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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家大军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965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叩响院门门环,唤道:“韩兄请开门,是徐子陵。”

急促步音响起,门开,露出韩泽南慌张的面容,说道:“不好了!我们恐怕被发现了,这两天屋外常有生面人逡巡。”

徐子陵让开身躯,指着横躺在阴显鹤脚下的两名大汉道:“是否这两个?”

韩泽南愕然瞧去,阴显鹤高躯下俯,两手分抓两汉头发,扯得他们脸向韩泽南。

韩泽南一颤道:“没见过这两个人。”

徐子陵心中一沉,向阴显鹤道:“麻烦阴兄把他们藏在院内。”接着跨槛进院,偕韩泽南往屋门走去,说道:“我们立即上路,幸好我们来得及时。”

韩泽南道:“我们原准备今晚趁黑出城,有徐兄帮忙,内子可以放心多哩!”

白小裳启门迎接,喜上眉梢,小杰儿长高不少,依在娘身旁好奇地看看徐子陵,又偷看拖着两汉到外院一角的阴显鹤,并没有露出丝毫害怕的神色。

徐子陵见厅内放着两大一小三个包袱,晓得他们整理好行装,一把抱起小杰儿,笑道:“上次没见着你,小杰儿好吗?”

小杰儿亲热地搂上他颈项,兴奋道:“你就是那位弓叔叔变的吗?爹娘说有叔叔在不怕给坏人欺负,外面那两个坏人被叔叔捉住的吧?”

徐子陵爱怜地抚着他小脑袋,向韩泽南和白小裳道:“有马车在城外等候,我们立即走。”

韩泽南和白小裳目光投往出现门后的阴显鹤。

徐子陵道:“这位是阴小纪的亲兄,嫂夫人请向阴兄描述小纪的样貌特征。”

白小裳沉吟片晌,说道:“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小纪左臂上有个指头般大的浅红色胎记,还有对大而明亮的眼睛!”

阴显鹤早泪流满脸,颤声道:“真的是小纪!真的是她!”

徐子陵道:“我们离城再说,敌人不敢动手,只因顾忌嫂夫人的武功,我们刚才下手制伏监视的人,恐怕已打草惊蛇,所以必须立即走。”

徐子陵抱着小杰儿,阴显鹤一人包办两个大包袱,与韩泽南夫妇匆匆上路。当转入通往城北的大道,立感气氛异样,午后时分该是人潮汹涌的街道,竟不见行人。

阴显鹤移近徐子陵道:“看似颇为不妙!”

另一边的韩泽南惶恐道:“试走另一边城门好吗?”

徐子陵道:“另一道城门毫无分别。对方显然有高手在后面主持大局,而巴东城的守将则与对方一鼻孔出气。”

白小裳比韩泽南镇定,轻轻道:“巴东城的太守叫张万,人人知他贪赃枉法,唯一的本事是拍杜伏威的马屁。”

徐子陵把小杰儿交给白小裳,笑道:“这就成了!我们仍由北门出城,看看谁来拦截我们。”

阴显鹤不解道:“敌人既有张万站在他们一方,为何不趁早动手?”

徐子陵道:“所谓家丑不外扬,自家事当然最好是自家来处理。但现在见形势危急,己方高手仍在途中,只好买通贪官来对付我们。”

阴显鹤叹道:“刚才我们一时大意,走漏了对方的探子。”

徐子陵道:“走漏的人藏身对面的房子,我还以为是好奇的邻居,没有在意。”

城门在望,忽然叱喝声起,城门关闭,城墙上箭手现身,大街两旁店铺拥出以百计的巴东兵士,前方把门的数十守军则从门道冲出,刹那间四大一小五个人陷身包围网内。

一名身穿将服的高瘦汉子在前方排众而出,戟指喝道:“没有半个人可以离开。本官乃巴东城太守张万,识相的给我跪下就缚,否则必杀无赦。”

“砰!”在逐渐稀薄的烟雾中,火油弹炸成漫天火球火星,在填壕的唐军工事兵头顶烟花般盛放,再照头照脸地洒下去,方圆两丈内的唐兵无一幸免,纷纷四散奔走,更有人滚倒地上,企图压灭燃着的衣服。鸣金再起,唐军全面后撤。

寇仲和跋锋寒愕然以对,前者抓头道:“李世民竟这么识时务?”

跋锋寒仰首望天,叹道:“因为李世民也懂看天时,晓得最迟今晚将有一场大雨或大雪,所以不急在一时,更不愿让你有练靶的机会。”

寇仲呆看着潮水般远撤的敌人,欲语无言。心中没有丝毫一箭退敌的喜悦,只是更感到李世民的高明和可怕。

徐子陵从容踏前一步,微笑道:“张太守你好!本人徐子陵,想问太守我们所犯何事,竟要劳动太守大驾?”

张万听得徐子陵之名,立即色变,包围他们的巴东守军人人愕然。虽说杜伏威向唐室投诚,可是杜伏威与寇仲、徐子陵的密切关系,江淮军内无人不晓,若遵照张万吩咐,攻击徐子陵,以杜伏威的性格,与事者谁能活命?更不要说直到今天,强大如颉利、李渊、王世充等仍没有人能奈何徐子陵和寇仲这两位天之骄子。

徐子陵道:“若有什么开罪贵方,我可亲自向贵上他老人家道歉赔罪。”他语气一转,是要营造张万在不太失面子的情况下得下台阶的气氛。他自小在江湖混大,这方面自是出色当行。

张万脸色数变,沉声道:“有什么方法证明你是徐子陵?”

左边敌阵中有人高声道:“禀告太守,这位确是徐公子,属下曾在竟陵见过他和寇少帅站在城头上。”

张万狠瞪那人一眼,厉声道:“纵使你是徐子陵又如何?我军已归大唐,你徐子陵就是我们的敌人。”

徐子陵心中大讶,旋即想起他和尔文焕等人的勾结,晓得他不但被李建成暗中收买,更暗中与魔门有不干不净的关系,遂改变战略,淡然道:“你们旗号未改,投诚的事岂算作实?现在洛阳虽破,少帅军和大唐军之争仍是方兴未艾,宋家大军则随时扬帆北上,值此时刻,识时务者无不明哲保身,静观其变。若太守仍是冥顽不灵,不论你他日身在何处,位居何职,我徐子陵保证你不得善终,而我们仍可安然离城,太守想试试吗?”

张万僵在当场,只见手下全垂下兵器,没人有动手的意思。

徐子陵点头赞许道:“这样才对嘛。”别头向韩泽南等道:“我们可以离开了!”

再面对张万时双目神光电射,暗捏不动根本印,喝道:“还不给我开门?”

张万颓然发令,轧轧声中,城门吊桥再次放下来。

狂风卷起,天城峡外山野平原敌我双方的旗帜无一幸免,被刮得猛拂乱扬,猎猎激响,烧剩的碎草残枝、炭屑泥尘,直卷上半空盘旋不降,声势骇人至极。在大自然的威力下,纵使连营数十里,万马千军,仍显得渺小无助。山寨内的少帅军正快速把木材运上城墙,此时不由自主的暂停工作,以免被风吹倒受伤。

寇仲、跋锋寒本正遥察李世民一方的情况,只见新造的填壕车、撞车、挡箭车重排前线,却非以前的一字长蛇阵,而是分成十多组,可以想象对方发动时会作连番攻击,前仆后继的威势。到大风骤起,两人的目光移向老天爷,看看有兴趣下雨还是降雪。风起云走,一团团厚重的乌云翻滚疾驰,瞧得人人心悸神颤。蓦地“哒”的一声,豆大的雨点落在寇仲脸上,冰寒刺骨。

寇仲呻吟道:“我的老天爷!”

风势一转,短促而有力,卷上高空的尘屑往下洒落,接着大雨没头没脑似的从四面八方袭至,视线所及大地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山野仿似在摇晃抖颤。

跋锋寒嚷道:“很冷!”

寇仲当机立断,吩咐另一边的麻常道:“全体兄弟进主楼避雨。”

麻常骇然道:“若敌人冒雨来攻如何对付?”

寇仲道:“给雨冷病也是死,不管那么多,立即执行。”

麻常吩咐号角手吹响警号,山寨内的人如获皇恩大赦,拥入主楼,包括在各箭塔放哨站岗的战士。

大雨一堵堵墙般横扫原野,肆虐大地。寇仲见麻常、跋野刚、邴元真、王玄恕仍陪他们在墙头淋雨,喝道:“你们立即进去避雨,这里交给我们。”麻常等自问功力远及不上两人,无奈下遵令离开。

此时寇仲和跋锋寒早浑身湿透,全赖体内真气御寒抗湿,即使以他们的功力,仍感苦不堪言。

寇仲举手抹掉脸上的雨水,苦笑道:“老天爷这回不肯帮忙。”

跋锋寒道:“来了!”

