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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唯一破绽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820 2024-03-05 11:28:41

“我说的话,或是真的,或是假的。”面对空寂无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断响起石青璇这几句话。小屋依旧,可是石青璇隔帘梳妆的动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风流动吹拂的声音变得空空洞洞,虽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却生出失去一切生机的绝望情绪!与石青璇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挚、充满男女爱恋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终!努力的争取化为彻底的失败,石青璇变成令人心碎的回忆,余生只能在孤独寂寞中度过。生亦何欢,死又何惧?热切的希望却带来惨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内尽最后努力搜寻石青璇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呜咽的声音道:“她根本没有来过,会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议吗?”

侯希白愕然无语。

来的果然是天从人愿的跋锋寒和能令寇仲绝处逢生的援军,合共四千人,骡车一百三十辆,其中二十车装载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员有三千是精挑出来的精锐骑兵,一千是战斗力较薄弱的辎重兵,少帅军内的新兵种。领军的是熟悉这一带地理环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称雄西北方不远处的冠军,朱粲虽成明日黄花,但白文原对这带山川河道的认识,仍可发挥最大的用途,令援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来,避开唐军探子。

跋锋寒率领一支百人部队做开路先锋,在林道与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欢喜之情。寇仲忙发出命令,着随后而来的队伍于隐蔽处扎营休息,以免被敌人学他般看到扬起的尘头。寇仲为手下们打气后,与白文原和跋锋寒登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顶观察形势,商量大计,更派出无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见跋锋寒及时赶到,心情转佳,分析形势后总结道:“现在于我们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锺离,其防御策略主要是针对锺离来的军队,而你们则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探清楚屈突通的布置后,可趁其大兴土木、阵脚未稳的一刻,先以火器来个下马威,再内外夹击,保证可打他一个落花流水,不亦乐乎。”

跋锋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气火箭为主,射程远达千余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烟,虽未能厉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却可使人双目刺痛,泪水直流,呼吸困难,皮肤红肿,半天时间始能复常,大幅削弱敌人的战斗力。”

寇仲讶道:“你找人试过吗?否则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白文原道:“我们抓来一头野狗做过实验,事后本想宰来吃掉,却怕它身体带毒,遂饶它狗命。”

寇仲叹道:“可怜的狗儿,幸好没伤它性命。”又问道:“这样的毒烟火箭有多少根?”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数施放,该可笼罩方圆三、四里的广阔范围,风吹不散,能制造这么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脑袋真不简单。”

跋锋寒道:“在两军对垒时这种毒烟箭作用不大,偷营劫寨时用以对付聚集的敌人肯定能收奇效。我们本还担心如何能用这批东西来防守营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识趣,派屈突通来让我们试靶,当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烟箭,尚有五百个火油弹,八百个毒烟地炮。前者点燃后用手掷出,随着爆炸火油四溅,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进火海中;后者预先放在地上,敌人踏破立即喷出毒烟,纯以毒烟的分量计,会比毒烟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们真的为李渊挡过一劫,因这批火器本应由他亲自消受的。”

跋锋寒道:“我们必须趁屈突通未砍光营寨附近一带树木前发难,否则火油弹会变成废物。”

寇仲当机立断道:“文原你先回营地准备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迟,今晚将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白文原领命而去。

跋锋寒问道:“有没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摇头颓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弃打坐,他无法忘记严重的内伤,因为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随身感觉,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虚弱和来自全身经脉的难受痛楚,气血不畅的情况更是烦厌的重压。精神愈集中,这种受伤的感觉愈清晰,令他不能进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只能是个默默忍受苦楚的人。

他走进屋内,隔帘瞧进石青璇曾留下倩影的闺房,心中忽然充满温柔,勾起他对那动人的邂逅的美丽回忆,对石青璇的少许怨憾立即云散烟消。既然爱惜她,就该为她着想,尊重她任何决定。个人的得失又如何?当撒手人世,过去生命只像刹那间的发生。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识石青璇的情景里,往事一幕一幕地重现心湖,既实在又虚无,除师妃暄外,他从未如此用心去思念一个人。如果生命和一切事物均会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便让石青璇成为过去的部分吧!

不知不觉中,他发觉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门旁的方石坐下,太阳没入山后,四周丛林的蛩虫似知严冬即至,正尽力奏出生命最后的乐章,交织出层次丰厚的音响汪洋。他沉醉在这平日顾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浑然忘我间,终于从对石青璇深情专注的思忆,忘情地投身到虫鸣蝉唱的世界,其中的转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在忘情忘忧忘我的境界中,他成功从心中的百般焦虑和扰人的伤势解脱出来,精神与大自然的残秋最后一丝生机结合为一,茫不晓得两脚涌泉穴寒热催发,先天气穿穴而入,从弱渐强地缓缓贯脉通经,滋养窍穴。时间在他神识混沌中以惊人的速度溜跑,当他被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从深沉至似与天地同游中醒觉过来,睁眼一看,残月早移过中天,黑绒毡幕般的夜空嵌满星辰。究竟哪一颗是石青璇死后的归宿?自己的归宿又会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颗星辰,长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尘世未竟的宿愿?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响,既是如此,第一个因是怎样种下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谁曾在此结庐而居?”徐子陵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落在负手傲立身前的盖代邪人“邪王”石之轩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有雅兴光临山居?”

石之轩学他般朝夜空张望,好整以暇地说道:“子陵睁目后牢牢瞧着天空,究竟看什么?”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在想人死后的归宿,是否会回归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乡?”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语气却冷酷平静,柔声道:“子陵晓得我来杀你吗?”

