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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仙踪再现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705 2024-03-05 11:28:41

寇仲为徐子陵斟满一杯茶,欣然道:“请陵少用茶,天气这么冷,趁热喝啊!”

徐子陵讶道:“为何忽然变得这么客气?”

两人黄昏时完成蜀道之旅,踏入蜀境。以他们的体能也感不支,于入蜀境后毗连的一个驿站的简陋旅舍投宿,梳洗换衣后到食堂用饭。食堂只得他们一台客人,伙计奉上饭菜后不知溜到哪里去,寒风呼呼从门缝窗隙吹进来,故寇仲有天气寒冷之语。

寇仲摸摸再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鼓胀肚子,笑道:“我是感激你走蜀道的提议,使我乐在其中,暂忘战争之苦,另一方面是借你来练习谦虚,免致小胜而骄,变成妄自尊大的无知之徒。唉!不知是否得不到的东西最珍贵这道理可照搬过来用在做皇帝上,我真的愈来愈不想做皇帝,那怎及得上与陵少无拘无束游山玩水的乐趣,当坐上那龙座时只是盖章画押已忙得乌烟瘴气。”

徐子陵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势成骑虎,难道要玉致做别人的皇后吗?”

寇仲重提道:“我真怕汉中已落入李渊之手,事情将难以善罢。咦!有人来!”

蹄声自远而近,由官道传来,值此严寒天时,蜀道商旅绝迹,蹄音忽起,两人均有冲着他们来的感觉。

徐子陵细听道:“七至八骑,赶得很急。”

马嘶响叫,显然是来骑收缰勒马,在旅馆外下马。

有人低喝道:“你们在外面把风。”

寇仲愕然道:“声音熟悉,究是何人?”

徐子陵目光投向紧闭的大门,大门“咿呀”一声被来者推开,寒风涌入,吹得食堂数盏风灯明灭不定。

寇仲定神看去,一拍额头与徐子陵起立相迎,笑道:“难怪这么耳熟,原来是林朗兄!”

林朗先把门掩上,施礼道:“林朗谨代表我们乌江帮老大沙明恭迎少帅和徐爷。”

徐子陵想起当日从水路离开巴蜀,由侯希白安排坐上林朗的船,就是在那趟航程遇上韩泽南一家三口,还有雷九指,被赖朝贵骗掉身家的公良寄,他和寇仲、雷九指遂联手为公良寄讨回公道。眼前骤现故人,种种往事如刚在昨天发生,心中欢悦,笑道:“大家兄弟,说话为何这么见外,坐下说。”

林朗哈哈一笑,欣然坐下,瞧着寇仲亲自为他取杯斟茶,说道:“小弟刚才是代表敝帮说话,当然要依足礼数。能认识两位,是我林朗一生最引以为豪的荣幸。”

寇仲放下茶壶,微笑道:“我们还不是人一个,不会长出三头六臂,且一日是兄弟,终身是兄弟,来喝一杯!”三人以茶当酒,尽胜尽兴。

寇仲道:“何不把林兄的兄弟唤进来避风?”

林朗道:“一点小苦头都吃不消,怎么出来混?何况我们的话不宜入第四者之耳。”

徐子陵问道:“林兄的时间拿捏得非常准确,像是和我们约定似的。”

林朗道:“自雷大哥通知我们两位会来巴蜀,我们一直密切留意入蜀的水陆两道,还是我最有运道,只等两天,就碰上两位爷儿。”

寇仲故作不耐烦道:“又来了!什么爷前爷后、爷长爷短的?他叫小徐,我叫小寇,你叫小林。小寇有点不妥,像当小毛贼似的,还是小仲或阿仲吧!”

林朗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感动地说道:“能交到徐兄和少帅两位肯念旧的朋友,确是我的福气。”

徐子陵道:“成都发生什么事?为何要在我们到成都前先一步截着我们?”

林朗道:“巴蜀现在的形势非常紧张,宋缺的水师在我离开成都的前一天以压倒性优势兵不血刃的进占泸川郡,把解晖的人全体逐出,以后任何人想从水道离蜀,都要得宋家军点头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头皮发麻,宋缺用兵确有鬼神莫测的本领,要知泸川位于成都之南,处于大江和绵水交汇处,从那里逆江发兵,两天可开至成都,紧扼成都咽喉。泸川失陷,解晖势将被压得动弹不得。看似简单的行动,其中实包含长年的部署和计划,攻其不备,令泸川郡解晖方面的人马全无顽抗的机会。

寇仲道:“解晖有什么反应?”

林朗道:“当然是极为震怒,宣布绝不屈服。现在正从各地调来人手,防卫成都。更在与四大族谈判决裂后,下令四大族的人离开成都,巴蜀内战一触即发。雷大哥和侯公子怕他引入唐军,又怕你们不明白情况贸然入城,所以着我们想办法先一步通知两位。”

徐子陵大感头痛,难道寇仲一语成谶,巴蜀的事只能凭武力解决,看谁的拳头硬?

寇仲沉声道:“解晖是否意图重夺泸川?”

林朗露出不屑神色,冷哼道:“他能保着成都已相当不错,岂敢妄动?不过若唐军入蜀,形势却不敢乐观,成都虽位处平原,但城高墙厚仍不易攻破。”他显然站在寇仲的一方,从这身份角度看巴蜀的情况。

寇仲道:“入蜀前,我们听到消息指李世民和西突厥的统叶护结盟,所以统叶护伙同党项助李世民保巴蜀,是否确有其事?”

林朗道:“的确有这谣传,却无人能分辨真假。不过巴蜀四周崇山峻岭环绕,北有秦岭、巴山,东为巫山阻隔,西有岷山千秋积雪,南则武陵、乌蒙山脉绵亘,成为隔绝的四险之地,惟只陆路的蜀道和三峡水道作交通往来,西塞外族即使有意沾手巴蜀,亦有心无力。”

徐子陵道:“那是否有大批西突厥和党项的人出入独尊堡呢?”

林朗道:“近日成都是多了一批西域人,但不清楚他们与解晖的关系。他们包下五门街的五门客栈,人数在五十人间,有男有女。”顿顿后冷哼道:“解晖不自量力,竟妄想对抗宋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以前还说李唐声势与日俱增,一时无两,宋阀偏处岭南,鞭长莫及。可是现在少帅军助守洛阳一战以寡抗众,虽败犹荣,且没有失去半分土地,宋缺更率大军出岭南支持少帅,杜伏威又公开宣布站在少帅一方,天下形势逆转,没有人能明白为何解晖仍投向杀李密诛建德的李渊。”

寇仲愕然道:“消息传播得这般快,你老哥好像比我更清楚情况。”

林朗点头道:“确有点奇怪!以往有关蜀境外的战争情况,要经过颇长的一段时间事情才会逐渐清晰,但这次有关少帅征南伐北的彪炳战绩,却是日日新鲜、源源不绝,最后证实非是谣言。”

徐子陵暗赞石之轩掌握宋缺心意的精准,借消息的传播把天下人民潜移默化,种下寇仲仁义无敌的形象,盖过李世民的风头,展露李渊的不仁不义,此正兵法最高境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精采绝伦的运用,宋缺在这方面的手段出神入化,教人叹为观止。以往李世民所到处人人望风归附的日子,在寇仲冒起后,将一去不返。

林朗续道:“尤其是杜伏威宣布江淮军投向少帅,令解晖阵脚大乱,羌族的‘猴王’奉振、瑶族的‘美姬’丝娜、苗族的‘鹰王’角罗风、彝族的‘狼王’川牟寻联合表态支持宋缺,导致与解晖关系破裂,到宋缺占领泸川,解晖不理儿子反对,一意孤行要把四族的人逐离成都,号召成都人支持他,当然是反应冷淡。听说他下面很多人不同意他的主张,认为巴蜀至少该维持中立。”

寇仲不解道:“他有什么本钱?”