车轮辘辘声中,三组敌人分三路朝壕堑推进,每组二千人,各有填壕的虾蟆车过百辆,挡箭车二十辆,撞墙车尚未出动。

寇仲狠狠道:“我敢保证这批人事后必大病一场,李世民真狠。”

跋锋寒叹道:“生病总好过打败仗。这场雨没一个半个时辰不会停下来,那时三道壕堑均被填平,只好由你我两兄弟负责掷檑木,希望能挨到雨竭之时。”

寇仲苦笑道:“老哥有更好的办法吗?”

雷九指和侯希白驾车来迎,前者嚷道:“发生什么事?为何城门忽然关上,接着又放下来?”

徐子陵道:“容后再说,云帮主呢?”

侯希白跳下马车,从白小裳手上接过小杰儿,这小子兴奋得小脸通红嚷道:“徐叔叔真威风,坏人都怕他。”

韩泽南惊魂甫定,说道:“幸好你们及时赶来,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雷九指人老成精,猜出个大概,怪笑道:“天要亡香家,当然会巧作安排。”

徐子陵匆匆对韩泽南夫妇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即登车起行。”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低声道:“云玉真什么都不肯说,你去和她谈吧!她仍在车上。”

之前发觉车厢内是云玉真后,徐子陵把她交给侯希白,自己和阴显鹤一口气赶回巴东城,尚未与她有机会说话。

徐子陵点头道:“上车说。”马车开出。

车厢宽敞,分前中后三排座位,韩泽南夫妇和爱儿居前座,阴显鹤独坐中间,徐子陵与神情木然的云玉真坐在最后排,驾车的是雷九指和侯希白。徐子陵心中生出暖意,一方面因能先一步把韩泽南一家三口从香家魔掌中拯救出来,另一方面车上是一直同心合力、肝胆相照的好友。何况阴显鹤终能确定亲妹子的去向,使他稍觉安心。

在这种心情下,他对云玉真再无半点恨意,只觉得她是命途多舛的可怜女子。低声问她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玉真垂下螓首,语气平静的轻轻道:“香玉山出卖我。”

徐子陵不解道:“你不是和他分开了吗?”

云玉真一对美眸泪花滚动,举袖抹拭眼角,凄然道:“我早心灰意冷,把仍剩下的五条船送给萧铣,独居巴陵不再理事。十天前香玉山派人来找我,约我在巴东城见面,说有要事商讨,只要我交代清楚,以后可各行各路。我不虞有诈,到巴东城后始知踏进香玉山的陷阱,被巴东守军埋伏所擒,却没见到香玉山。”

徐子陵心中恍然,原来香家是为对付云玉真派人到巴东,意外地发现韩泽南夫妇的行踪。讶道:“你既不问世事,香玉山为何仍不肯放过你?”

云玉真道:“因为我晓得他们太多秘密,兼之我和你们关系密切,香玉山自然要杀人灭口。”

徐子陵道:“他们似乎志不在杀你,更令人奇怪的是为何香家要把你转交给李建成的人?”

云玉真茫然道:“不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你和海沙帮关系如何?”

云玉真叹道:“你该和我一般清楚,巨鲲帮和海沙帮一向因利益冲突势不两立,而又因我帮助你们令他们损伤惨重,‘龙王’韩盖天因此重伤退位。他们不敢惹你徐子陵,却视我为头号敌人。若非萧铣对我提供保护,恐怕我早被他们煎皮拆骨。做人做到像我这般本再没有任何意思,但我从未想过自尽,倒是刚才我像货物般由一批人的手转到另一批人,若非穴道被制,我真的会一死了之。”

徐子陵明白过来,尔文焕等是要把云玉真送给海沙帮作大礼,可能是买卖火器条件之一。这么看,他和侯希白见到的火器交易,只是交易的一部分。这线索非常有用,让他晓得香家、李建成和赵德言联成一气,密谋扳倒李世民。假若李世民击垮寇仲凯旋返归长安,大有可能一晚工夫便被李建成与魔门的联军把天策府变成焦土,此叫先发制人。

唉!不论他是因与寇仲的兄弟之情,还是为天下万民着想,他也不愿看到寇仲被歼灭。没有一刻,会比此时更令他感到选择助寇仲去争天下的决定正确无误。

徐子陵沉声道:“香玉山是要把你交给海沙帮,以助李建成向海沙帮购买对付李世民的歹毒火器。”云玉真娇躯剧震。

徐子陵道:“现在车上所有人,都怀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把香家连根拔起,云帮主肯参加我们,为世除害吗?”

云玉真愕然朝他瞧来,有点难以启齿地说道:“子陵仍肯信任我吗?”

徐子陵微笑道:“事实上美人儿帮主对我们并非那么差。我和寇仲对你从来狠不下心,正如你所说的大家一直是关系密切。往者已矣,还有什么解决不了或不信任的问题?”

云玉真双目杀机大盛,目光投向车外,断然道:“他不仁我不义,香玉山要我死,我就要他亡。但寇仲肯接纳我吗?”

徐子陵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小子的心意,我可在此作出保证。”

云玉真探手过来,紧握他的手,俏脸恢复充满生机的采光,没再说话。马车朝大江方向驰去。

三道壕堑,在半个时辰内被逐一填平,填壕的唐兵功成身退,撤返营地,事实上他们已力尽筋疲,饱受风吹雨打,吃尽湿寒交袭的苦头!

雨势稍减,朔风渐敛,天地仍是一片茫茫大雨,“哗啦”的风雨声,掩盖了兵士的呐喊声和车轮的响音,第二批生力军开始冒雨推进,清一色的步兵,由刀盾手、弓箭手和工事兵组成的五支队伍,漫遍丘原的朝填平的壕堑逼至,目标是山寨的外墙。每个攻寨部队均由十辆既能挡箭兼可撞墙的重型战车和檑木车打头阵,备有云梯,像五条恶龙般缓慢却稳定地逐步逼近。“咚!咚!咚!”百多个战鼓同时击打,指挥和调节着每个兵力达五千战士,共二万五千人的步伐,更添昏黑天地中杀伐的气氛。

少帅军在麻常、邴元真、跋野刚、白文原、王玄恕率领下,从主楼和山峡的营地冲出,没人有半点犹豫。寇仲对他们的爱护,每回战争均是身先士卒,深深感动他们每一个人,令他们心甘情愿为寇仲效死力。寇仲瞧着自己八千多个兄弟,奋不顾身地飞奔到墙头,攀上箭楼,搬石运木,架妥投石机,做好一切准备迎头痛击兵力在他三倍以上的敌人,哈哈笑道:“生力军对生力军,我们有山寨可恃,奇险可守,目标更是清楚分明,等于把战力提升三倍,所以一个人可顶上三个人,双方实力扯平。”

跋锋寒一拍背上偷天剑,笑道:“再加上刺日射月,偷天井中月,刚好盖过敌人的优势,我们尚有何惧哉?”

此时白文原来到寇仲身边,说道:“陈公负责守南峡口,我拨四百人给他,少帅请放心。”

寇仲欣然颔首,轻松地问随在白文原身后的王玄恕道:“你把小鹤儿安置到哪里去?”