徐子陵耸肩洒然道:“邪王既不晓得这是何人的地方,当然非是专程来访,而是跟踪我们来到此处。事实上邪王一直有杀我之心,只是不愿当着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轩神情不动,低头凝望徐子陵,轻轻道:“石某人不是没有给你机会,若你肯留在幽林小谷陪伴青璇,不过问尘世间事,我绝不愿伤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石某人对你的期望背道而驰。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圣门统一天下最大的障碍,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内伤尽去才现身动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会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着又叹道:“如此一日间伤势尽愈,我石之轩不得不写个‘服’字,可正因如此,逼我不得不痛下决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个将轮到寇仲。”

徐子陵长身而起,一种全新与新生的感觉充盈全身,他再感觉不到体内真气运动流转,一切发乎自然,就像空气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让他予取予求。失而复得后果然是全新的另一层境界。

石之轩目露讶色,沉声道:“子陵的武功终臻入微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响起警号,这番出手再不会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晓得此乃生死关头,必须施尽浑身解数,方有保命机会,却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兴趣知道这是谁的幽居?为何不寻根究底,追问下去?”

石之轩无法掩饰地露出震骇神色。

徐子陵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重演当年真言大师传他九字真言印诀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动根本印,禅喝道:“临!”

石之轩容色再变,应声后撤三步。

自徐子陵数次与石之轩交手以来,尚是首次将石之轩逼到下风,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禅力,大半是觑准石之轩唯一的破绽,他心底永远的破绽……石青璇。石之轩那如堵石墙的真气直逼而来,令他无法再作寸进,乘势强攻。

石之轩一手负后,另一手前挥,五指缀合成刀状,锋锐遥指徐子陵。双目精芒大盛,长笑道:“好!自我石之轩出道以来,还是首次有人能令我甫动手立即屈处下风,虽嫌有点取巧,可是高手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应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轩的心胸气魄,大家风范,确异于常人。双手紧拢胸前,状如莲花,不动根本印转为大金刚轮印。自得真言大师传法以来,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体会到真言印法与精神相辅相成,结合无间后的神妙禅力。对不死印法他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法本身根本是无隙可寻,破绽唯在石之轩心内。

眼前一花,石之轩现身左侧,手刀弯击而来,取点是他左颈侧要穴。徐子陵自知永比不过他的幻魔身法,只能以静制动,手莲鲜花般盛放,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每个手印均妙至毫巅,似有迹可寻,又似顺乎天然,微妙处没法以任何笔墨去形容。“波!”徐子陵一指点出,正中石之轩掌锋。石之轩往后飞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气血翻腾,踉跄跌退近丈。自石之轩现身后,他还是初次把注意力转回到经脉内,生出另一种新鲜的奇异感觉。

石之轩没有乘势追击,反两手负后,卓立远处,讶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后着,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传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对你刮目相看。不过有利必有弊,坦白说,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罢休。否则若再给你一年光阴,说不定我‘邪王’石之轩也无法置你于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来邪王要下决心是这么困难。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邪王指点?”

石之轩容色平静,双目射出冷酷无情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说吧!”

徐子陵清楚感应到眼前的石之轩再没有任何阻止他杀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寻最佳的出击机会,只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动,不能保持“剑心通明”的至境,将招来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击。缓缓道:“邪王因何要放过婠婠?”

石之轩皱眉道:“你该想到原因,婠儿乃圣门继我之后最杰出的人才,如虚彦没有背叛我,我对她绝不容情,现在却是爱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担心我会去对付她,现在该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叹道:“邪王有没有感到自己陷于众叛亲离的处境?在统一圣门的斗争上,控制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赵德言,又或是得李渊信任的杨虚彦,更怕是最后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颉利。”

石之轩长笑道:“若出现子陵描述的情况,受到最大打击的势将是以慈航静斋为首的所谓白道。我圣门本来一无所有,故天下愈乱愈好,危机下见生机,大乱后始有大治,此为历史循环的法则,屡验不爽。我圣门饱经忧患,应付危机的灵活远胜任何人,子陵若想以什么民族大义来说动我,实是枉费心机。”

徐子陵洒然道:“算我说了一番废话,邪王请赐招。”

石之轩忽然环目巡视,目光透窗朝屋内瞧去,面露惊疑不定的神色。徐子陵的精气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错过如此良机。“兵!”真言吐发,宝瓶气意到手到,一拳隔空击出。

“轰!”石之轩随意封挡,两手盘抱,气柱卷旋而来,硬撞宝瓶气劲,双方真气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绝无转圜或假借余地。石之轩后退三步,徐子陵却像断线风筝般抛跌往后,恰巧穿门滚入屋内,落地后仍收不住势子,破帘跌入石青璇的闺房。石之轩如影随形的追入屋内,进门后一震停步。徐子陵弓背弹起,手捏外狮子印,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石之轩冷冷瞧着他,并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迹,点头道:“宁道奇那次不算数,自我练成不死印后,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伤,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当然晓得自己伤得更重,刚才他中了石之轩的奸计,以为他因想到这可能是石青璇的避世处,心神露出破绽,岂知竟是石之轩故意布下的破绽,使他从上风落回绝对的下风,从天上回到凡间,再不能保持之前无人无我、抽离凡躯的神妙境界。

两人隔帘对峙。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勉力提聚功力,说道:“邪王不是说过再出手便至死方休,为何又停下来?”

“邪王”石之轩双目杀机剧盛,厉喝道:“这是否青璇另一个隐居之所?”

