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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困兽之斗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998 2024-03-05 11:28:41

棋差一招,缚手缚脚。直到此刻,三人始真正领教李世民的能耐,只要渡过大河,他们有十成把握可逃进窦军的势力范围;偏是李世民亲率主力,稳守此关,令他们望河兴叹。巨舰上满布玄甲战士,人人手握强弓,严阵以待,若他们投进河水去,在数百把强弓硬弩近距劲射下,肯定他们是血染长河的结局。进既不能,退更不可。漫山遍野的唐军正朝他们逼近,兼之上有猛鹫的锐目,天明后他们将有天下虽大却无处藏身之祸。硬拼吗?敌众我寡至不成比例,实力差得太远。惟可恃者,就是早前三人在修为上的突破,将经脉扩展到最后极限,把潜藏的力量释放出来。可是因尚未有机会与敌人交手,故这方面能对他们有多大帮助,仍属未知之数。

巨舰转眼横亘前方,舰身下方忽露方洞,左右各探出两排二十支船桨,整齐划一的划进河水,抵消水流的冲击力,恰好把巨舰保持在三人眼前五丈许开外的水面。舰上平台的李元吉移到李世民身侧,俯首到他耳旁低声说话。

寇仲忙低声向两旁的徐子陵和跋锋寒道:“李元吉应是向李世民传达李渊的旨意,就是不择手段的杀死我们,我们还有哪一步棋可走?”

跋锋寒沉声道:“只有一招棋可走,就是由我独当一切,不是说你们武功才智不及我;但有一样你们的确及不上我这突厥人,就是不够我跋锋寒狠,而今晚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跋锋寒从没有向他们说过类似刚才的话。可见跋锋寒逢此生死关头下,尽显其强大如高山峻岳的斗志和信心。这究竟是沙漠修行的成果?还是刚才的奇巧际遇?

寇仲却高声赔笑道:“龙头请随便吩咐,李元吉闭上狗嘴哩!”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在这等时刻你仍有心情开玩笑?”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纵使今晚血染长河,可是他们三人间同生死共患难而不变的兄弟之情,会如河水般永流不休。

李元吉扬声道:“三位若肯弃械投降,免去我们一番手脚,二皇兄和我李元吉必以上宾之礼待诸位,否则必杀无赦。你们听到吗?”最后一句他不是向徐子陵三人说的,而是说给他身旁各将士听的。除李世民外,他麾下诸将和逾三百玄甲战士齐声吆喝呐喊道:“听到!”有如闷雷爆响,声势慑人至极,带有很大的威压性,显示出唐军将士上下齐心,决意死战。

跋锋寒先低声道:“今晚会是我梦寐以求的一趟修行,谢谢老天爷。”然后仰天长笑,故作轻松道:“元吉兄你好像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以前的日子都浪费在吃奶上,所以会说出这样的废话。我就和你单挑独斗一场,让你有机会把吃奶的力使出来。”

寇仲和徐子陵差点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跋锋寒少有如此侮辱对手,他是故意惹恼李元吉,乃至激恼每一个敌人。敌人愈“失常”,他们愈有可乘之机。李元吉果然双目杀机大盛,面容仍是冷静从容,显出高手的风范,其他将领则人人脸色一沉,其中有三、四人更怒喝:“好胆!”充满火药味。

李世民举起右手,示意李元吉不要答话,更着诸将恢复安静,皱眉道:“三位现在进退不得,只余力战一途,对你我双方均是有害无利。现今洛阳败局已成,我们何不握手言和。只要少帅承诺解散少帅军并退出洛阳之争,我李世民可以担保三位的安全。否则少帅不幸命丧于此,少帅军亦势难免祸,彭梁百姓更难避战乱摧残,为己为人,少帅于心何忍?”

李元吉脸露不快神色,显是因李世民在占尽优势下,跋锋寒又刚出言羞辱他,而李世民仍对三人如此客气宽容,大感不满。

李神通叹道:“少帅今晚绝无侥幸机会,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知不可为而为乃智者不取,少帅请三思而行。”因寇仲曾把他从窦建德手上救出,故李神通心存感激,才有这么一番话。他身份特别,不用理会李元吉高兴还是不高兴。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事早有前科。当日于赫连堡面对颉利和他的金狼军,我们没皱过眉头,今天岂会改变,你们的话实是多余。”

李南天代李元吉出头,怒叱道:“想不到跋锋寒竟是冥顽不灵,只懂口出狂言之徒。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岂可相提并论。今晚你们无赫连堡之险可凭,孤立乏援,若顽抗到底,徒属妄逞匹夫之勇的愚蠢自杀行为。”

换过岸上与他们对峙说话的不是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三个战绩辉煌、震慑天下,被誉为新一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唐军诸将士必对他们嗤之以鼻。可是此刻三人面对比他们强大百倍的阵容,仍卓立如山的全无惧怯,在河风吹拂下衣袂飘扬,状如天人,竟教对方没有人敢露出丝毫轻蔑和不屑之色,皆因晓得要杀死三人,己方须付出沉重代价。

跋锋寒并没有因李南天的辱骂动气,哑然失笑道:“说得好!赫连堡我们陷身重围,只好据堡死守,现今则身处四野之地,又有大河当前,我们如能渡抵彼岸,将大有脱围机会,就看诸位是否有把我们兄弟三人留下的本领。”

李世民再举手阻止李南天反驳,后者神情不悦又无可奈何地把到口的话硬咽回去。李世民始悠然道:“三位能否脱困,顶多是五五之数。纵能突围而去又如何?你们想说动窦建德来援,只是害他。虎牢已落入我李世民之手,窦军渡河西来,我可分兵守洛阳,深沟高垒,令王世充动弹不得。另一方面本人亲率精锐,先据虎牢,以待窦军之至,以逸击劳,决可克也。建德既亡,洛阳自是难保。三位此行徒逞勇力,于事无补。我李世民好言相劝,只因念在昔日情谊,不愿三位自取灭亡饮恨于此而已!”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厉害,李世民言之成理,针对他们的策略痛陈利害,从根本动摇他们求援的决心和意志。

跋锋寒似成为三人的发言人,摇头道:“我们的看法却与秦王截然不同。秦王猛攻洛阳不下,师疲力竭,世充凭城坚守,又有生力军和援粮,岂易猝拔?建德刚收复孟海公,乘胜而来,锋锐正盛,与世充内外夹攻,秦王将陷腹背受敌的劣势,届时鹿死谁手,谁敢断言。”

寇仲和徐子陵含笑不语,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事实上他们把对话和指挥权交给跋锋寒,是高明的一招,因为对方包括李世民和康鞘利在内,没有人熟知跋锋寒的性格修为,故无法揣摩他的行事风格和造诣境界。只晓得他胆大包天,手段狠辣,不卖任何人的账。

李世民双目精光闪闪,显是因力劝不果,而寇仲和徐子陵更不发一言,令他受辱动怒,缓缓道:“你们不但高估窦建德,且看不清楚王世充的情况。王世充早兵疲粮尽,上下离心,不须力攻,可以坐克,你们的援助只能令他苟延残喘片时。窦建德新破孟海公,将骄卒惰。我李世民稳据虎牢,正扼其咽喉,彼若冒险争锋,吾取之甚易;若狐疑不战,世充自溃。我军士气,由此倍增,一举两克,跋兄仍认为窦建德劳师来征的十万之众,有破我李世民二十万大军的机会吗?”

徐子陵虽感到李世民强大的信心和把握,仍没有被引起强烈的反应和联想,寇仲却听得整个背脊凉浸浸的,皆因李世民确把窦建德看通看透,掌握到他会因胜生骄的大缺点,可见窦军高层内肯定有为李世民效力的内奸。

跋锋寒不为所动,仰观天色,以平静冷漠至令人心寒的语调道:“兵无常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秦王若再无其他说话,我们决意趁天尚未亮前闯关渡河。”

李元吉终忍不住,怒喝道:“既要找死,成全你们。”他曾受辱寇仲刀下,故特别忍不住怒气。

在激怒李元吉这方面,跋锋寒是非常成功。

李世民保持冷静沉着,缓缓扫视三人,最后目光凝定徐子陵脸上,叹道:“子陵兄难道无话可说吗?得放手时须放手,子陵兄该比世民更明白箇中至理。”

徐子陵陪他心中暗叹,跋锋寒束音成线的话传入他耳内道:“只要能保得我没有左右之忧,我偷天剑的尖锋或可偷得一线生机。”

徐子陵迎上李世民的目光,苦笑道:“成败功过,日后自有公论,我和世民兄立场不同,为之奈何?请世民兄见谅。”

李世民连续三次点头,每点一次头,均吐出一声“好”,而双目杀机不住加剧,眼神变得凌厉锐利,最后大喝道:“在战场上,非友即敌,三位勿要怪我无情。”

