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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邪王本色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991 2024-03-05 11:28:41

寇仲睡梦正酣,忽然被远方某处传来的马嘶人喊声吵醒,猛地从卧榻坐起。

侯希白气急败坏地抢门而入道:“报告少帅,大事不妙,大批人马从长安方面杀至,小卒奉徐、跋两位大人之命请少帅立即动身。”

寇仲稍作定神,笑道:“这等时刻,你这小子竟来耍我,难怪我忽然梦到上战场,李渊真好胆。”

倏地弹离睡榻,拿起放在床边,内藏井中月和刺日弓的外袍,就那么搭在肩上,冲出房门,问道:“徐小子、老跋何在?”

侯希白追在他旁笑道:“所有人均聚到东门去,他们先行一步去凑热闹,着我来不理你是醒是睡都把你弄去。”

寇仲忽然停步,站在通往东门的廊道间,向侯希白讶道:“你该是比任何人更恋栈生命才对!为何你却像全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满不在乎的样子?”

侯希白欣然道:“生命此来彼往,有若季节转移,是自然之道,没有值得恐惧的地方。生命之所以令人感到珍贵,全因死亡每一刻均在虎视眈眈,在战场上这感觉尤甚,使我分外珍惜生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恍然原来活着本身竟是如斯动人。我既然在享受生命的赐予,心情怎会不好呢?”

寇仲一手搂上他肩头道:“事实上你是不用来蹚这浑水的,只因你够兄弟。不过小心中了我师公的毒。”

侯希白笑道:“中他的毒不会太差吧?我们先上战场去!”

寇仲和侯希白登上墙头,李世民、跋锋寒、徐子陵和李靖、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秦叔宝、庞玉等十多名天策府大将,正伫立墙头,遥观从长安开来的大队唐军。旌旗飘扬下,来者达三千之众,清一色骑兵,似是先头部队,因为宏义宫与长安城虽是小巫大巫之别,但守城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能征惯战的兵将,又有寇仲四人助阵,以这样的兵力攻打宏义宫实与自杀没有丝毫分别。

寇仲尚未在李世民身旁站稳说话,李世民喝道:“撤去防御、开门!我要亲自出迎。”手下传令开去。

寇仲仍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徐子陵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成功了!来的是世民兄的尊翁,而他并非来攻打宏义宫。”

寇仲凝神瞧去,来军仍在里许远处,在扬起的尘头里,一枝大旗高举,飘扬的正是代表李渊的徽号。大喜道:“又过一关,他娘的!”再看看天色,转向跋锋寒道:“别忘记你佳人有约,现在立即赶去,该可准时赴会。”

跋锋寒摇头道:“我已失去赴约的心情。”

徐子陵不悦道:“大丈夫有诺必守,你怎可言而无信?”

跋锋寒苦笑道:“她有答应去吗?”

李世民讶道:“我从没想过锋寒竟会约会佳人,这位美人儿是谁?”

侯希白欣然道:“老跋是怕独坐呆等,这样吧,大家一场兄弟,让我挨义气陪老跋去,她若爽约我们便当吃早点好啦!”一手抓着跋锋寒手臂,硬把他扯下城楼。

手下来报战马备妥。李世民道:“我们出宫迎驾如何?”

寇仲笑道:“这个当然,耍戏当然要耍全套,我们去也!”

陪同李渊来的,除刘弘基和常何两名大将外,出乎寇仲等意料的尚有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后两者都是木无表情,笑容勉强。显是此行非是甘心情愿,只是不敢违反李渊圣意。李渊穿的是轻骑便服,腰佩长剑,看似精神抖擞,但眉宇间隐露倦容,看来昨夜并不好受。

两方相遇,李渊拍马而出,呵呵笑道:“待我先处置家事,再重迎少帅和徐先生入城。”

李渊方面全军勒马停下,建成、元吉两人策骑来到李渊马后,成品字形。

寇仲方面只有他和徐子陵、李世民三人,后者闻言立即滚下马背,跪地垂首高声道:“孩儿愿负起昨夜掖庭宫爆炸一切责任,请父皇处置。”

李渊俯视马前地上的李世民,双目杀机一闪,瞬即敛去,换上笑容,沉声道:“昨夜之事,本是罪无可恕,但朕念在王儿多年来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战功彪炳,功可抵过,赐你戴罪立功,可重返掖庭宫,一切如旧,平身。”

寇仲和徐子陵听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的东宫怪火,心中暗叹,均知李世民心中的恨意正如火上添油。

李世民高呼“谢父皇隆恩”,缓缓立起。寇仲正要说话,李渊欣然笑道:“少帅心意,李渊清楚明白,一切待回宫再说如何?”

寇仲以微笑回报道:“我寇仲终于相信阀主确有诚意合作,疑虑尽去,当然悉从阀主之意。”转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约了老跋和侯小子在福聚楼吃早点吗?”徐子陵会意,向李渊施礼告罪,径自策马先一步回长安城。

李世民神情肃穆的踏蹬上马,得李渊赐准后,策马掉头先回宏义宫,处理返回长安事宜。当寇仲与李渊并骑回城,心中想到这场风波不是成功化解,而是晓得对立的情况更趋尖锐,李渊已选择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长安城内的凶险实有添无减。

徐子陵先驰返兴庆宫,弄清楚王玄恕等一众兄弟无惊无险,度过表面平静、暗里波涛汹涌的昨夜后,换马赶往西市。经过跃马桥,在马背上欣赏无量寺、永安渠和两岸的林木华宅。在春阳照射下,渠堤柳丝低垂,芳草茵茵,绿树扶疏,市桥相望,碧波映日,巍峨的寺庙与高院大宅衬托起一派繁华安逸,不由想到地下的杨公宝库和这宏伟都城未来的不测命运,心内感触丛生。现在才是打正旗号重返长安的第二天早上,但他们的心境已有很大的变化,形势的剧转令他们再没有必胜的把握。

徐子陵在福聚楼前下马,几名专伺候乘马客人的马伕大喜迎来,徐大侠、徐大爷的不停叫着,争着为他安置马儿,弄得徐子陵很不好意思。众马伕对他的恭敬崇慕全发自真心,使他进一步感受到负在肩上对长安全城人民的艰巨重任。

堂倌早得报,抢到大门迎客引路,不住打躬道:“徐大爷大驾光临,是福聚楼的荣幸,跋大爷和希白公子正在三楼,请让小人引路。”

踏入大门,更不得了,满堂过百食客倏地静下来,谈笑声急潮般消退,接着爆起漫堂掌声和喝彩声。徐子陵抱拳回礼,以微笑回报,心事却大幅加重,暗下决心,不会令对他抱着希望和热切期待的老百姓稍有失望。对于长安城的军民来说,他们这次到长安来商谈结盟,为面对塞外联军严重威胁的平民百姓,带来最大的希望和转机,有如在暗黑世界见到第一道曙光。

好不容易登上三楼,一眼扫过去,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靠东窗对坐的跋锋寒和侯希白,而是坐在另一角的一对男女。以徐子陵的修养,亦禁不住无名火起,不理会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目标,向跋锋寒扬手打个招呼后,径自往那对男女走去。

李渊叹道:“少帅可知你昨夜这么硬要到宏义宫去,令我既为难更是窘惑吗?”

在太极宫书斋大堂,李渊寇仲两人分宾主坐下,一片春日清晨的宁和静谧,可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每字每句均关系到中土未来的得失荣枯。

寇仲正暗怨刚才上床瞌睡的时间不足半个时辰,闻言苦笑道:“阀主啊!请你大人有大量,我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否则怎向子陵交代?子陵肯来说服我,是看在妃暄份上,妃暄则是看在秦王份上,若秦王给你老人家严惩不赦,例如贬谪远方,我们间合作的基础再不复存。唉!你要我怎样说呢?我和太子的关系并不好。在战场上我们唯一信任的人是秦王,只有他的军事才能始可与我们配合无间。若明知要打一场必败之战,我不如返梁都来个倒头大睡,再来个坐山观虎斗,怎都胜过被迫退守扬州。所以我昨夜的行动虽对阀主不敬,但最终为的仍是我们的联盟。”

李渊凝视着他,沉声道:“少帅可知颉利已开出条件,只要我们肯照办,他们将依约退军。”

寇仲很想问他是哪些条件,但仍忍着不问及这方面的情况,微笑道:“阀主相信颉利吗?”