箫音在屋外响起。

少帅军依寇仲和跋锋寒的计划,潜伏在最有利发挥火器的上风位置。敌人尚未有时间设立木寨哨岗,主力大军避开山地林区,在天城峡南路出口西南半里处的草原暂设“六花营”,以屈突通的帅帐为中军统揽大局,帅帐两旁是左右虞候,属屈突通直接指挥的亲兵,另四军分别在前后左右立营,形如六瓣花朵。虽是无险可恃,但不怕火攻,只要在附近制高点有战士轮番放哨,可迅速动员反击任何来袭的敌人。另有两军各约二千兵员,于南路出口外一远一近结营,均位于丘陵高地,相隔数千步,互为呼应。

三处营地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人,火把处处,照得天城峡外亮如白昼。大批的工事兵集中在出口外伐木施工,清除障碍,砍下来的木材可用作建设坚固的木寨。少帅军兵分三路,进军至敌人火光不及的密林区,等待寇仲突袭的命令。寇仲和跋锋寒亲自指挥攻袭对方主力军营地的部队,带备最易使用的毒烟箭,蓄势以待。

寇仲和跋锋寒跃上一株高树之巅,遥察三千步许外屈突通六花营地的情况。

寇仲笑语道:“屈突通不愧身经百战的名将,若再多给他两天工夫,恐怕毒烟火箭也奈何他不得。试想若他于高地立寨,配以壕堑,我们能有多少枝毒烟火箭射进他营地去?”

跋锋寒欣然道:“现在他却是任我们鱼肉,恐怕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正伏在此处,带备火器准备袭营,兄弟,我等得不耐烦了!”

寇仲哂道:“你在沙漠百天修行是怎么度过的?连这么点耐性都没有。首先我们的战士需时间喘气休息,其次你看敌人忙得多么辛苦,白天赶路,晚上仍未能歇下来,怎可不让他们再累些儿,我们才发动攻击。最好的时刻是黎明前半个时辰,那样天明后峡内的兄弟可与我们对敌人前后夹击,杀他娘的一个落花流水,对吗?”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是龙头,当然由你当家作主,对极了!”

两人相视而笑,伸手紧握。他们早受够李世民的打击和挫折,现在终争取到反击的良机。

徐子陵和石之轩同时剧震。竟是天竹箫的箫音,瞬又消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但已在两人的心海激起滔天巨浪。石青璇终于守约来会徐子陵,更晓得石之轩要杀徐子陵,故以箫音介入。

石之轩瞬即恢复平静,且戾气全消,没有出手之意,移到窗前,目光投向星夜下的原野去,似在搜索女儿的踪影,淡然自若地说道:“子陵可知对中土百姓最大的威胁不是我圣门,而是突厥人?”

徐子陵对石之轩忽然讨论起突厥人的古怪所为完全摸不着头脑,幸好他正为石青璇的出现心中填满火热和狂喜,哪会跟他计较,揭帘而出,来到石之轩背后三步许处,说道:“愿闻其详。”

石之轩道:“那是经历无数世代积下来的血仇,起因是双方贫富悬殊,对突厥人来说,只有最强的人方有资格拥有最好的土地,得不到便强抢和破坏。若取得天下的是我圣门,必尽力使中土兴旺,好巩固权力。所以我说中土真正的祸患是突厥而非我们。”

徐子陵沉声道:“可是贵门派的赵德言与颉利不是正合作愉快吗?”

石之轩叹道:“赵德言打的是另一个算盘,他要明刀明枪的借助颉利的力量铲除异己,若颉利真能征服中原,不得不以汉制汉,倚赖赵德言去为他管治江山,完成他的帝皇美梦。你若干掉他,我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徐子陵道:“邪王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

石之轩没有答他,续道:“突利虽与你们称兄道弟,可是他终究是突厥人,绝不会忘记与汉人的仇恨,那是族与族间的仇恨,没有人能化解。若我没有猜错,终有一天你们须与突利兵戎相见。”

徐子陵默然无语,石之轩的话一针见血,充满饱经岁月千锤百炼而成的智慧。

石之轩叹道:“我为何要提醒你?因为我怕你因太重兄弟之情而吃亏,唉!我要走啦!子陵保重。”说罢就那么跨步出门,没入暗黑深处。

徐子陵掠到屋外,寒风扑面而来,苍穹嵌满无有穷尽的星辰,蛩虫鸣唱不休,孤寂的荒原不再孤寂。箫音再起,似有若无,与四周的秋蝉悲鸣浑融无间,随着呼呼风啸若隐若现,就像轻云遮着的明月;令人耳迷神荡的动人箫音仿似在九天外处翩翩而起,把肃杀的残秋转化为充盈生机光辉灿烂的天地,明丽的音符一时独立于天地之外,与万物紧密凑合。徐子陵寻宝似的往箫音起处掠去,心中诸般情绪被箫音全体没收,只剩下说不尽的温柔和爱意,石青璇的箫音有如一株神奇的忘忧草,服用后再想不起外间人世残酷冷血的战争。

徐子陵奔上一道山坡,石青璇的倩影出现在小山顶一块大石上,仿若梦境中徘徊在空山灵谷的仙子。箫音倏然而止,石青璇生辉的美目顾盼多情的朝他瞧来,微笑道:“呆子来早啦!”

徐子陵来到她旁坐下,忘情地呆看着她。石青璇上穿淡紫色的绫罗长袄,香肩搭着色泽素雅的披肩以御风寒,下配杏黄色的绫罗裙子,秀外慧中的玉容仍带着一贯抑压下透出来的忧郁神情,别具冰雪冷凝的美态。不施半点脂粉,可是其文静娴雅的举止,轻盈窈窕的体态,能令任何人心迷神醉。她随手把天竹箫放在另一边,徐子陵注意到她有个随身的小包袱。

石青璇目光投往山下起伏的小屋,香唇轻启,轻柔地说道:“战争是怎样子的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有此一问,发呆半晌,苦笑道:“我不知该不该向你如实道出呢!”

