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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契机乍现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159 2024-03-05 11:28:41

阴显鹤全身抖颤,似失去支持自己身体的力量,全赖纪倩一双玉手从他胁下穿过,在床沿俯身抱着他瘦削的长躯。

“小纪在哪里?”

纪倩脸蛋毫无保留的贴上阴显鹤的头,闭上美目,泪水却不住漏出眼帘,凄然道:“我本不打算把过往的事告诉任何人,也没人有兴趣知道。子陵当日来问我,因我怕他是香家的人,故诈作不知。事实上小纪和小尤是我最好的姊妹,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在当晚成功逃走,其他姊妹都给香家杀掉灭口。”

徐子陵沉声道:“那晚发生什么事?”

纪倩陷进当年惨痛的回忆去,俏脸现出悲伤欲绝的神色,双目仍是紧闭,死命抱着阴显鹤,香唇颤抖地说道:“那天并没有例行的训练,管我们的恶人逼我们留在房内,忽然外面人声鼎沸,火光处处。当时我和小纪、小尤同房,小纪最勇敢,提议立即趁机逃走,可是其他姊妹都没那胆子,我们三人只好爬窗离开。恶人果然马上就来了!我们躲在花园的草丛里,听着她们在屋内垂死前的呼救惨叫的声音,就像在最可怕的噩梦中。恶人发现少了我们三个人,四处搜索,幸好此时有人破门而入,吓得恶人四散逃命,我们趁机从后门溜走,随人群离开江都。不要哭!先起来坐下好吗?”最后两句是对阴显鹤说的。

徐子陵过来扶他起立,纪倩着他坐在床沿,又为他拭泪。徐子陵从没想过刁蛮任性的纪倩有这温婉体贴的一面,心中大生怜意。

不待阴显鹤追问,纪倩续下去道:“出城后我们慌不择路的逃亡,当时只想到有多远跑多远。唉!走得我们又饿又累,幸好遇上好心人,不致饿死,直逃至襄阳才安定下来。”

阴显鹤一震道:“襄阳!”终停止流个不休的眼泪。

纪倩点头道:“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没东西吃就去乞去偷。由于怕人欺负我们是女的,只好扮作男孩子。但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天作小偷时给人当场逮着,那宅子的主人是襄阳最出色的名妓,她可怜我们,开恩收我们作干女儿。”

阴显鹤色变道:“收你们为徒?”

纪倩没有察觉阴显鹤的异样,说道:“只有小纪不肯随盈姨学艺,也幸好有盈姨作她后台,没有人敢欺负她,后来盈姨收山嫁人,小尤和小纪留在襄阳,我则到长安碰机会,因为我晓得池生春在长安,只要有为惨死的姊妹报仇的机会,我绝不会放过。”接着泪水狂涌,泣不成声,呜咽道:“他们掳走我时,曾把我的二叔害死,二叔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到长安的目的,是瞒着小纪和小尤的。”

徐子陵明白过来,此正是香家一贯的保密手段,杀人灭口,使强掳民女的消息不会外泄,别人更无法跟查。江都兵变,香家晓得无法带着大批女孩离开,因他们一向是杨广的支持者,遂成为宇文化及打击的目标,为急于逃走和预防泄漏行踪,于是下毒手尽杀掳来的小女孩,残忍不仁至极点。沉声道:“你怎会知道有池生春这个人,更晓得他在长安?”

纪倩道:“我被掳后带往江都关起来,曾见过他两次,他和手下闲谈多次,曾提及长安的赌场生意,我一直记在心上。替我杀死他好吗?算我求你们吧!”

阴显鹤霍地立起,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立即到襄阳去,小尤所在的青楼是哪一所?”

纪倩一把扯着他衣袖,凄然道:“先帮我杀掉池生春,我陪你到襄阳去。我不理什么香家、池家,只要把他碎尸万段便成。”看她梨花带雨的悲痛样子,谁能不心中恻然。

徐子陵道:“我们先冷静下来,从详计议如何?”

阴显鹤低头望向纪倩,说道:“我一定会为你杀死池生春,小姐可以放心。”

纪倩仍不肯放开抓紧他衣袖的手,以另一手举袖拭泪道:“早知你是好人了!”

阴显鹤恢复冷静,重新在纪倩旁坐下,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道:“大家目标一致,就是要池生春这丧尽天良的人得到该得的报应,问题在我要把池生春所属的罪恶家族连根拔起,池生春只是其中之一。”

纪倩求助似的往阴显鹤瞧去,后者点头道:“子陵说得对。池生春的家族为避开我们的围剿追杀,极有可能到长安来避难,更希望能成功的在此树立势力和关系,池生春为此大展拳脚,强购上林苑。”

徐子陵道:“池生春此时可能该知身份或已泄漏,所以处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十二个时辰由高手保护不在话下,杀他并不容易,一旦打草惊蛇,对我们全盘计划非常不利。我有一个提议,明早倩小姐与显鹤赶往襄阳找小尤和小纪,再赴彭梁,我们可在梁都会合。待对付香家的计划部署妥当,倩小姐可回长安亲眼目睹香家的烟消瓦解。”

纪倩目光移向阴显鹤,这孤独的剑客朝她肯定的点头。纪倩呆望他好半晌,直至阴显鹤被她望得好生尴尬,点头答道:“好吧!你们想出来的该比倩儿想的更妥当。”

徐子陵心中涌起奇妙的感觉,一些神奇的事正在阴显鹤和纪倩间酝酿发生,可能是建基在他们过往惨痛的经历上,使他们能在短暂时间内产生互信和了解,也可能出在男女间的缘分和没有道理可言的吸引力上,使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再没有分隔的距离。纪倩从不肯相信任何人,对阴显鹤显然例外。

阴显鹤道:“要走不如立即走。”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说道:“倩小姐最好在众目睽睽下公然离城,回来时比较方便些,我会送你们一程。”

纪倩伸手抓着阴显鹤的手臂,柔声道:“蝶公子好好休息,倩儿去向青姨交代,收拾行装,待会再来陪你们说话儿,小纪是个很可爱和坚强的女孩子哩!我和小尤都很听她的话。”说罢向徐子陵施礼袅袅婷婷地去了。

两人你眼望我眼。徐子陵绽出笑意,说道:“现在可放心了!很快你可和令妹团聚,还有什么比这结局更美满的。悬赏寻人那一招是行不通的,因为晓得令妹所在的两个人都在唐军的势力范围下。”

阴显鹤叹道:“由现在到抵达襄阳,我的日子会度日如年般难过。”

徐子陵长身而起,笑道:“恰恰相反,时间会飞快流逝,这叫快活不知时日过才对。”说毕笑着去了。

寇仲目送宋缺南归的大船顺流远去,前后尚有护航的四艘船舰和过千宋家精锐。从此刻始,他寇仲成为少帅联军的最高领袖,重担子全落到他肩头上。

身旁的宋鲁道:“我们回去吧!”