林朗不屑道:“他哪来抗宋缺的本钱可言?现时在成都属他独尊堡系统的人马肯定不过万人,比起宋家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据传解晖派人往长安求援,但远水难救近火,李唐刚得洛阳,阵脚未稳,又要应付为窦建德起兵复仇的刘黑闼,自顾不暇,解晖选择忠于李渊,没人不认为是自寻死路。”

寇仲讶道:“你老哥真有见地,把情况看得如此透彻。”

林朗赧然道:“这消息是由长安方面传来的,故人人深信不疑。”

寇仲拍桌道:“我的未来岳丈真厉害。”

徐子陵点头同意,只有他明白寇仲有感而发的这句评语,林朗则听得一脸茫然。

寇仲没有向林朗解释,只道:“成都现在情况如何?”

林朗道:“解晖严密控制成都,门关紧张,受怀疑者不准入城,子时后实施宵禁直至天明。雷大哥、侯公子和蝶公子在我们安排下避往公良寄在成都的老宅,所以我必须先一步通知你们,我有办法把你们弄进城内去。”

寇仲哈哈笑道:“多谢林兄好意,不过我两兄弟想堂堂正正的入城,愈轰动愈好。”

林朗色变道:“可是解晖人多势众,我怕你们会吃亏。”

寇仲瞧徐子陵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胆子立即大起来,压低声音道:“我们什么场面未见过,只要做足准备工夫,我有把握一举粉碎解晖的信心和斗志。”

林朗皱眉道:“什么准备工夫?”

寇仲欣然道:“这方面由你老哥负责,只须动口而不便动手,把我们要到成都与解晖面对面谈判的消息广为传播,愈多人晓得愈好。我们在这里逗留两天养精蓄锐后始上路,希望到达成都时,成都城内没有人不知此事。”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何不由你寇少帅亲自执笔,修书一封,请人送予解晖,说你在某日某时到访,要面对面与他作友好的交谈,不是更有派头吗?”

林朗赞许道:“我只要把投拜帖的事传开去,更有根有据。”

寇仲抓头为难道:“可是白老夫子尚未传我如何写信的秘诀。”

徐子陵忍俊不禁笑起来道:“放着代笔操刀的高手侯公子不用,你当熊,什么少帅,此叫用人之术,横竖巴蜀没人见过你画押,可一并请希白代劳。”

寇仲大笑道:“我真糊涂,就这么决定。解晖啊!这将是你最后一个机会,不好好把握,定要后悔莫及。”

与林朗在驿站碰头约两天后,寇仲和徐子陵动身往成都,为避人耳目,他们不走官道,攀山过岭的赶路。当成都在望,天仍未亮,城门紧闭。两人藏身在成都东面五里许外一处与林朗约定的密林中,静候城门开放的一刻。他们盘膝坐在树林边沿,感受着黎明前的清寒和寂静,默默瞧着天色由暗转明。

寇仲像不敢惊扰四周庄严宁和的气氛,轻轻道:“我现在最害怕的事,是米已成炊,解晖引唐军入蜀,那就只余武力解决一途。”

徐子陵摇头道:“我看解晖不会如此不智。宋缺兵镇泸川,是向他发出警告,只要唐军入蜀,他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成都,由于得四大族呼应,解晖确是不堪一击。成都若入宋缺手内,入蜀的唐军将陷进退维谷的劣局。”

寇仲皱眉道:“唐军死守汉中又如何?”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没有李世民,汉中何足惧哉?”

寇仲沉吟道:“巴蜀可说是关中的大后方,如入我之手,将开启从南面攻打长安的方便大门,李渊将门出身,该晓得汉中的重要性不在襄阳之下。虽没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此仗也不容易打。”

徐子陵道:“你是心中有鬼,所以生出李渊不得不护守汉中的看法。事实上李渊根本不怕你进军长安,还欢迎你去送死。当你因攻打长安伤亡惨重时,关中各城诸路唐军齐发,在正常情况下,少帅军势将全军覆没。若我是李渊,绝不会抽空长安兵力去守只有长安十分之一规模和防御力量的汉中城。”

顿了顿续道:“李渊既是将帅之才,该着眼全局,先全力平定北方,荡平刘大哥的河北余党,待风雪过后,分兵南下,攻打彭梁和老爹,这才是正确的策略。谁想得到你有杨公宝库此一奇着。唉!”

寇仲安慰道:“妃暄绝不是这种人,我有百分百的信心。”

破风声起,自远而近。来的是雷九指、侯希白、阴显鹤和林朗,此时天色大明,城门开启,四人出城来迎。寇仲、徐子陵起立迎接。

雷九指入林后劈头道:“你们若不想由城门口直杀到蜀王府,最好由我们设法偷弄你们进去。”

寇仲讶道:“解晖从独尊堡迁进蜀王府吗?”

侯希白叹道:“解晖接信后,把独尊堡的妇孺和族内大部分子弟兵撤往城内的蜀王府,独尊堡现在只得数十人留守,只是这行动,可看出解晖不惜一战的决心。成都没人明白解晖怎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孤注一掷的投向李渊。”

林朗道:“我们在东门交信后,一直留意解晖的动静,发觉他立即加强城防,还从附近调来人手,我怕他误会寇兄是向他下战书。”

侯希白苦笑道:“我代少帅写的信用辞小心,给足他面子,他该不会看不懂我们求和之意。”

雷九指闷哼道:“解晖冥顽不灵,任你在信内写得天花乱坠,他看不入眼奈何!”

徐子陵问道:“泸川的宋家军有什么动静?”

林朗道:“泸川宋家军由宋家后起一代著名大将宋法亮指挥,正不住集结物资兵力,又往四周城镇扩展,北攻成都的意图非常明确。我们把少帅向解晖投帖问路一事广为传播,四大族闻讯后宣布结成四族联盟,声称欢迎少帅来蜀,弄得成都形势更趋紧张。”

寇仲皱眉道:“四族在城内仍有据点吗?”

林朗道:“成都一向是诸族聚居之地,四族在城内势力根深蒂固,岂是解晖说赶便赶得走的。现在城内十多个里坊仍控制在四族手上,少帅可说来得及时,令解晖暂缓向四族开战的危机。”

雷九指道:“依我的意见,你们最好从南门入城,先和四族首领套交情,然后设法与解晖坐下来把事情解决。”

寇仲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摇头道:“这只会促成内战,我仍坚持从东门入城,解晖若然动粗,我会教他大吃苦头的。”

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准备大开杀戒吧!一旦开始流血,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

寇仲从容道:“陵少放心!我们是来求和不是求战。说到底,由于四大族在旁虎视眈眈,解晖当不敢调动全城人马来围攻我们,更何况解晖内部不稳,顶多调派一些心腹手下来动手,我们则进可攻,退可逃。不是我自夸,凭我两兄弟现在的功夫,解晖仍未有留下我们的资格。”

一直沉默的阴显鹤插嘴道:“还有我阴显鹤。”

寇仲笑道:“希望不用阴兄动手助拳,你们先回城内作旁观者,半个时辰我和陵少会堂而皇之的从东门入城,看解晖是否属明白事理的人。”

寇仲和徐子陵谈笑自若的沿官道朝东门走,徐子陵固是没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为他缝制、曾饱受劫难的羊皮外袍内,表面亦是两手空空,没有丝毫杀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动人的地方,是没有人能逆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变化。像我们现在的情况,入城后解晖会怎样对付我们,或索性拒绝我们入城,想想也觉有趣。”

徐子陵叹道:“你的胆子愈来愈大,会不会是过于自信?以现在的形势,我们这样入城,是逼解晖不惜一切的杀死我们,否则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晖终在江湖混过,俗语又有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至少解晖会和我们见个面,听听我们有什么话说。”接着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会到城内冒险,所以有一线机会,我也要争取,希望只须动口不用动手。”

徐子陵沉声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两头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过仍担心一个不好,会立即触发解晖跟四大族的内战。”

寇仲耸肩道:“解晖应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与机是两者并存,就看我们的应对。”

城门在望,他们从外瞧去,不觉任何异常的情况,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没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条官道空寂无人,只他两兄弟悠然漫步。蓦地蹄声响起,十多骑从城门冲出,笔直朝两人驰来。

徐子陵立定道:“带头的是解文龙。”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声道:“见不到解晖吗?”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见到。

十多骑勒马收缰,战马仰嘶,在解文龙带头下,十多骑同时下马,整齐划一,人人年轻力壮,体型壮硕慓悍,均是独尊堡后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龙趋前两步,来到两人半丈许处施礼道:“解文龙谨代表独尊堡恭迎少帅和徐公子大驾。”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这样的接待,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当然也可能是解晖来个先礼后兵,待他们陷入绝境时方显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还礼道:“解兄不用多礼,折煞小弟哩!我们不请自来,唐突无礼,解兄勿要见怪。”

解文龙忙道:“哪里!哪里!”说罢令人牵来两匹空骑,说道:“家父在城中恭候两位大驾,请让文龙引路。”

双方踏蹬上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龙策骑左右,在十多骑簇拥下,往东门缓驰而去。

寇仲在马上向解文龙问道:“嫂子好吗?”