李渊淡淡地说道:“我想听少帅的意见。”

寇仲哑然失笑道:“若条件中包括须献上我寇仲人头,颉利或者会暂时退兵。”

李渊不悦道:“少帅言重,若条件中有此一项,我李渊根本不会考虑。”

寇仲微俯向前,目光灼灼的迎上李渊眼神,说道:“那其中一个条件,定是不可与我结盟,令我们反目决裂,如此颉利在收得损害阀主国力的重礼后,暂且退兵,待我进攻洛阳时,他即与突利大举南下,再不用倚仗其他外族,完成他们梦想多年征服中土的壮举。这是我寇仲的看法,也是秦王的看法,太子和齐王当然另有想法,此正为我只肯与秦王合作的原因。中土未来的命运,阀主一言可决。”

李渊长身而起,在寇仲面前来回踱步,忽然停下,仰望屋梁,似是喃喃自语地说道:“今早天尚未亮,净念禅院的主持了空大师在东大寺的荒山引介下,到宫内见我。”

寇仲坦然道:“我早知此事,若非在他力劝下,我已拂袖而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子陵很难怪我。”这叫打蛇随棍上,于适当时机,尽量淡化与李世民的关系。

李渊别头往他瞧来,双目精芒烁闪,沉声道:“少帅竟是如此不满我李渊?”

寇仲丝毫不让地回敬他的锐利神光,说道:“这不是满意或不满意的问题,而是战略上的考虑。若我寇仲只是孑然一身,舍命陪君子又如何?可是现在我手下超过千万儿郎,他们的生死操控在我一念之间,我怎能不为他们着想?”稍顿续道:“我之所以接受子陵提议,除玉致的因素外,更重要是认为此举行得通。而这看法大半是建立在秦王身上,因为我比阀主更清楚秦王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渊冷笑一声,盯着他道:“我绝不会认同少帅这句话,他是我一手养大的亲生儿子,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谁比我李渊清楚?”

寇仲从容笑道:“请恕小子冒犯,阀主眼中的李世民,大部分是别人的看法,是别人眼中的李世民。而我对李世民的认识,却是最直截了当,因为他是我生平所遇到最强顽的劲敌,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了解他的强项和弱点,那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昨夜掖庭宫的火器爆炸,我以人头保证,绝不该由他负责。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地告诉阀主,这是个移赃嫁祸的阴谋。火器大有可能来自梁师都,因为子陵和希白曾亲眼目睹梁师都的儿子梁尚明从海沙帮接收大批火器,若我有一字虚言,地灭天诛。”

李渊听得面色一变,好半晌才压下声音道:“竟有此事?”

寇仲叹道:“阀主的真正敌人,是突厥人而非我寇仲。我早说过,击退外族后我们可坐下来从详计议,我根本没有做皇帝的兴趣,只是不愿天下落入祸国殃民、私通外敌的昏君手上。昨晚我曾对了空明言,我的耐性愈来愈小,日防夜防,不如索性返回梁都操练儿郎,大家在战场上刀来枪往的拼个痛快。阀主不是说过不会让我空手而回吗?那就拿出行动来,公布我们正式结盟,把毕玄的使节团赶回老家去,大家在战场上见个真章。”

他确是失去瞎缠下去的耐性,这番话可说是对李渊最后的忠告,暗示若除去私通外敌的建成和元吉,一切好商量。

李渊回到龙座,神思恍惚的坐下,呆望前方片刻,目光往他投去,点头道:“我会好好思索少帅这番坦白的话,不过请给李渊一点时间,快则五日,迟则十天,李渊会予少帅一个肯定的答覆。”

寇仲心中暗叹,不过无论如何,李渊该暂时不会和他翻脸动武,该算是个好消息。

女的讶然往徐子陵瞧来,男的却慌忙起立,笑容满面地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今天就让愚蒙作个小东道,子陵兄请赏脸。差点高兴得忘记礼节,这位是芷菁,长安望族沙家的四小姐。”

沙芷菁大方的起立欠身施礼,姿态优美,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烈瑕又道:“这位是我的老朋友,现时长安城内人人谈论的徐子陵徐公子。”

沙芷菁“啊”的一声娇呼,显是被徐子陵的名声震慑。

徐子陵强按下烧发冲冠的怒火,微笑还礼,心中却恨不得把这卑鄙奸徒碎尸万段。烈瑕昨日口中的有约佳人,大有可能是沙芷菁,如此日日相见,可知他们关系的密切。他敢肯定烈瑕应是从赵德言处得知沙芷菁和寇仲的关系,甚至是在赵德言怂恿下,故意接近沙芷菁,攫取她的芳心,以这种卑劣的手法打击和惹怒他们作报复,以扰乱他们阵脚,增添他们的烦恼。

烈瑕拉开椅子,笑道:“大家坐下再说。”

徐子陵目光落在他脸上,立即变得锋锐冰寒,淡淡地说道:“烈兄不用多礼,我来是想告诉你,五采石已物归原主,烈兄不用再为此费神动歪念头。”

沙芷菁大为错愕,始知徐子陵和烈瑕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烈瑕双目杀机一闪,笑道:“子陵兄有心了!愚蒙但愿采石能无惊无险,安返波斯。”

徐子陵目光转投沙芷菁,微笑道:“沙小姐请安坐,我这位老朋友最爱宣扬邪教教义,什么黑暗与光明相对,诸如此类,引人入彀,沙小姐务要明辨是非曲直。”又探手往烈瑕肩膀拍去,笑道:“对吗?烈兄!”

烈瑕感到他看似简单随意的一拍,竟笼罩着他头颈肩膊所有穴道,如让他忽然变招,实有一举制他死命的威胁力,虽明知他不敢如此当众行凶,但岂敢拿自己的命去豪赌,骇然闪往刚坐下的沙芷菁椅背后。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人道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烈兄何事慌惶,是否怕含恨黄泉的宋金刚来找你索命呢?”转向沙芷菁正容道:“沙小姐请恕在下交浅言深,我徐子陵极少讨厌一个人,烈兄却是其中之一。”言罢不待烈瑕反驳,施施然去了。

寇仲甫离御书房,给韦公公在门外截住道:“秀宁公主请少帅往见。”

寇仲心中嘀咕,不明白李秀宁因何在这时刻明目张胆的要求见他,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只希望不是他承担不起的另一个坏消息,于愿足矣。

韦公公引路领他直抵公主殿庭,在忘忧楼上层见到李秀宁。屏退左右后,李秀宁不避嫌的轻扯着他衣袖,到一角坐下,还亲自奉上香茗。

寇仲灵魂出窍似的喝了一口热茶,放纵地软挨太师椅背,感受着脊骨的劳累得以舒缓,向静坐一旁的李秀宁道:“幸不辱命!”

李秀宁喜滋滋地横他一眼,说道:“秀宁和你不说客气话,人家早知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寇仲笑道:“太过奖我了!事实却是我们差点阴沟里翻船,一败涂地。全靠老天爷可怜,勉强过关,希望老天爷肯继续关照我们。”

李秀宁“噗嗤”娇笑,如盛放的花朵,柔声道:“有你解闷儿多好!昨晚秀宁未阖过眼,天刚亮就被父皇传召,详细问及关于你们和二王兄间的交往经过,接着起程往宏义宫。”说至此玉容转黯,垂首道:“但秀宁仍是很担心。”

寇仲不解道:“秀宁因何如此担心?”

李秀宁妙目往他瞧来,轻轻道:“出发往宏义宫前,父皇发出命令,着柴绍立即启程往太原,探听塞外联军的动静,然后回来向父皇汇报。”

寇仲明白过来,点头道:“这种事该不用劳烦柴兄。摆明是要把他调离长安,免他被卷入长安的斗争内。唉!你可知刚才我向你父皇提起梁尚明向海沙帮买火器一事时,他怎样反应?”

李秀宁茫然摇首,双眸射出令人我见犹怜的惧意,显是不堪再受刺激。

寇仲隔几探手,抓着这金枝玉叶的尊贵粉臂,沉声道:“秀宁勿要惶恐,长安已成权力倾轧、不讲伦理人情的战场,我们必须勇敢面对一切。”

李秀宁从衣袖伸出纤手,按上他手背,似从这充满情意的接触中得到鼓励和力量,说道:“说下去!”

寇仲反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腕,紧握一下,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苦笑道:“他只是一句‘竟有此事’便算数了事。既不追问细节详情,更蓄意避过此话题,由此可知他不但有杀你二王兄之心,连我也不会放过。”

李秀宁出奇的平静,轻轻道:“你打算怎么办?”

寇仲露出充满信心的笑容,欣然道:“我本来心疲力竭,再无斗志,幸好握过秀宁的手儿,竟似立即得赐神奇力量。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大家走着瞧好了!”

李秀宁霞生玉颊,嗔怪的白他一眼,娇羞地说道:“你这人嘛!从没有正经话。”

寇仲几乎乐翻,凑过去低声道:“秀宁还有什么心事话儿向我倾诉?”