战鼓响起,船体下方两排船桨同时动作,巨舰缓缓摆动,变成船首面对岸边三人,横摆河面,无论他们逃往上游或下游,巨舰均可迅速追截,而最大的威胁当然是云集舰上的高手可空群而来,追杀他们,舰上精锐的玄甲天兵,则力足在他们投进大河前把他们射杀。在平台下船首甲板上的三十多名玄甲战士,人人弯弓搭箭,朝三人瞄准,蓄势待发。气氛变得像扯紧的弓弦,双方再无修好讲和的转圜余地。

跋锋寒双目爆起前所未见的慑人精芒,显示出适才扩展经脉至极限的骄人成果,一边目不转睛的观敌察敌,一边低声向两人道:“你们须竭尽全力让我能放手攻坚闯关,其要在一个快字,绝不可有片刻停滞,三角阵必须坚持到底,否则我们永不能到达彼岸。”

到此刻两人才真正把握到跋锋寒“谁够狠谁就能活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他从开始已作出抉择,就是选敌人最强处以坚攻坚,若能成功,可把敌人主力撇在后方,全速飞逃,一走了之。徐子陵和寇仲晓得生死成败,决定于眼前,连忙收摄心神,同时进入井中月的至境。

奇妙的事发生了。寇仲感到自己的精、气、神三者高度凝聚,精神集中至前所未有的境界,只要他的注意力落到某人或某物处,竟可巨细无遗的将目标完全掌握。精神再非虚无缥缈的事物,而是仿如有实质的东西,可把任何要攻击的目标攫抓锁紧,其微妙处非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徐子陵的感觉同样玄妙,却与寇仲截然不同,他感到从战场抽离,同时又比任何一刻更清楚全局的每一细节变化,方圆十丈的空间似化成幽林小谷溪内的清水,水内每一丝变异都逃不过他玄之又玄、超乎物质的感应神经,没有丝毫变化能瞒得过他。

“锵!”跋锋寒掣出偷天宝剑,长啸声中,拔身而起,横过五、六丈的河面,往敌方舰首投去。寇仲和徐子陵早蓄势以待,立时如影附形,追在他左右两旁,在空中形成三角战阵,横空而去,声势夺人。这一招显然大出对方意料之外,怎想得到他们横霸至此,竟敢来个正面硬撼。“嗤嗤”连声,三十多枝劲箭从把守船首甲板的玄甲战士强弓射出,形成一个覆护船首的死亡箭网,迎着三人罩来,避无可避,只余硬挡一途。李世民身后的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等李阀猛将,天策府众高手如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罗士信、庞玉、李世勣,李元吉系的将领史万宝、薛万彻、冯立本、康鞘利、梅珣等全体移形换位,抢往战略位置,以应付即临船上的近身血战。谁都晓得箭网不足以阻止三人强登巨舰。

跋锋寒低喝道:“换气!”寇仲和徐子陵同时探手,抓着跋锋寒双臂,运转体内真气,倏地改前冲为上跃,来到高于船首近两丈的高空,斜斜往远在平台上的李世民投去。箭矢全部射空。舰上一阵混乱。玄甲战士纷纷拔出腰间佩刀,在船首结成阵势,后移往平台前下首处,拦住前舱门入口。天策府诸将则抢往李世民四周护驾。只李世民仍安坐平台太师椅内,神色自若。

三人飞临船首,跋锋寒使出千斤堕,沉气下降,偷天剑发出嗤嗤剑气嘶叫的可怕异响,手上像生出万道剑芒,掠过甲板,往把守舱门的玄甲战士攻去。跋锋寒全力出手,确有惊天慑日的威势。李世民从椅内弹起,拔出佩刀,喝道:“封门!”左右的罗士信、庞玉、李世勣翻下平台,加入玄甲战士的阵营,务要守稳舱门,不让跋锋寒等有破门而入的机会。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移至平台边沿,居高临下严阵以待,既可阻止三人跃上平台,又可呼应平台下方把门的己方人马,战略应变无懈可击。

寇仲和徐子陵比跋锋寒稍缓一线落在船首甲板上,此时李元吉、李神通、薛万彻和另两名不知名字的将领从左侧攻至,而李南天、史万宝、康鞘利、梅珣、冯立本与三名亦是不知名将领则从右档攻来,每一个敌人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皆因晓得三人厉害,稍一不慎随时会在三人的凌厉反击下落败身亡。一时刀光剑影,劲气横空,敌人强大的攻势全面发动,其力实足以一举把三人像以臂挡车的螳螂般辗个粉碎。舰上其他数百名玄甲战士分出五十多人抢往船首位置,堵塞所有进路,其他人则集中往左右两舷和船桅望台高处,以弓矢严密戒备,防止他们投往河水去。巨舰同时移往河心,使他们难以跃返河岸,船上之战遂成困兽之斗。

“铿铿铿铿!”刀剑交击声音首先连续响起,拉开血战的序幕,跋锋寒的偷天剑以绞击的手法,先后击中四名玄甲战士迎面劈至的大刀,玄甲天兵不愧为李世民的精锐亲随,人人功夫扎实,竟能刀不脱手,可是跋锋寒借剑刃送出的真气,却教他们手臂酸麻至吃不消的地步,忙退往己阵内,让其他战友补上他们的空位。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跋锋寒不进反退,往后撤移两步,两边敌人蜂拥杀至,前方杂在玄甲战士阵中的罗士信、庞玉和李世勣乘势抢往阵前,带领己方战士正面向首当其冲的跋锋寒发动狂猛如裂岸惊涛般的反击。徐子陵护在跋锋寒左侧,心神静若止水,他把注意力从全局转移到正攻向他一方的李元吉、李神通、薛万彻和两名陌生唐将身上,思虑空灵如神,无有遗漏。李元吉的裂马枪不住旋转,转得装在枪上反映着船上风灯光芒的血挡有如光环,在空中画过充满力量的线路,弯击而至,攻击的目标却非是他徐子陵而是跋锋寒,可见他对跋锋寒适才对他言语上的侮辱,恨之入骨,务要置跋锋寒于死地。

徐子陵隐隐感到这正是跋锋寒的目的,而他的不进而退,正是让李元吉有此机会。此举所冒风险极大,因为李元吉不但非是省油的灯,且可能是天下第一擅用枪法的高手,不过他们今晚正是要从险中求胜,不冒风险怎行?徐子陵猛下决定,不代跋锋寒应付李元吉的裂马枪,手印变化,右手指尖往最先攻至的薛万彻铜棍点去,左手撮掌成刀,劈往幻起漫天剑雨往他洒来的李神通。其他两名将领一使双斧、一使长矛,均奋不顾身地朝他身上招呼,四敌像蚁遇蜜糖般附身而来,不予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寇仲井中月出鞘,高度集中凝聚的精气神立即似有着落,直贯刀锋,真劲透刀而去,令井中月像有生命与灵感般变成身体的一部分,通灵如神。从右侧来攻的是李南天的剑、史万宝的矛、康鞘利的刀、梅珣的金枪、冯立本的剑和三名分别持刀、剑的将领,这批人无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李南天和史万宝攻击的目标亦是跋锋寒,务要他三方受敌,落败身亡。余下六人则猛攻寇仲,令他分身不暇,无法掩护跋锋寒的右档。最先攻到的是梅珣的金枪,而在这批强敌中,他的功夫属数一数二之辈,不知是否因宋缺攻陷海南岛,令梅珣家破人亡,故而迁怒寇仲,这一枪刺戮,大有一去不回,不胜无归之概,成为敌人攻势中锋锐最盛处,在水涨船高的带动下,其他人的攻击更具威胁力。冯立本的剑从梅珣左侧攻来,以一颇巧妙的角度从上而下斜斩寇仲肩颈要害,只比梅珣的枪慢上一线,教寇仲挡得过梅珣的枪时,却避不过他的剑。余下三名将领没有插身攻击的空间,知机地绕往寇仲和徐子陵后方,断他们去路,并从后方对他们发动猛攻。

双方实力悬殊下,打开始即令三人陷于应接不暇的苦战。寇仲首次一丝不误的掌握到宋缺所言的身意,际此生死关头,他再不需用眼去看,他的井中月就是最有效的察敌工具,是他感官的延伸,井中月生出的刀气,把敌人完全笼罩在内,任何速度真气上的变异,清清楚楚由井中月传送回他空明的灵台处,无有遗漏,等于对敌人的进攻退守了如指掌,神奇至极点。刀随意行,意随刀走,终达到宋缺天刀的境界,人刀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清楚地晓得若让李南天和史万宝的一剑一矛有攻击跋锋寒的机会,跋锋寒在三方袭来的攻击下,肯定血溅当场,纵使跋锋寒只伤不死,作战能力将大幅减弱,再在敌人四方八面发动攻击下,败亡是早晚的事,绝无侥幸可言。可是若他分身去为跋锋寒抵挡李南天和史万宝,他将难逃梅珣金枪之劫。在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关口,寇仲往前疾冲,先避开冯立本剑势的威胁,反手一刀劈往梅珣不住变化的金枪尚,同时低喝道:“变阵!老跋退!”

