般那么害怕和恐惧。小心点!任何一个错失,我们将一败涂地。”

徐子陵微笑道:“放心吧!寇仲加上李世民是绝不会输的。寇仲回来后,我们会研究出完美的战略,以最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果实,稳住我们的京城长安。”

盖苏文缓缓把刀从鞘内抽出,整个人立生变化,不但神采飞扬,且生出一种宏伟壮阔的气魄,显示他疑虑尽去,专志克敌,人与刀结合为一。寇仲从未见过这么朴实无华,重厚至此的长刀,比井中月长上半尺,厚阔倍之,刀体呈乌黑色,闪闪生辉。

盖苏文从容笑道:“这把是我国制刀名师金希应本人要求制成的四十九炼清钢刀,把清钢锻造后折叠反复锻打四十九层而成,刃锋淬火。清钢乃乌钢的元精,刚中含柔,本人名之为盾击刀,鞘为盾、刀为击,鞘刀合重一百二十斤,少帅留神。”

寇仲摊开双手,摇头苦笑道:“大帅既不肯罢休,寇仲只好奉陪,且让我领教以鞘为盾,以刀为击的超凡刀法。”

盖苏文微笑道:“苏文非是好斗之人,只因少帅刀法出神入化,令人心动,当面错过实在可惜,少帅请不吝赐教,让苏文见识名震中外的井中八法,使苏文不致空手而回。”

寇仲涌起豪情,更明白盖苏文的心态。若盖苏文于落在下风之际接受他寇仲修好的提议,等于害怕他寇仲,更何况他或许尚有压箱底的本领,为没机会施展不甘心。微笑道:“大帅既然这么看得起小弟,小弟就把井中八法由头到尾耍一遍,让大帅过目指点。”

“锵!”井中月再次出鞘,寇仲整个身体像给刀带动般往前俯探,刀锋遥指左鞘右刀的盖苏文,却没有发出丝毫刀气寒飙,似是摆个没有实质的姿态,可是包括场内的盖苏文和所有旁观者,没有人不清楚感受到寇仲人刀合一,且更与天地融为一体,天地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尽夺天地造化。盖苏文顿发觉以往诱敌制敌的招数全派不上用场,生出进退两难的感觉,只好摆出架式,左手鞘盾牌般斜护胸口,右手横刀高举过头,坐马沉腰,凛冽的劲气,狂风似的往两丈外的寇仲逼去,冷静平和的淡淡地说道:“敢问此式何法?”

寇仲生出天地人合一,无人无刀的浑然感觉,虽面对盖苏文惊人的气劲,却像鱼儿得水般闲适自然,像鱼儿对水中变化无有遗漏,只要对手稍有异动,他下招击奇会立即迎头痛击。微笑道:“此招名为‘不攻’,下一招将是‘击奇’,大帅留神。”

盖苏文笑道:“若我守而不攻,少帅如何击奇?”

寇仲逆气劲傲立,文风不动,哈哈一笑,说道:“那我只好使出‘方圆’,就在大帅改守为攻之际,我自是有机可乘,觅奇而击。”

盖苏文皱眉道:“我此守式名为封天闭地,无隙可入,少帅有本领令我变招,苏文将心服口服。”

寇仲嘴角溢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说道:“‘方圆’是井中八法最后一法,乃我寇仲压箱底的本领,若不能令大帅变招应付,小弟立即弃刀认输,不过大家仍是兄弟,大帅请饶我一条小命。”

盖苏文欣然道:“想不交你这朋友也不成,少帅请赐教。”

寇仲一阵长笑,手上井中月忽然黄芒大盛,螺旋气劲从刀锋发出,卷旋而去,成方中之圆,自身却发出惊人气场,如墙如堵的往对手压去,再成圆中之方,且是一先一后,教盖苏文穷于应付。盖苏文哪想得到他的方圆非是刀招而是真气的变化,可远距侵袭,最骇人的是一方面螺旋气劲破空而来,另一片气劲则把他发放的真气吸纳,使他再没法从真气的交触去掌握寇仲的虚实,如此可怕的招数,他还是平生首次遇上。盖苏文厉叱一声,左手鞘凝起十成真劲,人往横移,往首先袭来的螺旋劲扫击。“砰!”真气交击,两人同时剧震。寇仲似欲扑前,气墙正力压盖苏文,后者再喝一声,横在头顶的清钢重刀疾劈而下,气墙翻滚往两边,就若大海的水往两旁墙立而起,现出水底的通行之路。盖苏文别无选择,因怕寇仲乘势杀来,只好先发制人,以势就势,从气墙被破开的无形通道全速飞掠,右手重刀化为闪电似的精芒,横过两丈的空间,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击寇仲。他终于被迫化守为攻,不得不变。

岂知作势攻击的寇仲并没有如他所料的施出“击奇”,真正用的是“兵诈”,引得对手变招来攻。其中微妙精采处,瞧得金正宗等人目为之眩,叹为观止。寇仲面对重刀破天开地的骇人攻击,仍是不慌不忙,井中月朝前虚刺十多记,发出十多道刀气,每一注刀气均先一步击中对方刀体,正是活学活用,把宁道奇散手招内的其中一扑,用在他八法的“棋弈”上,以人弈刀,以刀弈敌。“叮!”狂猛的攻势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寇仲的井中月不但成功格挡盖苏文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还成功地把重刀吸个牢实。盖苏文暴喝一声,左手鞘照头照脸往寇仲扫劈,寇仲一声长笑,暗施不死印心法,体内真气死化为生,气流逆转,“呛!”无可抗拒的刀劲怒涛狂浪般侵入盖苏文的重刀,硬把他震开三步,左手鞘扫在空处。

盖苏文随手抛掉刀鞘,仰天笑道:“若我尚要坚持下去,将变成卑鄙无耻之徒。领教啦!我盖苏文今晚便走,再不过问长安的事。”

沈落雁去后,侯希白从凌烟阁回来,在床旁坐下叹道:“这回有麻烦了!”

以徐子陵的洒脱,由于牵涉到师公,也颇听得心惊胆跳,苦笑道:“说吧!希望我受得起。”

侯希白颓然道:“该说是寇仲是否受得起。”

徐子陵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一回事?”