李秀宁大窘道:“快给我滚,小心我向宋家小姐告你一状。”

寇仲乐不可支地去了。

沙芷菁绷紧俏脸离开,烈瑕追在她旁,到下楼梯前还故意向徐子陵三人摆出个不在乎的表情。连一向爱风花雪月,不理人间恩怨的侯希白也感吃不消。

跋锋寒皱眉道:“这小子是否一心找死?”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他比任何人更贪生怕死,目的只在激怒我们。”

侯希白不解道:“惹怒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对付起他来绝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必是不择手段务要令他横尸街头。”

徐子陵道:“说说容易,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无从入手。他住的地方是有我师公坐镇的凌烟阁,又与赵德言等人结成一气,加上他行踪飘忽,我们哪来下手的机会?”

跋锋寒道:“纵使他有恃无恐,这样千方百计的逼我们收拾他,对他仍是有百害无一利,他该不会如此不智。”

徐子陵道:“这个很难说,凡事因人而异,即使聪明如他者,也会被仇恨蒙蔽理智。照我看他正进行一个阴谋,目的是借毕玄或师公两方面的夹攻来对付我们,至于真正的情况,我们耐心等候。”

寇仲此时在梯阶现身,登时吸引全厅食客的注意,只见他神采飞扬的在徐子陵旁坐下,数名伙计忙殷勤招待,少帅前少帅后的叫个不停,招呼周到。

跋锋寒道:“少帅没碰上烈瑕和沙家小姐吗?”

寇仲正回敬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颔首微笑,一副心情大佳,刻意收买人心的模样,在座者不乏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更有不少是他扮丑神医莫一心时的旧相识。可是当他目光落在另一角桌子围坐的四个人时,立即目光转寒,适在这时跋锋寒的话传入他耳内,剧震道:“什么?”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听不清楚吗?要不要我重复一遍?”

寇仲双目杀机闪闪,低骂道:“这杀千刀的直娘贼,一次又一次的在我太岁头上动土,敢情是活得不耐烦。”转向徐子陵以目光示意道:“你看!”

徐子陵朝他目光瞧去,立即面色一沉,坐在对角桌子者赫然是梅珣、诸葛德威、王伯当和久违了的独孤策,美人儿帮主云玉真的陈年旧情人。这几个人分别与他和寇仲有解不开的仇怨,这样聚在一起,说的当然是如何对付他和寇仲的话。四人里除诸葛德威垂下目光,不敢看他们,其他三人均以恶毒的目光回望,并挂着看你们如何凄惨收场的轻蔑笑意。

寇仲沉声道:“我对烈瑕这小子是忍无可忍,你们有什么好计谋可收拾他?”

侯希白叹道:“他虽是依附傅大师骥尾到长安来,终是李渊的贵宾,摆明着对付他会令我们与李渊的关系更恶劣。”

跋锋寒冷然道:“做得手脚干净点不就成吗?”

寇仲以目光征询徐子陵的时候,后者苦笑道:“烈瑕这小子奸狡似鬼,想令他投进罗网难度极高。而我们正当四面受敌的时候,更不宜轻举妄动,以防因小失大。”

寇仲沉声道:“容忍像烈瑕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不是我寇仲一贯的作风。不过三位老哥的话各有道理,我们就来个折中之计,一边等待和制造机会,一边透过种种途径对他作出反击。”

跋锋寒皱眉道:“如非动刀动枪,如何反击他?”

寇仲压低声音道:“例如尚秀芳,又例如常何,他们都可分别影响他与师公、沙芷菁的关系,最理想是能令他失去靠山。他被驱离皇宫之日,就是他命丧于子陵真言手印之时。我会施尽浑身解数,令他不能寿终正寝。”

徐子陵道:“李渊有什么话说?”

寇仲道:“他仍是心中犹豫,因颉利开出骗人的退兵条件,令他心存侥幸。他奶奶的!我们只有五天到十天的时间,一是卷铺盖回家,一是发兵举义。”转向侯希白道:“侯公子可打着仰慕我们申文江申大爷的幌子,登门求见,公然成为我们和福荣爷间的联络人,此事非常重要,细节由你自己决定。”

侯希白欣然道:“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不去见申文江,别人才会奇怪。”

寇仲转向徐子陵道:“陵少负责去与未来娇妻谈情说爱,对付的当然是我们的头号劲敌石之轩,更要设法联系上老封,让他老人家晓得事情的紧迫性,务要在五天内弄清楚谁是支持我们的人。”

跋锋寒道:“希望我也有任务分配,因为我现在很想杀人。”

寇仲苦笑道:“我本想说你的任务是等待瑜姨,例如独坐此处直至等到她来见你,却知你定然不肯答应。”

跋锋寒吁出一口气,微笑道:“不瞒各位兄弟,实情是我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我曾尽过力,她既选择爽约,我该算是已有交代,不用心存歉疚,感觉上好多了!我和君瑜间的事就这么了断,你们以后不要枉费心机,明白吗?”三人听得你眼望我眼,拿他没法,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可达志现身楼梯处,一面凝重的朝他们走过来。寇仲连忙起立,拉开空椅子,笑道:“达志请坐。”

可达志却不领情,冷锐的目光扫过四人,才在空椅后止步,最后盯着跋锋寒。

跋锋寒眉头轻皱,目光转厉,淡淡地说道:“你在看什么?”

徐子陵怕两人一言不合,大动干戈,忙插嘴道:“有什么话,坐下再说。”

可达志像听不到徐子陵的话般,与跋锋寒眼神交锋,沉声道:“我在看你如何反应,芭黛儿刚抵长安。”

跋锋寒色变道:“什么?”

可达志转向寇仲道:“我来找你们不是通风报信,只是念在昔日龙泉的情分,顺口说上一句。”

寇仲正为跋锋寒担心,苦笑道:“那什么事能劳驾你呢?”

可达志淡淡地说道:“圣者要见你,只限你一个人,就看你是否有此胆量。勿怪我不告诉你,不论在陶池发生任何事,即使李渊也干涉不了。”

寇仲道:“见你们圣者须大胆才成吗?这该是文会而非武斗,圣者总不能逼我下场动手,又或设伏杀我。”

跋锋寒像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般,直勾勾瞧着桌上碗碟,脸色转白,可见芭黛儿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和分量。

可达志沉声道:“我这么说,是要你明白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卒,临池轩非是由我作主话事。少帅若认为没有冒险的必要,大可拒绝圣者的邀请,包括我在内,没有人认为你是胆怯,反只会认为是你的明智之举。”

寇仲心中一阵温暖,可达志肯这样提点他,摆明是内心深处仍视他为兄弟。欣然道:“圣者既开金口,又派出你老哥作使者,我当然不可令他老人家失望,也很想听听他有什么话好说的。”

可达志叹道:“早晓得你如此。马车在正门恭候少帅大驾,请少帅动身。”

寇仲向徐子陵和侯希白打个眼色,着他们好好开解跋锋寒,偕可达志去了。

寇仲和可达志离开后,徐子陵和侯希白目光落在跋锋寒身上,均不知说什么话好。

跋锋寒露出苦涩的笑容,叹道:“她为何要来呢?大家不是说好的吗?”

徐子陵轻轻道:“感情的事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锋寒该借此机会,把事情弄清楚。”

跋锋寒颓然道:“还要搞清楚什么呢?”

侯希白道:“要弄清楚是自己的心,坦然面对心底的真情,勿要欺骗自己,以致害己害人。”

跋锋寒摇头道:“在与毕玄的决战举行前,我不想分心想其他事。”

侯希白道:“逃避并不是办法,心结难解反会累事。”

徐子陵道:“照我看,芭黛儿于此时刻到长安来,是要阻止你和毕玄的决战。”

跋锋寒摇头道:“她不是这种人。她到长安来是要目睹我和毕玄的决战,若我落败身亡,她将为我殉情而死。唉!”徐子陵愕然无语。

跋锋寒恢复少许生气,迎上侯希白热切关怀的目光,点头道:“希白的话很有道理,我现在只想回兴庆宫一个人独自思索和她两者间的事。坦白说,我自离开芭黛儿后,从没有拿出勇气面对或反省,此刻得你提醒,竟然大感有此必要。”顿顿续道:“毕玄只邀寇仲一人往见,摆明在羞辱我跋锋寒,我会令他后悔。”接着长身而起,说道:“你们不用送我回兴庆宫,做人当然有做人的烦恼。”

跋锋寒去后,两人你眼望我眼,颓然无语。此时梅珣离桌而来,笑吟吟地走到两人身旁,两人依礼起立欢迎。

梅珣笑道:“徐兄侯兄不必多礼,小弟说两句话便走。”

徐子陵道:“梅兄请坐。”

梅珣欣然入座,坐好后,梅珣道:“小弟有一事相询,两位若不方便回答,小弟绝不介意。”

徐子陵心中既担心寇仲,更记挂跋锋寒,哪有与他磨蹭的心情,只想早点把他打发走,说道:“我们正洗耳恭听。”

梅珣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好整以暇地说道:“宋缺不留在梁都,忽然赶返岭南,且自此足不出户,即使少帅动身来长安,他仍不到梁都主持大局,此事很不合常理,两位请予指教。”

徐子陵心中暗叹,这叫纸包不住火,敌人终于对此起疑。要知寇仲在长安的安全,一半系于宋缺身上,若被人晓得宋缺与宁道奇决斗致两败俱伤,需一年半载始有望复原,对他们的处境当然大大不利。淡淡地说道:“宋阀主一向行事难以测度,我们这些作后辈的不敢揣测。”

梅珣耸肩笑道:“果然不出我梅珣所料,徐兄不但没有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还闪烁其词,小弟明白了。”

哈哈一笑,长身而起,说道:“江湖上有一个传闻,说宋缺与岳山决战,后者落败身亡,而宋缺亦在岳山反击下负上重伤,必须闭关静养。初听时我还以为是好事之徒造谣生事,但目前看来其中不无道理。小弟说完了!请代小弟向少帅问好。”

哈哈大笑,回到独孤策、王伯当和诸葛德威那席去了。徐子陵和侯希白对视苦笑,此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车朝皇宫驶去。寇仲和可达志并肩坐在车内,都找不到要说的话。

右转进入光明大道,望东而行,寇仲终于开腔,说道:“可兄怎可容烈瑕这种卑鄙之徒搅风搅雨?”