石青璇唇角溢出笑意,轻轻道:“既然可怕至令人不敢吐露,为何仍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徐子陵叹道:“原因太复杂了!”

石青璇朝他瞧来,美目深注地说道:“子陵很疲倦,战争定把你折磨得很惨哩。”

徐子陵生出投入她香怀的冲动,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寻到乱世中的避难所。

石青璇续道:“人家乘船东来,大江沿岸的城镇非常紧张,人心惶惶,可是谁都不知该逃到哪里去。战争的消息和谣言每天有新的花样,一时说少帅军在洛阳之战全军覆没,一时说宋缺的大军和唐军正面交锋,一时说杜伏威起兵叛唐,与窦建德夹攻李世民为你们报仇,令人不知信谁说的好。”

徐子陵心中一热,以石青璇对世事一向的不闻不问,肯这么留意战事的发展,显然是因对他的关心,忍不住问道:“青璇在担心我吗?”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你说呢?”旋即忍俊不住的“噗嗤”娇笑道:“呆子!”

徐子陵心中涌起灼热的情绪,转眼又被无奈的痛苦替代,幸福的生活对他仍是遥不可及的美梦。没有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心内的矛盾,寇仲争霸天下之战令他泥足深陷,可是对石青璇的爱恋又是不能自拔。他已失去师妃暄,再不能错过眼前这梦萦魂牵的好女子。她的人就如她箫音般是这充满斗争仇恨的人海汪洋中晶莹纯净的清流,黑夜中一点永恒不灭散射的燄光,失去她他将一无所有,生命再没有任何意义。

幽林小谷的轻吻、离别,像烧红的烙印般在他心中留下永不会磨灭的痕迹,可是直至眼前并肩私语的一刻,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若无情的样子。若他徐子陵吐露真情,她会不会像她说过般消受不起,受惊小鸟般远走高飞?他不能不顾虑她心中的感受和凄凉的往事。

石青璇优美如仙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道:“呆子又心不在焉了!”

徐子陵一颤醒来,朝她望去,石青璇把下颌枕在两手探前环抱的双膝间,整个人似嵌进夜空去,变成星夜最夺目的星辰,诡秘难测。她别过头来瞥他一眼,又重把目光投向远方星空和山峦交接处,嘴角浮现一丝他无法明白的慧黠笑意。夜色轻纱般蒙上她的娇体,既近在眼前,又似隐身在与人间有别的仙界。

徐子陵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在想你。”

石青璇唇角笑意扩大,化作灿烂的笑容,把她似是与生俱来的忧郁驱散,顽皮地说道:“哄人的!是否正想到你不敢向青璇描述的战事,你的眼睛可比你的人坦白。”

徐子陵的目光无法从她的俏脸移离,柔声道:“青璇是看到我心内的矛盾,一边是我自幼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一边是……”

石青璇坐直娇躯,转身探手把一对玉指按在他唇上,制止他说下去,顾盼生妍的美目深深注视他的眼睛,好半晌始垂下按唇的玉手,平静地说道:“入夜啦!子陵到屋里好好睡一觉如何?做个乖孩子嘛!”

徐子陵仍被她以指按唇的亲昵动作震撼心神,闻言愕然道:“屋里不是只有一张榻子吗?”

石青璇露出个没好气的表情,白他一眼道:“人家还有事去办嘛!”

徐子陵心叫惭愧,不过石青璇肯让自己睡她的香榻,摆明大有情意。尴尬地说道:“是我想歪啦!”话出口立知不妥当,却收不回来。

石青璇霞生玉颊,嗔怪地瞪他一眼,垂首低骂一声“坏蛋”。徐子陵给骂得心神俱醉,飘然云端,男欢女爱,就该是眼前这样子,幸福从未与他这么接近,假如他可抛开一切,与她永不分离,人生复有何求?

石青璇又恢复娴雅端庄,轻轻道:“为什么不问人家要去办的事呢?”

徐子陵生出危机的感觉,问道:“青璇要去办什么事?”

石青璇缓缓道:“我想到慈航静斋拜祭娘亲,然后回来终老。”

徐子陵不解道:“青璇离开小筑后为何不直接到静斋去?”

慈航静斋四字激起他心湖的重重浪涛,师妃暄似在触手可及处,在这时刻想起另一位令他倾心的美女,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冰雪聪明的石青璇若无其事,又或是看穿他心内的震荡只是不加说破,淡淡地说道:“呆子!”

徐子陵摸不着头脑地说道:“獃在何处?”

石青璇笑意盈盈没好气地说道:“人家是怕你这呆子来早了,所以特地到此留言,让你不会误会人家骗你。嘻!却想不到竟会遇上你。”

徐子陵热血上涌,剧震道:“青璇!”

石青璇俏脸泛起神圣的光辉,轻轻道:“子陵不用再到这里来,因为此地再非避世的桃花源,青璇或者会在静斋陪娘一段日子。下山之日,将是青璇来寻你徐子陵之时,有什么话,留到那时再说好吗?”

接着缓缓起立,一手提箫,另一手把小包袱挂在香肩上,俯首细审他的脸庞道:“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负担和包袱,既抛不开更躲避不了!今晚的事冥冥中自有主宰,青璇哪想得到会碰上他呢?子陵请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让我们能有再见之日。子陵不用送我,把离别延长徒添感伤,对吗?”