寇仲沉声道:“攻打江都的情况如何?”

宋鲁道:“法亮成功攻陷毗陵,我着他不要轻举妄动,江都终是大都会,防御力强,只宜孤立待其粮缺兵变,不宜强行攻打。”

寇仲同意道:“鲁叔的谨慎是对的,说到底扬州可算是我的家乡,李子通只是外人,他怎斗得过我这地头蛇。唉!有没有致致的音信?”

宋鲁道:“每十天我会把有关你的消息传往岭南,她仍是很关心你的。”

寇仲摇头苦笑,说道:“回去再说,我要立即召开会议,冰封期只余两个月,我们要好好利用这名副其实的天赐良机。”

徐子陵送走阴显鹤和纪倩,从秘道潜返长安,往将军府见李靖。大雪于昨夜天亮前收止。天空仍是厚云低重,长安城变成白色的世界,男女老幼均出动清理积雪,车轮碾过和马蹄踏处污渍遍道,充盈着平常生活的繁忙气息,但徐子陵的心神却系在天下的战争与和平的大事上,使他感到自己和周遭的人似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能否说动李世民,是第一道难关,接着尚有寇仲和宋缺两关,其中牵涉到错综复杂的问题,稍一不慎,他的全盘大计会尽付流水。

他从没上闩的后院门入府,一名外貌忠厚的年轻家将在恭候他大驾,把他引进内厅。

李靖早等得心焦,招呼他围桌坐下,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敢向秦王把话说满,只说你秘密来到长安,有要紧事和他商量,他答应拜见皇上后,会到这里会你。”

徐子陵道:“只要秦王肯答应全力争取帝位,我会说服寇仲全力助他取天下。”

李靖肃容道:“寇仲知不知道你来见秦王?”

徐子陵摇头道:“这是我和寇仲分手后的决定。”

李靖颓然道:“照我看你只是白费心机,纵使你能说服秦王,而这可能性是非常低。但寇仲怎肯在这形势下放弃一切,他如何向追随他的手下交代?何况尚有宋缺这一关?”

徐子陵道:“若我不能说服李世民,一切休提,我只好回彭梁助寇仲攻打洛阳,可是只要李世民肯下决心,寇仲那一关我尚有信心克服,至于宋缺,我想到一个可能性,至于能否成事,只好看老天爷的心意。”

李靖皱眉道:“什么可能性?”

此时家将匆匆来报,李世民来了。

寇仲在少帅府大堂南端台阶上的帅座坐下,无名立在他左肩,接受久违了的主子温柔的触抚。右边首席是宋鲁,接着是宣永、宋邦、宋爽、邴元真、麻常、跋野刚、白文原;左边首席是虚行之,然后依次排下是“俚帅”王仲宣、陈智佛、欧阳倩、陈老谋、焦宏和王玄恕。其他大将,不是参与江都的围城战役,就是另有要务在身,故不在梁都。陈留由双龙军出身的高占道、牛奉义和查杰三人主持,保卫少帅国最接近唐军的前线城池。寇仲完全恢复一贯的自信从容。

虚行之首先报告道:“刘黑闼得徐圆朗之助,战无不克,连取数城,现正和李元吉、李神通和李艺率领的五万唐军对峙于河北饶阳城外,胜负未卜。”

寇仲皱眉道:“李小子溜到哪里去?”

宣永答道:“据传李渊不满李世民让少帅成功突围返回梁都,强把他召返长安解释。”

寇仲叹道:“李小子性命危矣!”旋即又断然道:“那北方再不足虑,我敢肯定李元吉不是刘大哥对手,他的大败指日可期。”

宋鲁道:“我们应以何种态度面对刘黑闼?”

寇仲恭敬答道:“鲁叔明察,我们很快晓得刘大哥方面的情况。击垮李元吉后,他定会派人来联络我们。大家兄弟,有什么是谈不妥的?我们最重要的是增加手上的筹码,那大家合作起来会愉快点。”

宋家和俚僚系统诸将见他如此尊敬宋鲁,均现出释然安心的神色,因为直到此刻,他们仍不明白宋缺为何忽然抛开一切的返回岭南,心中不生疑才怪。但现在看到寇仲与宋鲁融洽的情况,晓得不是寇仲和宋缺间出问题,当然放下大半心事。

寇仲道:“大家是自己人,什么事都没有隐瞒的必要,阀主这次匆匆赶回岭南,是因决战宁道奇,虽不分胜负,却是两败俱伤,必须回岭南静养。这消息不宜泄漏,大家心知便成。”

这番话出笼,立即引起哄动,出乎他意料,非但没有打击士气,反有提升之效,因为宁道奇向被誉为天下第一高人,宋缺能和他平分秋色,无损他威名分毫。

应付过连串的追问后,大厅恢复平静,人人摩拳擦掌,待寇仲颁布他统一天下的大计。寇仲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知道众人对他的信心不在对宋缺之下,他统一南方调兵遣将的行动,将可在少帅联军最巅峰的士气状态下进行,长江两岸再无可与他颉颃之人。转向宋鲁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鲁叔在后勤补给的情况如何?”

宋鲁微笑道:“无论少帅要征伐哪一个地方,我有把握将物资源源不绝经水陆两路送至。”

寇仲一拍扶手长笑道:“那就成了!我们先近后远,先收拾李子通和沈法兴,然后扫平辅公祏,再取襄阳,把萧铣和林士宏压制于长江之南,以蚕食的方法孤立和削弱他们,同时全力准备北伐壮举。大家有福同享,祸则该没我们的份儿,对吗?”