可达志木无表情地说道:“现在主事的是赵德言,又或暾欲谷,圣者不会理这些闲琐事,何时轮到我可达志表示意见?要怪就怪你自己,偏要到长安来胡混。”

寇仲苦笑道:“少骂我两句行吗?你怎能不助我对付烈瑕那狗娘养的小贼?”

可达志道:“不理他不成吗?给他个天作胆,他也不敢公然来惹你少帅寇仲吧!”

寇仲道:“若他肯来让我喂刀,我是求之不得,何用央你帮忙?他最不该是去纠缠沙芷菁,对她你该比我有办法。”

可达志愕然道:“什么?”

寇仲重复一遍,说道:“你说这小子是否可恶?”

可达志的面色直沉下去,没再说话。马车驶进朱雀大门。

一贯看似冷漠无情、专志剑道的跋锋寒,事实上他的感情极为丰富,只因受过往的经历磨折,故把感情深深埋藏,因为害怕再遭这方面的打击。在这强者称雄的时代,他发现“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的道理,更希望能练成感情上刀枪不入的铁布衫功夫,不受任何感情的牵累。可是傅君瑜和芭黛儿的接连现身,使他躲在保护罩里的心儿受尽伤痛。徐子陵在往玉鹤庵的途中,心中却在思索跋锋寒的境况,包括他童年时的凄惨遭遇与现在的苦况。当年赫连堡之役,徐子陵、寇仲和跋锋寒三人面对颉利和他所率领的金狼军,以为必死无疑时,跋锋寒曾真情流露,心中惦记的正是芭黛儿,由此可知他对芭黛儿未能忘情。若跋锋寒不能解开心结,与毕玄之战将必败无疑。

玉鹤庵出现前方,即可见到石青璇的喜悦涌上心头,与心中的忧虑汇合而成的复杂难言心境,感触倍生,不由暗叹一口气,正要举手叩门,就在此时,心生警兆。此念刚起,两股凌厉的刀气,从后方上空分袭头背而来,速度惊人。杀气刀气,一时把他完全笼罩其中。只从对方发动攻击后他才生出感应,可知对方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易应付,如对方尚有帮手,此战实不乐观。心念电转下,他的心神进入井中月离而不离的武道至境,一览无遗、无有遗漏地精确掌握到身处的境况,同时晓得正陷身九死一生的险局。

正如李渊所言,临池轩的景色不在凌烟阁之下。陶池大小与烟池相若,不同处是陶池由大小不一的十多个湖池串连而成,形状各异,殿宇亭台或临水、或筑于河溪、贴水借水而建,高低错落于园林之内,在日照下绿波反映着蠡窗粉墙,倍添优致,令人大感可居可游,享尽拾景取静的生活情趣。更动人处是半圆形的石拱桥倒映水中,虚实相接,绿瓦红墙的走廊接连桥畔更把美景延续开去,半隐半现的穿行于婆娑林木间,令人心迷神醉。可是吸引寇仲注意的却是位于陶池北岸草坪上一个特大的充满突厥民族风情的大方帐,它与周遭的环境是如此格格不入,偏又像天衣无缝地与整个环境浑融为一体。环目扫视,不见人踪,宁静得异乎寻常。

可达志领他踏上往北的一座半圆拱桥,止步叹道:“若我可达志是主事者,定会明刀明枪与少帅来个清楚分明的解决,而不会用谋行诡,徒令少帅看不起我们。”

寇仲来到他旁,低头下望水里鱼儿活动的美景,沉声道:“达志何不学水中游鱼,自由自在,忘情于江湖争逐。”

可达志一震下别转雄躯,往他瞧来,双目精芒剧盛,狠盯着他道:“香玉山果然没有料错,少帅和子陵这次到长安来,是要玉成李世民帝皇霸业的梦想,而非只是与李渊联手结盟。我们一直半信半疑,直到此刻亲耳听到少帅羡慕水中游鱼忘于江湖争逐之乐,还以此相劝我可达志,始知香玉山看得透彻精准。”

寇仲心中苦笑,自己终于泄漏底蕴,并非由于疏忽,而是当可达志是知交兄弟,没有防范之心。撇开敌对立场不论,香玉山可算是他两人的“知己”,充分掌握他和徐子陵心中的想法。

可达志续道:“子陵不用说,香玉山坚持少帅根本对帝座毫无兴趣,只当争霸天下是个刺激有趣的游戏,一旦胜券在握,将感索然无味。加上子陵对你的影响,会生出退让之心,但你凭什么可说服宋缺?”

寇仲叹道:“大家一场兄弟,我实不愿瞒你,即使你拿此来对付或挟制我。我之所以能说服宋缺,全因你们大军压境,令我们觉得扶助李世民变成唯一选择。好啦!照我看你在颉利底下混得并不得意,凭你老哥的人才武功,何处不可大有作为,纵横快意,偏要与奸徒小人为伍,更要看颉利的喜恶脸色做人,如此委屈,何苦来由。”

可达志容色转缓,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再把目光投往桥下畅游的鱼儿,颓然叹道:“少帅为的是中土百姓的生命财产,我可达志为的是大草原的未来,突厥战士的荣辱,两者间并没有兼容的余地。不过请少帅放心,可达志绝不会泄漏少帅真正的心意。”

寇仲道:“达志可知说服宋缺的关键,在于李世民抱有视华夷如一的仁心。这与宋缺敌视外族的心态截然相反,更与我中土历代当权者南辕北辙,代表着华夷混合的新一代精神。所以达志所提出你我间的矛盾并非没有彼此兼容的地方。我们是新的一代,自该有新的想法去处理民族间的冲突。所谓知足常乐,大草原和中土各有优点特色,强要侵占对方领土,只会带来永无休止的灾祸,哪一方强大,另一方便遭殃。”

可达志摇头道:“太迟了!杨广的所作所为,令中土和我草原各族结下解不开的血仇大恨,一切只能凭战争解决。我对少帅的劝告是不要对此再作任何妄想,圣者正在帐内恭候你的大驾,你能活着离开,我们再找机会说话。唉!小心点!”

徐子陵不用回头,仍可清晰无误地在脑海中勾勒出有如目睹契丹年轻高手呼延铁真持双刀来袭的图画。他并不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异能,不过事实正是如此。他的灵应并不止此,呼延铁真不是单独行事,同时来袭者尚有马吉的头号手下拓跋灭夫和韩朝安,正分别从后方两侧潜至,在呼延铁真凌厉的刀气吸引自己的注意下,意图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更狠毒的突袭。

敌人先后发动两次刺杀,均发生在去见石青璇途中,可见对方的处心积虑,布置周详,利用他因恋慕石青璇而心神分散的当儿,来个攻己不备的突袭。刺杀的部署本身实是无懈可击,呼延铁真双刀之威确势不可当,两股刀风把他完全笼罩,且是凌空下扑,于他前有门墙挡路、进退无地的要命时刻,硬逼他仓促回身全力接招。即使他能接下呼延铁真的凌厉招数,也难逃拓跋灭夫和韩朝安紧接而来的杀招。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脑海,他清楚掌握呼延铁真看似同一时间袭至,其实却有轻重先后之别的双刀攻势,他甚至透过他对双刀刀气的感应,一丝无误地把握到敌人双刀攻来的角度、力度和攻击点,达到了如指掌的知敌至境。