少帅军在黎明前半个时辰发动突袭,毒烟箭一批接一批的射进三个敌方营地,冒起的毒烟迅速扩散,笼罩天城峡口外方圆一里之地,敌人立即乱成一片。战马野性大发,狂嘶乱闯,令乱势一发不可收拾。由于不晓得毒烟能否致命,敌人四散狼奔鼠突,逃出营地,防御和反击的力量彻底崩溃,应验了跋锋寒任由鱼肉的预言。埋伏的少帅军乘势在烟雾外设阵袭击,以强弓劲箭,无情地对付逃离毒烟场的敌人,狠狠打击削弱对方的斗志与实力,到毒烟消散,寇仲和跋锋寒亲率三千人组成的骑兵队,杀入敌人聚集处,纵横冲突,待到敌人四散奔逃,溃不成军,峡道处在跋野刚和邴元真率领下两千骑兵杀将出来,屈突通终下达撤退的命令,往西急撤。

寇仲与跋野刚等会合后,追杀敌人残兵十余里,斩敌过千之众,大获全胜,解去南路的威胁。回途上,寇仲心有不甘地说道:“如非李世民兵压北路,我们乘势追击,必可夺下襄阳,扭转整个形势。”

跋锋寒道:“敌人虽是伤亡惨重,可是能边逃边重整军伍,是败而不乱,我们还是应放手时且放手。”

跋野刚在另一边策马缓行,同意道:“李世民大军已至,正在北路山寨部署攻势,声势浩大,山寨若被破,一切徒然。”

后面的邴元真道:“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在南路外建设营垒,以防再被敌人封我们后路。”

寇仲笑道:“三位所言甚是,我则是给胜利冲昏小脑袋。这回最妙是得到敌人大批战马兵器弓矢和粮食,加上运来的辎重,该足够我们吃上数年。我又夸大了!”

此时南路出口在望,唐军留下空营处处,代表他们战胜的成果。随援军来装满粮草兵器的骡车,排成长龙,陆续驶进峡道,陈老谋神情兴奋地在指挥大局。

寇仲等甩蹬下马,陈老谋迎上来大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成功了!”

寇仲待要说话,蓦地蹄声急响,一名战士气急败坏的从西面全速策骑奔来,滚落马背,惶然报告道:“少帅不好!西面出现一支唐军的万人部队,正向我方推进。”寇仲等人人大吃一惊。

跋野刚沉声问道:“离我们有多远。”

战士道:“离我们只有五里远。”

众人你眼望我眼,值此大战之后人疲马倦之时,实无法迎击实力雄厚的敌人。

寇仲当机立断道:“立即发动所有人手,能搬多少就搬多少进峡内。”陈老谋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跋锋寒叹道:“这叫不幸中的大幸,若后军生力军来早一个时辰,就轮到我们吃不完兜着走。”

寇仲颓然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千辛万苦解去南路的封锁,可是转眼间胜利的果实竟给敌人摘去。”

跋锋寒安慰道:“至少援军成功抵达天城峡,更得到敌人大批物资,我们就和李世民来个攻防战,看看大唐军厉害还是我们少帅军够硬?”

寇仲苦笑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胜利的喜悦,在残酷的现实下立告云散烟消,了无遗痕。

石青璇去后,徐子陵仍留在山石上打坐用功,不但真元尽复,且进入另一番新境界,心灵通明剔透,圆通自在。睁眼时秋阳移至中天,云层厚而低,刮着西北风,令人感到残秋即逝,严冬来临。

他离开大石,走下山坡,距小屋过五百步之遥,隐隐感应到屋内有人。究竟会是谁?理该不是侯希白,没十天八天工夫,他休想能办妥徐子陵托他的事。

很快他便晓得答案,石之轩卓立窗后,正专情地凝视着他和石青璇谈心的大石,似是大石本身的“存在”,足值他全心全意的观赏。徐子陵感到此刻的石之轩,没有丝毫恶念。石青璇昨夜的箫音命中这魔门第一高手的要害。

徐子陵跨步入屋,来到石之轩背后,淡淡地说道:“邪王既没胆量面对,为何去而复返?”

石之轩答非所问地说道:“青璇的箫吹得比她的娘还要好,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迹,没听过我绝不肯相信。就像子陵你绝不相信有人可超越青璇的箫道,那不再是一种技艺,而是音乐的禅境。”

徐子陵听得心中佩服,石之轩可能是魔门有史以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杰出如婠婠者,仍没可能超越过他,若非他做尽残害江湖和祸国殃民的事,满手血腥,只是他的识见,足可令人崇慕至五体投地,他对石青璇箫艺的评论,简直是一针见血。微笑道:“邪王原来一直留在附近。”

石之轩别头往他瞧来,柔声道:“现在子陵该相信我的话,若你听不出箫音的爱意,不如干脆回乡下耕田了事。”

徐子陵一呆道:“爱意?”

石之轩哈哈笑道:“原来徐子陵真是个呆子,青璇你白费心机了!”

徐子陵骇然道:“你竟偷听我们的对话?”

石之轩毫无愧色道:“不是偷听而是旁听,但看却真的是偷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长大后的样子,具备她娘所有优秀的质量,另有比她娘更俏皮的一面,使她能把秀心的优点更生动活泼地发挥出来。言归正传,你可知自己仍非青璇的知音人?”

徐子陵恢复冷静,淡然道:“邪王为何如此着意于此事上?”