王玄恕无暇脸红,目光投往推进至离最外一道壕堑不到千步,军威震天撼地的敌军阵容中,倒抽一口凉气,答道:“小鹤妹子在主楼内,有无名和她作伴。唉!她本央求我让她来帮忙的,可是玄恕怎敢让她冒弓箭飞石之险。”

跋锋寒虎躯忽然微震,双目穿透茫茫大雨,投向远前方,沉声道:“兄弟!我们弄错一点,对方兵力不是我们的三倍,而是六倍之上。”

寇仲大吃一惊,目光重投寨外丘原,失声道:“熊还有八弩箭机和飞石大礮。”

麻常来到众人身后,接口道:“肯定是由水路从洛阳运来的。”

滂沱大雨已成过去,不过老天爷仍是余兴未消,欲罢还休的下着毛毛细雨,天上乌厚的密云消去,灰蒙蒙一片,整个战场被笼罩在如烟如雾的细雨中。在五团攻寨敌军后方的烟雨深处,出现漫山遍野的唐军,分成两军推进,各备八弩箭机十挺、飞石大礮五台和数以百计能迅速攀墙的轻便云梯。两军由矛盾兵刀手和箭手组成。更远方看不清楚的朦胧远处,还有排成阵势的骑兵。寇仲的心直沉下去。这一仗如何能打?却又是不能不打。只应付对方二万五千人的先锋攻寨部队,已足令己方力尽筋疲,墙破寨毁,伤亡惨重!更哪堪还有威力庞大的八弓弩箭机和飞石大礮的另一支实力更强大的集成部队的摧残。寇仲感到死亡正随着敌人的接近一步一步地逼近。

雷九指到车厢内与韩泽南夫妇说话,徐子陵坐到驾车的侯希白旁,低声问道:“有没有听到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道:“没有人真个晓得李世民和寇仲间发生什么事?不过寇仲该仍在奋力顽抗,李世勣与彭梁少帅军仍是相持不下,而洛阳的唐军则不住由水路调赴南方,现在谁都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心中稍安,续道:“李元吉当众处死窦建德,实在是非常错误的一招,令窦军余部非常反感,决意拥刘黑闼与唐军周旋到底。”

徐子陵皱眉道:“窦建德最精锐的部队被李世民彻底击垮,这使我想到刘大哥为何如此不智,在劣势下仍作困兽之斗。唉!不过他正是这种宁死不屈的英雄好汉。”

侯希白道:“在这方面李元吉是一错再错,李世民不在,洛阳就由他主持,他不但不对河北军致力安抚,还下令大举搜捕建德旧部,逼得他们团结在刘黑闼旗下。此事更引来河北群众极大的公愤,窦建德义释淮安王李神通和秀宁公主的事天下皆知,李元吉杀窦建德已是不该,还要赶尽杀绝。刘黑闼能在窦建德灭亡后得到广泛的支持,事出有因。”

徐子陵心中暗叹,若让李元吉这种人成为当权者,天下将永无宁日,而无论李建成或李元吉,均不是治国材料,更非颉利的敌手。

侯希白道:“听说刘黑闼在河北军旧将范愿、曹湛和高雅贤的拥戴下,于漳南县举义,余部纷纷来归,看来河北又再风起云涌,掀起另一番风雨。”

徐子陵心忖若寇仲真能挨到宋缺大军北上,那时李世民的处境将大大不妙,须应付两条战线的战争。

侯希白续道:“刘黑闼并非没有后顾之忧,因为东北疆的高开道见洛阳城破,遂向唐室投降,令刘黑闼前后受敌。”

徐子陵想起高开道的大将张金树,又联想到山海关的杜兴,岔开话题道:“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侯希白道:“为使敌人摸不到我们的行踪,雷大哥安排好我们直抵大江,乘船顺流东行,转入运河北上锺离,那是少帅军的势力范围,韩兄一家三口将得到充分的安全保护。”

徐子陵欲语无言,如寇仲兵败,锺离会比彭梁早一步受到李子通的攻击,想是这么想,却不愿说出口来。他多么希望能及时赶回寇仲身边,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块儿。可是眼前的事不能不理,至少得待韩泽南夫妇和云玉真抵达目的地,他才敢分身离开。而阴显鹤更须他小心照顾,一旦旧病复发,那时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他。

云散雨收,星空却被山寨内外数十处火头送出的浓烟掩盖,黯然无光。唐军的先锋部队潮水般撤下斜坡,退回己方阵地,遗下的撞墙战车不是损毁严重,便是着火焚烧,其中被毁的十一辆更是在寨内而非寨外。

寇仲这方此时亦不闲着,把受伤的过千战士送往峡道安全处,由医兵抢救治理,工事兵则在扑灭火头,主楼被烧毁近半,塌掉所有箭楼,尽丧防御的力量。寨墙再非完整,被敌人以撞车硬撼开三处缺口,坚固的大门更被摧毁,处处碎木残石,提醒各人刚才激烈的战况。唐军伤死者过三千人,在寇仲方伤亡数字三倍之上,问题是参战者只是李世民三分之一的兵力,其他蓄势以待的部队,正开始进行第二波的强攻。

寇仲浑身浴血地立在一截尚算完整的墙头上,回想刚才的战斗,就像一场噩梦,只恨噩梦仍未过去,只有死亡才可把梦境终结。过去的个半时辰,他们先以檑木克敌,阻止敌人攻上斜坡,再以劲箭和投石,以居高临下之势狠挫敌人,使对方难越雷池半步。不过优势并不能持续多久,唐军以绳索捆套木头后动用骡子拖走,你掷多些下来他就多些搬走,到少帅军檑木用罄,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冒石矢攻上斜坡,然后展开撞墙攀墙之战,少帅军拼死反击,寇仲和跋锋寒更身先士卒,施尽浑身解数,仍被敌人三次攻入寨内。直到雨势收止,在寇仲指挥下,少帅军顽据墙头和主楼奋力死守,再由寇仲、跋锋寒亲领两军,把敌人逐出寨外,此时火器再次派上用场,杀得敌人仓皇退下斜坡,李世民适时的鸣金收兵。“咚!咚!咚!”备有八弓弩箭机和飞石大礮的一万新增步军和随后的五千骑兵,在离斜坡百步许的距离停下。

寇仲随口问道:“还剩下多少火器?”

麻常强忍着左胸的刀伤,沉声道:“全用光了!”

寇仲虎躯一震,朝身旁的跋锋寒瞧去,后者目光凝望敌人后方远处,说道:“李世民终于登场了!”

寇仲心头再震,凝神瞧去,高举李世民旗纛两万以骑兵为主,步军为副的主力大军,开始移往前线来。

麻常道:“若我们退入峡道,该可多撑两天。”

寇仲哈哈笑道:“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的。他娘的!何况我未必会输。”

跋锋寒道:“南路的机会如何?”

麻常摇头道:“早被王君廓以土石封死,再在外边以石寨把出路完全封闭,若要突围,只能向前闯。”

寇仲坚决摇头道:“我们唯一机会是守稳山寨,击退敌人,明天即设法修补缺口。”

后面的跋野刚道:“可是如何应付对方的弩箭机和大飞石?”

寇仲心中暗叹,沉声道:“唯一方法是主动出击,由我和老跋以劲箭遥距袭敌,先乱其阵势,然后以三千骑兵冲击敌阵,只要能把笨重的弩箭机和飞石大礮摧毁,敌人将战力大减。”

众人欲语无言。事实上为应付刚才敌人潮水式此起彼落的冲击战,寨内各人早疲不能兴,何况敌人有五千骑兵押阵,何惧己方骑兵的冲击?但因没有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闭口。寇仲晓得自己计穷力竭,但以他的性格,即使明知必死,仍要奋力斗争下去,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李世民的主力大军推进至前面部队后约五百许步处停定。对方燃起的火把数以千计,把山寨外的原野照得血红一片,压倒性的军力,如虹的士气,确能令寨内守军心寒胆落,自忖末日将临。

寇仲忽然苦笑道:“这或者可叫天公不作美,刚才下的若非大雨而是大雪,现在就不会是这么一个局面。”

“噗!”刚登上城楼的邴元真和王玄恕同时在寇仲身后跪下,邴元真双目含泪悲切道:“请少帅和跋爷立即突围逃走,李世民由我门应付,少帅和跋爷将来为我们雪此血恨。”

寇仲愕然转身,其他人早跪满墙头。寇仲发呆半晌,往跋锋寒瞧去。

跋锋寒微笑道:“不要看我,我和你般是绝不会舍弃自己的兄弟偷生的。”

寇仲仰天笑道:“好!你们快起来,我不知要怎样说才能表达我内心的激动。要死大家一块儿死,但我是不会死的,我仍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咚!咚!咚!”敌人的前锋部队,依着战鼓的节奏,开始向破损的山寨推进,登坡杀至。

风帆顺流东下。徐子陵和侯希白在船尾监视后方动静,看有没有可疑船只跟踪。敌人是以精于搜索情报而名著天下的香家,故不得不小心从事。操舟的是雷九指一位帮会朋友的手下,对长江水道了如指掌。

雷九指来到徐子陵另一边,兴奋地说道:“今天的事是我们灭香大计的重要转折点,该是精采绝伦。”

侯希白笑道:“如何精采?”