徐子陵洒然一笑,暗捏大金刚轮印,身体旋动,两手幻化出仿如千手观音无穷无尽、变化万千的手印,紧护全身,无隙可寻。灵觉的图画,换成现实的情景。三名敌人一式黑头罩夜行服,在光天化日下分外使人感到与环境的不协调,甚至有种荒谬可笑的感觉。当然三人全力联攻的威胁力绝非等闲,此时呼延铁真双刀正像两道闪电般凌空下击,忽见徐子陵像倏然长出千百对手掌,而每只手掌又不住生出不同法印,使刀锋如生感应般颤震起来,本是变化精奇、凌厉无比的高明刀法,若两条欲寻隙而入凶恶的毒蛇,不过速度上终因此受制而稍缓,即使只是毫厘之别,恰是徐子陵要争取的空隙。拓跋灭夫手执长矛,他和韩朝安一直敛藏掩饰,此刻再无顾忌,全力刺往徐子陵右侧,手上长矛如怒龙出洞,带起的劲气,把徐子陵右方完全封死,矛气隔丈已锁紧徐子陵,幻出象征着力道臻达极峰的凌厉轨迹,似拙实巧,毫不留情地全力攻刺。韩朝安虽为高丽有数的高手,可是比对起两个搭档却明显逊上一筹,但所持长剑挽起破空而来的一球剑花,足以硬阻徐子陵左方去路,造成极大的威胁。

徐子陵哈哈笑道:“三位来得好!”左手一指点出,正中呼延铁真右手刀锋,蓄满的宝瓶印气以尖针的形态锐不可当地送入对方长刀去。同一时间他往拓跋灭夫的方向移去,右手一掌拍下。即使以石之轩之能,遇上徐子陵的针刺式宝瓶印气,也会感到大吃不消,何况是差上一大截的呼延铁真,这位契丹高手立时闷哼一声,往后抛退,能不受伤已非常难得,更遑论左手长刀继续攻击。

徐子陵既力退呼延铁真,威胁大减,更是得心应手,拍下的一掌忽然变化,就在接触对方矛尖的前一刻,改为内狮子缚印,变化之精微神妙,堪称神来之笔,任拓跋灭夫施尽浑身解数,矛势屡改,仍被他以印法封得难作寸进,且欲卸无从。“砰!”两劲双击,拓跋灭夫全身剧震,往后挫退,控制不住的连退两步。

在拓跋灭夫退出第一步时,徐子陵不但丝毫无损,还从他霸道雄浑的矛劲借得小部分真气,又凭逆转真气之法,借势往韩朝安反撞过去,同时飞起一脚,疾踢对方腹下要害,左手大金刚轮印,惑敌护体。稍退的呼延铁真亦是了得,竟能于此时重整阵脚,二度攻来,不过比起先前,对徐子陵的威胁已大大不如。韩朝安哪想得到徐子陵在力拼己方两大高手后,仍能施出如此凌厉招数,原本针对徐子陵应接不暇下的妙着狂攻,立即变成鲁莽失着,慌忙变招,剑花消去,拖剑撤招。

就在徐子陵这胜券在握以为可脱身溜走的当儿,异变忽起。徐子陵忽然感到周遭空气猛被抽空,而这虚无一物的空间却化为实体,一股可怕骇人至极点的劲气如万斤重石的向他压来,不但全身针刺般剧痛,且呼吸困难,踢往韩朝安的一脚登时给牵制转缓,有如在噩梦中感到有鬼魅来袭,偏是有力难施的无奈感觉。他心中先想起许开山的大明尊教魔功,接着联想到其《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然后脑海里浮现出“影子刺客”杨虚彦的鲜明形象。

又是此子!杨虚彦不负“影子刺客”的盛名,竟可在他毫无所觉下藏身院门内,值此生死悬于一线的要命时刻,以隔山打牛的高明阴损招数,透门施展他大有长进,融合“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可怕功力,试图配合三大高手,一举置他于死地。真气相牵下,杨虚彦再难“隐形”,徐子陵几可“看”到他变黑的魔拳即将透门而出,狂轰他背心,取他小命。

右方的拓跋灭夫终站稳阵脚,双腕一振,长矛颤荡,又再攻来。徐子陵空灵通透,纵在这等绝对的劣势下,仍平静宁和似如井中明月,照见一切变化玄虚,掌握到四方齐来的杀招攻势。他收回踢出的脚,放在另一脚之后,形成单足柱地。螺旋劲起,却非要攻敌克敌,而是施于己身,似缓实快,闪电般摆脱杨虚彦可怕魔功的牵绊,两手则化出千万手印,令人不知其所攻,更不知其所守。“噗”的一声,漆黑的拳头像捣破一张薄纸般穿门而出,木屑激溅四飞,院门其他部分却是丝毫无损,情景诡异至令人心寒。徐子陵就在四方攻势及体前,陀螺般拔身而起,升往高空。玉鹤庵外院杳无人影,宁静至极。

位于离地三丈高空处的徐子陵,一口真气已尽,事实上刚才他应付呼延铁真、拓跋灭夫和韩朝安的连番狂攻,看似从容,内中真元却难免损耗。到杨虚彦隔门狂施杀招,如非他从拓跋灭夫处借得部分劲气,化为己用,必受创于杨虚彦魔功之下,故此时穷于支绌,软弱的感觉侵袭全身。但他的心灵仍保持在空灵透彻的境界,无忧无惧,因为他终争得缓一口气的珍贵时间,凭他融浑《长生诀》、和氏璧、邪帝舍利的奇异功力,使他有十足信心在敌人追击而至前,回气脱身。旋势告终。面向玉鹤庵,院墙外三敌先后腾身而起,凌空攻来。院墙内的黑罩蒙头只露双目的杨虚彦亦收回由黑转白的魔手,“铮”的一声拔出背负的影子剑,仰头往他瞧来,一对眼睛射出诡异莫名的异芒。

徐子陵大感不妥时,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以惊人的高速横空击至,抢在呼延铁真一众高手之前,从院内右侧方一株老树之巅破空袭至,刀气把他完全锁死笼罩。一时间徐子陵全身有如刀割针刺,如入冰窖,耳鼓贯满刀气破空的呼啸声。徐子陵一眼望去,目之所见尽是慑人刀光,见其刀而不见其人,心中想到的是“盖苏文”三个字和即将降临的死亡,更知自己已失恢复原气的保命良机,身心均为对方凌厉可怕的刀气所慑,难有反击余地。

就在此身陷劣境的时刻,石之轩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冷喝道:“谁敢伤他!”下一刻徐子陵已感到给人拦腰抱个正着,接着是兵刃劲气不绝如缕的交击响音,夹杂着敌人的闷哼怒叱,然后被石之轩带得凌空而起迅速远离令他九死一生的凶险战场。

寇仲直抵巨帐,隔着垂下的帐门施礼道:“小子寇仲,拜见毕玄圣者。”

毕玄的声音传出来道:“少帅终于来了!不用多礼,请入帐见面。”

寇仲挺起胸膛,哈哈笑道:“圣者明鉴,若圣者是要说服小子,取消与李渊的结盟,可免去此举。”

毕玄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少帅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怎会到现在仍弄不清楚。金子愈磨愈亮,木炭愈洗愈黑,人的性格一旦成形,没有任何人力可加以改变。不过少帅亦应该明白,我们是狼的民族,长期生活在雄奇壮阔的大草原上,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中成长茁壮,到今天雄霸大地,亦形成本身不可更改的民族性格。战士的光荣是以鲜血和生命争取回来的,认清目标后,从不会退缩改变。我毕玄本不欲多言,只因看在突利可汗分上,不得不亲耳听少帅一句话,少帅究竟要选择作我们和平共处的兄弟朋友,还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寇仲终明白毕玄这次召他来见,不但是要他作出是友是敌的选择,更是动手或不动手的生死决定,深吸一口气道:“我的心意早清楚告知言帅,若获得公平决战,我寇仲必力争到底,死而无憾。得圣者垂青,是我寇仲的光荣。”

毕玄发出畅快的笑声。帐门无风自动,左右分开,一阵灼热至使人窒息的气流,排帐而出,纵使在这春暖花开的美丽院落里,寇仲仍生出处身干酷荒漠的可怕感觉。

石之轩放开徐子陵,后移三步,淡淡地说道:“子陵不用谢我,我救的其实是自己而非你。坦白说,自青璇抵玉鹤庵后,我没法远离她半步,你说我肯不肯容你被人杀死?”

徐子陵苦笑道:“你又在偷听我们谈话,晓得青璇肯委身下嫁我这配不上她的人,对吗?”

他们身在玉鹤庵内东南角的榕树园中,杨虚彦等早远遁去也。

石之轩微笑道:“我高兴得要哭起来,因我忽然灵机一触,想到一个能解开我和子陵间死结的方法,且是一举两得。”

徐子陵顿忘本要向他兴问罪之师,大讶道:“这种事怎可能有解决的办法,更是一举两得?”

石之轩双目闪动着智慧的火燄,凝望徐子陵好半晌后,说道:“方法简单至极,只要我传你不死印法,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当作是我给青璇的嫁妆吧!”

徐子陵一呆道:“什么?”