众将不分少帅军或宋家班底,又或俚僚系诸将,同声一心的轰然答应。

李世民伸手和徐子陵握紧,叹道:“请让世民对夏王的遇害,致以最深的歉疚。”

他孤身一人入厅,随来近卫均留在外进大堂,以行动表达他对徐子陵的信任。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世民容许李元吉自把自为,以窦建德的生死逼寇仲投降,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可是当寇仲跃下洛阳城墙,情况再不受控制。

李靖垂手肃立一旁。

李世民道:“子陵坐下再说。”向李靖打个眼色,李靖识趣的退出厅外,他深悉徐子陵的为人,不会担心李世民的安全。

李世民牵着他到圆桌坐下,始放开手道:“听说梁师都的儿子从海沙帮购入大批江南火器,而子陵怀疑此为皇兄对付我李世民的阴谋,对吗?”

徐子陵点头道:“梁师都大有可能是魔门的人,且尔文焕和乔公山曾在附近的巴东城现身,加上些许蛛丝马迹,我的怀疑绝非捕风捉影。”接着把云玉真与香玉山和海沙帮的复杂关系,解释一遍。

李世民沉吟道:“原本我不太相信,可是经子陵如此仔细分析,此事又非没有可能。”

然后朝他深深凝视,双目神光大盛,说道:“子陵冒险来长安,只为此事吗?”

徐子陵默然片晌,始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这次来长安,是想问清楚世民兄的心意,究竟是坐以待毙,还是奋力还击,为天下苍生,为万民的福祉,抛开一切,包括家族和父子兄弟血肉之情,让天下在你手上统一,好好做一位爱国爱民的明君?”

李世民双目神光更盛,语气却出奇的平静,沉声道:“子陵这番话,不嫌说得太迟吗?”

徐子陵摇头道:“不瞒世民兄,我没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只知尽力而为。而你和寇仲的和解,是解决中原迫在眼前的弥天大祸的唯一方法。”

李世民双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说道:“寇仲是否晓得此事?”

徐子陵坦然道:“我还未有机会和他说。”

李世民霍地立起,往大门头也不回地跨步走去。徐子陵瞧着他移远的背影,头皮发麻,脑海一片空白。

寇仲与手下谋臣大将商议拟定进攻江都的军事行动和整体部署后,诸将奉命分头办事,先头部队在宋爽、王仲宣率领下立即启程由水路南下。寇仲连日劳累,回卧房打坐休息,不到半个时辰,敲门声响。

寇仲心中一懔,心忖难道又有祸变,暗叹领袖之不易为,应道:“行之请进!”

虚行之推门而入道:“青竹帮幸容有急事求见。”

寇仲忙出外堂见幸容,这小子一脸喜色,见到他忙不迭道:“李子通想向你老哥投降,小仲真厉害,连李世民都奈何不了你。”

寇仲大喜道:“少说废话!李子通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听教听话,这消息从何而来?”

幸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是邵令周那老糊涂低声下气来求我们的,不过李子通是附有条件。”

寇仲皱眉道:“李子通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他不知我讨厌他吗?不干掉他是他祖先积德。他娘的!哼!”

幸容堆起蓄意夸张的笑容,赔笑道:“少帅息怒,他的首要条件是放他一条生路。他娘的!李子通当然没资格跟你说条件,你都不知现在你的名号多么响,我们只要亮出你寇少帅的招牌,大江一带谁不给足我们面子?晓得你没有给唐军宰掉,我和锡良高兴得哭起来。子陵呢?他不在这里吗?”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夸张失实的,子陵有事到别处去。闲话休提,李子通的条件是什么鬼屁东西?”

幸容道:“其他的都是枝节,最重要是你亲自护送他离开江都,他只带家小约二百人离开,江都城由你和平接收,保证没有人敢反抗。”

寇仲愕然道:“由我送他走,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否阴谋诡计?”

幸容哂道:“他还有什么手段可耍出来?难道敢和你来个单挑独斗?天下除宁道奇外恐怕没有人敢这么做。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江都城的情况,这是李子通一个最佳选择,且可携走大量财物。”

寇仲不解道:“那他何须劳烦我去护送他?”

幸容道:“因为他怕宋缺,你的未来岳父对敌人的狠辣天下闻名,只有你寇大哥亲自保证他的安全,李子通才会放心。”

寇仲笑道:“你这小子变得很会拍马屁,且拍得我老怀大慰。好吧!看在沈法兴份上,老子放他一马。回去告诉邵令周,只要李子通乖乖地听话,我哪来杀他的兴趣。三天内我到达江都城外,叫他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起行,我可没耐性在城外呆等。”

幸容不解道:“这关沈法兴的什么事?”

寇仲淡淡地说道:“当然关沈法兴的事,当沈法兴以为我们全面攻打江都之际,他的昆陵将被我们截断所有水陆交通,到我兵临城下之际,他仍不晓得正发生什么事呢?”

“砰!”眼看李世民跨步门外之际,李世民重重一掌拍在在门框处,登时木裂屑溅。

在外面守候的李靖骇然现身,李世民的额头贴上狠拍门框的手背上,痛苦地说道:“我没有事!”

李靖瞧瞧李世民,又看看仍呆坐厅心桌旁的徐子陵,神色沉重地退开。

李世民急促的喘几口气,再以沉重的脚步回到徐子陵旁坐下,颓然道:“父皇杀了刘文静。”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刘文静是李唐起义的大功臣,曾参与李渊起兵的密谋,一直是李渊最信任的近臣之一,无论他做错什么事,也罪不致死。

李世民凄然道:“刘文静被尹祖文和裴寂诬告他谋反,父皇还故示公正,派萧瑀和李刚调查,在两人均力证刘文静无罪下,仍处之以极刑,此事在我东征洛阳时发生,李刚因此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唉!父皇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徐子陵低声问道:“刘文静是否常为世民兄说好话?”

李世民点头道:“正是如此。静叔对我大唐有功无过,唯一的过失,或者是浅水原之战吃败仗,可是裴寂对上宋金刚何尝不惨败索原,丢掉晋州以北城镇,父皇不但不怪责他,还着他镇守河东。自起义后,父皇偏信裴寂,他的官位永在静叔之上,现在更置静叔于死地,若只为对付我李世民,父皇实太狠心!”

徐子陵沉声道:“令尊在逼你谋反,好治你以死罪。”

李世民一震抬头。

徐子陵道:“世民兄不是说过回长安后要和令尊摊开一切来说吗?有没有这样做呢?”

李世民两眼直勾勾地瞧着徐子陵,却似视如不见,缓缓摇头。

徐子陵道:“我今天来向世民兄作此似是大逆不道的提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免去中原重陷分裂、外寇入侵的大祸!世民兄若点首答应,为的也不是自己的荣辱生死,而是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中原未来的命运,就在世民兄一念之间。”

李世民双目稍复神采,说道:“宋缺的问题如何解决?”