跋锋寒眼前尽是刀光剑影,暴喝一声,手上偷天剑在眨眼间往前疾挑四次,先挑中李元吉的裂马枪锋,接着是罗士信的刀、庞玉的太虚剑和李世勣的长剑,四种兵器本以凌厉无匹之势从不同角度攻来,可是却像送上去给跋锋寒练剑般挑个正着。跋锋寒闻得寇仲警告,晓得他挡不住右侧排山倒海的攻势,而他为挡四大高手从左侧和前方袭来的攻势,已用尽积蓄的真气,一时未能回过气来,忙乘势从寇仲和徐子陵间退往后方,就借刹那间提聚功力,一个旋身,偷天剑全力往从后攻至,以为有机可乘的三名唐将施以反击。

劲气爆响。徐子陵指尖点上薛万彻的铜棍,左掌同时劈中李神通的宝剑,准确得教人难以置信。敌方两大高手但感手中兵器有如空空荡荡,竟有无法着力的骇然感觉,到醒觉原来有一半力道被徐子陵以巧妙手法卸走,小半力道则被借去,知道不妙而大惊退后时,另两将立吃大亏。若纯以招数功力计,他两人实和徐子陵相差不远,可是徐子陵此刻的精神境界却远非两人想象得到。正因徐子陵对他们气劲的运行洞察通透,故能以针对性的玄奥手法,破去他们凌厉的攻势,此恰是石之轩不惧群攻的无上法门。强如许开山亦要吃上大亏,何况是较次的李神通和薛万彻。如非两人联手攻来,在猝不及防下,徐子陵凭此一招即可令其中一人受创。

徐子陵左脚飞起,穿过双斧,直踢使双斧将领胸口,另一手把刺而来的长矛抓个正着,螺旋劲发。如无借劲手段,他断不能在硬挡李神通和薛万彻后,连消带打的还击。使斧将眼见腿及前胸早魂飞魄散,哪还顾得攻敌,硬往后撤,还以为刚可以毫厘之差避过撑来的一脚,岂知徐子陵脚尖轻探,恰好点上他胸口檀中要穴,还是徐子陵脚下留情,只送进少许封闭他穴脉的真气,并非要取他性命。此将双斧撒手,咕咚一声在退后三步后,坐倒船沿处,失去作战能力。矛将则明明见到徐子陵一手抄往矛尖,偏是无法避过,螺旋劲沿矛而至,哪还拿得住长矛,胸口如被大铁锥击个正着,喷血抛跌,虽未致命,再无法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徐子陵抓着矛头,就那么以矛柄扫打再攻过来的薛万彻和李神通,动作一如行云流水,既好看,更是从容不迫。

“当!”井中月重重砍在梅珣金枪的锋锐处,任梅珣如何变化,寇仲凭身意似是平平无奇的一刀,似有意又无意,举轻若重的,偏是封死梅珣的所有变化,杀得他除暂退外别无他法。寇仲井中月毫不停留,在空中循着隐含某种玄奥至理的轨迹,填补跋锋寒留下来的空档,趁李元吉、庞玉、李世勣和罗士信重整阵脚的刹那空隙,先迎上史万宝的长矛,“呛”的一声,硬把史万宝连人带矛劈得踉跄跌退,才抢前把李南天的剑格挡个正着,螺旋劲发,井中月绞击敌剑,以李南天之能,仍挨不住他的重手法,被他带得往横跌进玄甲战士的阵队去。

惨哼在后方传来,兵器交击声更不绝如缕,三名唐将打着转往船首方向溅血倒跌,跋锋寒亦踉跄两步,左肩、右臂和右大腿鲜血淌流,旋即夷然站直,竟是以狠对狠,以伤换伤,一举破去后顾之忧。看台上的李世民一声令下,船舱两侧玄甲战士蜂拥而上,抄往船首的空档,若给他们补上三个败将的位置,跋锋寒以命换回来的少许优势,将尽付东流。在这刻不容缓的关头,跋锋寒错身避开冯立本向他劈来的长剑,一脚踢得他往后慌忙退避,立即发出响彻全场的尖啸,更不顾伤势地人剑合一,化作长芒,穿过寇仲和徐子陵,往移到正前方的李元吉全力射去,摆明要与李元吉以命搏命,就看李元吉是否有此胆量。他早前故意激起李元吉的怒火,使李元吉记起前耻,就是要令李元吉颜面受损下不顾一切的领先出手,以挽回威望。要知李元吉身份特殊,纵能在事后把三人杀死,若李元吉亦命丧此役,在场各人包括李世民在内,均要负上罪责。而无论李元吉如何悍勇,总犯不着和出身草芥的跋锋寒来个同归于尽。所以跋锋寒此着实是非常高明,再次证明他说的“谁够狠谁就可活命”的看法。

“当当!”徐子陵的矛柄分别扫上李神通和薛万彻的宝剑和铜棍,借来的真劲融合在螺旋劲气尽情释放,扫得两人往后再退,挡着从左舷拥上来的玄甲战士前路,使他们乱成一团。然后回矛以矛柄挥打李元吉右,逼他不能横移往右,只能移左或退后。寇仲与两人合作无间,晓得成功失败,尽看此刻,逼开史万宝和李南天后,井中月幻起万千刀芒,铺天盖地地往李元吉左侧攻去。

李元吉忽然发觉自己陷身于三面受敌的劣境险地,庞玉、李世勣、罗士信和一众玄甲天兵全给他隔在身后,任他如何自负自信,也不敢同时格挡跋锋寒的正面攻击和分左右向他攻来的寇仲及徐子陵。不要说是他,即使他此刻的位置换上强如石之轩,亦只有退避一途。李元吉狂喝一声,裂马枪化作十多道枪芒,生出嗤嗤劲气,送向跋锋寒,同时往后疾退,希望后方手下能从旁补上,减去他承受的庞大压力和攻势。看台上的李世民见势不妙,喝道:“上!”左右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同时飞离平台,前者玉箫带起凌厉的呼啸声,凌空点向徐子陵面门;后者两丈三尺的归藏鞭从袖内刺出,后发先至地迎向似箭矢般人剑合一射来的跋锋寒,鞭鞘发挥出长距兵器的优点,拂点跋锋寒咽喉必救之处。李元吉身后的庞玉、李世勣、罗士信和三十多名玄甲战士纷往两旁让开,免阻李元吉退路,原本坚固至无懈可击的阵势,就此冰消瓦解,变成各自为战的散乱局面,只顾由两侧抢前以解李元吉之险。外侧各敌将慌忙重整攻势,均慢却一线。

李世民身后的十多名玄甲天兵是他近卫中的精选,护主情切下,怕三人会乘势攻上平台,都抢到李世民前,筑成人墙,把李世民和平台下甲板激烈的战场分隔开来。

“嗖!”矛从徐子陵手上脱颖而出,准确无比的撞上尉迟敬德的归藏鞭鞘,本贯满力道的长鞭立成波浪状,失去准头。跋锋寒再无任何障碍,剑芒大盛,凌厉的剑气,把仍在后退、锐气已失的李元吉锁紧,一派不杀李元吉绝不罢休的威势。李元吉的退避,顿令前方牢不可破的阵势乱成一团,此消彼长下,寇仲和徐子陵有如两头出柙猛虎,紧贴跋锋寒左右稍后处,形成一个无坚不摧,没有任何人能阻挡的三角战阵,破入阵不成阵的敌人阵内去。“叮!”徐子陵以右手中指弹开长孙无忌刺来的玉箫,震得他往横飞移之际,跋锋寒的偷天剑离李元吉的胸口不到半丈,绞击裂马枪,眼看即要搠胸而去,李元吉显示出死里逃生的急智和功夫,纵身而起,以背往平台退去,露出通往舱门的空档。

寇仲大喝一声,井中月化出万道刀芒,杀得罗士信和一众玄甲天兵东倒西歪,无法与另一边敌人缝合成阵,封锁舱门。跋锋寒一声长啸,加速冲前,偷天剑发出嗤嗤剑气,四名想从左方冲上封门的玄甲战士溅血抛跌下,“砰”的闷响!木门四分五裂,像一张薄纸般被他破门入舱。徐子陵和寇仲紧随而入,两人入门同时反手后击,把追进来的庞玉和另一名玄甲战士震得踉跄跌退。跋锋寒在空虚无人的廊道全速冲刺,两旁是紧闭的舱房,廊道尽处是出口和通往下层的木梯。李世民方面显然没想到他们有机会闯进船舱内去,除在中舱下层操舟的船伕外,所有人手均部署在船面的战略位置,所以他们进入船舱,不但争取到喘息的空间时间,更一时令敌人掌握不到他们的位置。而最教敌人头痛的,是他们既可从另一端的出口逃走,亦可逃往前舱的底层,甚至从两层数十个舱房任何一个舱窗离船逸走,换言之,敌人再无法把他们困死。主动权回到他们手上。