石之轩欣然道:“即使聪明如子陵,恐也猜不到我此刻的心意,且听石某人详细道来。我之所以对你屡起恶念,皆因直至此刻,我仍有毁掉你的能力,可是假若你学懂不死印法,我纵欲杀你亦有心无力,以我的为人,自会断去此念,不再为此萦怀。”顿了顿续道:“我既不愿杀你,当然更不愿见刚才的情况重演,让别人干掉你,你亦只有学成不死印法,才有机会在重重围困下逃生保命,不让青璇守寡。”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邪王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苦笑道:“听前辈的语气,似乎几句话即可令我学晓不死印法。但请恕我愚鲁,恐怕有负所期。”

石之轩傲然道:“我女儿看上的男子,会差到哪里去?别人不成,却一定难不倒你徐子陵。之前你差点命丧盖苏文之手,皆因你不懂生之极是死,死之极是生,穷极必反之道。”

徐子陵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对不死印法的认识,虽或比不上杨虚彦或侯希白,也下过一番思考上的工夫,明白其化死为生的诀要,可是从未想到石之轩刚说出来的窍妙,更不知如何能运用在武功上?

石之轩淡然笑道:“盖苏文此子刀法不在寇仲之下,且有谋有略,像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确有置子陵于死地的能力,不过若非你正陷左支右绌,他焉有得逞的机会。石某人创的不死印法,正是令刚才的情况永不会出现的功法。天道循环,阳极阴生,阴消阳复,生之尽是死,死之尽自生,此天地之理,子陵明白吗?”又冷笑道:“虚彦虽是天分过人,且从安隆处得闻不死印全诀,可是自我创出不死印法后,即使石某人也要经十多年的实践,始竟全功,他算什么东西?”

徐子陵道:“据前辈所言,难道不死印法竟是能令真气用之不尽、永不衰竭的方法?”

石之轩点头道:“这只属其中部分功夫,以子陵的长生诀气,只要我把不死印法箇中运转的奥妙传你,包保你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更练成徐子陵式的幻魔身法,到时我再也奈何不了你,不过你也依然拿我没法,我们两翁婿岂非能和平相处。”接着面色一沉,肃容道:“我知你极重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可是为了青璇,你有责任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保命逃生,不让她痛失夫婿。至于青璇的安危更不用你担心,我石之轩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她分毫。”

徐子陵感到婠婠仍没有向他泄露杨公宝库的秘密,否则以石之轩目前因爱屋及乌,不顾一切的心态,定为此向他发出警告。忍不住问道:“前辈说过我们以为最可凭恃的强处,恰是我们的弱点破绽,根本不堪一击,究竟意何所指?”

石之轩凝望着他,好半晌后轻叹道:“若我坦然说出,等于叛出圣门,出卖圣门。故只可以告诉你在长安你们绝无成功的希望,最好的办法是立即离开,不过我亦晓得子陵听不入耳。”忽然笑容满面,欣然道:“子陵准备,我即将对你出手,只有从实战中,你才可明白生死循环的至理。”

“锵!”寇仲掣出袍内暗藏的井中月,心灵立即与手上宝刀连成一体,无分彼我。天地在头顶和脚下延伸开去,直抵天极地终的无限远处,毕玄笼天罩地的炎阳大法,再没法困锁他的心灵,他有如脱出枷锁囚牢,感觉非常动人。灼热消去,代之而起是不觉有半滴空气、干涸翳闷至令人难以忍受的虚无感觉。寇仲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心底涌起宁道奇“创造不占有,成功不自居”两句话,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宋缺“忘刀”的境界。与手上井中月结合后的寇仲,进而与天地结成一体,不但无刀,更是无人,只賸下天地人结合后不着一物的心灵。

身穿高领、长袖、宽大镶金色纹边袍的“武尊”毕玄脚不沾地的从分开的帐门破空而出,飞临寇仲上方,双手化出连串无数精奇奥妙的掌法,但不论如何变化,总是掌心相对,彷似宇宙所有乾坤玄虚,尽于掌心之间;而万变不离其宗,一切玄虚变化,均是针对寇仲而来。寇仲一声长啸,井中月破空而起,迎向毕玄。在毕玄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玄妙招数的庞大压力下,他只余全力迎击一途,更晓得毕玄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力图在数招内分出胜负,置他于死地。若换过是目睹宁道奇与宋缺决战前的寇仲,毕玄或能得逞,可是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足有反击的力量。

寇仲此刀没有带起任何风声,真气全蓄藏于宝刀内,包括他全心全灵的力量,天地人三界结合后的精、神、气。“砰!”劲气交击,发出闷雷般爆破使人胆战心寒的激响。两人在空中错身而过,刀掌在刹那间交换十多记你攻我守,我守你攻的凌厉招数。寇仲落地后一个踉跄,闪电旋身,像宋缺般全由手上井中月带动,弯出刀势优美至无懈可击的弧度,迎向眼前威震域外的一代宗师。毕玄现身于刀锋所指处,全身衣服和长发展现出逆风而行,往后狂舞乱拂诡异至使人难以相信的情景。这本是没有可能的,却是眼前的事实。寇仲信心十足的连消带打,立即变成破绽处处的失着。

毕玄的“炎阳大法”确是威力无俦,最可怕处是以他为核心生出的气场,可模拟出种种影响战场变化的气流。寇仲变成顺风而攻,毕玄更营造出把他吸摄过去的气场。寇仲的刀锋先一步感应到顺逆之势会随毕玄心意随时逆转而改变,若他仍是招式不变,当逆顺掉转的一刻,将是他命丧毕玄手下的刹那。毕玄一拳击出,拳头在寇仲前方不住扩大,使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已被这可怕的对手所制。寇仲立施出真气互换的奇法,倏地立定,不动如山,刀往后收,刀背枕于左肩膊,沉腰坐马,竟来一招“不攻”。以不变应万变,正是唯一化解的方法。

毕玄长笑道:“果然了得!”忽然收拳,与左手交叉成斜十字护胸,接着陀螺般旋转起来,忽左忽右,周遭的气流立生变化,一股股龙卷风的狂暴气流,从四面八方向寇仲吹袭。寇仲发觉自己陷身于风暴攻袭的核心处,不动之势再难继续保持,竟闭上双目,一刀劈出。井中月带起的刀气,神迹般把及体的劲流捣散。

毕玄出现在左侧丈许处,两手环抱,送出一股气劲,水瀑般照头照脸往他冲击而来,果然是招招杀招。寇仲脚踏奇步,天然变化的改下劈之势为横刀削出,立成“方圆”。“轰!”寇仲应劲往后踉跄倒退,直至九步终于立定,体内五脏六腑血气翻腾,肝肠欲裂,到喷出一口鲜血,压力始减。毕玄亦向后一阵摇晃,虽没有挫退半步,但亦因而不能乘势追击,予寇仲喘定的机会。

寇仲长刀垂下指地,另一手揩掉嘴边血迹,双目神光电射,狠盯着毕玄微笑道:“圣者要杀我不是那么容易吧?”

毕玄面容古井不波,平静至令人见之心寒,一对眼睛却是杀机大盛,淡淡地说道:“少帅认为自己尚能挨多久呢?”

寇仲右手抬刀,遥指毕玄,天地间的杀气似立即被尽收刀内,刀锋发出劲气破空的嘶嘶鸣响,长笑道:“我练的若非长生诀气,这次必死无疑,可是我的长生气却令我有比圣者更能抗伤和延续的能力。正如圣者自以为已取跋锋寒之命,事实却证明圣者错了。圣者现在有此问语,正是一错再错。”

毕玄立时双目眯起,瞳孔收缩。寇仲晓得心战之术,终于在毕玄本来无隙可寻的心灵打开一道缝隙,气机牵引下,一声长啸,井中月破空击去。毕玄远在三丈过外,可是寇仲却似能透过井中月,一丝不误的掌握毕玄最细微的动静反应。井中月再非井中月,寇仲亦非寇仲,人和刀结合后,升华成另一层次的存在,得刀后忘刀,他甚至感应到毕玄心底的震骇,然后他再感应不到毕玄。

毕玄仍站在那里,可是寇仲再不能掌握着他,能熔铁化钢的灼热风暴,又从毕玄一方滚卷而至,袭打他面向毕玄身体的每一寸的肌肤,如此可怕的气场,比之天魔气场,又是另一番梦魇般的情景。他的刀势和斗志不断被削弱,当他到达可与毕玄动手的距离位置,他将变为不堪一击。寇仲再感应不到天和地,他和井中月亦分解开来,刀还刀,人还人。寇仲倏地立定,旋风般转身,背着毕玄一刀劈在空处。

石青璇坐在院落间一方青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地,嘴角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身旁放着她采撷草药的篮子,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风姿绰约。

徐子陵来到她身旁蹲下,循她目光瞧去,找不到任何可吸引她注意力的事物,例如一只蚂蚁又或一头甲虫,讶道:“青璇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石青璇白他千娇百媚的一眼,顽皮地说道:“想徐子陵嘛!你以为我还会想其他东西。”

徐子陵凑近她晶莹雪白的小耳,压低声音欣然道:“我并不是东西,青璇也不是在想我。”

石青璇喜滋滋地咬着他耳朵回敬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你喜欢这样和人家说话吗?我可以奉陪到底。”

徐子陵领受着与石青璇亲热依恋的动人滋味,苦笑道:“我怕他又在偷听。”

石青璇玉容一沉,说道:“他!”