徐子陵道:“我先说服寇仲,大家再想办法,世民兄可否先表示决心?”

李世民呆看着他。

足音骤起,李靖匆匆而至,施礼禀告道:“齐王、淮安王和李艺总管于风雪交加下与刘黑闼在饶阳展开激战,惨吃败仗,五万人只余万余人逃返幽州,皇上召秦王立即入宫见驾。”

李世民虎躯一震,探手抓着徐子陵肩膀,说道:“有什么消息请来找我!”说罢与李靖匆匆去了。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但肩负的担子和压力却有增无减。自己怎样向寇仲说出难以启齿,令他不要当皇帝这份苦差的大计呢?

寇仲在书房审阅签押各式颁令、授命、任用等千门万类的文件案牍,忙得天昏地暗,不禁向身旁伺候的虚行之苦笑道:“可否由行之冒我代签,那可省却我很多工夫,又或我只签押而不审阅,我宁愿去打一场硬仗,也没这么辛苦。”

虚行之微笑道:“少帅的签押龙腾凤舞,力透纸背,暗含别人无法模仿的法度,由我冒签怎行?要管好一个国家,虽可放手给下面的人去办,可是至少该了解明白,才知谁执行得妥当或办事不力。”

寇仲失笑道:“你在哄我,我的签押连自己也觉碍眼,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虚行之坦然道:“这个不成问题,只要是出自少帅的手,便是我少帅国的最高命令。”

寇仲苦笑道:“那我的签押肯定是见不得人的,行之倒坦白。”

虚行之莞尔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少帅的签押自成一格,且因是少帅手笔,任何缺点反成为优点。”接着又道:“行之有一事请少帅考虑,事实上行之是代表少帅国上下向少帅进言。”

寇仲愕然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虚行之道:“现在时机成熟,少帅国全体将士,上下一心,恳请少帅立即称帝。”

寇仲打个寒噤,忙道:“此事待平定南方后再说。”

虚行之还要说话,宋鲁来到,暂为寇仲解围。

寇仲起立欢迎,坐下后,宋鲁道:“刚接到北方来的消息,刘黑闼大破神通、元吉于饶阳,声威大振,响应者日益增多,观州、毛州均举城投降,本已投诚唐室的高开道,亦公开叛唐,复称燕王。各地建德旧部更争杀唐官以响应黑闼,现在刘军直逼河北宗城,若宗城不保,李唐恐怕会失去相州、卫州等地,那刘黑闼可尽得建德大夏旧境。”

寇仲动容道:“李小子不在,唐军尚有何人撑得起大局?”

宋鲁了如指掌的答道:“神通、元吉已成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目前河北只有李世勣一军尚有抗衡黑闼之力,不过宗城防御薄弱,且易被孤立,照我看李世勣肯定守不下去。”

寇仲点头道:“不但守不下去,还要吃大败仗,不单因我对刘大哥有信心,更因李世民被硬召回唐京,命运难卜,所以军心浮动将士无斗志,刘大哥方面却是敌忾同仇,此弱彼盛下,李世勣焉能不败?”虚行之点头同意。

宋鲁叹道:“我们和刘黑闼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我们很快可以弄清楚,当刘大哥尽复夏朝旧地,必遣人来和我们联络,表达他的心意。”

宋鲁沉声道:“我明白你们交情不浅,不过人心难测,刘黑闼再非别人手下一员大将,而是追随他者的最高领袖,他再不能凭一己好恶行事,而是必须对整体作出考虑。”

站在寇仲身后的虚行之道:“只须看刘黑闼击退李世绩后会否立即称王称帝,可推知他的心意。”

宋鲁赞道:“行之的话有道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起自己的处境,暗忖若自己下令举军向刘黑闼投诚,少帅军不立即四分五裂才怪。苦笑道:“这些事暂不去想,事实上刘大哥极可能救了李世民一命,因李渊再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派李世民出关迎战。”

虚行之道:“李渊强召李世民回长安,实属不智,不但低估刘黑闼,还影响军心。”

宋鲁微笑道:“李渊只是恼羞成怒,他的贵妃们无不觊觎洛阳的奇珍异宝,央求李渊下敕分赠她们,岂知秦王早一步把财货赐给洛阳之战立下军功者,且主要是秦府中人,此事令李渊大为不满,弄出这件影响深远的事来。”

寇仲大讶道:“鲁叔怎可能如此地清楚唐宫内发生的事,即使有探子在长安,仍该探不到这方面的内情。”

宋鲁深深注视虚行之好半晌,始道:“因为唐室大臣中,有我们的内应。”

寇仲一震道:“谁?”

虚行之识趣地说道:“行之有事告退。”

寇仲举手阻止道:“行之不用避席,我和鲁叔均绝对信任你。”

宋鲁道:“大家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可以摊开来说的,此人就是封德彝封伦。”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同时心中恍然大悟,难怪封德彝的行为这么奇怪,既是站在李建成一方,又对徐子陵特别关照;杨文干作乱李建成受责,他又为李建成冒死求情。

宋鲁解释道:“封德彝与大哥有过命的交情,大家更是志同道合,有振兴汉统之心。”接着道:“李渊强令李世民回京,尚有其他不利李唐的后果,比如本属王世充系统投降唐室的将领,亦告人心不稳。现守寿安的大将张镇周,曾派人秘密来见跋野刚,说少帅进军洛阳时,他会起兵叛唐响应。照我看王世充旧部中有此心态者大不乏人。”

寇仲从张镇周想起杨公卿,忆起他临终前的遗愿,狠狠道:“我定要杀李建成!”

宋鲁和虚行之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因何忽然爆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寇仲见到两人神情,明白自己心神不属,忙收拾情怀,问道:“梁师都方面情况如何?”

宋鲁从容道:“梁师都全仗突厥人撑腰,本身并不足惧。他曾先后多次南侵,都给唐军击退,最狼狈的一次是攻延州,被唐将延州总管段德操大破之,追二百余里,破师都的魏州,梁师都数月后反攻,再被德操大败,梁师都仅以百余人突围逃亡。不过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可能影响深远。”

寇仲讶道:“什么消息?”

宋鲁道:“刘武周和宋金刚被颉利下毒手害死。”

寇仲失声道:“什么?”