雷九指欣然道:“香家之所以这么紧张,发动所有人力物力全国的去搜寻韩泽南夫妇,背后是有原因的。”

徐子陵和侯希白听得精神一振。

雷九指续道:“当韩泽南晓得白小裳身怀六甲,决定逃走,遂小心部署,包括盗走一批重要册籍和账簿,内里齐备香家分布各处青楼和赌场的详细资料,各地领导人的薪俸和姓名。若有这批账册在手,香氏的罪恶王国将在我们的掌握中。韩泽南夫妇逃离香家,把账册藏于秘处,准备必要时以之作护身符,然后逃到香家势力不及的巴蜀一个小城镇。之前居住的巴东城也是没有香家开设赌场青楼的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香家势力的分布。”

侯希白喜道:“我们立即去把这批账簿册籍起出来。”

雷九指道:“这批账簿纪录的是旧朝炀帝时期的情况,现在已有很大的变化,只可作为一个参考,当然仍是非常有用。”

徐子陵问道:“其间有什么变化?”

雷九指道:“香家强掳民女,有几方面的作用,首先是迎合杨广的需求,投其所好,冀得杨广的庇护以壮大和扩展香家的势力;其次是能有充足的‘货源’,供应各地的青楼和赌场。此外又可为魔门各派系提供新一代的弟子,让各派系后继有人。除这三方面外,经训练后的少女更可卖到权贵富家,直接赚取利钱。所以香家能在短短十多年间,势力扩展至全国去。”

徐子陵不由往侯希白瞧去,侯希白摇头道:“我对童年尚有清楚的回忆,与香家没有任何关系。”

雷九指点头道:“香家贩卖人口的勾当是杨广即位后的事,他们也猜不到杨广败亡得这么快。自旧隋为宇文化及所灭,他们再不敢明目张胆的干这干犯众怒的勾当。不过他们的青楼赌馆已在各地生根,只要能讨好当权者,自可继续兴旺拓展。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看中和勾搭上最有机会成为皇帝的李建成,故全力靠拢和拥护他。”

徐子陵沉声道:“所以只要登上宝座的是李世民或寇仲,香家的势力将土崩瓦解。只不知香家与圣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雷九指道:“真正的关系恐怕只有香贵本人清楚。他该是魔门两派六道合力栽培出来的人,透过他不择手段的为魔门囤积财富,扩张势力。香贵有三子,你们晓得的有池生春和香玉山,可是他们的长兄,则任你们怎猜亦猜不到。”

两人愕然。雷九指压低声音道:“就是被传为旧隋贵冑,与杨虚彦关系密切的杨文干。他是香贵派到朝廷贴身伺候杨广,供应他在淫乐方面需求的人。因而被杨广赐姓杨,由香文干摇身变为杨文干,创立势力广被关中的京兆联。依我推估,杨虚彦因身为魔门中人,兼又看中香家可资利用的价值,故与杨文干同流合污,表面是全力匡助李建成,实则另怀鬼胎,只为自己打算。”

徐子陵豁然而悟,难怪杨文干作乱一事,牵涉到香家和魔门派系。

侯希白道:“现在香家若知韩兄夫妇与我们合作,香贵会有怎样的反应?”

此时杰儿一蹦一跳的走来,兴奋得小脸通红地扯着侯希白的衣袖,嚷道:“娘说侯叔叔是天下最好的大画师,叔叔啊!给杰儿、爹和娘画一张画像好吗?”

侯希白无法拒绝,被他扯着去时,回头向两人苦笑道:“我或者不是最好的画师,但收的润笔费肯定是最昂贵的,不过这回是免费服务。”

一大一小去后,徐子陵沉吟道:“香家今后会作怎样的安排?难道把所有青楼赌馆全关闭吗?”

雷九指道:“香贵至少要在势力被连根拔起前,撤离寇仲管治的地盘。”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浮起寇仲的面容,在香家被连根拔起前,寇仲能否逃过同一的命运?

寇仲和跋锋寒踏蹬上马,面对推进至山寨斜坡下的敌人,两人马后是三千少帅军的骁骑,整齐地排在寨门外斜坡顶处严阵以待,只待寇仲发出攻击的命令。敌人停步布阵,其前线指挥分别为罗士信和刘德威,两人均为身经百战的名将,知寇仲欲先发制人,冲击己阵,忙命手下结成防御阵势,以矛盾手和箭手重重保护弩箭机和飞石大礮,准备对寇仲军来个迎头痛击,暂成对峙的局面。寇仲双目神光电射,胜败生死早置之度外,心想的是在阵亡前能予敌人多少伤害。

跋锋寒压低声音向他们身后的邴元真和跋野刚道:“我和少帅先杀进敌阵,你们伺机随后来援,记着必须集中力量,不可分散。”

邴元真和跋野刚点头答应,天下间恐怕只有寇仲和跋锋寒等寥寥数人,有胆量和能力面对敌人千军万马而不惧,还敢做正面的冲锋陷阵。

寇仲探手轻抚马颈,叹道:“真对不起马儿你哩,不过我定会为你血债血偿。”

邴元真两人暗叹一口气,在敌人箭弩齐发下,寇仲和跋锋寒能以身免已非常难得,胯下战马定无可幸免。两名战士从寨内奔出,分把两面大盾送到寇仲和跋锋寒手上,说是奉麻常将军之命送来,又退回寨内去。

寇仲真气送入盾内,发出一下铮然清响。遥望前线敌阵后方李世民的主力大军,哈哈笑道:“我寇仲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没有人能奈何我,就看李世民这回能否破例。”

跋锋寒大喝道:“熄火!”

倏地山寨所有火把全部熄灭,山寨内外顿时陷进暗黑中,寇仲一众战骑像融入漆黑里去,比对下敌阵大放光明,一明一暗,骤然形成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寇仲一夹马腹,奔下山坡,跋锋寒紧随其后。邴元真、跋野刚和寨内的麻常同声呐喊,带得寨内外少帅军狂喊助威,一洗在强敌围攻下挨打的颓气。现在少帅军最大的本钱,就是拥有所向无敌的两个领袖寇仲和跋锋寒,而成败则在他们能否再创奇迹,使他们逃过全军覆没的厄运。但即使对他们极有信心的人,在面对敌人压倒性的优势下,再强的信念亦难免动摇。

敌方战鼓劲擂,箭手弯弓搭箭,凝势以待。罗士信一声令下,后方的战士往前靠拢,尽量不留下任何空间,令两人没有从容冲进阵内的空隙。寇仲和跋锋寒若强闯入阵,在欠缺舒展手脚空间的情况下,难免遭到被乱刀分尸之厄。

寇仲和跋锋寒来到斜坡半途处,离最接近的敌人尚有过千步的距离,施展人马如一之术,同时勒马停下。战马仰嘶。罗士信晓得两人要以神弓作长距攻击,再发命令,后方骑兵各分出一千人,从左右两翼驰出,争取主动,同时前线两排矛盾手和三排飞箭手,队形整齐的往寇仲和跋锋寒推进,战马奔腾的蹄音,步军踏地的足音,构成杀伐意浓的死亡节奏。

寇仲于此千钧一发的时刻,仍能对跋锋寒露齿笑道:“这次老哥若没死掉,恐怕毕玄再非你的对手啦。”

跋锋寒环扫分从正面攻来的步军和从两翼驰至的敌骑,双目神光电射,沉声道:“我们绝死不去。”

话犹未已,锣声急骤声起,远远来自李世民的帅军,竟是撤退的紧急号令。寇仲和跋锋寒愕然以对,完全把握不到眼前发生什么事。

徐子陵和雷九指进入船舱,正要去看侯希白的妙笔下韩氏夫妇和杰儿会是什么模样。云玉真的房门打开,露出她娇美如昔的玉容,轻轻道:“我可否和子陵说几句话?”

雷九指拍拍徐子陵肩头,识趣的径自去了,徐子陵只好进入云玉真的小舱房,凭窗坐下。云玉真隔几而坐,轻叹一口气。

徐子陵讶道:“美人儿师傅为何仍是满怀心事?”

云玉真露出苦涩的表情,叹道:“唉!美人儿师傅!我很久没听过这么悦耳的恭维了。今天云玉真已风光不再。子陵可体会到船在大江破浪而行的感觉?听着吹动江水的熟悉风声、船身辗破波浪的亲切水响,一切是那么的动人。以前我曾习以为常,甚且感到厌倦,到此时此刻才知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可惜一切已不能挽回。”

徐子陵晓得她追悔往昔令手下众叛亲离的行为。沉思片刻,正容道:“要恢复以前的情况,确是没有可能,但美人儿师傅你却可以另一种态度对待过去。对我来说,经历过已足够。美人儿师傅何不收拾情怀,对将来作出明智的抉择,生命仍将是美好和充实的。”

云玉真苦笑道:“你和寇仲不同处,是实话实说。我本是没什么事的,只是一时感触,不吐不快。”略顿后别头过来迎上他的目光,似是漫不经意地说道:“你们有没有打算过怎样对待萧铣?”