侯希白道:“刚才到凌烟阁得见你们瑜姨,长话短说的告诉她我为你们传话,须把今夜子时之约延至明晚,岂知她大发雷霆,说你们师公最痛恨不守信约的人,这样胡来会令你们与师公的关系恶化。唉!我迫于无奈下只好坦言虚假的真相,告诉她你被婠婠重创。你们瑜姨着我稍等片刻,让她好去向师公请示,回来时告诉我,师公令示,如若寇仲今晚子时不到凌烟阁湖心亭见他,他会亲到掖庭宫寻寇仲晦气。”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他情愿约战者变成毕玄,那寇仲至少可全力与之周旋,但对傅采林却是顾忌重重,有败无胜,因不能不看娘的情分。

侯希白头痛地说道:“怎办好呢?”

徐子陵苦笑道:“一切待寇仲回来再说吧!”

寇仲心情轻松的离开凉园,连自己也满意处理盖苏文的手法,既保留对方颜面不伤和气,又使盖苏文不致卷入明天的大战内,削弱李建成方面的实力。不由想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应否假作因徐子陵受重创,他寇仲急怒攻心下四处找人泄愤,乘机直闯东宫,挑战杨虚彦,宰掉这小子,但又怕会影响明天的行动,正犹豫间,别头回望,跋锋寒从后方赶上来,笑道:“好小子,竟被你捷足先登,抢去我的盖大帅。”

寇仲让他来到身旁,大家并肩举步,欣喜地说道:“你瞧着我从凉园出来吗?”

跋锋寒油然道:“看你趾高气扬的模样,是否杀得盖苏文弃戈曳甲的滚回老家?”

寇仲微笑道:“高手过招,何用分出胜负?我只是逼得他两度落在下风,五把刀掉剩三把,兼之痛陈利害,大家和气收场,他立即率队离城。你刚才到哪里去?”

跋锋寒道:“算他走运,我绝不会像你那么好相与。”

寇仲道:“快答我的问题,勿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之前是否去追芭黛儿?”

跋锋寒搭上他肩膊,叹道:“兄弟的心意怎瞒得过你,我和芭黛儿有一套联络手法,若她想让我找到她,会在东门留下暗记,现在她已迁离皇宫,在朱雀大街一间客栈落脚,我仍未决定该不该去见她。正在街上无主孤魂的闲荡,忽然想起盖苏文,岂知遇上你。”

寇仲正要说话。跋锋寒道:“看!”

此时两人来到皇城附近,寇仲循跋锋寒目光瞧去,烈瑕正施施然步出朱雀大门,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举步。

寇仲大喜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小子时辰到了!”

瞧着烈瑕的背影没入明堂窝,跋锋寒沉声道:“原来这小子爱赌两手。”

寇仲闻言心中一动道:“他不似好赌之徒,或者是找人吧?”

跋锋寒皱眉道:“找谁?”

两人伏在对街店铺屋脊处,监视着明堂窝人来人往的大门。

寇仲道:“刚才你说起爱赌两手,登时令我想起沙家大少爷成就,沙芷菁的大哥。沙四小姐因子陵与烈瑕闹翻,烈瑕只好由沙成就那里入手,希望能与沙芷菁言归于好。烈瑕若想在长安混出名堂,沙芷菁是个理想的选择。”

跋锋寒道:“希望你猜得对,若让烈小子从后门溜走,我们将痛失良机。”

寇仲笑道:“我像子陵般此刻充满灵感,知道自己绝不会错,老天爷既使我们无意碰上他,当然不会令我们扫兴,扫兴?”

跋锋寒道:“如他与沙成就一起返回沙府,我们可精确掌握他的路线,寻得最佳下手的地点,这方面自当由你负责。”

寇仲欣然道:“没有问题。”顿顿续道:“当年我和子陵在扬州作小扒手时,每天都憧憬着扬州以外的大城市,外面辽阔的天地,希望可以碰到一些特别点和较刺激的事,打破日常的重复和沉闷。不住嚷着想着要去投靠义军,又或参加科场考试,说到底是希望有新的转变,不想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跋锋寒想不到他忽然岔到陈年旧事去,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应道:“现在希望已成事实,试问谁及得上你现在般多姿多采,惊涛骇浪变化多端的生活?”

寇仲的目光仍落在明堂窝车水马龙的正大门,但跋锋寒可肯定他是视而不见,心神飞越神游,只听他梦呓般呢喃道:“直到今天,这天地对我仍是无限的,大地之外另有大地,草原外另有草原,在这广阔无边的天地里,存在着风俗各异的国家,拥有自己信念和特色的国度民族,黄河大江神秘的源头,最高的山,最大的海,还有以歌舞名传天下盛产美女的龟兹国,都足够我们穷一辈子之力去寻幽探胜。当你如此地心神超越,人世的仇恨将变成微不足道的事。明天我们的成功,将代表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颉利被赶回老家,李世民的崛起标识着民族间的和解,武力将用来维持和平而非侵略和巧取豪夺。你老哥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和芭黛儿间的分歧再不复存,若你仍抛不开什么他娘的仇恨或阶级,徒成作茧自缚,眼睁睁瞧着幸福从手上飞走,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继续受折磨,浪费掉宝贵的生命!”

跋锋寒苦笑道:“原来你拐个大弯,竟是来向我说教,狠狠训斥我一顿。”

寇仲朝他瞧去,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说道:“不要再欺骗自己,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芭黛儿,所以在赫连堡你心中只记挂她一个人,此刻她正在城内一所客栈苦心等候你的回心转意。你可以选择作一个无情的剑手,也可摇身化为可爱的情人,孤寂和快乐决定于你老哥一念之间。相信我吧!立即给我滚到芭黛儿膝前,抛下你的骄傲和强硬,以最谦虚虔诚的方式向她下跪忏悔,求取她的谅宥。小弟便差点因什么奶奶的鸿图霸业失去下半辈子的幸福,实不愿瞧着你重蹈我的覆辙。”

跋锋寒沉吟片刻,叹道:“一切待明天事了再决定好吗?”

寇仲摇头道:“你若不能把芭黛儿当作头等大事,将显不出你对她的爱和诚意。烈瑕这臭小子交由我全权处理,老跋你立即滚去见芭黛儿,照着老子的指示去做,然后把芭黛儿带到秦王府,让兄弟好好看清楚。”

跋锋寒回敬他灼热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微笑道:“只有消除心障,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且付诸行动,才能消除我执。否则像你现在这样子,肯定命丧毕玄手上。还不给我滚到你应去的地方?不是要我放过烈瑕强把你押到她跟前去吧?那还算什么英雄好汉?大家一场兄弟,我不会让你走错路子的,剑道的突破,没有另一个办法。”

跋锋寒苦笑道:“我现在终明白你凭什么说服常何和刘弘基,你这小子确有一套做说客的本事,七情上面的,唉!”