“轰!”跋锋寒直截了当的从廊道另一端破门而出,敌人仍未赶及把出口封死,三人来到前舱与中舱间的甲板桅帆蔽天处,登时生出深入敌船重地的奇异感觉。玄甲战士从四面八方拥来,数也数不清人数有多少,只知一旦给缠上,任他们武功如何高强,他们的结局也等于陷身蚁阵,无法脱身,再让从船首追来的敌方主力高手赶至,必死无疑。主舱离前舱只两丈的距离,在甲板上楼起两层,位于巨舰正中处,最高的主桅从舱心竖起。跋锋寒哪敢稍停,偷天剑左右开弓,劈退两敌后,往前杀去,拦截的玄甲天兵虽被三人全力出手狂攻猛击,却坚持不退,反愈杀愈多,前仆后继的攻来,重重叠叠的把三人围困。后面上方风声骤响,三人不用回头去看,也知是敌方高手赶至。跋锋寒狂喝一声,人随剑走。

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此是决定战死此地还是成功逃走的一刻,再无任何顾忌,硬往前闯。血肉飞溅下,前方拦路者无不堕跌翻倒,而三人也不知身上添多几许伤口,全赖护体真气,巧妙的卸劲和闪躲,挨过敌人避无可避的兵器疾击。“砰!”跋锋寒撞破中舱舱门,进入另一个安全区,三人无不浑身淌血,就借抵达另一端出口前眨几下眼的短暂时光,运气止血疗伤。“砰!”另一端舱门打开,如狼似虎的玄甲天兵蜂拥入舱,把前路完全封死。一时间前无进路,后有追兵。三人此时越过廊道中段,同时弓背弹起,木板粉碎下破开上层甲板,来到上层布置华丽却空无一人的大舱厅。

李元吉、李南天、梅珣首先出现在舱厅外向船首的平台处,前者大喝道:“哪里走!”

跋锋寒哈哈笑道:“何处不可走?”

就在三人入厅前,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由船尾的舱窗穿出,滚倒厅外露天平台处,箭矢嗤嗤,把守尾舱、船尾和部署在帆桅望台的玄甲战士,百箭齐发的朝他们发箭。三人连忙弹起,腾身斜掠而上,避过箭矢,扑附在船尾的帆桅处,只见下方全是敌人,哪敢停留,借力飞掠,投往船尾去。此时巨舰移到河心,船尾向正北岸,离岸尚有近二十丈的距离,跋锋寒灵机一触,着地前喝道:“我负责前半,你们负责后半。”两人听得心领神会,精神大振,连忙答应。船尾是敌人兵力最薄弱处,一方面因敌方主力高手未及赶至,更因把守船尾的卫士刚才分出人手往前方增援,抽空此处兵力。三人甫着地立即全力出手,杀开血路,直抵船尾。后方李元吉等率领高手战士潮水般杀至,却是迟了一步。

跋锋寒两脚踏在船沿,双膝屈曲,功聚相脚。寇仲和徐子陵提气轻身,分别抓着他左右臂膀。跋锋寒长笑道:“齐王不用送行啦!”两脚用力一撑,带着寇仲和徐子陵腾空而上,直抵离舰尾八丈开外的夜空,眼见要往下堕,轮到寇仲和徐子陵往上腾升,反抓着他朝北岸拔空投去,越过河面,没入岸旁黑暗里去。李元吉等追至船尾时,只能徒呼奈何。事前怎想得到三人能从船首硬闯至船尾,再逃往对岸。

入黑后,寇仲和徐子陵攀上藏身林谷旁的一座小山之顶,观察远近的情况。天亮后他们躲进大河北岸的密林里,借林木的掩护往东北行,到此处才敢打坐疗伤。经两个多时辰休养生息,寇仲和徐子陵首先恢复过来,虽仍感到大量失血后的虚弱,已没有早前停下来时那种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况。跋锋寒比他们狠,伤得亦比他们重,故仍留在林谷内养息。

寇仲扫视远近的天空,说道:“真奇怪!渡河后一直没见过康鞘利那头秃鹰,李世民该不是这么肯轻易放弃的人。”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终究要回洛阳去,早晚逃不出他的指隙,他何须费神追来?说不定恨不得我们去把窦军引来,让他能把王世充、窦建德和你寇少帅三大劲敌一举收拾。”

寇仲摇头道:“窦建德是不会输的。只要他答应来援,我会尽起能动员的少帅军,与他兵分两路攻打虎牢诸城,李世民若来守虎牢,我会教他吃到生平第一场大败仗。”

徐子陵皱眉道:“你去攻打虎牢,那谁去助王世充守洛阳?”

寇仲叹道:“这正是令人头痛的地方,不过洛阳的粮食顶多能挨个半月,若在个半月内不能攻陷虎牢,洛阳便要完蛋。所以我去守洛阳是本末倒置,不如助窦建德全力攻打虎牢,那是救援洛阳的唯一方法,像下围棋般,两个活眼加起来恰可造活,且可掉过头来吃掉李世民这条大龙。”

徐子陵问道:“你有把握在个许月的时间攻陷虎牢吗?贯通洛阳东面诸城的水道全在李世民控制下,你是没法孤立虎牢的。”

寇仲颓然道:“事实上我没有丝毫把握。唉!见到窦建德再说吧!我尚未有机会问你,石青璇有什么心事话儿和你说?”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知道。”

寇仲失声道:“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答案,你不是说和她谈足整晚心事话儿吗?难道都在反反复复不住说着‘不知道’这三个字?”

徐子陵没好气道:“我的不知道是指我和她将来的发展,唉!我现在根本没资格去追求她,刚才便差点掉命,更看不到未来有什么好日子。”

寇仲探手搂紧他肩头,歉然道:“是我不好,把你卷进这浑水内。但若非有你助我,我早完蛋大吉,适才更要和老跋命丧大河。”

徐子陵叹道:“大家兄弟,说这些话来干什么?要死大家死在一起,我定是前世欠下你的债。”

寇仲剧震松手,呆瞪他好半晌后,抓头道:“你真的是要为我而跟李世民作对吗?”

徐子陵凝望远方山野尽处,淡淡地说道:“起始时,我很怀疑你争天下的动机,是否只是要为自己争回一口气那么简单,又或是男儿要成大业撷取名利权力那一套?你说你并不想当皇帝,我当你是随口说说。可是你在无暇分身之际仍到长安和我并肩对付石之轩,为救洛阳更不惜把皇帝宝座拱手让与窦建德,使我感到你是个没有私心的人,而我一直没看错你,寇仲确是我的好兄弟。”

寇仲一阵激动,垂头羞惭地说道:“坦白说,我最初确曾立志创立不朽大业,却没有什么宏大理想,只是不愿被高门大族的人永远骑在头上,更要向李秀宁证明我比柴绍优越。幸好有你在我身旁作好榜样,你愈淡泊无争愈显得你人格的高贵和我的鄙俗。我其实不断向你老哥学习,而玉致的不肯谅解我,更使我深深反省以往功利熏心的劣行。!做皇帝有啥瘾儿?看看李渊做皇帝做得多么辛苦,还不悔悟吗?当我决定把皇帝让给窦建德,我不知有多么轻松,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宋缺解释罢了!唉!以他的性情,说不定会拔刀把我干掉。”

徐子陵反手搂他肩头,微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而直到今天李世民仍是占尽上风。”

寇仲摇头道:“李世民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李渊差遣李元吉来做他副手,摆明是防他据洛自立,又或与我们修好结盟,对抗关中。刚才大家隔河对话时,我有种直觉李世民并不想杀我们,还恨不得我们去邀窦军来解洛阳之围。要杀我们的是李元吉,他应奉有李渊密谕,强迫和监督李世民去做某些事,其中包括杀我寇仲。”旋即思索道:“若我是李小子,绝不会那么急于收拾我和老窦,唐室劲敌愈少,他的利用价值愈失,这道理他没理由不明白的。”

徐子陵道:“李世民在战场上虽是无私的统帅,遵守成王败寇的规则,私下却是一个重情义和有高尚情操的人,否则妃暄不会拣选他为未来真主。他要把唐室在关外最有威胁的敌人除掉,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着眼大局,先为家族尽忠,再保中土的完整。可以这么说,中原愈快统一,突厥人愈没机可乘。李世民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天下。”

寇仲沉吟道:“你真是他的知己,在我眼中他却是愚忠愚孝的蠢蛋,自己去打生打死而由别人来收成,动辄还不得善终。”

徐子陵不同意道:“他并非你认为的那种人,还记得除夕夜廷宴时他与李建成针锋相对的情景吗?他是懂得为自己争取的人,攻陷洛阳后凯旋回归长安之日,就是他和李渊摊牌的时刻。他会尽所知来劝谏李渊,若他老子仍不听他的话,他说不定会反出长安。”

寇仲叹道:“李渊现在人强马壮,李世民有何造反的资格?不过那时我们肯定早战死沙场,眼不见为净,再与我们没有关系。”

徐子陵愕然道:“你像是比我更悲观。”

寇仲苦笑道:“皆因你从未曾在战场上和他交锋过,我却在慈涧吃过大亏。这小子真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却既沉稳又狠辣,得而不骄、失而不馁。手下将士人人用命,好像永不会犯错的样儿。王世充和窦建德的军队比大唐军实差上一截,我们那嫩娃儿般的少帅军更差得远。我真的有些儿怕他。”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你少有这么坦白的。”