轮到徐子陵苦笑道:“在寇仲生死未卜之时,这样的问题是否太遥远呢?听说萧铣、李子通和辅公祏结成联盟,合力对付杜伏威,是否确有其事?”

云玉真道:“萧铣和辅公祏结盟是真的,却与李子通没有关系。李子通既投降唐室,怎敢冒开罪唐室之险对付同是李唐降臣的杜伏威?”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萧铣和香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玉真爽快应道:“萧铣和香家的关系,就是巴陵帮和香家的关系,互惠互利。在旧朝时期,巴陵帮透过香家得杨广的支持横行无忌,势力迅速膨胀,上任帮主‘烟杆’陆抗手是个有野心的人,不但想与香家分庭抗礼,还想吞掉香家的赌馆青楼生意,香贵遂与萧铣合谋,由杨虚彦出手刺杀陆抗手,令萧铣坐上巴陵帮帮主的宝座。”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

云玉真点头道:“不过萧铣和香家的关系正陷于破裂的边缘,问题在萧铣不肯因应形势,与林士宏合作。子陵可知林士宏是阴癸派外最出色的新一代人物?”

徐子陵点头表示晓得,旋即不解道:“香玉山既支持林士宏,为何当年又指使我和寇仲去行刺欲与林士宏合作的任少名?还有杨虚彦当年行刺香玉山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玉真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香家仍以为萧铣是受他们操纵的傀儡,希望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故与阴癸派作对。现在魔门各派联成一气,萧铣正因顾忌魔门,故不再与香家合作。至于杨虚彦行刺香玉山,只是合演一场,否则怎会那么巧在你们陪伴香玉山的当儿发动,舍易取难?”

徐子陵终弄清楚萧铣与香家的复杂关系。更隐隐猜到对男女关系甚为随便的云玉真有很大可能与萧铣暗中有过一手,故而关心萧铣的命运。长呼一口气道:“不论寇仲与李世民的斗争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萧铣困守大江一隅,终逃不过被歼的命运。谁能控制巴蜀和中原,谁就有能力收拾萧铣。若那个人是寇仲,他肯定不会放过萧铣,帮主该比任何人更清楚箇中恩怨。”

云玉真凄然道:“既是如此,为何你们肯放过我呢?”

徐子陵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香玉山而非是你,云帮主不要再胡思乱想。过去的已成过去,我们之所以能有今天,帮主有很大的功劳,就让功过相抵,只要帮主肯全力助我们为世除害,将是莫大功德。抵锺离后我会北上彭梁看寇仲的情况,对付香家的事由雷大哥全权负责,帮主可完全信任他。”

在寇仲和跋锋寒乃至全体少帅军都摸不着头脑、瞠目相对下,本是气势汹汹全面发动攻势的大唐军潮水般后撤。要来便来,要退便退,唐军退而不乱,尽显其精良的训练。先退而结阵,接着弩箭机和飞石大礮缓缓随军后移。李世民的帅军亦生变化,往两旁移开,分于两座小山布阵,让出空间予前线军队退往后方。

跋锋寒皱眉道:“李世民在玩什么把戏?”

寇仲环目四顾,沉声道:“或者他要亲自上场吧!”

跋锋寒摇头道:“这并不合乎兵法,虽说其法度不乱,临阵退兵要冒上极大的风险。”

寇仲苦笑道:“可惜我们无力进击,否则可教李世民吃个大亏。”

“嘭!嘭!嘭!”撤退的锣声中,前线唐军队型整齐的撤往后方,再由前线军变成殿后部队,停步结阵。李世民的帅军左右缝合,变为前线军,离开斜坡足有三千步之遥。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只要李世民以玄甲战士为主力,全体骑兵冲杀过来,其力足可把我们彻底击垮。”

寇仲正要答话,李世民阵内的步军竟开始后撤,剩下是清一色的骑兵。

寇仲一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李世民真的要纯用骑兵攻寨,那会令他伤亡大增,并不明智。”

跋锋寒目光投往东面,黑沉沉的原野没有任何动静。

寇仲再震道:“李世民是真的撤退。”

此时李世民两翼骑兵掉头后撤,剩下李世民麾下的玄甲战士。忽然敌方火把纷纷熄灭,敌我两方的战场全陷进漆黑中,之前被忽略的星辰零星疏落的在云层盖不到的夜空露出仙姿,充盈着和平和安宁的味道,与两军对垒将要展开恶战的气氛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回轮到跋锋寒虎躯一颤,目光重投东方原野,失声道:“是马蹄声!”

寇仲亦听到从东面隐隐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喜出望外道:“难道是宣永他们击退李世勣的军队,及时来援?”

后方的麻常等听到异响,纷纷往东面张望。寇仲一颗心不受控制的卜卜狂跳,李世民现在的奇怪行动、东面的蹄音,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己方人马来援。想到这里,掉转马头,大喝道:“点火!”

山寨火把重复燃照之际,东面丘陵后出现大片火光,接着是数之不尽的骑兵,漫山遍野的从东面原野疾驰而至,旌旗飘扬,威风凛凛。

寇仲剧震道:“竟是我未来岳父驾到。”

山寨的少帅军绝处逢生,欢声雷动,震荡整个战场。“天刀”宋缺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领军来援。

徐子陵敲门入房,阴显鹤神情木然的呆立窗前,目光投向黑茫茫的江岸。徐子陵来到他旁,本有满腹话要说,却是欲语难言。脑海浮现初遇阴显鹤时这高傲的剑客独立在饮马驿后院温泉池旁烟雾水气中的情景。当时尚不知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还以为他生性孤独离群,不近人情。

阴显鹤缓缓道:“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我也要踏遍天涯海角的去找小纪,徐兄不用再理会我。”

徐子陵不解道:“在这方面雷大哥会有他的办法。当年江都兵变时,趁机逃走的女孩子有数百之众,只要寻到其中部分人,再跟线索追寻下去,不是没有找到令妹的机会。”

阴显鹤苦笑道:“当时兵荒马乱,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她一个弱小女孩,唉!”

徐子陵正容道:“冥冥中自有主宰,老天爷既让我们从韩夫人处得知令妹的确切消息,该不会那么残忍吧!”

阴显鹤默然无语。徐子陵倏地双目闪亮,沉声道:“说不定我认识当时与令妹一起逃离江都的少女群中的其中之一。”

阴显鹤剧震一下,朝他瞧来,双目露出像烈火般炽热的希望,说道:“是谁?”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暗下决定,誓要尽力完成阴显鹤的心愿,说道:“是长安最红的卖艺不卖身的才女纪倩,她的名气仅次于名闻全国的尚秀芳。”接着解释一遍,说道:“纪倩千方百计想跟我学习赌术,正是要向香家作报复,只可惜因她不信任我,故不肯吐露令妹的事。当时我的感觉她是认识令妹的。”

阴显鹤沉声道:“我要立即上岸,赶到长安找纪倩问个分明。”

徐子陵皱眉道:“现在长安李家与寇仲的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关防紧张,没有适当的安排,阴兄恐难踏入长安半步,可否让我们先和雷大哥商量,让他想个万全办法。”

阴显鹤坚决摇头道:“我到了长安看情况想办法,徐兄帮我很大的忙,我会铭记于心。”

徐子陵苦笑道:“纪倩可能由于往事留下的阴影,对人疑心极重,阴兄即使摸上门去,亦恐难得她信任。”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绝不错过。”

徐子陵拿他没法,说道:“这样好吗?我们先送韩兄一家三口到锺离,然后立即坐船北上彭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我再陪阴兄到长安找纪倩,我有方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然后偷偷溜走。”

山寨右方山野火光烛天,宋家一支约五千人的轻骑先锋部队,在丘陵高处布阵,寇仲极目扫视,仍未见“天刀”宋缺的踪影。

在离天明尚有半个时辰的暗黑中,唐军阵地传来车轮辗地的声响,显示李世民命令手下冒黑把弩箭机和飞石大礮送往更远处的营地。

跋锋寒遥观宋家骑兵部队的阵势,赞道:“兵是精兵,马是良骥,这么急奔百里的赶来,仍是推移有序,气势压人,足可与唐兵争一日之短长。”