寇仲道:“你拗不过我,是因为我把心儿掏出来给你看。还留在这里干啥?你怕我收拾不了烈瑕吗?”

跋锋寒默然片刻,终点头道:“好吧!我去啦!手脚干净点,勿要影响明天的大事。”

李世民神色沉着的进来,于侯希白旁坐下道:“我们逮着个内奸,全赖子陵提醒。”

徐子陵讶道:“井水真的被人下毒?”

侯希白一头雾水道:“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微笑解释,然后道:“待井水被下毒,时间便所余无几,所以我们直截了当向那名字叫张元的水事官下手,先遍搜其身,没有所获后再搜他的宿处,发现了这瓶东西。”言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蓝色、高约四寸以瓷盖密封的瓷瓶。

竖立在李世民掌心处的瓶子在灯火映照下闪着诡异的光芒,当联想到烈瑕和大明尊教,分外有种邪恶阴毒的意味。

李世民一面以满意神色盯着手上小瓶,从容道:“勿要小看这瓶毒液,只一滴即可把数十人毒倒,无色无味,且要在事后近一个时辰才发作,中毒者手足无力,头晕呕吐,即使功力高强者亦要大幅削减战力,非常厉害。”

徐子陵欣然道:“听世民兄这么说,那叫张元的水事官已把内情招出。”

李世民点头道:“哪由得他不招供?还树缠藤、藤接瓜的把与他同被王兄收买的人找出来,去却内忧之患,子陵一句提示,功德无量。”

徐子陵笑道:“敌人肯定会为以淬毒的钢针偷袭我而后悔莫及。”

侯希白兴奋地说道:“秦王该凭此反施巧计,令敌人大大失算。”

李世民微笑道:“正是如此。这批人现在反成为我们惑敌诱敌的好棋子,我会透过他们送出假讯息,当对方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会发觉中计的是他们自己。”

侯希白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寇仲那小子,为何仍未回来呢?还有老跋,究竟滚到哪里去?”

李世民道:“不用担心,只有他们去惹人,谁敢来惹他们?特别是今夜,天明前对方绝不敢轻举妄动。”

徐子陵不由想起傅采林,心中苦笑。

一辆马车驶出明堂窝正大门,于这赌场老字号来说是每天均发生数百次的事,本该不会引起寇仲注意,可是其御者帽子低压至把眉眼盖在暗黑里,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寇仲不由落足眼力,登时认出驾车者赫然是杨文干。对此君他只在廷宴那类场合见过,否则早看破他的伪装。

心中一阵犹疑,鱼与熊掌,皆我所欲,究竟该不该舍烈瑕而追杨文干?杨文干车内又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杨文干不选择自己的地头六福赌馆而反在明堂窝装神弄鬼?想到这里,寇仲晓得难抵诱惑,暗叹一口气,决定先弄清楚杨文干的勾当。

挨坐椅子,闭目养神的徐子陵被足音惊醒,睁开眼睛,寇仲在侯希白陪伴下,一脸兴奋的入房。

徐子陵讶道:“希白尚未告知你师公的约会吗?”

寇仲和侯希白分在他两旁坐下,后者道:“早告诉他了!不过他似乎仍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笑道:“怎会弄不清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师公要来顶多向他打……是打躬作揖,担心是白担心。我今天是一举三得,不过任你陵少智慧通天,顶多猜中其中一项,其他两项包保想破你的小脑袋也猜不着。”

侯希白欣然道:“不要卖关子,快长话短说,秦王正召集手下将领谋臣,于议事堂待我们去商量大计。”

寇仲欣然道:“先说第一得,我终与盖苏文和气收场,这小子答应今晚离城回国,再不过问我们的事,幸好如此,否则我或可把他宰掉,却肯定须付出沉重代价。”

徐子陵喜道:“干得好!至少可对师公有好的交代。”

寇仲道:“所以我并不太担心师公子时之约,老盖离城前定要向师公禀报情由,师公的气该下了一半,另一半气当然易应付多了!”

徐子陵点头道:“理该如此。”

寇仲道:“第二得更是令人欣喜,小弟凭三寸不烂之舌,向老跋晓以大义,着他放开民族阶级的仇恨,去向芭黛儿下跪求宥。”

侯希白一呆道:“跋锋寒向芭黛儿下跪?”

徐子陵道:“不要听他夸大。”转向寇仲道:“老跋真肯听你的话吗?”

寇仲正容道:“你不觉得老跋自在毕玄手下死过翻生后有很大的改变吗?不但剑法变,性情思想更是不同。换作以前的老跋,你拿刀子架着他的小颈也逼不到他去约会我们的瑜姨。幸好瑜姨不肯原谅他,令他更感到芭美人对他死生不渝的爱,所以我才有说动他的本领。”

侯希白赞叹道:“少帅这回做得非常好,在下欣赏至极。”

徐子陵打从心底生出愉悦的感觉。事实上跋锋寒是个重情义的人,全因惨痛的经历故把一切隐藏在冷酷无情的外表下。

寇仲道:“第三得更是精采,且是误打误撞下碰个正着。我本是去跟踪烈瑕,直跟踪至明堂窝,在门外苦候时,却看到杨文干那小子扮御者驾车离开。他娘的!你猜车内载的是什么人?”

侯希白摊手道:“你不知我们正洗耳恭听吗?”

寇仲压低声音道:“若我没有猜错,那人该是林士宏,因为陪伴他的是‘云雨双修’辟守玄,而林士宏则称老辟为师尊。”

两人为之愕然,林士宏怎会有暇分身远道到长安来?

侯希白怀疑道:“会不会是辟守玄另一个徒儿?”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怎会看错人?此人气定神闲,一派领袖主帅的格局,其武功造诣看来更是了得,该是接近婠婠的级数。更清楚的是他密会的人是李元吉。”

徐子陵点头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碰头?”

寇仲道:“他们在城西一所华宅见面,我并没有见到李元吉那小子,只是因把风者中有薛万彻、宇文宝和陇西派的人,从而推断是李元吉。”

侯希白不解道:“林士宏怎会搭上李元吉的?你没有潜进去偷听吗?”

寇仲叹道:“我想得要命。却怕杨虚彦那小子又或我们的婠美人亦在屋内,故不敢冒险入宅。”

侯希白皱眉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呢?”