解文龙可能没想过寇仲会以如此亲切友善的态度语气跟他说话,微一错愕,接着神色转黯,颓然道:“近日发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愿见到的,少帅认为她近况会是如何呢?”

寇仲叹道:“这正是我和子陵来访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气为祥和。坦白说,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龙目注前方,木无表情地说道:“有些事文龙不方便说,家父自会给少帅一个明白。”

寇仲听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龙的神态语调,解晖肯和气收场的机会微乎其微。尚可庆幸的是解晖愿意与他们说话,表现出与宋缺齐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气度。徐子陵却于解文龙说这番话时,心中涌起奇异莫名的感觉,似像在城内等待他们的,不只是解晖和他的解家军那么简单,至于还有什么人,他却没法具体想出来。

三骑领头驰进门道,守城军列队两旁,排至城门入口处,每边约五十人,同时高声举兵器致敬礼,扬声致喏,回荡于门道的空间内。可是比起当日龙泉城外面对金狼军的千兵万马,这种气势只属小儿科。见微知著,解家军无可否认是一支精锐的劲旅,非是乌合之众,故能令解晖于隋亡后稳撑着巴蜀的局面,保持偏安,没人敢来犯。而这情况终被本与解晖关系最密切的宋缺打破。连接城门出口的大街不见半个行人,店铺闭门,一片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长街远处负手独立,值此寒冬时分,仍只是一袭青衣,外罩风氅的中年人,比对起两旁全副武装的战士,使他分外有种超然的意味。此人额高鼻挺,肤色黝黑,神情倨傲冷漠,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镇八方的霸道气势,虽稍逊宋缺那种睥睨天下、天地任我纵横的气概,仍可令任何人见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没佩任何兵器,不过谁也不敢怀疑他具有凌厉的杀伤力。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晖正是那种绝不受威胁的人,摆出此等阵仗,表明不怕硬撼的斗志和信心。

解晖隔远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晖!欢迎少帅与子陵光临成都。”

声音悠然传来,没有提气扬声,每音每字均在两人耳鼓内震鸣,单是这功力,足令两人生出谨慎之心,不敢大意轻敌,连可从容逃退的信心亦告动摇。人的名声,树的影子,解晖当然非是等闲之辈。

寇仲在马上抱拳应道:“堡主于百忙中仍肯抽空见我们两个未成气候的小子后辈,是我们的荣幸。”

解晖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帅谦虚了!现在天下谁不晓得两位大名。”

寇仲为表示尊敬,于离解晖五丈外下马,其他人连忙跟随。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静默的压力,令人有透不过气的感受。双方对答的音响回荡长街,气氛沉凝,充满大战一触即发的内在张力。解晖没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动干戈的意思,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凝视寇、徐两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

其他人仍立于下马处,由解文龙陪两人朝解晖走去。寇仲和徐子陵见惯场面,虽处身危机四伏的险地,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

解晖两眼射出赞赏的神色,大大冲淡原本郁结于双目的肃杀神情,微笑道:“两位千里而来,解某准备好一桌清茶素点,为两位洗尘。”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既为解晖肯坐下来和他们说话意外,更为是清茶素点而非美酒佳肴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妥,却没法把握到不妥当在什么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意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杯清茶,谈天说地,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

徐子陵一颗心则不受控制的剧动几下,隐隐预感到某些完全在他们想象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们。

解晖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笑意,微一点头,轻呼道:“启门迎宾!”

“咿呀!”在四人立处,左方一所原是门扉紧闭的菜馆大门,中分而开,两名解家战士神态恭敬的从内而外地推开大门,动作缓慢稳定,逐分逐寸显露菜馆大堂的空间。本应排满桌子的菜馆大堂似乎只余正中一桌,予人异乎寻常的感觉。可是吸引两人注意的,却是安坐于桌子朝街那边椅上一尘不沾的动人仙子,她正以恬静无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徐子陵什么井中月、剑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躯剧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颤失色惊呼道:“妃暄!”

竟是师仙子重返人世。她出现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像她的色空剑般令人难以招架。任他们如何思虑周详,不错过任何可能性,仍想不到会在城内遇上师妃暄。

徐子陵全身发热,脑际轰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约束的滔天巨浪。曾几何时,他是那么地渴望可与她重聚,向她倾诉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恳请她使出仙法营救他。曾几何时,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过抛下一切,到云深不知处的静斋,只为多看她一眼。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残酷的现实却逼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惊扰她神圣不可侵犯的清修。在洛阳之战自忖必死之际,他终忍不住分身往访了空,透过了空向她遥寄心声,希望她体谅自己违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杨虚彦重创后,徐子陵再遇石青璇,当他的心神逐渐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师妃暄的苦思遂由浓转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却于此要命时刻出现,还关乎到寇仲取得最后胜利的大计,造化弄人,莫过乎此。师妃暄仍是男装打扮,上束软头,粗衣麻布,外披棉袄,素白衬素黄,足踏软革靴,背佩色空剑,神色平和,令人无法测知她芳心内的玄虚。见两人呆瞧着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飘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柔声道:“少帅、子陵请!”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隐形线索操控着的木偶般忘记解晖父子,不约而同呆呆地往菜馆走去。本是普通不过的一间食馆,立即由凡尘转化为仙界,全因仙踪乍现。解晖父子跟在两人身后,招呼他们入座。两人呆头鸟般依循解晖指示在师妃暄对面坐下,解晖父子陪坐两边。师妃暄亲自为各人斟茶,然后坐下。菜馆除这席素菜和围桌而坐关系复杂至怎也说不明白的五个人外,再没有其他人,开门的战士默默为他们掩门后,退到馆子外。

解晖举杯道:“两位不论来成都所为何事,一天未翻脸动武,仍是我解晖的贵客,解晖就借此一盏热茶,敬两位一杯。”

徐子陵避开师妃暄似能透视人世间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叹一口气,举杯相应。

寇仲则一瞬不瞬地迎上师妃暄的目光,缓缓举杯,目光移向解晖,恢复冷静地沉声道:“我寇仲希望下一次见到堡主时,还可像现在般坐下喝茶。”

四个男人均是一口喝尽杯内滚热的茶,师妃暄浅尝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态从容自在,似是眼前发生的事与她没半点关系。

解文龙道:“这些素点均是贱内亲手下厨做的,请勿客气。”

寇仲举箸苦笑道:“我本食难下咽,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负?子陵来吧!我们齐齐捧少夫人的场。”

两人食不知味的尝了两件素点后,解晖叹道:“撇开我们敌对的立场不论,两位是解某在当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单是你们在塞外为我汉人争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赞赏。”

师妃暄没有丝毫发言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瞧着神情古怪啃吃着东西的徐子陵,秀眸射出温柔神色。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本有千言万语,要向解堡主痛陈利害,免致我们干戈相见,两败俱伤,并祸及巴蜀的无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驾忽临,弄得我现在六神无主,不知说什么好,不如请妃暄和堡主赐示心意。”

师妃暄抿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晖。解晖没有望向任何人,陷进深沉的思索中,双目射出苍凉的神色,望着屋梁,不胜感慨地说道:“我解晖纵横天下数十年,从没惧怕任何人,更不卖任何人的账,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解文龙垂首不语,似在分担解晖心中的痛苦。

寇仲讶道:“敢问这两位能令堡主不能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目光移向寇仲,变得锐利如刀刃,沉声道:“有一事我必须先作声明,以免少帅误解。不论两位是否相信,权力富贵于我来说不外过眼云烟,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乱,我早退隐山林,把家当交给文龙打理,再不过问世事。所以杨广遇弒身亡,我与巴盟缔定协议,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战火蹂躏摧残,静待统一天下的明主出现。”

听到解晖这番说话,徐子陵忍不住往师妃暄瞧去,这仙子生出感应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轻柔地颔首点头,表示解晖说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却听得眉头大皱,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继续保持中立?”