寇仲待要说话,跋锋寒一拍他肩头道:“去拜见你的未来岳丈吧!现在给李世民个天作胆也不敢强攻过来,这里由跋某人给你押阵。”

寇仲笑道:“他老人家该尚未驾临,我还是在这里摆摆样子较妥当。”

跋锋寒目光投向与暗黑原野浑融为一的唐军方向,说道:“若我是李世民,会现在立即撤走,否则后路被封,他的人马将永远出不了隐潭山。”

寇仲叹道:“这次洛阳之战,教懂我一件事,是绝不可小觑李世民。若我所料无误,我未来岳父的宋家军该先解陈留围城之厄,然后日夜兼程赶来救援我们这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残军。正因李世民预料到我岳父抵达的时间,所以迫不及待的全力攻寨,幸好我们能撑到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成败只一线之差,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跋锋寒点头道:“这次洛阳之战跋某人的最大得益,就是从没这么接近过死亡,每一刻都在嗅吸着死亡的气息。”

寇仲哂道:“你老哥似乎忘掉在毕玄手下死过翻生的滋味。”

跋锋寒摇头道:“和毕玄那回是不同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这次从杀出洛阳开始,哪一刻我们不是活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若非有那批火器,我们早完蛋大吉。”

忽然宋家骑兵阵内爆起震天的呐喊欢呼声,两人目光投去,旗帜飘扬下,“天刀”宋缺挺坐如山,高踞马上的雄伟身形,现身一座山丘之上,正向山寨这方面奔来,其他宋家人马,仍各据山头高地,按兵不动。寇仲一手抓着跋锋寒马缰,硬扯得跋锋寒一起往迎。山寨内外的少帅军掀起另一股热潮,欢声雷动。最艰苦的时刻,终成过去。

雷九指听毕,点头道:“蝶公子的情况确令人同情,我同意只要有一丝线索,无论多么渺茫,也不应错过。问题是你如何分身?不如由我陪他去找纪倩。”

徐子陵迎风立在船首,衣袂飘扬,叹道:“我当然明白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别,故先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才作最后决定。见纪倩一事由我陪他到长安会比较妥当点。李渊禁宫内高手如云,一旦我们行藏暴露,可不是说着玩的。在对付香家的大行动上,你老哥是统帅,我和寇仲只是摇旗呐喊的小卒,其他琐碎的工作,由我们包办。”

雷九指捧腹哑然失笑道:“你想说服人时语气愈来愈像寇仲!香家结上你们两个死敌实是自取灭亡。现在我更掌握香家整个运作和巢穴布置的秘密,寇仲一统天下的那天,将是香家整个罪恶集团覆亡的一日。”

徐子陵默然片晌,淡淡地说道:“雷大哥似乎一副认定寇仲会赢的样子?对吗?”

雷九指忍着笑站直瘦躯,右手抓上徐子陵肩胛,长长吁出一口气,油然道:“全天下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内,均晓得宋缺绝不会让人击垮寇仲的,他的宋家军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他能否在最适当的一刻出现?”

雷九指耸肩道:“那就要看宋缺能否保得住他军事大家的神话。自宋缺坐镇岭南后,从没有人能成功从他手上拿走半寸土地;他若要扩张,大江以南早成他的天下。但他竟能沉着气直至遇上寇仲,始出岭南争天下,正代表他不但看透别人,更看透自己。信任我吧!论眼光和对时势的把握,天下无人能出宋缺之右。”

徐子陵凝望茫茫大江,心底浮现师妃暄的玉容,宋缺加寇仲,有如江水般席卷中原,天下谁能与之争锋?当李阀优势尽失,师妃暄会否坐看由她一手挑选的李世民遭受没顶之祸,而智慧通天的她如何将局势扭转过来?

宋缺神采胜昔,坐在马背上的他比在磨刀堂更威武从容,在战场上神态之轻松自在,寇仲和跋锋寒敢发誓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得睹。他一身泥黄轻甲冑,外披素白大氅,迎风拂扬,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宋缺没有戴头盔,在额头扎上红布带,带尾两端左右旁垂至肩胛,英俊无匹又充满学者风范的面容含着一丝深情温柔的喜悦,名慑天下的天刀挂在背后,刀把从右肩斜伸出来,策马而来的风采直如天神降世。

簇拥着他的将领中有三人形相独特,一望而知是宋缺旗下的俚僚大将,寇仲认得的有“虎衣红粉”欧阳倩,当年他到岭南见宋缺,曾在暗里偷看过她。另两俚将一肥一瘦,肥者形如大水桶,身上甲冑紧紧包裹着他似要裂衣而出的肥肉,尤其是胀鼓鼓的大肚,偏是予人灵动活跃的相反感觉;瘦者身材颀长结实,作文士打扮,有一个超乎常人的高额,目光尖锐,蓄有一撮小胡子,外型潇洒好看。两人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其他全是宋家的将领和子弟兵,寇仲认识的有护送宋玉致到陈留见他的宋邦,宋家诸人中穿将领盔甲者数十人,均值壮年,人人神态骠悍,雄姿英发,使人感到宋阀人强马壮,好手如云。

两方人马在一座丘陵上相遇,勒马停下。宋缺仰天笑道:“好!寇仲你干得好,没有辜负老夫对你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只要阀主迟来一步,小子可能要魂归地府,看牛头马面一众大哥的脸色做鬼,专心拍他们马屁。”

欧阳倩忍俊不住的“噗嗤”娇笑,美目飘来,旋即感有失仪态,垂首敛笑。

宋缺哑然失笑,目光移向跋锋寒,后者举手致敬道:“跋锋寒参见阀主。”

宋缺双目射出似能把跋锋寒看穿看透的神光,接着露出友善亲切的笑容,说道:“想不到毕玄后尚有你跋锋寒,难怪突厥人能称霸大草原。”跋锋寒从容微笑,没有答话。

接着宋缺把左右诸将介绍给两人认识,胖将是番禺之主“俚帅”王仲宣,瘦者是泷水的俚僚领袖陈智佛,加上欧阳倩,南方俚僚最响当当的超卓人物群集于此。宋家诸将除宋邦外,令寇仲印象最深刻的是叫宋爽和宋法亮的两位年轻将领,无不是一流高手的气派,可想象他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的英姿。

宋缺目光投往唐军营地,似能视黑夜如同白昼的观察敌人情势,淡然自若道:“李世民正苦待白天的来临,更期待我们大举进击,可是老夫怎会如他所愿?”

跋锋寒愕然道:“阀主竟不打算乘势攻击,任他撤出隐潭山吗?”

宋缺微微一笑,柔声道:“锋寒可知我为何选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来援,而非所说的明年春暖花开之时?”

跋锋寒默然片晌,忽然叹道:“锋寒服啦!”

宋缺仰天大笑,说道:“好!不愧是我未来快婿生死与共的超卓人物。所有人给我听着,我不会再重复另一次,由此刻开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只听少帅一人的命令。”众将轰然应喏,气氛炽热。

寇仲赧然道:“这怎么成?你老人家才是……”

宋缺截断他道:“不要婆婆妈妈!大丈夫何事不敢为?将来统一天下,做皇帝的是你寇仲而非我宋缺,这是你以自己的本领挣回来的。”接着露出祥和的笑意,说道:“你等于我半个儿子,老夫不支持你支持谁呢?”然后仰首望天,说道:“人人均认为南人不利北战,难耐风雪,故自古到今,只有北人征服南方,从没有南人能征服北方。我宋缺不但不信邪,还要利用北方的风雪,助少帅登上皇帝宝座。我要证明给北人看,胜利必属于我们。”

寇仲剧震一下,也像跋锋寒先前般现出佩服至五体投地的神色。

宋缺欣然道:“少帅明白啦!”

寇仲点头道:“小子愚钝,到此刻才明白。”

宋缺目扫众人,平静地说道:“李世民是不得不退,且要退往洛阳,凭城坚守。而这一退三个月内休想能再发兵南下,皆因风雪封路,只能坐看我们扫荡他于洛阳以南根基未稳的战略据点。我们就利用这珍贵的三个月时光,先取襄阳、汉中,控制大江。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将是我们北上之日。”

跋锋寒沉声道:“要攻洛阳,襄阳是必争之地,至于汉中,因何得阀主如此重视?”