徐子陵道:“假设在明天的举事中,李世民和李建成同归于尽,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寇仲哈哈一笑,说道:“英雄所见略同,此正为元吉的妄想,希望浑水摸鱼,自己登位。他力有不逮,唯有借助魔门的力量,而魔门则利用他,故一拍即合。”

徐子陵色变道:“不好!”

寇仲和侯希白给吓得一跳,齐声追问。

徐子陵道:“林士宏绝不会孤身而来,若我所料无误,该有一支他的精锐部队隐伏城外,伺机而动。”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杨公宝库!”

侯希白仍未掌握到他们担心的事,一脸茫然道:“在李元吉的掩护下,林士宏不难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偷入关中,但这和杨公宝库有什么关系?在眼前形势下,林士宏能起什么作用?”

徐子陵沉声道:“杨公宝库是进入长安的捷径,林士宏既从婠婠那里晓得宝库的存在,于必要时自可透过秘道把大批人马运进城内,以雷霆万钧之势控制全城。在正常情况下林士宏此举当然是以卵击石,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若逢上明天那种全城大乱的情况,只要计划周详,加上里应外合,说不定会有成功的机会。”

侯希白摇头道:“李元吉怎可能如此愚蠢?这叫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纵然他能坐上皇位,一旦被揭破与林士宏勾结,肯定臣民不服。”

寇仲分析道:“现在形势复杂混乱,不过仍有脉络可循,总括来说,是李渊有李渊的想法,建成、元吉各有自己的奸谋;魔门亦分裂为两大阵营,分别以婠婠和赵德言为首,各怀鬼胎,目标均是操控长安,以遂谋取天下的目的。倘若我们能把五方势力的阴谋手段弄清楚,再施以针对性的策略,我们将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徐子陵道:“不要让秦王久候,这些事留待会议桌上研究如何?”

寇仲从椅内弹起来,双手合什笑道:“感谢老天爷,如非祂老人家开恩让我误打误撞的遇上林士宏,我们肯定会被害惨,甚至功亏一篑!”

徐子陵长身而起,苦笑道:“若给婠婠发觉我们把库内兵器移走,箱内除上面两层外底下全是石头,我真不敢想象那后果。”

侯希白一拍额头,恍然道:“难怪子陵刚才大叫不好。”

寇仲信心十足的笑道:“却有可能是要到林士宏的人进入宝库,开箱取兵器时才发觉只能取出石头作暗器通城乱掷,真有趣。即使我们,由于早有定见,打开箱子看到满箱兵器,也不会翻箱倒箧般检查,还不是多瞧两眼后闩盖了事,陵少不用担心。”

寇仲领先出门,与回来的跋锋寒碰个正着,三人见他独自一人回来,没有如所料的携美同行,心呼不妙。

寇仲皱眉道:“我们的嫂夫人呢?”

跋锋寒淡然笑道:“回家了!”

三人失声叫道:“什么?”

跋锋寒哈哈笑道:“真想骗骗你们,不过现在我心情舒畅,无法作奸打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们,由今天开始,芭黛儿将是我的终身伴侣,我有幸活着,会回到她身边去。”

三人大喜过望,齐声祝贺。

跋锋寒沉声道:“寇仲说得对,芭黛儿的谅解,令我心中再无障碍,现在我比任何时刻更有与毕玄硬撼的信心。你们要到哪里去?”

寇仲搂着他肩头往外举步,说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要立即举行自旧隋灭亡后最重要的军事会议,明天长安将变成决定中土荣辱的战场,谁够狠谁便能活下去,再没有另一可能性。”

今夜的星空显得特别美丽,密密麻麻充满层次感的大小星辰漫天罩地,掖庭宫一片宁静,从外表看绝察觉不到内里正紧锣密鼓地筹划明天决定中土谁属的大战。会议在子时前结束,将士各有任命,天策府默默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李世民、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五人立在议事厅外的广场上,不约而同仰望迷人的星空。

寇仲有感而发道:“难怪师公迷上夜晚,确比白昼多上无限的神秘感觉。最古怪的是在白昼天空上虚虚荡荡,惟只蓝天白云,当艳阳高照时更令人难以睁视。可是黑夜降临,竟会冒出这么多星子,就像排列于天上的神祇,默默注视着我们这人间世,是多么奇妙的事。”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璇,人的故乡是否真的是夜空中某一颗星辰?

李世民叹道:“孩提时对天上的星辰总是充满遐想和憧憬,反是人长大后,对美丽的夜空变得麻木或少了留心意趣,只懂营营役役,迷失在人世尘俗中,此刻给少帅提醒,忽然生出失落错过的感觉。”

跋锋寒点头道:“这或许是成长的代价,失去了孩子的童真和幻想!现在每当我仰望夜空,想的总是自己的事,又或剑道上某个难题。”

侯希白苦笑道:“我的情况和老跋大同小异,只不过他在想剑,我却在作诗绘画,犯下所有穷酸书生的老毛病。”

众人听得哑然失笑。李世民收拾心情,向寇仲道:“时间差不多了!记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寇仲微笑道:“放心吧!我自出道以来,从未像此时此地般信心十足,感到生命和前途全掌握在手心内。”

跋锋寒道:“若你今晚去见的是毕玄,我反不为你担心,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点头道:“当然明白。幸好师公不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更重感情,我肯定可安然回来,不致坏了大事。坦白说,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中土的荣辱会被排于首位,子陵有什么话说?”

徐子陵默然片晌,沉声道:“动之以情,尽力而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去了!”大力一拍李世民肩头,由早恭候一旁的四名提灯玄甲战士引路下,往掖庭宫南大门举步去也。

瞧着他背影远去,李世民道:“子陵和希白负责的部分最是艰难沉重,要小心行事。”

侯希白欣然道:“秦王不必把我与子陵相提并论,我只是依附骥尾,对子陵我比任何人更有信心。”

跋锋寒沉声道:“寇仲和徐子陵均是能屡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的人。不过这次事情关系重大,我决定改为参与子陵的行动,与子陵和希白并肩作战。”

三人大感愕然地瞧着他。由于明天最有可能遇上毕玄的地方,是玄武门而非任何其他处所,为偿跋锋寒要硬拼毕玄的心愿,寇仲安排跋锋寒明天陪他经玄武门入宫,可是若跋锋寒转为与徐子陵一起行事,大有可能错失面对毕玄的机会。

跋锋寒微笑道:“该没有人怀疑我是怯战吧?我不是放弃与毕玄决战的天赐良机,而是要保证子陵能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倘若这情况能在玄武门之战前发生,我仍有与毕玄分出高下的机会。”

李世民露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结盟大典于辰时中举行,我和少帅可拖至辰时二刻进玄武门。父皇每天卯时中起床,卯时七刻抵达御书房,你们仍有三刻钟的时间。”

徐子陵道:“我们会好好利用这段宝贵的时光。”

此时李靖来报:“马车准备就绪,子陵和希白可以起行。”

李世民抓起徐子陵双手,沉声道:“拜托!”