徐子陵点头道:“不要为他心烦。青璇刚才在想什么呢?”

石青璇伸手缠上他脖子,下颌枕到他宽肩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的柔声道:“思念是一种折磨,所以我必须找些事情来做,总好过想着你此一刻在干什么事情,会不会遇上凶险,什么时候来见我。”

徐子陵把她拥紧,想起刚才庵门遇袭的险死还生,更感此刻的珍贵。冲口而出道:“青璇随我返兴庆宫好吗?寇仲一直怨我不带你去见他。”

石青璇离开他坐直娇躯,用神地审视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让我先解决他的事情好吗?”

徐子陵一呆道:“如何解决?”

石青璇垂下螓首,语气平淡地说道:“还有三天,就是娘的忌日,我会吹奏娘为他而作的箫曲,那曾是他百听不厌的。”

徐子陵大吃一惊道:“万万不可!”

石青璇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的心神全集中到下劈的井中月上,刀势由快转缓,高度的精神汇集,令他彻底驾驭和控制下劈的速度,直至成功重演当日宋缺决战宁道奇的拔刀起手式,每一个动作均是上一个动作的重复。他终于明白宋缺当时的境界。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背后的毕玄,忘记了正拂背狂卷而来的惊人气场劲道,甚至忘记胜和败,心灵与天地幻化冥合为一,得刀然后忘刀,体内真气澎湃,无有穷尽,就像天地的没有极限。一声长啸,寇仲横刀后扫,那是完全出乎自然的反应,有如天降暴雨,山洪崩发。“砰!”井中月砍中毕玄全力攻至的一拳。

毕玄往后飘退,寇仲挫退五步,横刀立定,哈哈笑道:“我不是吹牛皮吧?要杀我岂是那么容易。”

气场消去。一切恢复原状,春意盈园,陶池风平浪静。

毕玄双手负后,仰天笑应道:“要杀少帅当然不容易,否则何须我毕玄出手!少帅刀法之神奇,为我平生仅见,令我不由生出爱才之念。少帅若肯返回梁都,不再过问长安的事,我可以作主让少帅安然离开。”

寇仲微笑道:“小子差点忘记圣者是可为颉利大汗拿主意的人,顺口多问一句,圣者召我来受死,是否得到李渊默许呢?”

毕玄双目精芒爆闪,淡淡地说道:“少帅现在自顾不暇,还有兴趣理会这些枝节吗?”

“锵!”寇仲刀回鞘内,好整以暇地说道:“想不到圣者到此等时刻仍要隐瞒,可见圣者并没有杀我的绝对把握,故怕我晓得真相。”

毕玄双目杀机大盛,语气仍保持着一种能令人心颤的莫名平静,柔声道:“我先前出手,意在测试少帅的能耐,就像狼在攻袭猎物前,必先扰敌乱敌以达到知敌的目标。现在少帅的长处缺点尽在我毕玄掌握之内,再度出手将不容少帅有喘息的机会,少帅请小心。”

寇仲心中大懔,如毕玄所言属实,那他势将凶多吉少,因为刚才他已施尽浑身解数,仍险险落败,占不到丝毫上风,却已差不多把压箱底的本领全祭出来,接下来情况之劣,可想而知。毕玄是大宗师的身份,该不会在这事上诓他。虽明知如此,寇仲仍是毫无惧意,收摄心神,夷然抱拳施礼道:“圣者不用留手,请!”

徐子陵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珍而重之探手握着石青璇一双柔荑,迎上她疑惑的美眸,叹道:“因为后果难测,他可能不堪刺激重陷精神分裂,那就糟糕透顶。唉!怎说好呢?他因青璇在此而不断软化,刚才还出手救我,更传我不死印法的诀要,好令他因没法杀我而断去恶念,更重要是不论长安的情况如何发展下去,我们能活着离开的可能性又多一层。”

石青璇花容转白,香躯前俯,樱唇贴靠他右耳旁,以极大的自制力把声音维持平静的轻轻道:“徐子陵你错了!事实与你的猜估恰恰相反,他不但立下决心毁灭你,更要毁灭我。娘临终前曾警告我,石之轩这个人天生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他不能容忍完美的结果,对人对己亦是如斯。当他与我娘共醉于爱果情花灿烂盛开般最幸福动人的美满生活,正是他下手害死我娘的时刻。大隋国由他扶助杨坚而成,亦由他一手摧毁。这是他性格最可怕的地方,千万不可对他有任何憧憬和幻想。现在他是蓄意令你和我生出希望,正是代表他要毁去一切的先兆,包括他自己在内。”

徐子陵心中一颤,两手从她胁下穿过,把她搂个温香暖玉满怀,说道:“幸好得你提醒,我正奇怪为何他不提婠婠会出卖我们,原来他竟是心存邪念。放心吧!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石青璇柔声道:“他传你不死印法背后实隐含深意,使你有机会成为唯一能破他不死印法的人,好结束他痛苦的生命。”

徐子陵听得糊涂起来,说道:“这岂非矛盾?他究竟是要杀我们还是让我杀他?”

石青璇道:“此是他邪恶和良知不能妥协的天性,就像他毁掉娘,同时毁掉自己。石之轩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从来不懂掌握平淡中见真趣心安理得的生活。只有通过破坏和毁灭,始可满足他邪恶的思想和心灵。”

徐子陵想起他对大明尊教鸡犬不留的残酷手段,说道:“青璇随我回兴庆宫好吗?”

石青璇平静答道:“事情已到非解决不可的时刻,否则你们这回将是一败涂地、全军尽墨。三天后的子时是娘的忌辰,若要动手必在这时刻,子陵请到这里来与青璇祭奠娘,我要石之轩得到他应有的报应,那是娘离世后青璇在她坟前立下的誓言。”

徐子陵心中狂震,难以相信石青璇一直对乃父存有报复之心,说道:“青璇要杀他吗?”

石青璇移离少许,微笑道:“那是他最希望发生的事,我怎能偿他心愿?不要问好吗?记着准时来这里陪伴青璇,万勿牵涉你的兄弟于其中,这是石青璇和徐子陵的事。”

寇仲再度陷身炎阳大法那干涸、炎热、沙漠般没有任何生气的气场内,目所见只余毕玄似天魔煞神般的高挺雄躯,此可怕的对手就像风暴中永远屹立不倒的崇山峻岳,没有人能击倒他,克制他。寇仲心知肚明在气势抗衡上处于下风,原因在刚才曾对自己失去信心,被毕玄乘虚而入,致形成败势。若不能把这情况扭转过来,当毕玄发动攻势,他是必败无疑。手握刀柄,心神立进万里一空,天地人合一的境界,来得如此不假人力,自然而然,又是那么理所当然。毕玄生出感应,双目杀机更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皇上驾到!”寇仲像没有听到般眼睛心神全锁紧毕玄,防他以一击分胜负。

毕玄哈哈一笑,敛收气场,毫不动气地说道:“少帅今天怕是命不该绝,希望少帅下回仍有这么好的运道。”说罢径自回帐,对正由内侍禁卫簇拥而来的李渊不屑一顾。

寇仲回到兴庆宫,在双辉楼门外碰到正欲外出的侯希白,后者松一口气道:“你老哥能活着回来,令我放下一桩心事。”

寇仲一呆道:“难道你还有什么烦事?”

侯希白苦笑道:“不是我而是我们,老跋离开福聚楼后根本没有回来,我正要去找他。”

寇仲听得眉头大皱,思忖半晌,先问道:“陵少呢?”

侯希白道:“他刚回来,在主楼见胡小仙。他的神情很古怪,看来有点心事,可惜我没有机会问他。”

寇仲早看到主楼前广场停着马车,只没想过是胡小仙的香车,把侯希白拉往一旁,说道:“你这样去找老跋,和大海捞针没有分别,我另有要事须你帮忙,先告诉我雷大哥方面的情况。”

侯希白道:“他们黄昏时将乘船离开,只雷大哥一人独自留下。麻常已开始运走宝库内的兵器,还着我告诉你兵器箱内改放石头,只在最上层铺放少量兵器,那除非有人翻箱检查,否则会以为仍是完封未动。”

寇仲赞道:“麻常这家伙确有智谋,我便没他想得那么周详。”

侯希白道:“少帅还有什么吩咐?”