解晖没有答他,露出缅怀的神色,回到先前的话题,像喃喃自语地说道:“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宋大哥为家族押运一批盐货来蜀,我则代表族人接收盐货。我从未见过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令我一见心折,大家结成好友,联手扫荡当时肆虐蜀境内的凶悍马贼,几番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宋大哥且曾多次在极度凶险的情况下不顾生死的维护我。而我解晖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为我撑腰,无论外面如何纷乱,从没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晖,必触怒宋缺。天下谁敢开罪宋缺?”

揣测和事实可以相距这么远,寇仲直至此刻亲耳听到解晖剖白与宋缺的关系,始晓得自己误解解晖。这位巴蜀最有权势的世族领袖并非因恋栈权位背宋缺投李家,却是另有原因,关键就在宋缺外解晖不得不卖账的另一人。会是谁呢?

徐子陵在师妃暄仙踪再现后,只有心乱如麻四个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轩不幸言中,当李世民陷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梵清惠不会坐视。在寇仲和宋缺的阵营外,只有师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汉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关攻打长安,而杨公宝库则可令李渊失去长安的最大优势。师妃暄现踪于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招。

寇仲的声音响起道:“我明白了!敢问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胜欷歔地说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现下更不愿再提。一直以来,宋大哥是解晖最敬服的人,到现在仍没有改变。若有选择,我绝不愿违逆他的旨意,何况玉华是我最钟爱的好儿媳。”

解文龙一颤道:“爹!”

解晖举手阻止他说下去,平静地说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师尊梵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轩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寻石之轩晦气,大家相逢于道左,似无意实有缘。她与大哥的一席言谈机锋,我虽只是旁听者,却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更感受到她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万民着想的伟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记。”

接着望向师妃暄,双目透出温柔之色,慈和地说道:“所以当妃暄为李世民来向我说项,解释她选择李世民的前因后果,我是首次在重要事项上没征得大哥同意,断然答应妃暄开出的条件,为的不是我解家的荣辱,而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后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谅解。我最不想与之为敌者,今天却是我的敌人,但我心中没丝毫怪责大哥,他有他的立场和看法,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信念。我当然不成,清惠亦无法办到,我最不愿目睹的情况,变成可怕的现实。”

寇仲和徐子陵终明白过来,解晖虽没说清楚他和梵清惠的关系,显然他和宋缺均对梵清惠曾生出爱慕之意,但由于梵清惠出世的身份,当然不会有结果,就像徐子陵和师妃暄的关系。试想换成徐子陵是解晖,师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后来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绝吗?徐子陵和寇仲均对解晖观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辈宗师。

寇仲的目光从解晖移向师妃暄,叹道:“妃暄可知事情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虽谅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与李世民结下解不开的深仇,且非我寇仲一个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帅联军全体的愿望,故一切只能凭武力解决,没有另一个可能性。”

师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凭武力来解决吧!”

寇仲和徐子陵同告愕然,乏言以对。

师妃暄口虽说动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眸神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异芒,显示出比在塞外时更精进的修为。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轩般令他的灵觉无法捉摸。

寇仲哑口无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声道:“妃暄应是说笑吧!你岂是凭武力解决事情的人?”

师妃暄轻柔的微笑道:“话是你说的,当其他一切方法均告无效,例如解释、劝告、恳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妃暄是绝不会坐视巴蜀落入少帅手上。”

徐子陵叹道:“妃暄……”

师妃暄容色平静地截断他的话,目光仍丝毫不让的凝视寇仲,说道:“不论子陵以前有千万个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这些理由均成过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请勿介入妃暄和少帅间的纠纷。”

徐子陵心中一阵难过,一边是自己仰慕深爱的玉人,一边是自小混大的拍档兄弟,他可以怎么做呢?忽然间,他重陷左右做人难的苦境。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变回充满自信无惧天下任何人的少帅,微笑道:“请师仙子划下道儿来。”

解晖父子望着师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神色,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师妃暄的“武力解决”是怎么一回事。

师妃暄从容道:“巴蜀的命运,就由妃暄的色空剑和少帅的井中月决定如何?”

徐子陵、解晖和解文龙无不色变。

寇仲失声道:“你说什么?妃暄不要唬我。”

师妃暄露出无奈的表情,叹道:“这等时刻,妃暄哪还有和你开玩笑的心情。不论你是否答应,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寇仲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后者以苦笑回报,遂把目光再投往师妃暄,哭笑不得地说道:“妃暄有没有想过这是多么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无法狠下心肠痛施辣手对付你,甚至不敢损伤你半根毫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必输掉巴蜀无疑。”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胜负,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杀妃暄的心,根本没当皇帝的资格!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凡挡着帝座的障碍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来真主时,是否发觉他有这种特质?”

这两句话,尽泄寇仲怨愤的情绪,使得只能作旁观者的徐子陵心有同感,更想不到师妃暄有何可令人满意的回答。

师妃暄平静答道:“当你视争取皇帝宝座为最崇高的理想和目标时,会为此作出个人的任何牺牲,唯一分别只有你当皇帝的目的是为满足一己的野心,还是为天下万民着想。妃暄可以狠心杀你,正因我为的是百姓苍生,可为此作个人的任何牺牲,包括永远不能上窥天道,又或终身歉疚。”

解晖击桌赞叹道:“说得好!只有清惠能栽培出像妃暄般的人物。”

寇仲沉声道:“妃暄可知若在洛阳之战时我被你挑选的天子宰掉,随之而来的将轮到你那个李小子被人宰。”

帅妃暄现出一丝充满苦涩意味的神情,美眸轻轻扫过徐子陵,又凝视寇仲道:“那是另一个问题,妃暄只知依现在的形势发展行事,李世民不失巴蜀,天下尚可持二分之局。唉!少帅岂是如此婆妈的人,外面无人的长街最适合作决战场地,就让我们的生或死决定巴蜀和未来天下的命运吧!”

徐子陵终于忍不住道:“妃暄!”