石之轩目光重投窗外秋意深浓的原野,双目黯然的轻轻道:“因为我希望我这做爹的,能为她的未来幸福尽一点心力,那比统一魔门、统一天下更重要。我愿以任何事物去换取她的幸福,而你徐子陵是这世上唯一能令青璇倾心的男子,石某人这么说,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首次感到你老人家字字出于肺腑,不用疑神疑鬼。”

石之轩凄然道:“青璇令我感到骄傲,我是不应该偷看她的。秀心啊!我终于要向你俯首称臣啦!你可知我输得不但心服,更非常开心。”

徐子陵愕然以对,难道石之轩生出退隐之心?又隐隐感到并非如此。

石之轩接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叹道:“子陵可知李世民差点输掉洛阳这场仗?”

徐子陵重新感到石之轩的难以捉摸,怎会出其不意的岔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之轩恢复绝对的平静,双目稜芒闪闪,沉声道:“李世民最艰苦的时刻,是当洛阳未破,建德南下大河的一刻,包括李渊在内,均主张李世民取消攻洛计划还军退兵。只有李世民独排众议,还说谁敢再提退兵就斩谁。李世民确是不世将材,可惜出了个寇仲。”

徐子陵苦笑道:“邪王是否错爱寇仲,从开始他便在挨揍,到今天仍没有还手之力。”

石之轩淡淡地说道:“因为寇仲缺乏一个显赫的出身,更欠强大的后盾和一个属于自己的雄厚班底,现在则原本欠缺的这所有至关重要的条件,皆已齐备。”

徐子陵叹道:“邪王若指的是宋缺的大军和寇仲的少帅军,前者远水救不了近火,后者则在两条不同战线上挣扎求存,覆灭在即。”

石之轩闷哼一声,说道:“你们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说到军事才能,天下谁不惧宋缺?宋缺绝不会让李世民把寇仲宰掉,他让寇仲在北方独撑大局,是要把他培养成可与李世民抗衡的超凡人物,为寇仲建立无敌将帅的声誉形象。当李世民被迫退守洛阳黄河,以宋缺的威势加上寇仲的本领,长江两岸的城镇岂敢不望风景从?此乃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明策略。”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重巨浪,石之轩眼光独到,识见确非他徐子陵能及。他虽想到宋缺是置寇仲于死地而后生,以他的方式栽培寇仲成材,却没想到背后有更深的用意。

石之轩续道:“当这情况出现时,将是慈航静斋直接介入到寇仲和李世民的战争的时刻,因为宋缺配合寇仲,李世民只有吃败仗的份儿。那时胜负关键决定于洛阳的得失,守不住洛阳李阀将失去天下。”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在这种情况下,慈航静斋可以做什么?”

石之轩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梵清惠再无别的选择,因为若一旦成南北对峙之局,准备充足的颉利必乘虚而入,乱我中土,这是梵清惠最不想见的事。她教出来的好徒弟随意一招,就把我石之轩辛苦建立的大好形势扭转过来。待到我圣门千辛万苦重占上风,又被寇仲和宋缺来个大捣乱。”

徐子陵沉声道:“邪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石之轩往他瞧来,微笑道:“现在形势发展微妙,且非在我圣门控制范围之内,子陵你更变成能影响双方的举足轻重人物。我向你分析形势,是希望子陵能置身纷争之外,陪青璇共度避世退隐的田园生活,因为不论你助哪一方,另一方将受到伤害。既是如此,何不抛开一切,掌握转瞬即逝的生命。石某人言尽于此,子陵好自为之。”长笑声中,扬长而去。

徐子陵再次生出危机的感觉,石青璇千真万确是石之轩唯一的破绽,石之轩只偷看她一眼,“旁听”她与徐子陵的一席话,立即由盖代凶人变成不惜为女儿牺牲一切的慈父。可是石之轩同时从痛苦和内疚解脱出来,超越心障,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所以苦口婆心的向自己提出忠告。石之轩再没有任何破绽。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收拾情怀,留下给侯希白的字笺,飘然去也。

寇仲和跋锋寒立在山寨外围墙头上,头皮发麻地瞧着唐军的骇人阵容。无论他们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亲眼目睹对方压倒性的优势却是另一回事。虽说是洛阳情况的重现,但洛阳城高墙厚,有足够应付任何攻击的防御力量,而现在他们所立高只两丈,阔只五尺的寨墙,实有不堪一击之虞。外面的三重壕堑,以对方的人多势众,顶多个许时辰便可填平,再不成任何障碍。唐军兵力在五、六万人间,在山寨面对的广阔丘陵地带远近处遍设营地,连营数十里,旌旗似海,营帐如林,军容之盛,直有铺天盖地之势。

只一天一夜工夫,山寨外方圆十里的树木被砍伐精光,以制造大批各式各样的攻寨工具。建成的云梯、撞车、挡箭运兵车、填壕的虾蟆车、投石机、弩箭机等数以百千计的推到离山寨二千余步远的前线,各种攻坚器械且陆续运来,唐军就在车阵后轮番守卫,不怕少帅军出击。有利必有弊,山寨易于防守,也让敌人轻易封锁和集中力量猛攻。假如后方退路没有被截断,他们至不济也可成功退走,现在却成瓮中之鳖,只有力抗到底。

跋锋寒苦笑道:“你有把握穿透对方的轒轀吗?”