寇仲仰观夜空,双目爆起精芒,沉声道:“这叫知己知彼。我们对付石之轩连番失误,正因摸不清石之轩的才智武功,所以我不希望在李世民身上再犯同一错误。无论我们以往和李世民关系如何,从昨晚起我们和他已势不两立,包括你陵少在内,都是他欲杀的人。!这就是他的所谓大公无私。”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欲语无言。寇仲拍拍他肩头道:“今晚我两兄弟的谈话非常有建设性,大家都把长期郁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他奶奶的熊,我们别无其他选择,只好依原定计划去见老窦,看看老天爷究竟想帮哪一方的忙。”

是夜三人继续行程,全速赶路,天亮时进入夏军的势力范围,他们朝黎阳疾行,途中遇上夏军一个垒寨,问清楚窦建德大军所在处,次日正午后抵达黄河支流北水西岸的武陟,窦建德大军驻扎之地。只看武陟城外营帐连绵,沁水舟船云集,便知窦建德有西攻唐军之意。由于跋锋寒没有见窦建德的兴趣,经商议后,徐子陵留下陪伴跋锋寒,两人在城外一处山头等候寇仲的消息。

寇仲独自入城,窦建德正和手下大将举行会议,闻得寇仲从洛阳突围而来,大喜下偕刘黑闼、徐圆朗、新归降的孟海公、大将张青时、中书舍人刘斌、国子祭酒凌敬一众武将文臣,在帅府大堂接见寇仲。除孟海公和徐圆朗外,其他人都曾在黎阳之战跟他碰过头,小别重逢,自有一番寒暄热闹。孟海公年纪四十许间,面相粗豪,神情严肃,很少露出笑容,但寇仲却直觉感到他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不轻易和人交朋友,一旦为友,则可为朋友两插刀都不皱半下眉头。徐圆朗比孟海公至少年轻十岁,身材修长硬朗,举止从容,看人的目光总带着探询和审视的味儿,是有胆有色,智勇俱备的人物。此两君均曾威霸一方,投降夏军后成为窦建德最重要的班底。

分宾主坐好后,窦建德和手下轮番询问洛阳的情况,显示出他们对洛阳的关心,寇仲一一回答,坦白表明洛阳水深火热的处境,最后道:“自宋金刚被李世民大破于柏壁,突厥大汗颉利入侵中原之计受重挫,一贯以来唐据关中,夏据河北,郑据中原三足鼎立之势再不能保。唐室威势愈盛,对郑夏愈为不利。现李世民率二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兵分多路,把洛阳外围各城逐一蚕食,今更把洛阳重重围困。李世民攻破洛阳之日,就是他挥军北上攻夏之时。逢此生死存亡的时刻,窦爷何不放下旧怨,趁唐军攻城不下,出兵救郑,只要能收复虎牢,唐军必退,那时窦爷声威大振,谁敢不从?”

窦建德微笑道:“是否王世充那兔崽子请少帅来向我求援?”

寇仲苦笑道:“我也在为我的少帅军着想。”

窦建德目光落在夏军首席谋臣凌敬处,示意他说话。凌敬发言道:“少帅与我们关系密切,少帅有难,大王绝不会坐视,可是王世充此人反复难靠,不可信任。假设他忽然向唐室投降,我们岂非陷于进退两难之局。”

寇仲求助的往刘黑闼瞧去,后者双目射出无奈神色,微一摇头,表示他不宜插嘴。寇仲明白过来,晓得窦建德非是不肯出兵,而是要争取最有利他的条件,不但要王世充屈服,更要他寇仲屈服。这回见到的窦建德,与上趟在黎阳时见到的窦建德大有不同处。虽然仍是如假包换的那个人,可是其踌躇志满,似把天下置于其脚下的自信气魄,又使他像变成另一个人。寇仲对他再没有亲切可近的感觉,不由想起李世民“建德新胜孟海公,将骄卒惰”的评语,不断的成功确能令人改变。

寇仲叹道:“我寇仲可向大王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在某一程度上,洛阳已不由王世充话事作主,除非他能先杀死我寇仲和五千少帅军的精锐,而这是王世充现时的实力无法办到的事。”

徐圆朗沉声道:“我们若解洛阳之围,对王世充有什么好处,他已无力守卫洛阳,那时洛阳不是落入少帅手中,就是给我大夏进占之局,与被唐人攻陷有何分别?”

寇仲心中涌起不舒服的感觉,在来见窦建德前,他还抱着自家人好说话的心态,一切有商有量。待现在见到窦建德,刘黑闼又有难言之隐的无奈神情,令他感到窦建德对他颇有戒心,纵容手下们群起质询,令他满腹败唐大计无从说出,因要说服窦建德援郑已非易事。

寇仲肃容道:“首先我寇仲郑重声明,洛阳一或陷于唐人,又或成大王囊中之物,都绝不会落到我寇仲手上。我的目的只是要击退李世民,将大唐军赶回关中。”顿了顿续道:“至于王世充因何向大王厚颜乞援,照我猜是人皆有侥幸之心,王世充亦不能免。际此山穷水尽之时,若投降李渊,过往所有辛苦建立出来的成果尽付东流,且他的情况比诸李密更有不如,是不得不降,所有过去的做皇称帝的风光一去不返。只要王世充想想李密在长安的情况和下场,当知回头路不好走又难挨,故要趁尚有本钱作垂死挣扎前博一铺,最理想当然是大王与李世民斗个两败俱伤,让当年李密火并宇文化及的情况重演,若从这角度去看,投降唐室和向大王求援,该有很大的分别。”

窦建德手下另一谋臣刘斌颔首笑道:“少帅辩才无碍,教人佩服。不过少帅渡河攻虎牢之策,仍有斟酌余地。以我大夏军之强,攻唐军之强,实胜败难料。更上之策,莫如避强攻弱,趁唐军围城之际,我大夏用兵济河,攻取怀州、河阳,使重将守之,设立粮道,阵脚稳后再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趋浦津。如此可有三利,首先如蹈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二则拓地收众,我大夏形势益强;三为关中震骇,郑围自解。为今之策,无逾于此。”

寇仲一呆道:“大夫所言,实是上上之策,对唐军确能形成巨大的牵制,不过却有两大问题,首先我们的对手是李世民,若晓得大王不渡河而西攻,必全力攻打洛阳,置其他不顾,只要唐军能封锁大河,大王只能暂时称雄于大河北岸。第二个问题是洛阳只余个半月的存粮,挨不了多久,如大王决定不渡大河,我只好和手下立即撤离洛阳,回彭梁看看还可以有什么作为。”

孟海公脸色一沉道:“少帅语带威胁,实属不智。”

寇仲心头火发,暗忖自己这回来求援,全无私心,为的是天下万民,对方不但不领情,还处处进逼,教人气愤不平。

刘黑闼开腔打圆场道:“少帅只是实事求是,我刘黑闼敢以性命担保,少帅此来对我大夏是心存善意。”

窦建德亦知开罪寇仲实为不智,点头同意道:“我们曾和少帅并肩作战,深悉少帅为人,海公仍是初见少帅,故有此误会。”

孟海公虽见刘窦两人先后为寇仲说好话,仍不肯道歉,拉长脸孔不发一言。

窦建德默看寇仲半晌,沉声道:“现在形势有异,少帅再非孤军作战,‘天刀’宋缺刚占海南,宋家舰队随时北上,使北方情况更趋复杂,如我大夏军与李世民为争洛阳相持不下时,宋缺大军杀至,究竟有利于我大夏,还是有利于唐室,又或最后只便宜了宋缺,让他坐收渔人之利,少帅可否释我疑虑?”

寇仲恍然大悟,关键处仍在天下人人震惧的宋缺,李渊既为此难以安眠,窦建德亦心生惧意。在这种情况下,他寇仲的少帅军休想能与夏军衷诚合作,攻取虎牢。窦建德能是李世民的敌手吗?忽然间他乐观的心情烟消云散,前途一片渺茫,而战死洛阳的可能性陡增,还要连累徐子陵和跋锋寒两位好兄弟。叹一口气后,寇仲长身而起,正容道:“我寇仲以我的信誉人格保证,在洛阳胜负未分之际,只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气在,宋缺绝不会沾手洛阳。且沈法兴、李子通仍在,宋家在海南阵脚未稳,故于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宋家舰队始能北上。只要大王答应出兵解洛阳之围,我寇仲会死守洛阳,恭候大王兵至。我现在必须立即赶返洛阳,只待大王一句说话。”他再没说下去的耐性,要与窦建德摊牌。

堂内鸦雀无声,目光都落在窦建德身上。高踞堂北石阶龙椅内的窦建德双目神光闪闪,目不转睛的凝视寇仲,然后长笑道:“好!少帅快人快语,我窦建德岂会拖泥带水,三天内我大夏的先头部队会渡过大河,若上天认为我窦建德是当皇帝的料子,个半月内我将和少帅在洛阳城外会师,那时希望少帅能对自己将来的去向,给我一个肯定的答覆。黑闼替我恭送少帅。”

跋锋寒道:“子陵在想什么?”