宋缺双目射出深不可测充盈智慧的神光,说道:“汉中乃形势扼要之地,前控六路之险、后拥西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任何人要守住巴蜀的北大门,必须先保汉中。巴蜀的解晖既不大听本人的话,我就把他与李唐的唯一联系截断,教解晖不敢有丝毫妄动。巴蜀既定,大江便在我们手上,哪轮得到萧铣、杜伏威之辈称王称霸?”

寇仲欣然道:“杜伏威他老人家答应全力支持我。”

宋缺哑然笑道:“既是如此,会省去我们一些工夫。寇仲你可知天下已有一半落到你的手上,杜伏威既站在我们一方,敢不降者我们就以狂风扫落叶的威势,把南方统一在我们铁蹄之下。上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趁李唐无法南顾的好时光,统一大江两岸,那时天下之争,将决定于你和李世民的胜负。”

寇仲此时对宋缺的战略五中佩服,谦虚问教道:“李世民退兵后,我们该怎办?”

宋缺微笑道:“这次我们北上大军,总兵力七万之众,随我来者三万人,其他留守彭梁候命,所有后勤补给由你鲁叔负责。而我们的强项在水师船队,配合你们的飞轮战舰,可不受风雪影响,攻打水路两旁具有关键性的战略重镇,乃至直入巴蜀,夺取汉中。少帅军是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寇仲听得心领神会,朗声答道:“小子明白了!李世民退我们也退,不过我们是以退为进,先返彭梁,操练和结集水师,待风雪来临,先取江都,然后逆江而上,破辅公祏,制萧铣,然后兵分两路,一攻汉中,一夺襄阳,那时洛阳或长安,将任我们挑选。”

宋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跋锋寒叹服道:“战争如棋局,阀主一招棋即把李唐压倒性的优势改变过来,且不用动一兵一卒,若我是李渊,会自此刻每晚不能安寝。”

宋缺双目寒芒电闪,沉声道:“李渊算什么东西?不过李世民确是个人物,令我差点失算,幸好寇仲没有令老夫失望。锋寒可知李世民不得不追杀寇仲的形势,正是老夫一手营造出来的?”

跋锋寒和寇仲愕然互望,愈发感到宋缺像一位战争的魔法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宋缺神态恢复绝对的平静,轻轻道:“老夫这二十多年来的工夫不是白费的,天下的形势全在我掌握中,重要的事没一件瞒得过我。李世民让李元吉处死窦建德实为最大失着,令河北形势大生变量,建德大将刘黑闼再度领兵举义,抗击唐军,当我们北上之时,李世民将陷于遭到南北夹击的劣势。李渊啊!你左拥右抱的好日子已屈指可数啦。”

此时天色渐明,远方唐军只余一支万许人的骑兵部队列阵以待,其他人迅速往隐潭山方向撤去。

徐子陵的船在午后时分抵达锺离,镇守锺离的卜天志闻讯迎上船来,不待徐子陵说话,抢着报喜道:“宋阀主的船队五天前从大江驶上运河,直扑陈留,据刚接到的消息,李世勣诈作不敌,连夜撤返开封,阀主看破李世勣在使诱敌之计,自行领三万精兵往援少帅。”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横亘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雷九指更是面有得色,一副有先见之明的神态。

徐子陵问道:“寇仲在哪里?”

卜天志道:“少帅在一处叫天城峡的地方结寨抗敌,全赖他拖着李世民的十万大军,陈留始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宋家水师大军前来解围。”

徐子陵低念念两次“天城峡”,一震道:“亏这小子想到这险地。”

卜天志神色一黯,惨然道:“不过少帅损失惨重,从洛阳追随他的王世充旧将几乎伤亡殆尽,只余王玄恕、跋野刚和邴元真三人,杨公亦不幸阵亡。”

徐子陵黯然无语,战争就是如此,看谁伤得更重!不论成王败寇,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激烈和血腥遍地。从没有一刻,他比此刻更厌恶战争。

卜天志知徐子陵心中难过,想分他心神,问道:“不是有位韩兄和他妻儿随来吗?”

甲板上除操船的弟兄外,就只有雷九指、侯希白和徐子陵三人。雷九指办事谨慎,早着人知会卜天志他们的来临。

徐子陵叹一口气,诚恳地道:“志叔!船上除韩兄一家三口,尚有云帮主,希望志叔看在我面上,不要再和她计较以前的恩怨,她已跟香家决裂,决心全力助我们对付香玉山。”

卜天志听得发起呆来,好半晌苦笑道:“她落至今天如此田地,还有什么好跟她计较的。巨鲲帮再也不存在,希望她明白此点。”

徐子陵道:“她比任何人更明白,请志叔好好照顾她,我和希白及另一位朋友必须立即赶往彭梁,韩兄一家和云帮主到锺离暂居,雷大哥会向志叔解释一切。”

卜天志以为他心切往彭梁与寇仲会合,点头道:“他们的事包在我身上,在我的地盘,没有人能损他们半根毫毛。唉!坦白说,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有机会全权管治一个像锺离般的大城,全是拜少帅和子陵所赐。”

徐子陵扯着他到一旁问道:“陈公和跋锋寒没事吧?”

卜天志道:“跋爷当然没事,还是他突围到陈留报信,并领援军从天城峡的南路去与少帅会师。听跋爷所言,那山寨还是陈公设计的,放心吧!我最清楚陈公,他是那种有福气的人,经历多次大难仍能死里逃生,这次定可安度。”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压低声音道:“志叔可否帮我另一个忙,亲自入房请她出来,给足她面子,因为我不想她随我到彭梁去。”

卜天志微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连这点心胸也没有?好吧!我进去和她说话,再送她入城。”说罢往舱门走去,雷九指识趣的引路。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后者正呆望矗立淮水北岸的锺离城,若有所思。

侯希白讶道:“子陵在想什么?纪倩方面的事不用担心,因为小弟正是她最欣赏的人之一。”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想的不是纪倩,而是宋缺加上寇仲的后果,更晓得李唐的败亡迫在眉睫。”

侯希白大惑不解道:“子陵凭什么如此肯定?李阀有关中之险,长安、洛阳之固,大河之便,进攻退守,占尽地利,更有李世民这天下最善守的统帅,即使寇仲加宋缺,恐仍难在短期内攻陷两城中任何其一。”

徐子陵低叹道:“寇仲根本不用攻打洛阳,而是直接入关攻打长安,即使守城的是李世民,能挨上三天已非常了不起。”

侯希白一震后,把声音尽量压下道:“杨公宝库,对吗?”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会不会出卖我呢?”

侯希白愕然道:“妃暄怎会出卖你?纵使她要出卖你,这事与杨公宝藏有什么关系?”

徐子陵摇头不语,露出另一道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为了李世民的存亡,师妃暄会不会把杨公宝藏的秘密泄露出来?在一般情况下,她当然不会更不屑做这种事,但正如石之轩所说的,师妃暄或她的师尊梵清惠,都没有另外的选择。

在帅帐旁的空地,寇仲、跋锋寒、麻常、白文原、邴元真、陈老谋、王玄恕、小鹤儿和跋野刚围着篝火团团坐地,享受着手下为他们做的饭菜,大有历劫余生的感觉。他们一点也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因宋缺大军的营帐在四面八方布成营阵,把他们护在核心处。能活着离开天城峡的少帅军只有三千二百五十人,且多少带点伤员,又赶了半天路,人人疲乏不堪,急需休息。小鹤儿不住在王玄恕耳旁说话,王玄恕则有点尴尬,又不得不专心聆听,众人识趣的诈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唯一不识趣的是陈老谋,向王玄恕怪笑道:“小鹤儿换回女装,定是个非常标致的小姑娘,老夫猜对吗?”

王玄恕立即红透耳根,干咳道:“我没见过。”

小鹤儿的脸皮显然比王玄恕厚得多,横陈老谋一眼,又凑到王玄恕耳旁说一番话,弄得王玄恕更狼狈。

陈老谋仍不肯放过他们,哈哈笑道:“我偷听到小鹤儿说的话了。”

小鹤儿没被他唬着,笑意盈盈地说道:“陈公在胡诌,我不信你听得到。”

陈老谋傲然道:“我这对耳朵是天下有名的顺风耳,你刚才对玄恕公子说的是奴家找一天穿上女装让公子你看看好吗?”最后一句,他是学着小鹤儿的少女神态和语调夸张地说出来的,登时惹得满场哄笑。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果然是胡诌。”

这么一说,众人均晓得跋锋寒才是真的窃听到小鹤儿在王玄恕耳边说的话的人。

陈老谋大喜道:“她说什么?快到我耳旁来禀告。”

小鹤儿不依道:“跋大哥不是好人。”

跋锋寒微笑道:“从来没有人把我当做好人,我更不要做好人。不过在此事上破例一次,为小姑娘你严守秘密。”

寇仲心中涌起暖意,拿他初遇上时的跋锋寒,与眼前的跋锋寒相比,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前者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什么人都不卖账,后者却是可舍命为友的好兄弟。

王玄恕的脸更红了,小鹤儿佯羞的微瞪跋锋寒一眼,又露出喜滋滋的神情,神态天真可爱。

陈老谋人老成精,哈哈笑道:“我猜到了!只看小恕的神色,就知他不但看过,还……不说了!老夫也破例保守你们的秘密。”王玄恕招架不来,求道:“陈公饶了我吧!”