师妃暄缓缓别转清丽脱俗的俏脸,秀眸对他射出恳求神色,轻柔地说道:“徐子陵你可以置身于此事之外吗?妃暄为师门使命,自幼钻研史学,理出治乱的因果。政治从来是漠视动机和手段,只讲求后果。我们全力支持李世民,是因为我们认为他是能为天下谋幸福的最佳人选。你的兄弟或者是天下无敌的统帅,却缺乏李世民治国的才能和抱负。假设妃暄袖手不管,天下统一和平的契机就此断送。李唐从强势转为弱势,塞外联军将乘机入侵。这次颉利蓄势已久,有备而来,纵使不能荡平中土,造成的损害也会是严刻深远的,百姓的苦难更不知何年何日结束,中土或永不能恢复原气。”

寇仲愤然道:“问题是现在大唐的皇帝是李渊,继承人是李建成,最后的得益者更是与你们势不两立的魔门。”

师妃暄恢复恬静无波的神情,秀眸重投寇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故此妃暄说政治是不理动机,只讲后果。妃暄绝不怀疑少帅用心良苦,而非因个人的欲望和野心,否则子陵不会和你并肩作战。试想你们纵可成功攻陷长安,必是元气大伤的局面。李世民则仍可据洛阳顽抗,且发动关内和太原余军全面反攻,那时势必两败俱伤。在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之际,塞外联军突南下入侵,请问少帅,这后果是否你想见到的呢?而这正是残酷的现实情况。”

解晖点头道:“妃暄绝非虚言恫吓,塞外诸族在颉利和突利的旗下结成联盟,随时可发动对我中土的大规模入侵,情势危殆异常。”

师妃暄轻轻道:“现在妃暄只能见机行事,把最迫切的危机化解,少帅如能杀死妃暄,敝斋不会有人向少帅寻仇,就看少帅有没有这本领。”

寇仲再次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徐子陵无奈苦笑,叹道:“我无话可说!少帅你好自为之,由今天此刻开始,只要李世民尚在,我会袖手旁观。”

寇仲谅解地点头,颓然道:“妃暄的仙法真厉害,几句话就把子陵从我身边挪走。好吧!我承认斗不过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李世民成为李唐之主前,巴蜀得保持中立,否则我无法向宋阀主交代,更无法说服他撤离泸川,远离巴蜀。”

徐子陵心中暗叹,师妃暄的出现,把寇仲攻陷长安的大计彻底破坏,统一之战再无捷径可寻,而决定在洛阳之争上。正如师妃暄的预测,南北分裂的情况很可能长期持续下去。

师妃暄柔声道:“少帅很委屈啦!妃暄怎忍拒绝?”

解晖点头道:“一切由妃暄作决定。”

寇仲竟哈哈笑道:“妃暄这一手确非常漂亮,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兵不血刃的逼退我们军队,又不伤我们间的和气。可是往后的形势仍未乐观,小弟只好舍远图近,先收拾大江南北,再图北上,看看是李世民厉害,还是我寇仲了得,小陵就让他暂时休息散心。我真想知道,妃暄对此有何阻挡之术,可否先行透露少许消息。”

师妃暄凄然一叹,露出黯然神色,轻轻道:“少帅快会知道。”

寇仲色变道:“原来妃暄竟是胸有成竹,我则完全想不通看不透。”

师妃暄缓缓起立,美目往徐子陵投来,露出心力交瘁的倦意,柔声道:“少帅请和解堡主研究保持巴蜀安定的问题,子陵送妃暄一程好吗?”

徐子陵和师妃暄并肩步出东门,守城军肃然致敬。

师妃暄道:“子陵恼我吗?”

徐子陵茫然摇头,说道:“妃暄不用介意我怎么想,因为我也弄不清楚谁是谁非。”

师妃暄叹道:“我怎可不介意子陵对我的想法。”

徐子陵朝她瞧来,一震道:“妃暄!”

师妃暄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若有其他选择,我绝不会直接介入李世民和寇仲的斗争中,这是我尽一切办法回避的事。师尊在多年前作出预言,若天下是由北统南,天下可望有一段长治久安的兴盛繁荣;若是由南统北,不但外族入侵,且天下必四分五裂。这道理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心中实不愿认同妃暄的想法,可是听过妃暄刚才那席话,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性。”

师妃暄道:“当时我对师尊的分析并没有深切的体会,到寇仲冒起,来势强横,我才真正体会师尊的看法。试想寇仲获胜,李唐瓦解,原属李唐的将领纷纷据地称王,为李唐复仇,北方政权崩溃,塞外联军将趁寇仲忙于收拾残局的当儿大举南侵,寇仲能守稳关中和洛阳已非常难得。在这种情况下,中原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徐子陵为之哑口无言。

师妃暄徐徐续道:“在北方的超卓人物中,只李世民具备所有令中土百姓幸福的条件,这是寇仲不敢怀疑的。他目前唯一的缺陷,是李渊没有选他做太子,致令魔门有机可乘,让颉利有浑水摸鱼的机会,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可知寇仲和李世民已结下解不开的血仇?”

师妃暄道:“在天下苍生福祉的大前提下,有什么恩怨是抛不开的?战场上流血难免,须知下手杀窦建德的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而李世民更为此感到非常对不起你们,他请了空大师去劝寇仲,正显示他对寇仲交情仍在。子陵啊!你曾说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会劝寇仲退出。为天下苍生,子陵可否改采积极态度,玉成妃暄的心愿?”

徐子陵颓然道:“太迟啦!寇仲是势成骑虎,欲退不能,试问他怎向宋缺交代?即使他肯退出,宋缺仍会挥军北上,攻打洛阳长安。没有寇仲,宋缺仍有击溃李唐的本领和实力。”

师妃暄道:“那是妃暄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宋缺长期僻处岭南,其威势虽无人不惧,但恐惧并不代表心服。况南人不服北方水土,兼之离乡别井,追随宋缺的又以俚僚兵为主,被北人视为蛮夷,不甘向其臣服,到那时南北重陷分裂,可以想见。”

徐子陵点头道:“我和寇仲没有妃暄想得那么透彻,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师妃暄止步立定,别转娇躯,面向徐子陵,微笑道:“你是我们山门的护法,自该由你动脑筋想办法。”

徐子陵失声道:“我……”

师妃暄探手以玉指按上他的嘴唇,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收回令徐子陵魂为之消的纤指,秀眸深深凝注地轻柔地说道:“由乱归治的道路并不易走,妃暄只能抱着不计成败得失的态度尽力而为,可是个人的力量有限,妃暄可争取的或能争取的,只是一个和平的契机。当这情况出现时,子陵你须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不要辜负人家对你的信赖和期望。”

徐子陵隐隐感到她的话背后含有令人难明的深意,皱眉道:“妃暄可否说得清楚些?让我看可如何帮忙。”

师妃暄容色平静的轻摇螓首道:“现在仍未是时候,但很快你会晓得,子陵珍重!”说罢再对他看上充盈着温柔缠绵意味的一眼,没入官道旁林木深处。

徐子陵呆瞧她消失处,心底涌起的重重波涛久久不能平复。师妃暄这次为情势发展迫降凡尘,修为更见精进,对“心”的驾驭似是挥洒自如,不再像以前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现在的她不用再压抑内心的感觉,大大减少修行的意味,变得更入世,可是徐子陵却感到她在心境上离世更远。龙泉城的动人日子一去不返,他该为此松一口气还是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双方的心境均有微妙的变化,唉!

想到这里,寇仲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无可否认我们的仙子对小弟是手下留情,如她把库有真假的事泄漏给李世民,以李小子一贯的手段定可教我们惨吃大亏。目前则是各退一步,巴蜀中立,我们则不碰汉中。小弟只好和李世民在洛阳城的攻防战上见真章。”

徐子陵苦笑道:“是我闯的祸!”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头,摇头道:“不!该是你救了我才对。师妃暄可非像你我般是凡俗之人,她是仙子嘛!事实上她早从蛛丝马迹猜到宝库另有玄虚,只是从你口中得到证实,再推想出为何得宝库可得天下的道理,而我们谋取巴蜀进一步肯定她的信念。幸好你有份泄密,故她瞧在陵少份上,一并把我放过,不利用这秘密来瓦解我们攻打长安再非奇兵的奇兵。”

徐子陵心底一阵温暖,寇仲的分析大有道理,但总是以安慰他的成分居多。自己这位好兄弟正是这种心胸豁达的人,不会把得失放在心上,胜而不骄,败而不馁。道:“妃暄几句话令我袖手,你不怪我吗?”