寇仲道:“现在形势发展愈趋恶劣,我们可能随时被迫动手,请希白立即通知雷大哥,着他知会麻常,再由他和麻常拟定入城计划,必须是两手准备,一是由宝库秘道入城,另一是借助黄河帮的力量,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侯希白道:“可否大约定下一个日子?”

寇仲道:“就在三天之内吧!”

侯希白色变道:“竟是如此紧迫!”

寇仲叹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自入长安后,我们便被建成、元吉牵着鼻子走,现在是被迫来个大反攻,我和李小子商量好后,该可定下举事的良辰吉日,他娘的!”

徐子陵立在台阶上,目送胡小仙马车离开,寇仲出现他旁,笑道:“美人儿是否来向陵少撒娇呢?”

徐子陵道:“差不多是这样。”接着对他上下打量,讶道:“毕玄请你去只是喝两口羊奶吗?”

寇仲微笑道:“怎会有这般好的招待,他是想要我的命。若我所料不差,李渊该是默许毕玄杀我,只是后来改变主意,亲移龙驾来中断差点要掉我小命的决斗。”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李渊如此出尔反尔,毕玄还不拂袖离城?”

寇仲道:“毕玄当时的反应出奇地轻松,只是笑咪咪地躲回他的狼洞去。我猜是李渊并没有亲口同意毕玄的行动,可能是建成、元吉在其中穿针引线,怂恿李渊容许毕玄对付我。既可坐山观虎斗,更可讨好突厥人。唉!我更担心毕玄已摸清我的底子,有十足杀我的把握,所以不须急在一时。”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低声道:“入楼说吧!”

两人登上三楼,在靠湖一方坐下。寇仲道:“老跋不知到哪里去呢?”

徐子陵道:“我反不担心他,先不说他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关键处在敌人正分身不暇,毕玄对付你的同时,杨虚彦伙同盖苏文、韩朝安、呼延铁真、拓跋灭夫四大小子在玉鹤庵门外伏击我。”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你怎能仍没半点伤的坐在这里说话?”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你的顾虑差点成为事实,幸好得石之轩出手营救,令杨虚彦等无功而退。”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道:“不用大惊小怪,很明显我们再次闯过敌人精心布局的另一轮攻势。我们同时遇险不是巧合,而是一个阴谋。如果成功,我们先后归西,敌人将大获全胜,幸好我们都侥幸过关。”

寇仲狠狠道:“我们再不能坐着等死,定要还以颜色,先拣几个扎手的来祭旗。”

徐子陵摇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追求的是最终决定性的胜利,而非好勇斗狠地逞一时之快。唉!我的故事尚有下文,石之轩把他不死印法的精要传给我。”

寇仲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徐子陵苦笑道:“他传我不死印法的动机很古怪,好让他没法杀我,也让别人增加杀我的难度,原因是他晓得青璇肯委身下嫁小弟。”

寇仲喜道:“这么说,我们是否再也不用担心他那方面的威胁呢?”

徐子陵叹道:“此为另一令人头痛的问题。”接着把石青璇的看法说出来。续道:“青璇准备在三日后她娘的忌辰与石之轩来个了断。唉!坦白说,我对青璇的看法抱有怀疑。石之轩再非以前的石之轩,他对青璇确是真心实意,但青璇对他却成见太深,若真的到该日该时吹奏起追魂箫音,后果实不堪想象,若石之轩再陷于精神分裂,谁都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寇仲苦笑道:“难怪你说令人头痛,我的头现在正痛得要命。嗯!你学懂了不死印法吗?”

徐子陵沉吟片刻,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初学长生诀时,每逢力竭气尽,恢复过来后更有精神的古怪情况吗?石之轩之所以不惧群战,除在侦敌知敌、借劲卸劲方面有独步天下的神通外,更关键处在于他能化死为生、转生为死的玄妙功法,那就是不死印法的精义。”

寇仲不解道:“化死为生当然了不起,但转生为死不是等于自尽吗?有什么好学的?”

徐子陵微笑道:“窍妙恰在这里,所以我和侯小子一直想不通。原来真气尽处是死,真气复还处是生。生能转死,死能转生。其诀曰:‘一点真阳生坎位,离宫补缺;干运坤转,坎离无休;造物无声,水中火起;上通天谷,下达涌泉;天户常开、地户常启’,你听了有何感受?”

寇仲生出兴趣,点头道:“此诀说的似是我们长生诀夺天地精华的状况,真气或贯顶而入,又或从双足涌泉升起,天气地气汇聚丹田气海。”

徐子陵道:“只要把我们气尽而复的过程千百倍地人为加速,变成在战场上指顾间便能达致的事,我们至少学得石之轩不死印法和幻魔身法的一半境界。”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了!”

徐子陵道:“别人纵使明白,但因功法有异,能知而不可及。但我们一旦明白,立即可见诸实效。你再细心咀嚼以下的口诀:‘后天之气属阴,先天之气属阳,阴尽阳生,阳尽阴生,真息调和,周流六虚,外接阴阳之符,内生真一之体。’明白吗?”

寇仲拍几赞道:“石之轩确是魔门不世出的武学天才,这样合乎天地理数的功法也给他发掘出来。凭我们吻合天道的长生气诀,可以人为的手段令体内真气消敛极尽,达至阴极阳生的临界点,而去得愈速来得亦愈猛,天地之气贯顶穿脚而生,生可复死,死可复生,像天道的往还不休。他娘的!真想立即再去见毕玄,让他一尝石之轩心法的滋味。”

徐子陵道:“我们还要勤练一番,到得心应手才成。李渊和你有什么话说?”

寇仲道:“来来去去都是废话。时日无多,我现在立即去秘访常何,昨晚他当值,现在该在家中睡觉,跟着还要找我们的世民兄。”

徐子陵点头道:“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否则常何会是抄家大罪。我留在这里等老跋回来。”

寇仲得悉不死印秘法,心情转佳,笑着去了。

寇仲去后,徐子陵仍呆坐楼内,心中思潮起伏。今天只不过是抵长安后的第二天,可是他徐子陵已是两次遇袭,且均是发生在往会石青璇途中,布局精妙。由此可见敌人情报准确,准备充足,谋定后动,务要不择手段,不但要破坏他们和李渊尚未成事的结盟,还要置他和寇仲于死地。建成、元吉与以毕玄为首的突厥人、还有盖苏文一伙共同结成联盟,动用手上一切力量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他们和李世民的一方,而明显地他们正处于被动和劣势中,直至此刻仍反击无力。石之轩和婠婠的意向难测,令他们劣无可劣的形势雪上加霜,连杨公宝库也不再足以凭恃,妄然举事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幸好李渊虽一心支持建成,但对该不该完全投向突厥人仍是犹豫不决,否则他们一切休提。

还有是令他们情仇两难全的师公“弈剑大师”傅采林,只能希望他异于常人,且看穿匡助突厥人对高丽是有百害无一利,不会站在建成的一方。这么多不利的因素和尚未明朗的情况结合起来,正是他们现在面对的局势,他们不但要挣扎求存,还要扭转乾坤,争取最后的胜利。想到这里,暗叹一口气。

王玄恕登楼而来,说道:“董贵妃又来了!”

徐子陵皱眉道:“董贵妃?呵!告诉她寇仲不在便成。”

王玄恕愤然道:“早告诉她了!她却坚持见你也成。哼!看她气冲冲的样子,该是来大兴问罪之师。”

徐子陵记起玲珑娇的事,苦笑道:“着她在楼下大堂等我,我稍作整理后下去见她。”

寇仲悄悄从后院离开常何的将军府,心中一片茫然。常何并不如他所料的在府内睡觉,这小子到哪里去了?若得不到常何和长安城内几位关键将领的支持,他们绝无可能对抗建成、元吉,更遑论手握重兵的大唐皇帝李渊。只是李渊安置在西内苑那支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力已足可把任何形势扭转过来。即使与建成、元吉相比,只三千长林军配合突厥、高丽诸股势力,其实力已在天策府和少帅联军之上。他们的突然举事或可在起始时稍得优势,但最后在敌人的反扑下,必然将他们粉碎瓦解。时间愈趋急迫,他愈没法预料建成下一轮的攻势在何时策动?幸好得石之轩传授不死印法的窍要,令他和徐子陵在保命上多点把握,问题在他们并非凭开溜可解决问题,即使有不死印法傍身,他们终是血肉之躯,会因伤耗过重败亡。

唉!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该不该去找李神通商议,看他联系群臣诸将的发展?还是应直截了当去见李世民,商量一个举事日子,来他奶奶的一个孤注一掷,看老天爷是否仍站在他们这一方。正犹豫不决间,脑际灵光一闪,想到常何可能的去处。寇仲收拾心情,先审查有没有被人跟踪,肯定没有问题后,凭记忆朝离常府不远的另一大宅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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