想起与宋金刚的一段交往,心中不由难过。

宋鲁道:“鸟尽弓藏,古已有之。现在梁师都成为突厥人在中原最主要的走狗爪牙,而梁师都为保命,将会与突厥人关系更加密切,对颉利唯命是从,在这样的形势下,颉利的入侵指日可待。”

“砰!”寇仲一掌拍在台上,双目神光电射,说道:“我敢包保颉利不会错过冰封之期,透过香家,他对中原的形势发展了如指掌,若错过此千载一时的良机,颉利定要后悔。”

虚行之道:“有李世民在,岂到突厥人横行?”

寇仲摇头道:“勿要低估颉利,若我是他,可趁冰封期刚告结束,我们挥军北上,李世民固守洛阳之际,挥军入侵,视中土为大草原,避重就轻,不攻击任何城池,只抢掠没有抵抗力的乡县,以战养战,然后直扑长安,捧梁师都之辈建立伪朝,乱我中土。”

宋鲁点头道:“这确是可虑。”

寇仲道:“另一法是兵分数路南下,席卷大河两岸,此法的先决条件是先害死李世民,可惜刘大哥的起义,破坏颉利的如意算盘。”

宋鲁皱眉道:“无论颉利用哪一个方法,我们均很难应付。”

寇仲想起突利,颓然道:“我们只好见机行事,不可自乱阵脚。我有项长处,是想不通的事暂不去想,一切待平定南方后再说。”

狼军铁蹄踏地震天撼岳的声音,彷似正在耳鼓中轰然响起,铁蹄践踏处,再无半寸乐土。

徐子陵举手正欲敲门,一个平和的女声在耳鼓内响起道:“门是没有上闩的,贵客请进。”

徐子陵给吓了一跳,他完全感应不到玉鹤庵外院竟有人在,而这声音肯定不是主持常善尼的声音,究竟会是何人?当然绝非等闲之辈。他到玉鹤庵来,最大的心愿是可立即见到师妃暄,纵使此可能性极为渺茫,仍可打听师妃暄的行踪。找到她,可告诉她自己正尽力玉成她的心愿。

举手推门,跨进玉鹤庵,院内铺雪给扫作七、八堆,院内树木积雪压枝、银霜披挂、素雅宁静。在其中一个像小山般的雪堆旁,一名眉清目秀乍看似没什么特别,身穿灰棉袍的女尼正手持雪铲盈盈而立,容色平静的默默瞧着他。徐子陵与她目光相触,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奇异感觉,就像接触到一个广阔至无边无际神圣而莫可量度的心灵天地。她看来在三十许岁间,可是素淡的玉容却予人看尽世情,再没有和不可能有任何事物令她动心的沧桑感觉。青丝尽去的光头特别强调她脸部清楚分明如灵秀山川起伏般的清丽轮廓,使人浑忘凡俗,似若再想起院落外世俗的事物,对她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

徐子陵心中一动,恭敬施礼问道:“师父怎么称呼?”

女尼轻轻放下雪铲,合什还礼道:“若贫尼没有猜错,这位定是徐子陵施主,到这里来是要找小徒妃暄。”

徐子陵一震道:“果然是梵斋主。”

梵清惠低喧一声佛号,说道:“子陵请随贫尼来!”

无名穿窗而入,降落寇仲肩上,接着仍是男装打扮的小鹤儿旋风般冲进来,不依地撒娇道:“小鹤儿要随大哥到江都去。”

寇仲暂停审阅敕令等文牍的苦差,叹道:“你当我是去游山玩水吗?”

小鹤儿毫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俏皮地说道:“大哥正是去游山玩水,人家又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上回的表现算不俗吧!至少没让你碍手碍脚,还为你负起照顾宝贝无名的责任。”

寇仲耸肩笑道:“那你要去便去个够,去个饱吧!”

小鹤儿欢喜得跳起来高嚷道:“成功啦,打赢仗啦,我要去告诉玄恕公子。”

在她离开前,寇仲唤住她笑道:“你为何会唤自己作小鹤儿的?”

小鹤儿娇躯一颤,轻轻道:“大哥不喜欢这名字吗?”

寇仲道:“小妹子的腿比男孩子长得还要长,似足傲然立在鸡群内的鹤儿,我不但喜欢唤你作小鹤儿,还为有这位妹子自豪呢!”

小鹤儿始终没转身,低声道:“大哥是这世上最好心肠的人。”说罢奔跑去了。

寇仲心中涌起自己没法解释的感觉,似是捕捉到某点东西,却无法具体说出来。转瞬他又被桌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弄得无暇细想深思。

梵清惠瞧着徐子陵呷过一口热茶,淡淡地说道:“我这做师傅的并不晓得徒儿到哪里去,除玉鹤庵外,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是洛阳附近了空师兄的襌院吧。”

徐子陵坐在她左侧靠南那排椅子其中之一,知客室四面排满椅几,他因不敢冒渎这位玄门的最高领袖,故意坐远些儿。从他的角度望去,梵清惠清淡素净的玉容融入窗外的雪景去,不染一尘。

梵清惠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神色,音转低沉道:“是否怪我们这些出家人尘心未尽呢?我们实在另有苦衷,自始祖地尼创斋以来,立下修炼剑典者必须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规,我们便被卷入尘世波谲云诡的人事中,难以自拔。有人以为我们意图操控国家兴替,这只是一个误会。你有什么不平的话,尽管说出来,不用因我是妃暄的师傅诸多避忌,我们可算是一家人嘛!”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事前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过梵清惠是这么随和亲切的一位长者,全不摆些斋主的架子。不由苦笑道:“斋主不是像妃暄般当我为山门护法吧?”

梵清惠玉容止水不波地说道:“子陵可知我们上一任的山门护法是谁?”

徐子陵茫然摇头。

梵清惠柔声道:“正是传你真言印法的真言大师。”

徐子陵愕然以对。

梵清惠目光投往对面西窗之外一片素白的园林内院,平静地说道:“山门护法不必是精通武功的人,真言大师佛法精湛,禅境超深,他入寂前传你真言印诀,其中大有深意,我等后辈实无法揣测其中玄妙的因果缘分。而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一代的山门护法是由现任的护法觅选。妃暄在真言大师入寂前,得他告知传你真言印法一事,所以认定你为继任的山门护法。不过纵使子陵并不认同这身份,我们绝不会介意。若子陵将来不为自己挑选继任人,就让这山门护法的传统由此湮没消失也没关系!”