跋锋寒忽然道:“各位,我要和你们分开一段时间,到攻打洛阳时,再和各位并肩作战。”

众皆愕然,只寇仲像预先晓得般点头道:“不是又要回塞外吧!那你怎能及时赶回来?”

跋锋寒摇头道:“我会在中原逗留一段日子,还些旧债。若子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更要大开杀戒。”

寇仲笑道:“子陵肯定没有事,否则他定会来找我诉冤。”

小鹤儿打个寒颤,显是想到人死后会变成鬼魂的事。

陈老谋倚老卖老,皱眉道:“小跋欠的是什么债?你不似爱闲来赌两手的人呀!”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我欠的是人情债。”

寇仲大惑不解道:“人情债?”

跋锋寒长身而起,双目射出令人复杂难明的神色,说道:“最难辜负美人恩,玄恕公子谨记此话。小姑娘有一对罕见的长腿,打扮起来必是动人非常。”众人知他说走便走,连忙起立。

寇仲伸手抓着跋锋寒粗壮的手臂,说道:“你们继续聊天,由我代表你们亲送老跋一程。”

说罢放手,与跋锋寒并肩走出营地,经过宋家军的营帐,宋家战士无不肃然致敬,显示出对两人的崇慕尊敬。

来到营地附近一处山头,寇仲微笑道:“我是不会攻打洛阳的,老哥你听到我取得汉中之日,就须立即赶来与我们会合,否则会错过在长安城内精采的巷战。”

跋锋寒立定愕然道:“你竟准备直接攻打长安?你凭什么有此胆量?”

寇仲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道:“答案是杨公宝库,你可知当年杨素建造宝库,目的是要在紧急时颠覆大隋,如今换成李唐,它的作用仍没改变,库内不但有大批武器,且有贯通城内外的地道网。对我来说,长安等于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当李渊仍在他的龙床搂着什么尹德妃、张婕妤寻好梦的时刻,我们的人已占据城内所有重要据点,打开所有城门,这场仗我是十拿十稳,必胜无疑。”

跋锋寒动容道:“宋缺晓得此事吗?”

寇仲道:“人多耳杂,我尚未有机会上禀他老人家。”

跋锋寒道:“徐子陵外,还有谁知道杨公宝库的秘密?”

寇仲抓头道:“都是追随我多年绝不会背叛我的双龙帮兄弟。不过婠婠到过宝库,但我有信心她不会出卖我。”

跋锋寒眉头大皱道:“你竟信任婠婠?”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头道:“当然信任。因她对子陵动了真情,害我等于害子陵,何况她再不关心魔门的事,与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跋锋寒笑道:“若地道给人堵着,你可撤返汉中,再天涯海角的去追杀婠婠。”

寇仲摇头道:“这样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老哥尚未告诉我,要去还的是什么人情债?”

跋锋寒轻松地说道:“我要杀边不负,这是我答应过琬晶的事。”

寇仲一呆道:“东溟公主!她已下嫁尚明那心胸狭隘的混蛋,一朵鲜花偏插在牛粪上。”

跋锋寒拍拍他肩头,说道:“少发噜囌,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的不如意事已比别人少,至少我们仍好好活着。兄弟珍重。”说罢洒然去了。

寇仲呆瞧着跋锋寒远去的背影,心中浮现宋玉致的玉容,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回头朝宋缺营帐方向掠去。

船经梁都关口,前后多了两艘护航的少帅军战舰。少帅军既守得住陈留,由此至江都的运河被少帅军完全控制在手上,没经批准的船只,休想通过。徐子陵可以想象凭着少帅军冒起的新建水师船,配合宋家饱经河海风浪的庞大水师,寇仲的势力将沿运河、淮水和大江蜘蛛网般往洛阳南方蔓延,占据每一个具战略性的军事重镇,当完成整体的部署,不肯臣服的人只余待宰的命运。

他躺在舱房床上,思潮起伏,没法平静下来。宋缺既出而助寇仲争霸天下,寇仲亦因窦建德被处死,杨公和忠心随他的众将士的阵亡,与李唐结下解不开的血仇,寇仲攻入关中的战争,将是无可避免的事。也只有由寇仲当皇帝,魔门和香家的恶势力才可彻底铲除,同时击退正虎视眈眈的突厥狼军。这是包括他徐子陵在内,没有任何人能逆转的必然发展的形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妃暄会不会放弃李世民,改而支持寇仲?唉!该是没有可能的,可是妃暄还可以做什么?她会不会把杨公宝库的秘密告诉李世民?想到这个困扰他的问题,徐子陵再没有丝毫睡意,披上外袍,走到甲板上。

阴显鹤瘦高的独特背影,出现在船尾处。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举步走到他身旁,说道:“阴兄睡不着吗?”

阴显鹤颓然道:“我刚做了一个噩梦,所以到这里来吹吹风,希望能把心魔驱散。”

徐子陵道:“是否梦到令妹?”

阴显鹤点头道:“那是个很不祥的梦,徐兄请恕我不愿说出来。”

徐子陵安慰他道:“据说梦里的事往往和现实相反,例如见到出征的儿子一身光鲜,笑容满面的在梦中来报喜,反而是儿子阵亡的大凶兆。寇仲也常作被敌人围歼而无力抗拒的噩梦,但他到今天仍活得好好的。”

阴显鹤一震朝他瞧来,沉声道:“徐兄不是安慰我吧?自舍妹被掳后,我从没作过好梦,即使梦到她与我相依为命的美好情景,梦醒时也只是再进入另一个噩梦。”

徐子陵心中一酸,更坚定为这好朋友寻找他妹子的决心,说道:“我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我还有一种感觉,阴兄必可与令妹团聚。”

阴显鹤目光重投河水,默然片晌,说道:“是否真有命运的存在?”

徐子陵苦笑道:“这恐怕是任谁都没能有肯定答案的问题。人年纪轻时,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认为自己可改变一切,命运是以自己一双手创造出来的。当阅历增长,愈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无奈!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是不论处于如何恶劣绝望的环境,必须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奋斗到最后一刻。即使纪倩不能助我们找到小妹,我们也要另寻办法。”

侯希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例如重金悬赏,找个能通吃四方有头有脸的人为我们设谋定策,不过在这种时世,这个人并不易找。”

徐子陵提议道:“何不以阴显鹤之名县赏千两黄金找寻阴小纪,小妹既能在香家淫威下仍坚决维持本名,到此刻当仍不会改换姓名。”

阴显鹤立即双目发亮,说道:“为何我竟从没想过这简单的办法。唉!不过此法知易行难,除非是能号令天下的皇帝,谁可通悬全国的去找一个人?”

徐子陵欣然道:“那就要看寇仲的本事,我们先在他的所有地盘悬红寻人,他每占领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悬红寻人,千两黄金可非一个小数目,此事必轰传天下,令妹只要晓得阴兄仍然在生,必会来找阴兄。”

侯希白插嘴道:“说不定可省回千两黄金。”

阴显鹤听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我们还要到长安去吗?”

徐子陵道:“要消息散播全国,可非十天八天的事,我们来个双管齐下。”

侯希白点头道:“悬赏的事并非十拿九稳,若令妹住的是乡村小镇,恐怕不易收到信息。”

阴显鹤心生忐忑地说道:“若她住的是梁都、陈留那种大城,收到消息立即赶来陈留,却见不着我,岂非……”

侯希白大笑道:“阴兄这叫担心者乱,只要令妹肯到陈留,自有人把她好好安顿。从陈留到长安,一来一回,以我们的脚程,半月内可办妥一切。”

阴显鹤伸手抓着两人手臂,低声道:“我真的很感激你们,只要舍妹尚在人世,我定与她有重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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