徐子陵心中涌起无限感触,李世民从忠于李渊,到此刻反对李渊,其中过程漫长且历尽辛酸。当他在李靖掩护下离开掖庭宫,明天之战已成离弦之箭,即使李世民亦难作任何更改,一切只能朝单一方向发展,成王败寇。李世民的一声“拜托”语重心长,不但着他小心行事,更希望他不要伤害李渊。微笑道:“世民兄放心,徐子陵定不负厚望。”

四名玄甲战士两前两后,步履整齐划一的提着灯笼,把寇仲映照在光晕的核心处,进入横断广场。寇仲感觉着踏出的每一步,均令他更接近身为天下三大武学大宗师之一的傅采林,更接近面对弈剑术的时刻。他虽说得轻松,目的纯为安慰徐子陵,令他减轻忧虑。事实上他心知肚明傅采林是一意要杀他,他打不过便得饮恨凌烟阁。

傅采林思想独特,一旦形成的信念绝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改变,所以傅君瑜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离开。傅采林并不信任汉人,高丽人与汉人更因杨广结下解不开的仇恨,傅采林当年派傅君婥来中土正是要行刺杨广,此正为傅采林务要令中土大乱的一贯方针策略。当盖苏文向傅采林请辞离城,傅采林会晓得今晚是唯一杀他的机会,如轻易放过,明天将是一番新局面!所以这是在他与李渊结盟前的最后一个机会,因此不肯把约会延期至明天。傅采林愈看得起寇仲,杀他的心愈烈。可是寇仲却是一无所惧。自今早与毕玄一战后,他终于明白宋缺的必胜信心,那是经历无数恶战培养出来经得起考验的信心。即使强如傅采林,他对自己仍是信心十足。他的心神进入天地人浑融一体的境界,不但天地在脚下头上延伸扩展至无限远处,时间亦往前伸展,即将来临与傅采林的一战,以及明天决定长安谁属的激战,还有其后接踵而来的塞外联军大举入侵,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得刀忘刀,经宋缺的循循善诱,他清楚明白在弈剑术下他必须全力反击,尽展所能,始有活着应付另两场大战的机会。这并非表示他不眷念娘的深情,而是这是唯一达致双赢结果的办法。想到这里,更是神识通透,解开心结。

寇仲昂然穿过承天门,把门禁卫全体举刀致敬,使寇仲更感迫在眉睫的连场大战。甫入太极宫,灯笼光在前方出现,一队十多人的禁卫迎面而至。

车厢内,李靖和侯希白坐前排,徐子陵和跋锋寒居后排,在李靖亲兵前后簇拥下,马车驰出掖庭宫西门,转入安化大街,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缓行。他们并不怕建成、元吉方面派人监视跟踪,因为对方绝不敢在今晚有什么激烈行动,免得打草惊蛇地令他们生出警觉。何况天策府臣将进进出出,即使有人在暗里监视,也要眼花缭乱,欲跟无从。徐子陵闭上双目,全神感应途经处周遭的动静。

跋锋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寇仲肯为宋玉致做一件令她忘掉他过去一切错失的事,令我生出深刻的感受,更反思自己的过去。现在我心障消失,享受到寇仲当日的轻松和愉快。”

徐子陵睁开眼睛,刚好见到侯希白别头回望跋锋寒充满欣喜的俊脸,只听侯希白笑向跋锋寒道:“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在下忽然感到与锋寒的距离拉近很多,那是使人非常欣慰的感觉。”

李靖不知是否想起素素,垂下头去,木然不语。

徐子陵抓上跋锋寒肩头,微笑道:“希白这两句话发人深省,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即使大奸大恶之徒,亦有其本性,何况是外冷内热的跋锋寒。由这刻开始,我们抛开一切,投入长安之战吧。”转向李靖道:“刘弘基可靠吗?”

李靖沉吟道:“我对他认识不深,不过当皇上要处决刘文静,刘弘基是皇上嫡系的大将中,肯为刘文静说好话的两人其中之一,另一人是李孝恭,皇上的近身御卫统领,秦王的族弟。”

侯希白接口道:“我曾为刘弘基的夫人作肖像画,知道他多一点,此人崇信孔孟,少有大志,绝非摇风摆柳之徒。”

徐子陵松一口气道:“这就成了!希白设法立即去见他,最重要是不能引人注意,杨公宝库的破绽由他填补,他如守着出口,林士宏的人来一个杀一个,出一对杀一双,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夫。”

李靖精神一振道:“可由我安排希白与他见面。”

跋锋寒道:“还是不用劳烦李将军为上策,希白在长安交游广阔,这在他是小事一件。”

侯希白欣然道:“我弄醒一个朋友便成,小弟去了!”

徐子陵一把抓住他,闭目静听,跋锋寒透帘外望,当马车驶经一道横巷,跋锋寒道:“去!”

徐子陵却没有放开侯希白,已推开车门少许好让侯希白闪身而出的李靖讶道:“子陵?”