徐子陵明白过来,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真言大师当年传法自己,看似随机而漫不经意,实隐含超越任何人理解的禅机。

梵清惠又露出微不可察的苦涩神色,一闪即逝,轻轻道:“听妃暄所言,子陵对她全力支持李世民而非寇仲一事上,并不谅解。”

徐子陵道:“是以前的事了,到今天我清楚明白其中的情由。”

梵清惠目光往他投来,柔声道:“嬴政和杨坚,均是把四分五裂的国土重归一统的帝王,无独有偶,也均是历两代而终,可见他们虽有统一中土的‘天下之志’,却或欠‘天下之才’,又或欠‘天下之效’。”

徐子陵谦虚问道:“敢请斋主赐教。”

梵清惠双目亮起智慧的采芒,说道:“天下之志指的是统一和治理天下的志向和实力,天下之才是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天下之效是大治天下的效果。秦皇有天下之志,可惜统一六国后,不懂行仁求静,而以镇压的手段对付人民,以致适得其反。杨坚登位后,革故鼎新,开出开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渐进的平定南方,雄才大略,当时天下能与之抗衡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负,仍要避隐岭南,受他策封。杨隋本大有可为,可惜败于杨广之手,为之奈何?”

徐子陵点头道:“妃暄选取世民兄,正是他不但有天下之志、天下之才,更大有可能同得天下之效。”

梵清惠轻叹道:“我们哪来资格挑选未来的明君?只是希望能为受苦的百姓作点贡献,以我们微薄的力量加以支持和鼓励。现在统一天下的契机,再非在秦王手上,而落在子陵和少帅手中,决定于你们一念之间。”

徐子陵叹道:“不瞒斋主,这番话换成以前的我,定听不入耳,但在目前内乱外患的危急情况下,始明白斋主的高瞻远瞩。我刚才曾和秦王碰头,明言只要他肯以天下为先,家族为次,我会竭尽所能,劝寇仲全力助他登上皇位。”

梵清惠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只露出一丝首次出现在她素净玉容上发自真心不加修饰的喜悦,点头道:“我的好徒儿没有看错子陵。”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的醒悟似乎来得太迟,现在少帅军与大唐之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把握。”

梵清惠黯然道:“子陵是否指宋缺呢?”

徐子陵点头。

梵清惠转瞬恢复平静,淡淡地说道:“我刚接到妃暄从净念禅院送来的飞鸽传书,说道兄与宋缺在禅院之战两败俱伤。”

徐子陵剧震失声道:“什么?”

石之轩看得非常准,当宋缺介入争天下的战争中,慈航静斋必不肯坐视,任由天下四分五裂。只是连石之轩也猜不到梵清惠会有此一招,请出宁道奇挑战宋缺。他终明白梵清惠为何不住露出伤怀的神色,因为她对宋缺犹有余情,此着实非她所愿,是逼不得已的险棋。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若两败俱亡,又或一方面败亡,梵清惠将永不能上窥天道。

梵清惠目光重投窗外雪景,凄然道:“宋缺与道兄定下九刀之约,他若不能奈何道兄,就退出寇仲与李世民之争。但他并没有施出第九刀,仍依诺退出。唉!在这般情况下,宋缺你仍能为清惠着想,教我怎能不铭感于心?”

假如寇仲在此,当知梵清惠虽没有临场目睹,却是心有灵犀,完全掌握宋缺的心意。事实上宁道奇因错过与敌偕亡的良机,落在下风,其中境况微妙至极。徐子陵却是听得一知半解,且被其伤情之态所震撼,不敢插口问话。此种牵涉到男女间事的真切感受,出现在这位出世的高人身上,分外使人感到其庞大的感染力。

梵清惠往他瞧来,合十道:“罪过!罪过!物物皆真现,头头总不伤;本真本空,无非妙体。”

徐子陵仍瞠目以对,不知该说什么好。

梵清惠恢复恬静自若的神态,微笑道:“子陵会不会到襌院找妃暄呢?”

徐子陵有点难以启齿地说道:“我知斋主不愿卷入尘世的烦恼,可是有一事却不得不求斋主。”

梵清惠淡然道:“子陵不用为我过虑担忧,是否想我去说服宋缺?”

徐子陵一呆道:“斋主法眼无差。”

梵清惠平静地说道:“不见不见还须见,有因必有果,当子陵说服寇仲成此大功德之日,就是我往岭南见旧友的时机,子陵去吧!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就在你的手上。”

徐子陵在长安逗留四天,待到李世民领军征伐刘黑闼,他方从秘道悄然离去,赶赴净念禅院。他害怕自己见到师妃暄时会控制不住情绪,又渴望见到她,向她忏悔自己的无知;告诉她自己会竭尽全力,从另一方向为天下尽心力,冀能瞧到她因他的改变而欣悦。李世民没与他碰头说话,不过从他肯再次重用李靖,任他作这次远征军的行军总管,正是以行动向徐子陵显示他肯接纳徐子陵的提议。

当他抵达净念禅院,南北两条战线的战争正激烈地进行。刘黑闼大破李元吉和李神通大军后,与叛唐的高开道和张金树结盟以消解后顾之忧,率师进逼河北宗城。守宗城的李世勣见势不妙,弃城而走企图保住防御力强的洛州。刘黑闼衔尾穷追,斩杀其步卒五千人,李世勣仅以身免。此役震动长安。

接着刘黑闼以破竹之势攻下相州、卫州等地,把窦建德失去的领土,从李唐手上逐一强夺回来。唐将秦武通、陈君宾、程名振等被迫逃往关中。刘黑闼遂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洛州,恢复建德时的文武官制,一切沿用其法。李世民和李元吉却于此时在获嘉集结大军八万人,全面反击。刘黑闼知守不住相州,退保都城洛州。李世民取相州后兵分多路,攻击洛州,顿令刘军形势异常吃紧。有识见者,无不晓得李世民是要趁寇仲这位平生劲敌北上攻打洛阳前,先平定北方。

刘黑闼破李世勣的同一时间,南方的寇仲从李子通手上接收江都,依诺放李子通逃亡。此事沈法兴父子被蒙在鼓里,茫不知江都落入寇仲之手。寇仲透过陈长林对沈法兴的部署于此时完成,在被策反的江南军将领暗助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昆陵。