寇仲哑然失笑道:“你老哥肯助我度过最艰苦的日子,且为此差点送掉宝贵的小命,我寇仲早感激得涕泪交流。大家兄弟,怎会不明白对方心事,好好休息一下,到长安找纪倩那刁蛮女解解闷儿吧!唉!妃暄绝非虚言恫吓的人,她必另有对付我的厉害手段。我担心得要立刻赶回彭梁见宋缺,向他报告最新的变化,偷袭长安的大计宣告泡汤。劳烦陵少向雷大哥他们解释我的不辞而别。”

徐子陵叹道:“我也在担心。”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沉声道:“天下间再没有人可阻止我荡南扫北的坚定决心,刚才来此途中,我把自己的处境想通想透。师妃暄有她的立场,我有我的目标理想。为免天下沦入魔门或异族手上,个人的牺牲算熊,什么一回事。我已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心全意为未来的统一和平奋战到底,愈艰难愈有意义,愈能显出生命的真采。长安事了后,立即回彭梁找我,说不定阴小纪早到那里寻到她的兄长。我去啦!”

徐子陵重由东门入城,解晖撤去戒严,大街逐渐恢复生气,部分店铺更抢着开门营业,虽仍是人车疏落,比之刚才有如鬼域,自是另一番气象。

解文龙换回一般武士装束,在城门口候他,感激地说道:“巴蜀得免战火摧残,全赖徐兄支持妃暄小姐,否则若少帅接受挑战,情况不堪设想。”

两人并肩漫步长街,徐子陵微笑道:“解兄只因不清楚寇仲为人,故有此误会,即使没有我,寇仲也是宁退兵不会与妃暄动手的。却不知巴盟方面情况如何?”

解文龙道:“爹往城南与四大族酋商议,事情应可和平解决,既有少帅点头退兵,巴蜀又保持中立,大家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向关系良好,当不会出现新的问题。”接着道:“徐兄若不急着离开……”

徐子陵刚见到雷九指现身对街,打出询问的手号,歉然道:“我回城是为与三位好朋友会合,然后立即离去,解兄好意心领了!请代问候嫂夫人。”

解文龙注意到雷九指,依依不舍地说道:“下回来成都,徐兄须来探访我们,让小弟和玉华可尽地主之谊。”

徐子陵对他的爽快大生好感,与他握手道别。

寇仲沿江全速飞驰,抛开一切担心和忧虑,再不去想师妃暄对付他的将会是什么手段,而只往好的方面着想。事实上他和宋缺心知肚明,纵使有杨公宝库的攻城奇着,要收拾李渊仍是非常艰巨和代价极高的一场血战。正如宋缺指出,杨坚是靠篡夺前朝得帝位,怎都会对手下防上一手,杨广更变本加厉,针对内部谋反的可能而加强城防,特别是着重于皇城反击的力量。即使寇仲能在城内设立坚强据点,从皇城来的反攻仍会很难挨挡。一天未能攻陷玄武门的禁卫所,一天长安仍在李渊手上。

长安之战最后的胜利或属于他们,但伤亡必然惨重非常、元气大伤。到时他们将要面对不再受李渊掣肘的李世民,对方不用仓促反攻,可改向南、北扩张,以洛阳为中心建立强大的新帝国。在这种形势下,主动反落在李世民手上,演变为长期的对峙和连绵的战乱是可预知的。所以利用杨公宝库之计被师妃暄破坏,从这角度去看未必是坏事。只要攻下洛阳,击垮李世民,李渊将被迫死守关中,他们可从容收拾关外所有土地,待时机成熟始入关收拾再无明帅主持的关中。这想法令寇仲心中释然,再没有受挫的感觉。何况巴蜀可保持和平,宋解两家不用正面冲突,致致必为此欣悦,对他的观感或会有少许改善。我寇仲是绝不会输的。一声长啸,寇仲加速朝泸川的方向掠去。

徐子陵、侯希白、雷九指、阴显鹤四人正要从北门离城,后方有人唤道:“徐兄!”四人讶然回首。

徐子陵笑道:“原来是郑兄。”

“河南狂士”郑石如气喘吁吁地来到四人身前,欣慰地说道:“如非我消息灵通,会与子陵失之交臂。你们赶着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谈如何?”

徐子陵把雷九指和阴显鹤介绍予郑石如认识,一起离城。雷九指三人识趣的领路前行,让两人叙旧。

郑石如道:“我刚见过解少堡主,得他指引来追子陵。在下没说错吧!宋缺一出,天下形势立即逆转过来。”

徐子陵点头道:“郑兄确是眼光独到。”

郑石如谦虚道:“子陵只因身在局中,关心者乱,不及我这旁观者的一对冷眼。听少堡主说与你们达成协议,巴蜀保持中立,你们不会碰巴蜀。”

徐子陵道:“确有此事。”

郑石如压低声音道:“子陵可知胖贾安隆被解晖逐离巴蜀,不许他再踏入蜀境半步。”

徐子陵讶道:“安隆做过什么事?解晖对他如此决绝?”

郑石如道:“听淑明说,安隆与西突厥暗中勾结,还为统叶护穿针引线,搭上李元吉。此事犯了解晖大忌,故暗中部署,一夜间接管安隆在蜀境内百多所造酒厂,更向与安隆关系密切的帮会发出最后通牒,着他们以后与安隆划清界线。安隆在无力反击下黯然离蜀。”

徐子陵皱眉道:“如此秘密的事,怎会泄漏出来的?”

郑石如道:“应是与吐谷浑的伏骞有关系,他来成都拜会解晖,三天后立即发生这轰动巴蜀武林的大事。”

徐子陵一呆道:“伏骞?”

郑石如点头道:“正是吐谷浑酋王伏允之子伏骞,约有五十多名随从,入住五门街的五门客栈,出入均伴在他左右的两名蛮女长得花容月貌、体态撩人,非常引人注目,成为近日城中谈论的话题,大大冲淡巴盟和独尊堡剑拔弩张的气氛。”

此时众人离城已过半里,徐子陵在官道止步停下,说道:“我和伏骞有段交情,既知他在城里,好应回去和他打个招呼。说来好笑,我和寇仲还误信谣言,以为他们是统叶护的人,而李世民则与西突厥勾结,原来是李元吉。”

雷九指等立定前方,看徐子陵的意向。

郑石如笑道:“近日成都谣言满天飞,这样的谣言小弟略有所闻,当然是一笑置之。子陵若想与伏骞叙首,不是回城而是往前赶,伏骞一行人今早从北门出城,目的地听说是长安,子陵赶快点,应可在汉中追上他们。”

徐子陵欣然道:“那我就在此与郑兄告别,他日有缘,大家坐下来喝酒聊天,希望那时天下太平,再没有令人心烦的战乱。”

郑石如回城去后,徐子陵向侯希白道:“这次到长安,只为向纪倩问个清楚,不论结果如何须立即离开。希白在巴蜀是识途老马,不如陪雷九哥走一趟,到韩泽南所说藏物处起出账簿,之后大家在汉中会合如何?”

侯希白欣然道:“我正有此意,为省时间,我们何不索性各自回梁都,到时再议定对付香家的行动。”

雷九指道:“就这么决定。子陵和显鹤小心点,长安终是险地,若见形势不对须立即逃跑。”哈哈一笑,各自上路。

寇仲在黄昏时分抵达泸川,城门的守兵认得是寇仲,慌忙派快马飞报统军的宋阀大将宋法亮,一边领寇仲往帅府。泸川是巴蜀境内著名城邑,位于大江之旁,交通发达,繁荣兴盛,街上车水马龙,没有丝毫战争的紧张气氛,更察觉不到主权转变的痕迹,可见一方面宋法亮安抚手段高明,另一方面宋家军纪律严明,没有扰乱居民的安定生活。

宋法亮在府门外迎接他,进入大堂后,宋法亮依寇仲指示,屏退左右,到剩下两人,寇仲问道:“法亮可立即调动作战的战船有多少艘?”

宋法亮还以为他要立即攻打成都,断然答道:“泸川我军水师大小斗舰二百艘,水陆两栖的战士一万五千人,只需一天光景,可以立即开赴战场,不过……”

寇仲微笑道:“是否他老人家曾颁下指示围成都取汉中的策略?”