徐子陵正凝望在山崖下方平原流过的沁水,在落日余晖下两艘夏军水师船从武陟的码头开出,驶往大河的方向,闻言道:“我在想阴显鹤,害怕他遇上不测之祸。”

跋锋寒微笑道:“这或者是现在这一刻你脑海转动的思维,可是先前你双目透出温柔缅怀的神色,那时你想的该不是如此大杀风景的事吧?”

徐子陵赧然道:“我是想起在幽林小谷与石青璇相处的情景,由她联想到大明尊教,再从大明尊教想到阴显鹤,如他有什么不测,大明尊教应脱不掉关系。”

跋锋寒道:“回忆就是这样,一件事勾着另一件事。所以我很少思念和回忆,此为武道修行的大忌。修行者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眼前这一刻。不但只有这一刻,还要掌握这一刻,知道这一刻,否则生命会像梦幻般不真实,糊里糊涂的过去。就像我此刻除望着武陟城,更同时醒觉到那望着武陟城的‘我’,这就是我从沙漠百日修行领悟回来最重要的心法。”

徐子陵默然片晌,一震道:“这么简单的心法,为何我从没想过,不过这心法是知易行难。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我们是被迫不敢错过眼前任何一刻,但在平时令我们分神的内外因素千头万绪,防不胜防!像此刻我和你说话,便醒觉不到那和你说话的自己,掌握不到眼前此刻。”

跋锋寒笑道:“子陵是可以办得到的,只不过你对自己没有要求,故而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至乎享受生命那种梦幻般不真实,浑浑噩噩的感觉。假设你不是有寇仲这位四处惹麻烦的兄弟,你肯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徐子陵哑然失笑,点头道:“锋寒兄的看法准确,该是如此。冥冥中当自有主宰,佛家称这为缘分,术数家则认为是命数,好像我们初遇锋寒兄时,怎想得到会和你结成生死之交,这或者就是缘分命数。”

跋锋寒露出回忆思索的神色,徐徐道:“子陵勾起我的回忆了!就暂时让眼前此刻的心法失守。坦白说,我从没想过会和任何人交朋友,只推崇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对在四周发生的人事都视为过眼云烟。”顿了顿续道:“真正令我感动的是你们之间真挚的兄弟之情,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般全无私心,肝胆相照的交往。使我对你们敌意尽去,还生出能交到你们两位朋友,有不负此生的痛快。”

徐子陵心头一阵激动,跋锋寒少有这么倾诉心内的想法,是否因他亲尝李世民的手段后,对洛阳之战再不乐观,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易生感触。

跋锋寒凝望武陟,叹道:“能令李元吉东来监视李世民,分薄李世民的兵权,实是魔门非常厉害的一招棋。”

徐子陵愕然道:“锋寒兄这番话说得奇怪,让李元吉参与洛阳之战,该是李渊和建成的意思,为何却变成由魔门操纵的一个计策奸谋?”

跋锋寒淡然道:“子陵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师妃暄挑出李世民作未来真主,实乃对抗魔门两派六道的神来之笔。而事实上直至那一刻,慈航静斋与魔门的斗争仍处在下风,先被石之轩颠覆大隋,令天下陷于群雄割据争霸的乱局,如非碧秀心克制着石之轩,石之轩几可肯定能以杨虚彦代杨广,从背后操纵大局。师妃暄慧眼识英雄,判断出李阀是最有机会统一天下的势力,更晓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笼络突厥和魔门两大势力,故决定全力支持李世民,使李世民成为李家污流中唯一清流。”

徐子陵透出深思的神色,皱眉道:“可是那也将李世民推到动辄与父亲反目,与兄弟阋墙的危险境地。唉!在这点上我真不明白妃暄,至少不需那么张扬过分。”

跋锋寒摇头道:“此事非常微妙,李世民是李阀的代表人物,师妃暄支持李世民,等于支持李阀。李渊和李元吉该感到高兴才对。只有魔门才明白师妃暄的用心,故千方百计,以种种方法破坏李阀内部的团结,利用李渊对妃嫔的爱惜,李建成对李世民军功盖世的震惧,李元吉想当皇帝的私心,牢牢控制三方。所以李世民和父兄的斗争,暗里实为慈航静斋与魔门两派六道之争。”

徐子陵同意道:“锋寒兄的分析透彻而有说服力。”

跋锋寒道:“魔门现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李世民为对抗父兄而与你们修好。派出李元吉到洛阳这战场来,正是要阻止情况朝这方向发展。魔门若不同意,尹德妃、董淑妮等自不会为李元吉向李渊说项,李渊更不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影响李世民的军心。我们走着瞧吧!李元吉必会干出一些事,使我们和李世民间结下更解不开的深仇,他奉有李渊密谕,有些事李世民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去办。”

大地逐渐昏暗,寒风呼呼吹来。徐子陵欲言无语,感到从心底涌上来的劳累。

跋锋寒双目神光闪闪,说道:“人是脆弱的,过去是一种负担,不测的未来则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把注意集中于眼前此刻,不但是修行的心法,更是保持强大斗志必须的手段。还记得我那句话吗?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子陵既决定与我们并肩作战,应抛开一切,子陵明白我说这番话的含意吗?”

徐子陵点头表示明白,正如李世民所说的,战场上非友即敌,再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刘黑闼和寇仲并骑抵达西门,守门将兵见是寇仲,均肃立致敬。

寇仲向刘黑闼道:“不用送了!马儿还给你,回洛阳靠两条腿方便些。”

刘黑闼沉声道:“我再送你一程。”

两人一路走来,没说过一句话。寇仲耸肩表示没问题,跟在刘黑闼后策马出城,离开官道,向草原上缓骑而行。

刘黑闼叹道:“我真担心窦爷会输掉这场仗。”

寇仲苦笑道:“我刚才见的那个窦建德,再不是我在黎阳攻城时认识的窦建德,同一个人为何会相差这么远?”

刘黑闼沉声道:“因为他这几个月太顺景哩!先破宇文化及,接着攻克黎阳,唐军中出色人物如李世勣亦是手下败将,又收复孟海公,使他感到皇帝的宝座成为囊中唾手可得之物,真性情不受节制下显露无遗。”

寇仲剧震道:“刘大哥似是对老窦非常不满,究竟发生什么事?”

刘黑闼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阳,摆明是不信任我,怕我会投向你。”

寇仲颓然道:“我来时充满希望,现在却是失望透顶,至乎绝望。想不到窦建德这么沉不住气。唉!大哥有什么打算?”

刘黑闼恢复平静,微笑道:“有什么好打算,横竖我活不过二十八岁,早一年死,迟一年死没什么相干!我会以性命证明给窦建德看,我刘黑闼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寇仲记起当年他说过宁道奇曾批他活不过某一岁数,而刘黑闼正因命不久长,眼睁睁错过追求素素的机会,令人扼腕。一时心头涌起无限感触,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会有机会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道奇说话?而他怎会那么缺德泄露别人的死期。这类没趣的事最好不让当事人知道,假设他批错,刘大哥岂非很无辜?”

刘黑闼忙道:“小仲勿要对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点,是几生修来的缘分。他老人家并非批死我过不了二十八岁,而只说这是个关口,除非我肯放弃刀头舐血的杀戮生涯,否则凶多吉少。”

寇仲摇头道:“我第一个不信,命运就是命运,一是有一是无,所以若命运真的存在,是没有‘如果’或是‘除非’这回事。试想想吧:若命运有两种可能性,牵一发动全身,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会像倒骨牌般影响开去,到最后会改变一切。”

刘黑闼沉吟片晌,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更是死定了!宁道奇摆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来世之德。”

寇仲为之愕然,他本想设法解开刘黑闼这宿命的心结,岂知适得其反,驱走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刘黑闼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大丈夫马革裹尸,战场是我最好的归宿,迟死早死算他奶奶的什么鸟事!我们勿要在此事上费神。宁道奇为何要纡尊降贵的来指点我的前程,到现在我仍是糊里糊涂。听说你曾和宁道奇交手,是否真有这回事?”

寇仲点头道:“确有此事,他力劝我没有结果后本欲杀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学上点化我,笑着走了,真奇怪!”

刘黑闼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来统一天下的明主也说不定。”

寇仲想起另一事,亦心头暗颤,随口应道:“刘大哥勿要说笑,我能不死已是万幸。”

刘黑闼叹道:“小仲你有否想过为何窦建德会这么顾忌你呢?”