直到少帅军入城沈法兴父子始惊觉过来,大势已去,仓促逃走,途中被陈长林伏击,陈长林亲手斩杀沈法兴父子,报却血海深仇。少帅军在半个月时间内,降子通,杀法兴,轰动天下,声势攀上巅峰,尤过李世民。林士宏、萧铣、辅公祏三人旗下将领纷纷献城投降,令林萧辅三人更是势穷力蹙。

徐子陵在净念禅院见不着师妃暄,伊人刚于两日前离开,临行前留言了空要去见李世民。徐子陵失之交臂,无奈下只好前赴梁都。哪知失意事并不单行,抵梁都后不但未能与早该回来的阴显鹤和纪倩会合,且没这两人半点音信。他虽担心得要命,差点即要赶往襄阳,然权衡轻重,终放弃此念,改由宋鲁派人往襄阳探消息,自己则乘少帅军的水师船南下见寇仲。他乘船沿运河南下长江的当儿,寇仲正与时间竞赛,和杜伏威会师历阳,大举进击辅公祏。辅公祏作最后的垂死挣扎,遣部将冯慧亮、陈当率三万军屯博望山,另以陈正通、徐绍宗率三万兵进驻与博望山隔江的青林山,连铁链锁断江路,抵御寇仲,在战略上攻守兼备,恃险以抗。寇仲和杜伏威的联军却先断其粮道,把丹阳封锁孤立,再派兵诱冯慧亮等离开要塞出击,然后以主力大军狂破之。障碍既去,寇仲和杜伏威乘胜攻破丹阳,辅公祏还想逃往会稽与左游仙会合,试图反攻,被寇仲和杜伏威以轻骑追上,杜伏威亲手斩杀辅公祏。

徐子陵抵达丹阳,少帅军正在收拾残局,修整损毁的城墙、收编降军,尽速恢复丹阳城的秩序和居民的正常生活。负责此事的是任媚媚,知徐子陵到,使人飞报寇仲。寇仲立即来迎,随同者尚有雷九指和侯希白,兄弟见面,自有一番欢喜。

寇仲见徐子陵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他触景生情,忆念当年与傅君婥入城的旧事,提议道:“我们不如下马走路,重温当年与娘入城典押东西换银两医肚子的情况。”

雷九指笑道:“没几天休想店铺营业,我雷九指就破例一次,亲自下厨弄几味小菜让你们大享口福之乐,为我们的重聚庆祝。”

侯希白识趣地说道:“我和雷大哥去张罗材料,你们到酒家坐下闲聊,保证晚宴能在黄昏时如期举行。”哈哈一笑,侯希白和雷九指径自入城。

寇仲、徐子陵甩蹬下马,自有亲兵为两人牵走马儿。穿过城门,守兵轰然致敬,士气昂扬至极点,充满大胜后的气氛,徐子陵更感要说的话难以倾吐。丹阳城景况如昔,河道纵横,石桥处处,一派江南水乡的特色,只是居民多不敢出户,行人稀疏,数以百计的少帅军正清理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各类杂物,由兵器矢石至军士弃下的甲冑靴子无不俱备,蔚为奇景。

寇仲望向楼高两层的酒家,笑道:“就是这家馆子,孩儿们,给我两兄弟开门。”

左右亲卫抢出,依言办妥。

寇仲摇头叹道:“当年我们入城,哪想到有今天的风光。忘记问你了,阴小子不是与你一道吗?为何不见他呢?”

徐子陵道:“到楼上说。”

两人登上空无一人的酒家上层,就往当年坐过的那张靠窗桌子坐下,看着“属于”傅君婥的空椅,不由百感交集,欷歔不已。

徐子陵把阴显鹤的不知所踪长话短说,听得寇仲眉头大皱,不解道:“他没道理仍未回来?真教人担心!难怪你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究竟到哪里寻妹呢?”

徐子陵苦笑道:“这只是令我心烦的大事其中之一,唉!”

此时亲兵奉任媚媚之命取酒来,打断两人谈话。待亲兵去后,寇仲目光投往街上辛勤工作的手下,说道:“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因何欲言又止的怪模样?我和你还有什么事不可以直说出来的?即使你要骂我,兄弟我只好逆来顺受,逆来顺受!多么贴切的形容。”

徐子陵瞧着斜阳照射下水城战后带点荒寒的景象,问道:“老爹呢?”

寇仲目光往他投来,说道:“他老人家干掉辅公祏后,立即赶返历阳主持大局,我们时间无多,必须在立春前攻下襄阳。此事我是十拿九稳,因张镇州答应站在我们的一方。”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唉!”

寇仲剧震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这么说?”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晓得宋缺和宁道奇决战的事啦!我不但到过净念禅院,还见过梵清惠。”

寇仲失声道:“什么?”

登楼足音蓦响。跋锋寒的声音响起道:“少帅因何舍汉中而取丹阳?小弟是因怕错失再战洛阳的前戏,不得不连夜赶来。”

寇仲和徐子陵连忙起立,却是两种心情。跋锋寒现身眼前,双目神光电射,一脸欢容。

寇仲呵呵笑道:“老跋知我心意,攻打襄阳之战如箭上弦,势在必发。至于为何舍汉中而选襄阳,却是一言难尽。请老哥坐下先喝杯水酒,小弟然后逐一细禀,陆续而来的将是雷九指亲自动手精制的小菜美食,正好同时为你老哥及子陵洗尘。”

跋锋寒在两人对面坐下,瞧着寇仲为他斟酒,讶道:“子陵刚到吗?”

徐子陵见两人兴高采烈,一副对李世民摩拳擦掌的兴头当儿,自己却要向这燃起的报复火燄骤泼冷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道:“和你是前脚跟后脚之别。”

跋锋寒一呆道:“子陵有什么心事?”

寇仲插口道:“这正是我在问他的问题。”

徐子陵颓然道:“我在长安见过李世民,说服他反出家族,全力争取皇位。”

寇仲和跋锋寒停止所有表情动作,像时间在此刻忽然凝住,面面相觑,广阔的酒楼内鸦雀无声,惟只街上的声音似从另一世界传进来。好半晌,寇仲放下酒壶,坐返椅内发呆。

跋锋寒打破静默,淡然道:“李世民是否害怕?”