宋法亮恭敬地说道:“少帅明察,确是如此。不过阀主说过,少帅的命令是最高的命令,少帅只要下令,法亮不会有丝毫犹豫。”

寇仲苦笑道:“我不但失去汉中,还失去成都,所以必须找些补偿,心里才会舒服点。”

宋法亮愕然道:“我们尚未动手,怎晓得失去巴蜀?”

寇仲叹道:“这叫一言难尽,我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全面撤离泸川,然后顺江进军江都,只要取得江都对岸的毗陵,李子通将不战而溃,得江都后沈法兴和辅公祏谁会先一步完蛋,将由我们来决定。”

宋法亮点头道:“少帅要我们撤出巴蜀没有问题,但下属必须弄清楚巴蜀的情况,例如唐军是否入蜀,会否乘我们撤退追击我们,下属始可厘定撤退的细则。”

寇仲欣然道:“我很欣赏法亮这种认真的态度。唐军没有入蜀,解晖会在我们和李世民胜负未分前保持中立。”

宋法亮如释重负地说道:“解晖终能悬崖勒马,大家可不伤和气。”

寇仲道:“我还以为下令撤军会令你心中不满,可是看来法亮对形势的变化和发展似乎很高兴呢!”

宋法亮俊脸微红,尴尬道:“法亮怎敢对少帅有任何不满?少帅在我们心中,是用兵如神、纵横天下的无敌统帅,照你的吩咐去做绝不会吃亏。”

寇仲笑道:“不用捧我,大家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为什么撤出巴蜀反令你像松一口气的样子?”

宋法亮有点难以启齿的叹道:“大小姐是我们敬慕的人,只因阀爷有令,谁敢说半句话?”

寇仲哑然笑道:“阀爷!既别致又贴切,我明白了!”

宋法亮肃容道:“攻打毗陵小事一件,少帅吩咐下来便可以,法亮绝不会有负少帅。”

寇仲淡淡地说道:“法亮你以前有没有领军实战的经验?”

宋法亮露出崇服的神色,只有战场的老手才晓得在这些重要关节上一丝不苟。道:“法亮得阀爷栽培,曾有连续三年在西塞领军作战的经验,近两年负责操练水师与林士宏交锋,攻打海南岛的最初筹备策略,是由我助宋智二爷拟定,然后呈上阀爷审批的。少帅明鉴。”

寇仲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一瞬不瞬凝视宋法亮,试他的胆气,沉声道:“你清楚江都的情况吗?”

宋法亮昂然迎上寇仲目光,心悦诚服地说道:“少帅放心,就像法亮对自己水师船队般清楚,可以数出他尚剩多少条船,每艘船上有多少人。法亮敢领军令状!”

寇仲竖起拇指大笑道:“我相信你,立即去办。我要一艘船载我到梁都见你们的阀爷。”

宋法亮起立敬礼,龙行虎步地去了。寇仲瞧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感到自己拥有的庞大力量,几句话,可决定一座城市的命运,且是江都这般级数的政经都会,自己的故乡。回想当日在扬州当小扒手的自己,敢想过有此一日吗?宋家军确是一支精锐的劲旅。

昼夜不息急赶两天路后,徐子陵和阴显鹤抵达汉中城,此城关系重大,是通往关中的门户,由解晖之弟解盛坐镇。亦由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为两地商家行旅必经之路,兴旺不在成都之下。且在初雪降后,处处雪白,别有一番况味。

入城后,徐子陵正要先找一间旅馆安身,再设法打探伏骞一行人的消息时,阴显鹤道:“我想喝两杯水酒。”

徐子陵想起他过往的不良纪录,大吃一惊道:“阴兄大病初愈,喝酒伤身,可免则免。”

阴显鹤坚持道:“我答应徐兄只喝两杯,该不会出事。放心吧!为了小纪,我懂约束节制的。”

徐子陵见左方有所酒馆,说道:“这间如何?”

阴显鹤停下来,歉然道:“徐兄勿要见怪,我想独自喝酒。长期以来,我习惯独来独往,想一个人单独的想点事情。”

徐子陵拿他没法,虽担心他没人监管下会纵情痛饮,却难阻止,只好道:“你去喝酒,我去找落脚的客栈,转头再和你会合。阴兄请在酒馆候我,不要喝超过两杯。”阴显鹤点头答应,径自去了。

徐子陵心中暗叹,明白阴显鹤是因即将到达长安,故患得患失,担心白走一趟。他在找寻妹子一事上经历无数的失败,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前方右边出现一所颇具规模的旅馆,金漆招牌写着“高朋客栈”,在四盏灯笼映照下闪闪生辉。换作平时,徐子陵多不会挑选这类位于通衢大道、人流集中的旅馆,此刻却因急于回到酒馆“看管”阴显鹤,想也不想的步入院门内小广场,朝大门走去。尚未有机会踏入栈内,一名嚷着客满的伙计急步走出,把“客满”的牌子挂在门旁。

徐子陵苦笑道:“汉中这么兴旺吗?”

伙计见他外形出众,讨好的多说两句道:“关中打仗,巴蜀的蛮夷又闹事,生意少做很多,今天是有人预早把客栈包下来,客官可多走两步,街口另一边的望秦旅馆在汉中仅次于我们,相当不错。”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把贵店包下的是否吐谷浑来的客人?”

伙计皱眉道:“吐谷浑是什么东西?”

徐子陵解释道:“吐谷浑是西塞的一个民族,老兄的客人……”

伙计抢着道:“他们是公子的朋友吗?公子说得对,他们虽作汉人打扮说汉语,但我们这些做客栈生意的眼睛最利,些许外地口音都瞒不过我们。初时还猜他们来自北疆,原来是西面什么浑的人,我立即去给公子通传,公子高姓大名?”

徐子陵心忖若说实话告诉他自己是徐子陵,保证可令他面无人色,还以为少帅军入城,微笑道:“我还有点事,办完事再来麻烦老兄。”

正要离开,后方足音传至。徐子陵转过身来,双方打个照面,均为之愕然。改穿中土北方流行胡服的美艳夫人,头戴五彩锦绣花浑脱帽,穿粉绿翻领袍、乳白长裤,乳黄长袖外帔、黑革靴,在四名武士和段褚簇拥下,仪态万千的走来,俏脸瞬即恢复平静,美目闪烁着狡黠的采芒,香唇轻吐道:“竟然是徐兄,这么巧哩!”

任徐子陵怎么想,绝想不到会冤家路窄的在这里遇上身份背景暧昧神秘的美艳夫人,心念电转间已有主意,从容笑道:“夫人到中原来该先向在下打个招呼,就不用在下费这么多工夫追查夫人的行踪。”

美艳夫人脸色微变,显是给徐子陵唬着,想不到他是碰巧遇上,带着一股香风从他身边走过,冷笑道:“原来徐兄像其他男人般是馋嘴的猫儿,见到女人不肯放过。”

早吓得面无人色的段褚战战兢兢陪美艳夫人在徐子陵身旁走过,其他四名武士人人露出敌意,手按兵刀。店伙这才晓得徐子陵与他们是这种关系,打个哆嗦,第一个溜进客栈内去。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给我站着!”

正要跨槛入门的美艳夫人止步立定,缓缓转身,娇笑道:“人家和你开玩笑嘛!徐公子不要认真,谁不晓得你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徐子陵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平静地说道:“夫人若不立即把不属于你的五采石交出来,我保证你会为此后悔。”

寇仲在梁都城外码头登岸,坐上战马,在虚行之、宣永一文一武两员大将陪伴下,悄悄入城。

问起别后的情况,宣永道:“陈留断断续续的连下三天雪,陈留和开封间的道路被风雪封锁,只水路仍保持畅通,敌我双方闭城坚守,谁都没法奈何对方。”

虚行之道:“阀主把主力大军调往东海和锺离,在两城集结水师,准备南下扫荡李子通、沈法兴之辈,照目前形势的发展,胜利必属我们。”

寇仲道:“长林的复仇大计有何进展?”