此时离徐、跋藏身的山头只里许远,寇仲勒马停下来,苦笑道:“这种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为你的大王是心胸广阔大仁大义的豪雄霸主,哪晓得只是一场误会。”

刘黑闼道:“窦爷虽一心当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个有情义的人,只是你对他的威胁太大。自黎阳之战后,你在我大夏军中建立起崇高的声誉,隐有盖过窦爷之势。就像李世民之于李渊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后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窦爷争天下,不用打,我军已四分五裂,他对你的顾忌不是没有理由的。”

寇仲摇头苦笑道:“刘大哥早点回去吧!你这么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怀疑我们在背后说他坏话才怪。”

刘黑闼洒然道:“一个快要死的人哪管得这么多,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到此处,希望我们三兄弟尚有后会之期,替我向子陵问好。”

寇仲心中涌起生离死别的魂断神伤,偏又无力改变眼前的景况,喝道:“刘大哥珍重!”跃下战马,迅速远去。

跋锋寒瞧着刘黑闼一人双骑逐渐远去的背影,沉声问道:“窦建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隐觉不妥,否则刘黑闼好该多走少许路来和他们打个招呼,摇头道:“我对他并不熟悉,纵相熟又如何?每个人都会因不同的立场、切身的利益、运道的顺逆因应情势变化而改变,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试看看,假设他保得住洛阳,对我们会是怎样一副脸孔?”

跋锋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论哪一方胜出,再轮不到王世充来争天下。王世充不顾颜面向你们求援,并非要保霸主之位,只是要保命。因他与魔门亲密的关系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决断,城破后必斩王世充,除非李元吉从中作梗,否则没有第二个可能性。”

徐子陵讶道:“锋寒兄比我和寇仲看事情更透彻清晰。”

跋锋寒道:“我是在艰苦的环境长大,讲的是心狠手辣,事事从功利的角度出发,所以能对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时寇仲登山而来,直抵山崖,在跋锋寒另一边坐下,叹道:“我终明白师妃暄为何挑李世民作未来天下的真主。”

两人闻言愕住,寇仲并非师妃暄,怎可能凭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锋寒大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寇仲道:“这并非师妃暄单独的决定,必须得道家的首席代表宁道奇点头同意。宁道奇凭的是他的鉴人之道,从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师妃暄敢落实她支持的人选。”

跋锋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个不信命相这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宁道奇又如何?我承认相格确有好坏之分,如同丑妍有别,对运道有一定的影响。可是世上怎可能有这种帝王的相格,绝对是无稽之谈。”

寇仲问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皱眉道:“自古以来,一直流传相人之学,宁道奇肯定是精于此道的人。从相格肯定李世民为人选合乎他的情理。不过我同意锋寒兄的看法,世上该没有帝王之相,宁道奇终非神仙,总会有批错的机会。”

寇仲哈哈笑道:“希望你们不是为安慰我这么说,管他什么命运,我寇仲是永远不会认输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锋寒沉声道:“应说是宰掉我们三兄弟。”

寇仲一阵感动,探手把跋锋寒搂个结实,笑道:“以前不是说过若形势不对,老跋你会开溜的吗?”

跋寒苦笑道:“我跋锋寒如今再不是那种人。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窦建德方面你是否触礁了?”

寇仲颓然道:“你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他虽答应挥军来援,但对我顾忌甚深,使我无法为他筹谋出策,让那回攻打黎阳的衷诚合作重现虎牢。唉!李世民对窦建德看得很通透,窦建德却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内,未开战已可知结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刘大哥助他,窦建德至少有一拼之力吧!”

寇仲无奈道:“老窦命刘大哥留守黎阳。”

跋锋寒色变道:“窦建德无论军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这一仗如何能打?”

寇仲双目闪耀精芒,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当李世民移师虎牢截击窦建德,就是我们反攻围堵唐军之时。我们现在先返梁都,抓出内奸,然后秘密结集一支万人精锐部队,以飞轮船作水路支援,运送粮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于窦建德从东面进攻虎牢的当儿,只要我们的军队能突破洛阳的重围,抵达虎牢的四面,截断李世民与围城军的联系,我们便有机会赢得漂亮的一仗,以后天下再轮不到李阀称雄。”

跋锋寒点头道:“好胆色!”

徐子陵道:“你和锋寒兄回梁都,由我负起往洛阳知会杨公和王世充之责,好安他们的心。”

寇仲同意道:“我们在陈留等你,待你来后出发,最好能把鹰儿和马儿带来。”

徐子陵道:“没有问题,但到洛阳前我会去净念禅院打个转,找了空说几句话。”

寇仲愕然道:“找了空干嘛?有什么好说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无尽处,淡淡地说道:“我想透过他向妃暄传递信息,告诉妃暄我在别无选择下,走上一条她绝不愿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这样而已!”

寇仲和跋锋寒伏在大河北岸一处山头,瞧着近十艘唐室的水师船从黄河驶入通济渠,全是机动性强的小型战船,船上兵员全神戒备,一副随时应变的姿态。在午后秋阳的照耀下,帆桅映闪余晖,颇有江河任我大唐战船纵横的迫人气势。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李世民料事如神至此,晓得我们会返回彭梁,故先一步派兵拦截?”

跋锋寒哂道:“谁拦得住我们,又有船来了!”

寇仲朝大河西端瞧去,只见幢幢帆影,二十多艘体势巍然的艨艟巨舰,首昂尾耸的沿河开至,在另十多艘小型战船的护航下,追在先头部队之后,缓缓驶进通济渠。巨舰载满兵员辎重,吃水极深。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时,五十多艘运兵的楼船和满载粮货的辎重船只接续驶至,押后的是十多艘走舸式的小战船。

寇仲头皮发麻地瞧着巨舰上飘扬的旗帜,苦笑道:“这是由李世勣指挥的水陆两栖作战部队,我的娘,李世民不是命他攻打陈留吧!”

跋锋寒默默计算,叹道:“你的反攻大计可能要就此寿终正寝。李世民确是用兵如神,且处处抢得先手,这批唐兵为数达三万人,在强大水师的支援下,又有紧扼水道的开封城作指挥总部,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也可封锁运河,截击你任何北上的部队。坦白说,你能否保着陈留尚是未知之数,对方是顺水来攻,你是逆水而守,且李世勣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我们的形势非常不利。”

寇仲不解道:“李世民是否对窦建德过于轻视,这批水师精锐该继续东行,保护牛口渚、板渚、荥阳、河阴诸城才对,对付我少帅军岂非杀鸡用牛刀?”

跋锋寒摇头道:“李世民岂会大意轻敌,必是另有手段应付窦建德的大军。”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啦!”

跋锋寒讶道:“你明白什么?”

寇仲沉声道:“我明白李小子对付窦建德的策略,事实上前晚在大河截击我们时早透露端倪,就是据虎牢以抗窦建德。唉!李小子确是大将之才,任由窦建德渡河攻打虎牢东西诸城,只要他取得大河的控制权,而我又不能北上,窦建德的大军将变成深入敌境的孤军,且连番交战攻城之下,损耗难免,那时师劳力竭,再被李世民派人包抄后方,截断粮道,军心势必动摇,李世民将有一举破之的机会。”

跋锋寒色变道:“那怎么办才好,要不要我前去警告窦建德?”

寇仲叹道:“窦建德现在信心十足,什么话都听不进耳内去,尤其是由我说出来的忠告,还会以为我陷害他。唉!过河再说吧!若守不住陈留,给大唐水师沿运河南下,直抵江都,我的少帅军会被李世勣连根拔起,比洛阳更早完蛋大吉。”

跋锋寒跳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走。”

徐子陵逐步登山,心中一片宁和。晚课的钟音从被晚霞染红的山巅传下来,每一下钟音仿如发人深省的真言,直敲进徐子陵心底去。佛教是一个和平的宗教,假设塞内塞外的人均身体力行地信奉佛教,天下将太平无事。可是这永不会变成事实,群魔作祟下,佛道两门只好联手出抗,卫道驱魔。不过斗争实有违佛门的理想,所以慈航静斋每代选拔最出类拔萃的传人,负起此重责,使空门不用卷入尘俗的腥风血雨去。洛阳的风风雨雨,丝毫没影响净念禅院的宁和平静。假若来攻的是突厥人的狼军,当然是另一回事。所以师妃暄肩上的重任,在为万民谋幸福外,更要为沙门护法。唉!师妃暄!他多么渴望师妃暄能像上一回般,正在禅院内静待他的来临,他会把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尽情向她倾诉,让她的明心为他作出指引,可是他却知道与她再无相见的日子,这想法使他魂断神伤。

石阶已尽,徐子陵登上山头,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不见人影,寺内众僧集中在铜殿前的法场,诵经和敲木鱼的声音填满山头的空间。徐子陵收摄心神,负手走进院门。一人徐徐从大雄宝殿步出,走下台阶,神清气秀,正是净念禅院的主持了空大师,他神情平静,嘴角含笑,似是一心等候徐子陵的来临。徐子陵心中暗颤,涌起连自己也难以明白的亲切感觉,有点像经年在外闯荡,受尽挫败的游子,回家见到亲人,生出伤怀想哭的情绪,愣然呆立。

了空来到身前,合什微笑道:“子陵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大师才真的是好,小子乏善可陈。”

了空低宣佛号,慈祥地说道:“子陵请随我来。”

徐子陵跟在这禅门中能恢复青春的奇人身后,绕过大雄宝殿,在寺僧云集的广场旁步进禅院。晚祷的众僧像全不晓得徐子陵的来临,没有人露出注意的神色。徐子陵不敢惊扰他们的宁洽,到进入两旁遍植竹树的石板道,忍不住问道:“大师似是晓得我来访,对吗?”