徐子陵双目猛睁,闪动着智慧的异采,说道:“或者另外有个更精采的办法,我们先找着麻常再说。”

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前行,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但车内四人都清楚知道,长安之战已拉开序幕。

领头而来的将领气宇轩昂,年轻俊伟,隔丈止步施礼道:“末将御前指挥使李孝恭,得秦王通知,晓得少帅来见傅大师,奉皇上之命特来迎迓。”

寇仲心中暗懔,李渊算是什么意思,竟派出近身御卫之首来“欢迎”自己,而非韦公公。表面当然堆上笑容,说道:“我只是和师公叙旧,皇上太客气了!”说时步履不停。李孝恭一声令下,十多名御卫掉头在前领路,他则跟在寇仲左方稍后处,默默追随。

当抵达凌烟阁院门入口处,寇仲止步道:“李大人不用守候,因为我也不知时间长短。”

李孝恭对手下打出留守此处的军令手势,向寇仲道:“请容许末将再送少帅一程,抵杏木桥为止。”

寇仲心中一动,点头道:“李大人客气了!”举步入门。

李孝恭追在他身侧,到远离院门,杏木桥在望之际,忽然叹一口气。

寇仲讶然往他瞧去,李孝恭亦往他瞧来,沉声道:“少帅请立即离开长安。”

寇仲大感愕然,说道:“李大人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再叹一口气道:“你们是绝没有机会的。唉!淮安王叔曾向我多番暗示,所以我已略知大概。”

寇仲在桥头立定,心念电转,这番话肯定不是李渊教他说的,而是发自李孝恭的真心,只此他已犯下欺君的杀头大罪。

李孝恭面对他站立,双目神光大盛,说道:“秦王是我李孝恭一向尊敬的人,少帅更是我最心仪的好汉子。只可惜皇上误信谗言,现在唯一化解之法,是少帅立即率众离城,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寇仲沉声道:“我想先问李大人一个问题,在长安城内,谁最有资格继承皇位?谁最有击退塞外联军的本领?谁最有心有力为统一后的中土平民百姓谋取幸福和平?”

李孝恭颓然道:“在利害关系下,这些全是废话,但若少帅肯离开,危机自解,请少帅三思。”

寇仲淡淡地说道:“李大人可曾想过我离开的后果?天下势将成四分五裂之局。当塞外联军长驱南下,中土将永无宁日。李大人或者仍不晓得,若天下一统,坐上皇位的肯定不是我寇仲,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李孝恭露出震动神色,旋即摇头道:“我们李家的事,只能由李家解决,少帅横加插手,只会带来不测的大灾祸。我宁愿和少帅明刀明枪的在战场分出胜负,也不愿看到少帅和秦王以卵击石。”

寇仲微笑道:“李大人知否齐王之前刚与潜入长安的林士宏碰头?”

李孝恭色变道:“不会吧?”

寇仲肃容道:“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我是亲眼目睹,穿针引线者是叛贼杨文干。所以即使我和秦王明早齐齐丧命,你们李家仍难避分裂的局面。李家之主既受蒙蔽,太子、齐王则分别勾结突厥和林士宏,长安城内唯一能服众者只有一个李世民,只有他能拨乱反正,我会尽全力助他击退塞外联军,更会把天下拱手让他。我寇仲为的不是李家或宋家,而是天下长年受苦的无辜子民,大义当前,李大人该知取舍。”

李孝恭露出震骇神色,说道:“少帅晓得明早会有危险?”

寇仲从容笑道:“若愚蒙至此,我寇仲早死去多次。李大人以为我们是任由宰割,事实上主动全操控在我们手上。自毕玄杀我不遂,率众诈作离开,我便知皇上完全投向太子一方,任由太子放肆。他奶奶的!你们皇上当我寇仲是鱼腩吗?可以那么容易入口?到长安来我确有与他结盟共抗外侮的诚意,但合作者必须是李世民。可是你看太子如何陷害秦王,皇上更是厚彼薄此,现在更因晓得宋缺受伤,连老子我也想干掉。他娘的!李世民加寇仲岂是好惹!只有我们才可带来长治久安,只有我们才有击垮塞外联军的能力。太子不行,齐王不行,你们皇上也不行,你尊敬的秦王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李孝恭呆瞧着他,好半晌后道:“少帅可知明早皇宫内最凶险之地?”

寇仲暗吁出一口气,只听这个警告,便知李孝恭至少半只脚已踏在他们一方,微笑道:“当然是玄武门,李大人放心,我打过有把握的仗,亦打过全无把握的仗,不过现在仍是生龙活虎地活着。我对李大人全无要求,只希望李大人在紧要关头,为天下着想,作出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如此则是万民之幸。”又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若信不过我,也该信任淮安王、秦王甚至秀宁公主。我们要收拾的人并非你们皇上,而是所有与突厥和魔门勾结,背叛李家的叛徒,皇上既受蒙蔽,当然该由你们李家内有志之士拨乱反正。若得李大人臂助,明天的事会逢凶化吉,动乱伤亡将减至最低,转眼雨过天晴。然后在李家的旗号下,李家、宋家、少帅和江淮四支劲旅合而为一,共御外敌,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

明知李孝恭是忠于家族者,所以寇仲动之以家族荣辱,比说任何利害更能打动李孝恭的心。

李孝恭先是俊脸阴晴不定,沉声道:“我可在哪方面帮忙,你们如何应付唐俭那支军队?”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你什么都不用理,只须掌握自己该走的方向,其他事明早自见分晓。”

寇仲踏上杏木桥,心中仍盘旋着刚才与李孝恭的对答。最妙的是即使李孝恭出卖他们,仍无法告诉李渊他们方面有任何具体的计划。唯一能损害他们的是揭露李神通站在他们的一方,但他相信忠于家族的李孝恭不会这样做,否则他早告诉李渊。要李孝恭背叛李渊难之又难,可是当形势发展至某一地步,深受打动的李孝恭还是会发挥出正面的作用。

绕过主建筑,踏上通往凌烟阁的回廊,湖心池现在前方,在漫空星斗下,傅采林安坐亭内,仿若神人。广阔的白石平台在星夜下闪闪生光,环绕的湖水波光粼粼,湖岸两旁的建筑灯火全灭,融入黑沉沉的林木中,亭内石桌点燃一炉沉香,愈接近傅采林,香气愈浓。寇仲的心神进入天地人合一的忘刀境界,心中无胜无败,不喜不惧,明天即将来临关乎天下的大战也给抛到无限远处,在他心湖内没占半分席位。他的步履稳定有力,每一步尺寸相同,轻重如一,自然地生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节奏和韵律,陪伴他横过湖心桥,直抵安坐亭内身为天下三大武学宗师之一的傅采林前方。傅采林张开的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名传天下的弈剑平放桌上,没有剑鞘,长四尺五寸,阔两寸,剑体泛着荧荧青光,握柄和护手满布螺花纹,造型高雅古拙。

寇仲忽然跪下,“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伏地道:“师公在上,娘的恩情我寇仲永志不忘,纵使师公一心杀我,寇仲绝不敢怪怨师公。”

傅采林沉默片刻,柔声道:“起来!”

寇仲从地上弹起,目光投向高坐亭上的傅采林。

傅采林仰首夜空,双目射出沉痛悲哀,说道:“我年过八十,始收下君婥这个徒儿,想不到造化弄人,唉!俱往矣!”目光回到寇仲脸上,淡然自若道:“少帅怎晓得我要杀你?”