徐子陵道:“他确是害怕,但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他的父皇和兄弟,怕半壁江山断送在他们手上。李渊趁李世民不在长安的空档,以近乎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刘文静,只因他和李世民关系密切。”

寇仲点头道:“这叫杀一儆百,向群臣显示他李渊属意建成之心。李小子若还不醒觉,就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跋锋寒没再说话,凝望身前荡漾杯内的美酒。寇仲往徐子陵瞧去,刚好徐子陵目光朝他望来,两人目光相触。

徐子陵叹道:“其他的话不用我说出来吧?”

寇仲苦笑道:“若我仍是以前那个随你孤身闯荡江湖的小混混,你徐大哥要怎样就怎样,我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可是在经历千辛万苦,于没可能中建立起少帅军,多少战士抛头颅洒热血,人人为我寇仲出生入死,现在我却忽然跑去对他们说,老子不干啦!因为李世民肯答应做皇帝。若你是我,说得出口吗?他们肯追随我,是信任我寇仲,信任我不但不会出卖他们,更会领他们统一天下,成就千古不朽之业,留下传颂百世的威名。”

徐子陵沉默下去,伸手抓着酒杯,双目射出痛苦无奈的神色。

寇仲也伸手过去抓着他肩头,肃容道:“尤其宋缺因决战宁道奇而受伤,我更不能辜负他对我的期望。”

跋锋寒剧震道:“宋宁决战胜负如何?”

寇仲答道:“箇中情况微妙异常,我或可以不分胜负答你,但宋缺已依诺退出这场争霸天下的大战。”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梵清惠会亲自去说服宋缺。”

跋锋寒越感茫然不解道:“为何忽然又钻出个梵清惠来?”

寇仲放开抓着徐子陵的手,举杯笑道:“喝杯酒再说。”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气氛仍是僵硬。

寇仲举袖揩拭唇角酒渍,哑然失笑道:“事实上子陵确在为我着想,知我最不愿当他劳什子的什么皇帝,不过这解决方法可能没人肯接受。难道要我少帅军在气势如虹、威风八面之际,来个举军向李世民投降吗?”

徐子陵露出苦涩的笑容,沉声道:“这或者是你唯一令宋玉致对你回心转意的办法,就是你寇仲并非利欲熏心,为做皇帝不择手段的人。甚至让她认识清楚你为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荣辱去争夺天下,而是无私地为中土的老百姓着想。我不是要你投降,且是要你积极地匡助李世民,助他登上皇位,反击李渊、魔门和颉利要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懂作出反应,向跋锋寒求助道:“你老哥是我们两兄弟最好的朋友,由你来说句公道话如何?”

跋锋寒颓然道:“我可以偏帮哪一个呢?我的心分成血淋淋的两半,一边是渴求能和少帅你并肩作战,攻入洛阳,扫平关中;另一半却深切明白子陵高尚的情怀,明白他看到颉利入侵的大祸!而子陵更是我跋锋寒敬爱的朋友兄弟。”顿了顿续道:“为一个女人放弃天下,似乎是异常荒谬,不过子陵之言不无道理,只有这样才可显得她在你心中重于一切的地位。”

寇仲愕然道:“你在帮子陵?”

跋锋寒举手投降道:“我不再说啦!”

寇仲呆望跋锋寒半晌,目光投向自己的空酒杯,忽然笑起来,由微笑变成哈哈大笑。轮到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不知他为何仍能笑得出来。

寇仲笑得喘着气道:“斟酒!”跋锋寒忙举壶斟酒。

寇仲待酒斟满,举杯把酒倒进口内,直灌咽喉,嘴欣然道:“好酒!”探手过去搂着徐子陵肩头,叹道:“若能抛开与李世民的恩怨,子陵这一招真够活绝,如果成功,确可免去南北分裂的可能性。我也不用接受当皇帝这份苦差,且或可得到玉致的心。唉!熊,子陵是在为我好!对吗?”

徐子陵平静地说道:“李世民与你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寇仲微一错愕,露出深思的神色。

徐子陵苦笑道:“假设情况依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升平不知待到何时何日来临?又或中土会永远分裂下去,重现五胡乱华之局!但我却晓得只要我们和李世民联手,粉碎建成元吉与魔门、颉利的联盟,由懂得治军和理民的李世民当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天下立可重归一统,击退外敌,让天下百姓有和平安乐的日子可过。权衡轻重下,我明知要让你为难,也不得不向你痛陈利害。”

寇仲颓然点头道:“子陵的话永远那么发人深省,但你有把握梵清惠能说服宋缺吗?过去数十年她办不到的事,为何今天可办到?”

“砰!”寇仲忽然放开搂着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面,台上杯盘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从慈涧之战开始,我一直在绝境中挣扎求存,以鲜血去换取每一个可能性和机会,千辛万苦取得眼前的成果,为何不是李世民来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徐子陵平静地说道:“你想当皇帝吗?又真能做个好皇帝吗?须知你的武功和韬略纵可赛过李世民,但你有他那份文才和治理天下的政经大略吗?”

寇仲呆瞧着满桌碎片,右手仍按桌面,另一手抓头道:“你这几句话比宋缺的天刀更厉害。唉!为何我总说不过你的?他娘的!老跋你怎么说?”

跋锋寒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坦白说,若我是你寇仲,没有人可以动摇我的信念,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徐子陵,因为我晓得他绝不会害你寇仲。其实做皇帝有啥瘾儿?不若我们三兄弟浪迹天涯,大碗酒大块肉地痛痛快快过掉此生了事。说到底,李世民的襟胸才识,无论作为一个对手又或朋友,均是值得尊敬的。”

寇仲默然不语,在徐跋两人目光注视下,他双目神光大盛,迎上徐子陵的目光,接着又像泄了气般苦笑道:“我给你说得异常心动,这或者是唯一逃过当皇帝的大祸的方法,兼可博美人欢心,一举两得。唉!他娘的!可是我仍不能点头答应你,首先要宋缺他老人家首肯,否则我怎对得起他?其次是我要与李小子碰头谈条件,谈不成就开战,其他都是废话。陵少勿要怪我不立即答应你,因为我必须负起少帅军领袖的责任。”

徐子陵凝望他片刻后,点头道:“这两个条件合情合理,我不但不怪你,还非常感动,因为你并没有令我失望。”

跋锋寒截入道:“就这么决定。今晚再不谈令人扫兴的事,大家专心喝酒,摸着杯底让少帅详述宋缺和宁道奇决战的每一个细节,不要有任何遗漏。”

足音响起,侯希白兴高采烈的捧着菜肴上桌,浑然不知天下的命运,已因刚才一席话改变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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