了空悠然自若地说道:“可以这么说,适才我在禅室打坐,忽生尘念,忍不住到山门一行,岂知遇上子陵。”

经过僧舍后,徐子陵再次踏足两旁石壁满布佛像浮雕的甬道,不由得受到佛道深幽的特异气氛影响,洗心涤虑,生出远离凡尘的感觉。

徐子陵轻叹一口气,说道:“我这回到此拜见大师,是希望大师为我向妃暄传话,告诉她徐子陵不但有负所托,还毁诺卷入寇仲和李世民的斗争中。”

了空低宣佛号,却没有出言相责,领他直抵筑于崖缘的方丈院,过门不入,踏上右方通往另一竹林的碎石小径,来到竹林外可远眺坐落地平尽处的洛阳城高崖处,凝立不动。徐子陵像不敢惊扰他似的小心翼翼移到他身旁稍后处,夜风潮水般拂至,吹得两人衣衫飘扬。远方洛阳的灯火,有种说不出的没落凄凉。

了空淡淡地说道:“妃暄早猜到会有这种发展,更指出若出现这种情况,肯定非是因你舍不下与寇仲的兄弟之情,而是认为这是最合乎天下万民福祉的事。”

徐子陵一呆道:“妃暄真说过这么一番话。”

了空哑然失笑,洒然道:“佛门不打诳语,子陵以为贫僧诓你安抚你吗?”

徐子陵歉然道:“大师勿要见怪,只是……唉!只是李世民乃妃暄挑选继承和氏璧的人,而我却和他作对,似乎大违妃暄的意旨。”

了空微笑道:“和氏璧在哪里?”

徐子陵愕然以对。

了空朝他瞧来,双目深邃不可测度,宝相庄严,语气平和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将来的事,谁都没法预测,我们终是空门之人,难以直接介入尘世的斗争仇杀,之士,为我沙门护法。”

徐子陵恍然道:“李世民就是妃暄选作护法的人。”

了空摇头道:“李世民只是妃暄认为最能为天下万民谋幸福者,护法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了空微笑道:“妃暄这决定,在沙门中从没引起任何争议,更得宁道奇首肯。子陵得传真言大师之法岂是偶然,冥冥中自有缘力牵引,是为缘分。有因自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相循,苦海无边,子陵浮沉苦海,自必万千烦恼,只要能保持正觉,苦又如何?乐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寻巨浪,自己竟会是妃暄钦选的沙门护法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糊涂起来,千般滋味在心头。师妃暄太看得起他啦!

徐子陵皱眉道:“是否是一场误会?她从没有对我透露护法的任何消息?”

了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劳说话。”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我现在似乎是破坏多于护法,唉!怎么说才好?妃暄一直在怪我劝不动寇仲退出纷争,现在我更其身不正的参与斗争。妃暄若真曾选我作护法者,晓得眼前的情况后,必会收回决定。她最不想见到的情况正在发生,一旦宋缺北来,天下势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太平的日子不知何年何日出现。”

了空低宣两声“善哉”,平静地道:“人世间事错综复杂,谁能以微薄的智慧对瞬息万变的将来作出判断!我们只能从本心出发,作出选择,子陵亦只能凭本心行事,其他的不用过虑。子陵为现在的形势烦恼,只因一统和平的契机尚未显现,当契机来临,子陵自会晓得。老衲言尽于此,妃暄虽身在静斋,心却仍在江湖,没有事可以瞒过她。子陵去吧!”

寇仲和跋锋寒抵达陈留,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一个惊喜,是虚行之早调兵遣将,召来宣永和一万五千少帅军,大幅增强陈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陈留城的防御设施,又在城外险要处和运河两旁战略点,日夜动工的赶建八座石寨,士气昂扬下,军民齐心的为存亡奋斗。除宣永和他两名得力副将高志明和詹公显外,卜天志作指挥由三艘巨舰、二十四艘飞轮船和三十三艘海鹘式斗舰组成的少帅水师,亦枕戈待旦地守卫陈留一带水道。加上陈长林三千守城兵,陈留少帅军的总兵力达两万之众,虽不足进攻开封,稳守陈留是绰有余裕。

闻风而来迎接两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飞,陈留附近树木全被砍掉,光秃一片,两人离城五里早被设在山丘高处的哨塔发现,以烽烟知会城内的宣永等人。寇中介绍跋锋寒与宣永和洛其飞认识后,大讶道:“你们怎能未卜先知,晓得李世民会派兵来攻陈留,先一步作好准备?”

宣永欣然道:“我们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虚军师的先见之明,少帅去后,军师到锺离找我们商议,认为李子通不足虑,故可移重兵屯驻梁都和陈留,以应付任何突变,当少帅需要时,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援洛阳,否则就是轻重倒置。”

跋锋寒跨上兵士牵来的空马,笑道:“你的虚军师该升格为虚国师才对。”

寇仲哈哈一笑,点头道:“有道理,行之的思虑比我周详。”又问洛其飞道:“开封那方面有什么动静?”

洛其飞恭敬答道:“唐军的水师援军抵开封后,按兵不动,与我们成对峙之局。我们正为攻守举棋不定,幸得少帅回来主持,我们再不用为应守应战的事烦心和争论。”

寇仲讶道:“谁是主战者?”

宣永坦然道:“是下属,夏军枕兵武陟,随时渡河,我们若不配合,会坐失良机。”

寇仲微一错愕,露出深思神色,跃上马背,换过笑脸竖起拇指赞道:“不愧我少帅军头号猛将,面对强敌不怯。那么主守的是何人?”说时催骑而行。

众人策骑随之,宣永道:“是虚军师,他说必须先联络少帅,弄清楚形势,始定进退,否则一旦吃败仗,敌人沿运河南下,少帅国会被连根拔起,下属也认同军师的意见。”

寇仲欣然道:“你们有商有量,谋定后动,实是我少帅军的福气。我和老跋黄昏前必须赶往洛阳,希望能在几个时辰内安排好一切。我的肚子饿得要命。”

徐子陵坐在净念禅院附近另一处山头,呆望远处的洛阳,心中想着跋锋寒所说从沙漠领悟回来的心法“眼前此刻”。他知道自己正看着洛阳,要办到此点可说是易如反掌:你在瞧着洛阳,同时知道自己在瞧着洛阳,如同两个我,一个是肉体的我,一个是精神上的我,以精神监察肉身,确是最高度的集中。可是这心法最困难的地方是难以持久,人心瞬息万变,转眼你会给别的东西吸引而陷于散失。更大问题是这并不有趣,所以这是跋锋寒式的精神苦行,令他变成这世上最可怕的剑手,一位有资格在短期内挑战毕玄的人。例如他现在正强烈的思念师妃暄,这是无法压抑的情绪,像决堤的水一下子冲破他守心的堤坝──眼前此刻。

他生出想哭的感觉,又对石青璇涌起内疚。他既决定努力争取她,就不应再想师妃暄,可是他却情难自禁。妃暄为何选他作沙门的护法者?她是否看高了他?若现在师妃暄在旁有多好,他可以听她以天籁般动听的声音,向他娓娓道出缘由,透过她精湛的佛理,解释人与人间在孽力牵引下产生的微妙缘分因果。他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在她得道前,能像天上的牛郎织女般,每隔一段时间见一次面,进行纯精神的接触。

忽然间他又记起跋锋寒的“眼前此刻”,再次觉察到那正在思念师妃暄,又对石青璇感内疚的徐子陵,亦因而超然于思念和内疚之外。徐子陵恍然大悟,跋锋寒这心法确是修行的无上法门。更可想见跋锋寒内心定是充满矛盾痛苦,故不得不以此“对症下药”的招数去驱除心魔,让自己能从人生这个清醒的梦中“醒”过来。徐子陵想到这里,倏地精神提升,像从眼前此刻抽离开去,思念的痛苦和矛盾既属于他,同时亦不属于他。那种感觉微妙难言,既痛苦亦不痛苦。

徐子陵一震起立,凝望遥远的洛阳城。“当!”“当!”“当!”禅院钟声悠然在后方响起,如有实质的摇荡空际。从没有一刻,比眼前一刻他更清楚自己在武道修行上再作出突破,达到一种从未想象过的精神境界。战争的压力在过去十多日间折磨得他很苦,令他生出对不起师妃暄的罪恶感。可是现在他成功地从这些心障抽离出来,精神肉体一分为二,又是合二而一。这正是他以前曾领悟过“有”和“无”的心法的体现。由有入无,由无入有。他不但听到四周的虫鸣禅唱,同时又“享受”思念师妃暄那神伤魂断的凄迷感觉。

徐子陵哑然失笑,所有烦恼一扫而空,觉察着自己迈开步子,展开身法,大地往后不住倒退,越过丘原,朝洛阳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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