轒轀是挡箭运兵车的正确名称。徐子陵当日以之进行洛阳城外的越壕战,以四轮移动,状如可活动的小房屋,人字顶部为巨木所制,蒙上生牛皮,不易燃烧,其下可隐藏兵士七十余人,攻打洛阳时因受墙头巨型投石机所制,故力有未逮,可是以之攻打简陋的山寨却是游刃有余。当撞车在寨墙撼开缺口,轒轀内藏的士兵可蜂拥入寨,少帅军势将完蛋。

寇仲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沉声道:“李小子所有部署均是针对我们的刺日与射月设计,只凭橹盾就可抵挡住我们从神弓射出的劲箭。”

橹盾是最大的盾,以坚厚木材制成,下有尖插,可插入泥土中,加强防御力,把守前线的唐军正把十多块新制成的橹盾柱立前方,人则在盾后对他们耀武扬威,故寇仲有感而发。

跋锋寒狠狠道:“快想办法,否则李世民一旦发动进击,势将是雷霆万钧,昼夜不息,直至我们彻底崩溃,你再无暇想别的事情。”

寇仲苦笑道:“我的小脑袋似乎不大听我指挥,为何李小子总像能按着我来揍的样子?”

跋锋寒道:“因为他确是占尽优势,要什么有什么。现在我们虽是兵矢备,粮草足,城寨却挨不上多久,既不能力敌,唯有斗智。”

寇仲皱眉道:“现在摆明是打硬仗的格局,赢不了就输。我们是否可以火油弹烧掉李小子的车阵,拖他娘的几天?”

昨夜南路的战役中,他们只用毒烟箭,尚余三百多枝,五百个火油弹和八百个毒烟地炮则完封未动。不过纵使成功烧掉对方的车阵,对方在几日间可另制一批出来,所以寇仲有最后那句话。

跋锋寒仰首望天,缓缓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办法,能拖多少天就多少天,到那时说不定会有转机,因为初冬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下,积雪的地面会对李世民的进击非常不利。”

寇仲环目扫射车阵形势,微笑道:“李小子早猜到我们有此一招,故派人在阵后严密防守,距离更远至二千余步外,只要我们挥军攻阵,防守的兵员即可对我们迎头痛击。幸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由我两兄弟亲自出击,把火油弹缚在箭上点燃后以神弓射出,来个远距离破敌如何?”

跋锋寒露出笑意,说道:“好计!原来多活几天竟能令人这么欢欣兴奋。”

寇仲笑骂道:“你奶奶的熊,我寇仲绝不会输的,单是毒烟箭、火油弹和毒雾地炮足可令我们挨到下大雪的时刻。希望你老哥看天的本领确有作我师傅的资格,我就没有看到快要下雪的把握。”

麻常此时来到两人旁,说道:“封锁南路出口的唐军证实是由王君廓指挥的部队,屈突通重整阵脚后,与王君廓联手把守南路,兵力达二万之众。”

寇仲哈哈笑道:“李世民以近十万兵来对付我不足万人的部队,我们足可自豪。陈公在哪里?”

麻常忧心忡忡的目扫寨外军势鼎盛的敌人,答道:“谋老在设法加强峡南的防御,虽说敌人不敢攻入峡道,我们小心点总是好的。”说罢欲言又止。

跋锋寒讶道:“到这时刻大家生死与共,还有什么是不能启齿的?”

麻常道:“我怕敌人用火攻。”

寇仲和跋锋寒摸不着头脑,破寨容易烧寨难,均不明白麻常为何有此恐惧。

麻常解释道:“严格来说应是烟攻,这天气一般是吹北风、西北风或东北风,只要敌人在近处燃烧木材,浓烟会随风势送入寨内,充塞峡道,那时我们只有冒险突围,这和送死全无分别。”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说道:“你的担心很有道理。”

麻常道:“若在燃烧的火堆倾入砒霜一类毒物,杀伤力将更厉害。”

跋锋寒一震道:“麻将军能想到此法,人才济济的李世民当然不会忽略,确是令人非常头痛的问题。”

寇仲道:“说不定砒霜正在运来此处的途中,我们必须想办法应付。”

麻常提议道:“峡道还有办法可想,只要派人封闭峡道,由于烟雾往高处升走,可保峡道无恙。问题是山寨之外毫无阻隔,敌人乘烟雾进攻,我们肯定要吃不消。”

纵使全军可躲进峡道避烟,但山寨势被夷为平地,那不如趁早逃走。

寇仲沉吟道:“情况仍未至那么恶劣吧?我们可在烟雾掩来之际在寨外遍置毒烟地炮,乘势反击,说不定可占点便宜。我和老跋都不怕毒烟,问题是峡道外的人如何避烟,这方面陈公必有办法。”

跋锋寒目光投向寨外连绵数里的车阵防线,恢复冷静,从容道:“若李世民用火攻,先决的条件当是守紧车阵前线,若我们能大破他这道防线,烟攻的杀招便须押后。”

麻常讶道:“如何破他们的车阵?”

寇仲解释一番,说道:“事不宜迟,麻将军立即去挑选一批精锐箭手,为我和老跋作掩护,入黑后我们立即行动,烧他娘的一个痛快。江南的火器岂是易与,我就给李小子来个下马威,让他晓得我寇仲不是好惹的。”

跋锋寒道:“看形势李世民当于明早开始攻寨,所以今晚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麻常领命去后,跋锋寒笑道:“人才便是人才,麻常不但有胆有色,且思虑缜密,可委重任。”

寇仲欣然道:“他能为我所用,是我的福气。”

两人仔细商量今晚行事的细节时,陈老谋匆匆赶至,神情兴奋地说道:“区区小事,包在老夫身上。”

两人大喜,连忙问计。陈老谋露出尊敬神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这是鲁大师战争卷第五章防毒烟术中提及的方法,就是以布造成圆筒,内以木架撑开,段段接合,一端通往毒烟不及地方,另一端通往密封的房子,此房子不是完全密封,而是有出气口,一边以鼓风机把清新空气贯进长筒,输入新鲜空气,另一端亦以鼓风机把毒气排出,兼可防止毒气入屋。排气屋有现成的可用,就是我们的主楼,略加改装便成,圆筒制作简易,加上我们人手充足,明早可以交货。”