宣永答道:“一切依少帅指示进行,长林亲赴江南,对沈法兴施分化和离间的计划,我们的水师集中高邮,只等少帅一声令下,即可大举南攻。”

寇仲点头道:“我们定要好好利用这三个月的光景。”

虚行之欲言又止,终没说话,在战士致敬声中,在飞云卫簇拥下,三人策马入城。

寇仲当然明白虚行之到口边却没说出来的话,叹道:“事情有变,我没有到长安去,待我见过阀主后再向你们解释。”

宣永压低声音道:“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今早来见阀主,她说过什么话没有人晓得,但她离开后阀主一直留在内堂,只召见过宋鲁,事情似乎有点不妥当。”

寇仲剧震一下,色变道:“妃暄竟然是来见阀主。”

宣永和虚行之想不到一向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寇仲有如此大的反应,均为之愕然,面面相觑。

寇仲心中翻起千重巨浪。师妃暄终出招啦!且是针对宋缺而来,只恨纵知如此,他仍无法猜到师妃暄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照道理任师妃暄舌粲莲花,晓以什么民族大义,仍无法说服“舍刀之外、再无他物”,智深如海的宋缺。思索间,人马进入少帅府,众人甩蹬下马,朝主堂大门走去。

寇仲沉声道:“我要立即见阀主!”

踏上长阶,一人从大堂扑出,跪倒台阶上,涕泪交流痛哭道:“少帅为玄恕作主。”

寇仲见王玄恕以这种方式欢迎他,大吃一惊,慌忙扶起,问道:“不要哭!发生什么事?难道小妹……”

宣永凑到他耳旁束音成线贯入道:“小妹没事,还溜到城郊放牧无名。唉!今早传来消息,王世充在赴长安途中一家大小百余人全体遇难,负责护送的二百唐军亦伤亡惨重,此事轰动长安,李渊震怒下命彻查。”

寇仲一震道:“什么人干的?”

另一边的虚行之压低声音道:“属下听到一个较可信的说法,是押送王世充的三艘船在入关前遇袭,先以火箭趁夜焚船,再在水中对落河的人痛下杀手,翌日满河浮尸。”

寇仲大怒道:“此事定由杨虚彦指示,杨文干下手。玄恕须化悲愤为力量,我寇仲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宣永派飞云卫扶走王玄恕后,寇仲进入大堂立定,问道:“悬赏找寻阴显鹤妹子一事,有什么进展?”

虚行之道:“我们依照少帅吩咐,在属地内所有城池当眼处贴出悬赏告示,可是到现在仍没有阴小纪的确切消息。”

宣永苦笑道:“假消息却络绎不绝,每天有人来领赏,都经不起验证。”

寇仲皱眉道:“真没有道理,至少当时与阴小纪一起逃离江都的女孩该站出来说话。”

虚行之道:“属于我们的城地数目不多,待消息传播各地,或者会有头绪。”

“大哥!”拍翼声起,无名掠过大堂空间,降落寇件探出的手上,人畜亲热一番。精神焕发的小鹤儿一阵风般跑到寇仲身前,大喜道:“不是说大哥有一段时间没空回来吗?见到大哥小鹤儿很开心哩!”

寇件欣然道:“见到我的小鹤儿大哥更开心。”又讶道:“小妹不晓得玄恕的事吗?”

小鹤儿不解道:“什么事?”

宣永和虚行之在旁频向寇仲使眼色。

小鹤儿色变道:“他有什么事?难怪他今天闷闷不乐,唤他去玩儿总推说没空,快告诉我!”

寇仲明白过来,王玄恕因不想小鹤儿为他难过,把惨变瞒着她。忙岔开话题道:“要不要把悬赏金额加重,令此事更轰动些?”

小鹤儿讶道:“什么悬赏?”

寇仲一呆道:“悬赏贴满大街小巷,小鹤儿竟不晓得此事?”

小鹤儿俏脸微红,赧然道:“人家不识字嘛!怎懂看那些贴在墙上的鬼东西?”旋即道:“待会再陪大哥说话,我去问恕哥!”又一阵风般走了。

寇仲叹道:“这可能是问题所在,识字的人不多,只有待消息经多人之口广传开去,我们才有机会得到阴小纪的确切消息。”再叹一口气道:“待我见过阀主再说。”

美艳夫人露出一个甜美灿烂的笑容,两手负后,令酥胸更为茁挺,烟视媚行的移到徐子陵触手可及处,笑吟吟地说道:“五采石不在奴家身上,亦没有带来中原,徐公子不相信,可彻底搜奴家的身,奴家不会抗议的哩!”

徐子陵丝毫不为她的媚态所惑,双目神光湛湛,微笑道:“夫人可知我徐子陵是什么出身,说到耍赖皮,我和寇仲都是此道中的祖师爷。”

美艳夫人秀眉轻蹙,“哎呦”一声道:“谁要和你徐公子徐大侠耍赖皮,人家说的是事实,教人该怎说你才相信呢?”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就先废你那对睁着说谎话的招子!”

倏地伸手,两指探出,往她双目戳去。美艳夫人花容失色,往后飞退,四名武士纷纷掣出佩剑,往徐子陵杀来。

宋缺坐在内堂一角,名震天下的天刀放在一旁几上,对寇仲出现眼前,毫不讶异。

到寇仲隔几坐下,宋缺淡淡地说道:“少帅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有话要和你说。”

寇仲苦笑道:“想来阀主晓得我失去巴蜀的事啦!”

宋缺若无其事地说道:“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得得失失事属等闲,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赢取最后一战的胜利。”

寇仲一震道:“阀主并没有被师妃暄说服吧?”

宋缺长身而起,踱步至堂心,仰天笑道:“我宋缺决定的事,谁能改变我?一统天下势在必行,寇仲你要坚持到底,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头皮发麻地说道:“阀主神态有异平常,师妃暄究竟向阀主说过什么话?”

宋缺没有答他,仰望屋梁,摇头道:“真不是时候。”

寇仲跳将起来,直趋宋缺身后,问道:“什么不是时候?”

宋缺自言自语道:“若此事在我出岭南前任何一刻发生,当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值此统一有望的时刻,却令我进退不得。宁道奇啊!你真懂得挑时间。”

寇仲剧震失声道:“宁道奇?”

宋缺旋风般转过雄躯,双目爆起前此未见过的慑人精芒,沉声道:“师妃暄特来传话,代宁道奇约战宋某人,你说宁道奇是否懂挑时间,在我最不愿与他动手的一刻,与他进行我宋缺苦待三十年而不得的一场生死决战?”

寇仲脸上血色褪尽,明白过来。这就是师妃暄对付他的另一招绝活,难怪她想及此事时,露出那么苦涩黯然的神色,因为这两位中土最顶级的人物的决战,没有人能逆料战果。可是师妃暄为阻止寇仲争取最后胜利,竟使出这么狠绝的手段,寇仲心中涌起不能遏止的怒火。

宋缺凌厉的目光化作温柔和爱惜,微笑道:“少帅千万勿为此愤怒,战争正是这么一回事,各出奇谋,不择手段的打击对手,为最后的胜利不肯错过任何制胜的可能。我要立即动身迎战宁道奇,看看他的‘散手八扑’如何名不虚传。我如胜出,当然一切依计划继续进行,若我有不测,少帅必须坚持下去,直至统一天下。除你之外,你鲁叔是唯一晓得我与宁道奇决战之事的人。”

寇仲一阵激动地说道:“让我陪阀主去。”

宋缺哈哈笑道:“你不相信我有应付宁道奇的能力吗?但话必须这么说,你给我在这里静候三天,如不见我回来,统一天下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上,明白吗?”再一阵充满痛快和欢愉的长笑后,到几上拿起天刀,慎而重之的挂到背上,哑然失笑道:“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幸好你及时回来,使我更能抛开一切,往会能令我心动神驰的宁道奇,希望他不会令我宋缺失望。”说罢洒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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