寇仲苦笑道:“师公难道是要找我来闲聊解闷,又或传两手弈剑术的精华吗?只从师公称我为少帅而非小仲,可知师公你心意已决,小子只好舍命陪师公。”

傅采林不解道:“对着苏文你可慷慨陈词,分析利害,把他打动,为何面对我却一副甘心认命的神态?”

寇仲道:“我想说的话,盖大帅该早代我转禀师公,我怕师公不耐烦,故不敢重复。”

傅采林微笑道:“有道理!不过你仍未直接答我的问题,你怎知我要杀你?或者我会因苏文的传话回心转意?”

寇仲正容道:“那纯是一种刀手的感应,自我见到师公独坐亭内,小子立知此战难免,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傅采林点头道:“说得好!难怪毕玄奈何不了你。听说你曾得‘天刀’宋缺亲身指点,天刀之名,我傅采林闻之久矣,希望可从少帅刀法中得窥天刀之秘。”

寇仲露出灿烂笑容,说道:“希望小子不会令师公失望。小子更斗胆请师公指定条件,假设小子能通过考验核试,师公便放我一马。如我落败,则任从师公处置,例如废去我武功诸如此类,那师公和我都会愉快一些。”

傅采林哑然失笑道:“难怪君瑜说你机灵,君嫱斥你为狡猾,秀芳的评语则是足智多谋,念在君婥份上,只要你能在百招内逼我离座,明天我便立即回国,再不管你们的事。”

寇仲哈哈一笑,忽然举步登阶,直抵石桌另一边,安然坐下,欣然道:“剑如棋弈,此桌恰好作为棋盘。”

傅采林不但不以为意,双目还不能掩饰地露出惊诧神色,点头道:“智慧果然异乎寻常,只此一招,立令胜负难测,若有人旁观,必以为少帅是因心高气傲,不想占我便宜,事实却刚好相反。”

寇仲目光投往横搁桌上的弈剑,叹道:“因为你老人家是我的师公,而我和子陵自从娘处晓得弈剑术三字后,不断研钻推敲,不知算不算小有所成,但至少想到弈剑术的每一种可能性。以师公的绝世剑术,坐着不动和腾挪闪跃并没有分别,大小远近也没有分别,对吗?请师公指点。”

傅采林闭上双目,面容立即变回无比的丑陋,柔声道:“在我活过的日子里,我一直为某一种秘不可测和不得而知的东西努力寻找、思索;我隐隐感到这东西存在于思感某一秘处,在某一刹那甚至感触到它的存在,而它正是生命的意义,可以为我打破平庸和重复的闷局。而在我做出对此思索的同时,我从仇恨罪恶和争权夺利的泥淖中爬出来,清楚看到存在于人与人间种种丑恶和没有意义的愚蠢行为;看着其如何构成人的阴暗面,如何破坏生的乐趣。少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吁一口气道:“不但明白,还听得非常感动,师公要找寻的是打开人身内那神秘宝库的锁匙。”

傅采林猛地张目,立即变回古拙奇特的慑人容相,凝视他道:“傅采林不但不喜欢战争,且厌恶战争,可是在亡国亡族的威胁下,却不得不作出反击。若你与君婥全无关系,我可以因怜才而放过你,但因你的生命和武功均来自君婥的恩赐,反令我不得不亲手除去,皆因你是由我而来,我当然须负上责任。”

寇仲开始了解傅采林,在三大宗师中,宁道奇清静无为、谦虚自守;毕玄一派突厥人强悍暴力的作风,冷酷无情;傅采林则是专情至性,毕生寻找最美丽的某种事物。苦笑道:“师公你既一直在寻找美好的东西,为何处置我却不能循此一方向去想,难道不相信我寇仲确有化解民族仇恨的诚意吗?”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苏文肯接受你的和议,皆因他深信少帅是言出必行的人,而他则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判断出与你和解对他有莫大好处,且认为你最后将成为中土的霸主。他的想法我完全同意,只不过着眼点不同,我想到的是整个民族的长远利益,想到由你一手建立的强大帝国的可怕处。凡人皆要死,死后又如何?对我们来说,只有重现杨隋之前中土四分五裂的局面,我们才有和平安乐的日子。杨广正是最好的例子,一旦中土强大,就是中土以外的国家遭殃的时候,而眼前却是我傅采林为我国奠立长久和平的唯一机会。”

寇仲咽喉艰涩地说道:“这么说,师公是铁定要杀我。”

傅采林微笑道:“正是如此!”

桌上弈剑忽然跳起来,落入傅采林手上,同一时间,寇仲把井中月连鞘横举胸前,一手握鞘,另一手抓着刀把,缓缓抽刀。两人目光交锋,只隔着直径八尺的圆石桌,不觉丝毫劲气狂飙。

杨公宝库、圆形石室。徐子陵领着跋锋寒、侯希白走到位于石室中央的圆桌坐下,麻常则往藏宝室查核。进入宝库后,他们仔细搜查,直到肯定没有敌人藏身宝库内任何角落,始到此处集合。壁上八盏墙灯燃烧着,灯光通明。

跋锋寒细审绘于桌上图文并茂的宝库形势图,微笑道:“子陵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何药?”

徐子陵道:“待麻常来再说。”

侯希白担心地说道:“若婠婠或林士宏适于此时入库,岂非大家碰个正着?对他们和我们均没有半分好处,至少子陵会被揭破没有负伤。”

徐子陵欣然道:“现在的宝库空无一人,证明我的想法无误,我们怕碰上林士宏,林士宏何尝不怕碰上我们。所以未到必要时刻,林士宏绝不会进入此库。其次是宝库内的警报系统,可令我们晓得是否有外人入侵。”

此时麻常来到坐下,说道:“三个箱子曾被掀开,却没移动箱内的兵器,所以下面的石头该仍未被发现。”三人齐松一口气。

麻常进一步解释道:“我在箱侧不觉眼的合缝位置黏上头发,揭开会把头发扯断,因只有三个箱子的头发断掉,所以知道对方曾掀过这三个箱子。”

跋锋寒颔首赞道:“麻大将军的心思缜密至教人叫绝。”

麻常谦虚道:“多谢跋爷赞赏。”

跋锋寒显然心情畅美,向徐子陵笑道:“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徐子陵道:“杨公宝库由鲁大师一手设计,以鲁大师精密的思考,宝库的设计肯定完美,可应付任何突发情况。不妨试想以下一种情况,假设杨素兵变失败,必须借宝库逃离长安,在那种情形下,城内通往宝库的三条秘道肯定曝光,追兵随来,仍是没法幸免,鲁大师定有针对这情况的应变方法。”

三人目光不由落在桌面的形势图,跋锋寒同意道:“子陵的推测合情合理,城内地道共有三条,西寄园的井内秘道可以不论,因为此道充满有毒沼气,另两道分别为永安渠秘道和沙府秘道,倘能以机关封此两条秘道,将余下出城的秘道,那时杨素可安然逃命。封闭城内秘道的机关在哪里呢?是否该把雷大哥请来?”

徐子陵本在想着正应付着师公的寇仲,却没有担心,事实上他比任何人对寇仲更有信心,微笑道:“鲁大师机关学的真传弟子是寇仲,不过即使请他来也没有用处。综观整个宝库的机关设计,全建基在心战之术,这逃亡机关亦是如斯,该设计于我们最容易忽略之处。”

侯希白喜道:“这么看,子陵已智珠在握。”

徐子陵探手轻抚石桌,说道:“此桌往上拔起,立成可转动的机括,往左旋转,会打开圣舍利的藏处。”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那说不定往右旋便是封闭城内秘道的机关。”

徐子陵道:“应是继续左旋,否则若有人先往右旋,不是把通道关闭吗?此是心战的精要,我等庸人能开启圣舍利的宝洞,早大喜若狂,哪想得到尚有再旋的机关。”

麻常叹道:“这才真叫算尽机关。”

侯希白道:“还不动手?”

徐子陵道:“我们必须先想清楚后果、关闭城内三条秘道后的情况,说不定封闭后再不能还原,那我们只能从通往城外的秘道离开,回城势要花一番工夫,动辄会被人察觉,弄来一身麻烦。”

跋锋寒道:“城内秘道该可还原,鲁大师若未经试验,怎知机括是否有效?”

徐子陵道:“这个很难说,若鲁大师蓄意令秘道不能重启,自有他的办法。以他骄傲的性格,绝不容别人来对他的机关指点说话,故大有可能连城外秘道亦会在一段时间后关闭,然后沼气入库,以他的学究天人,没有可能的事也变为可能。”

侯希白点头道:“有道理。现在我给你说得不由对鲁大师生出仰慕之心,世间怎会有超卓至此的天才?”

麻常道:“封闭秘道对我们有利无害,至少可令敌人阵脚大乱,更清楚说明我们在城外没有伏兵。婠妖女则大吃一惊,更无法晓得我们弄什么玄虚。”

侯希白道:“趁秘道尚未关闭,我先溜去向刘弘基打个招呼,有他照应,回城该没有问题。”

徐子陵道:“且慢!先让我们肯定所料是否不差。”

在他双手运作下,石桌往上升起,两寸而止。

跋锋寒笑道:“这是非常刺激有趣的感觉,来吧!”

桌往左旋,发出机括响动的声音。桌旁地板重陷下去,现出没有邪帝舍利的地洞。

徐子陵继续左旋石桌,桌子果然继续旋动,忽然停下,喜道:“成了!我感觉到另一个机括。”

众人齐声欢呼,像一群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徐子陵道:“猜是这么猜,但坦白说我是紧张得要命,皆因后果未必一如所料,那就糟糕。我们今晚实负不起任何行差踏错的代价。”

侯希白道:“我现在该不该去找刘弘基?给我半个时辰便成。”

跋锋寒沉声道:“石之轩会不会出卖我们?”

徐子陵摇头道:“不会吧!”接着脸色剧变,显是给勾起别的问题。

侯希白摸不着头脑道:“明争暗斗确非我的老本行。老跋为何忽然提起风马牛不相关的石师,他出卖我们与否和宝库有什么关系?”

跋锋寒脸色凝重地说道:“我是从杨公宝库的秘道,想到尹府的入宫秘道,石之轩是唯一晓得我们曾进出秘道的人,若他把这消息透露予尹祖文和婠婠,我们明天天亮前将无法经秘道偷入皇宫。换句话说我们将无法控制李渊更没法控制皇宫皇城,倘或禁卫和唐俭的大军内外夹击,我们必然全军覆没。”

麻常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侯希白舒一口气,笑道:“石师肯定舍不得害子陵……”接着往徐子陵瞧去,骇然道:“难道这才是婠婠狠心重创你的原因,是要教你不能参与明天的行动?”

跋锋寒苦笑道:“石之轩正因已把入宫秘道的秘密泄露,又怕子陵因此丧命,故传子陵不死印法,这与婠婠不谋而合,均是为保子陵的命。”

侯希白捧额道:“听得我头痛起来。”

麻常道:“若侯公子的师尊与婠妖女碰头,岂非会晓得徐爷没有受伤?”

徐子陵道:“这方面我反不担心,因为在攻我不备的情况下,即使不死印法亦挨不住天魔大法的攻击,且婠婠绝不会向石之轩透露此事。我仍认为婠婠的目的既在削弱寇仲的战斗力,更以我牵制寇仲,而非为保我的命。而她更猜到我们会利用秘道入宫,挟天子以令诸侯,故我们若仍照计划行动,势必饮恨尹府,且是自投罗网。”

跋锋寒沉声道:“婠婠的智谋不在我们任何人之下,她不但会在尹府迎头痛击我们,且会利用秘道效法我们挟持李渊之计,一举颠覆李家的天下。”

麻常道:“若石之轩参与此行动,再多两个尤婆子和宇文伤,恐怕仍拦他不住。”

徐子陵摇头道:“石之轩不会离开青璇半步的。”

跋锋寒道:“那我们更要再试明这机括,在封闭城内三条秘道后,我们再由剩下的秘道出城,找到该是藏身秘道出口外近处的林士宏,把他宰掉,一了百了,至于如何潜回城内,是难不倒我们的。时间无多,须立即实行,否则若让林士宏此刻率人进来,我们将错失时机。”

徐子陵叹一口气,点头道:“林士宏若要和他的人从容进驻尹府,会在任何时刻入库,好吧!希望鲁大师在天之灵庇佑我们。”

抓着桌沿的手猛往左扭,整座石室立时颤动起来,机关响动的声音从脚底下传上来,地底处更有水流轰隆的闷音。不半晌,似是巨石降下的隆隆声,分由各方送入众人耳内。徐子陵和跋锋寒同时色变,大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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