寇仲喜道:“请陈公立即去办妥此事。”陈老谋昂然去了。

寇仲一把搂着跋锋寒肩头,说道:“能多活一天便一天,唉!为何仍不见子陵踪影,有他在,我更有把握打这场仗。”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在黄昏时分进入襄阳城,城防非常紧张,只在早午晚各开放半个时辰,没有通行证者一律被拒入城,幸好徐子陵冒充马球高手匡文通的伪证犹在,顺利过关。城内城外,均弥漫战争的紧张气氛,十多营唐军驻扎城外,入城门后,宣布子时起戒严的告示张贴在当眼处,主要街道设有关卡,抽查来往行人。唐兵见徐子陵没有武器随身,打扮得像文质彬彬的世家子弟,没有刁难他。

徐子陵并非要找寻刺激,特地到这唐室的军事重镇来冒险,实情是要打探寇仲的消息,因没有比这四通八达的大城市更为适合的地方。他先找客栈落脚,梳洗后到街上为自己买两套较惯穿的粗布麻衣,包括能御寒的背心棉袄,这才挑最具规模的酒家晚膳。二十多张桌子只有七、八台坐有客人,冷冷清清的,幸而其中五台的食客谈的都是与战役有关的话题,不离窦建德兵败身亡,洛阳失陷和唐军与少帅军的冲突,可惜各人的消息均是道听途说而来,夸张失实。到徐子陵撑满肚皮准备离开,仍听不到较有根据的讯息。

此时饭馆大门处突传来喝骂声,徐子陵目光投去,两名伙计正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像乞儿般的高瘦男子粗暴地推出门外,其中一名伙计粗话连珠爆发,怒喝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上回的酒钱尚未清还,如今又来捣乱,打得你不够吗?”

另一台客人笑道:“这疯子真不简单,无论打得他多么厉害,过两天又像个没事人的。”

徐子陵却是全身剧震,霍地立起,喝道:“让他进来,他是我的朋友。”

全场愕然。两名伙计同时回过头来,上下审视徐子陵,显然心中不忿,要称称他的斤两。

“啪!”徐子陵随手取出一两金子,放在台面,沉声道:“我‘太行双杰’匡文通可不是好惹的,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你若不识我,可到长安打听一下。哼!这锭金子就当是为我的朋友清偿酒债和这餐的酒饭钱。”

两名伙计登时软化,往两边让开,高瘦男子脚步不稳的跌撞入门,似是丝毫不知徐子陵为他解围,在入门第一张台坐下,拍台哑声道:“拿酒来!”

徐子陵瞧得心酸,不理两名伙计争着拿金锭,先喝道:“给我拿最上等的酒送去。”然后到高瘦男子旁坐下,低声道:“阴兄!是我!是徐子陵!”

像乞儿般落魄潦倒的男子竟是在龙泉别后不知所踪的阴显鹤,哪还有半点“蝶公子”原来的风范,不但失掉佩剑,头脸青肿处处,显是给人狠揍多顿。阴显鹤闻言一震,恢复少许神志朝他瞧来,眼神散而不聚,一片茫然。徐子陵探手过去,抓着他沾满泥污的手,输入真气,发觉他经脉杂气乱窜,分明是走火入魔的情况。

徐子陵明白过来,阴显鹤是因妹子阴小纪大有可能沦为娼妓,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加上过度酗酒,终于出岔子。此时伙计恭恭敬敬的搬来大罈的汾酒,又为两人摆置饮酒器皿,大爷前大爷后的叫个不停,然后识趣退开。

阴显鹤要去拿酒,徐子陵低声喝道:“小纪成功逃出魔掌了!”

阴显鹤剧震,双目神采稍复,盯着徐子陵。徐子陵把握时机,加紧用功,助他将在经脉内乱窜的真气重拾正轨。

阴显鹤颤声道:“小纪?”

徐子陵暗叫侥幸,心病还须心药医。若非他从韩泽南夫妇那里得到有关阴小纪的确切消息,此刻便不能双管齐下,令阴显鹤神识恢复过来。道:“阴兄!小弟是徐子陵,这副面目是假的。”

阴显鹤眼神不住凝聚,皱起眉头喃喃道:“徐子陵……徐子陵……”忽张目四顾,骇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徐子陵放开他的手,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道:“阴兄复原了!万事可放心。”

寇仲等人在山寨内枕戈蓄势。经与跋野刚、邴元真、麻常、王玄恕等仔细研究,一致决定大举出击,以挫李世民的锐气。

手下正为寇仲穿上宣永请专人为他打制的战甲,小鹤儿的声音在他旁响起道:“大哥定是仙界来的天将。”

寇仲此时才有空想到她,且是由她提醒,暗责自己满脑子杀人放火,粗心大意,又想起若山寨被破,小鹤儿命运堪虞,笑道:“小妹子到我面前给我看看。”四周手下大感愕然,始晓得小鹤儿是女扮男装。

小鹤儿粉脸通红来到他身前,又喜又嗔道:“大哥揭穿人的秘密。”

寇仲歉然道:“是大哥疏忽,不过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何况妹子长得这么标致?小妹子有没有兴趣留在我少帅军玩儿?”

小鹤儿忘记羞窘,雀跃道:“我可以替你作什么事?”

寇仲召人捧来无名,说道:“这是我们少帅军在天上的眼睛,它的安危关乎全军的存亡,以后交由妹子照顾它。”

小鹤儿不但丝毫不惧无名凶猛的形相,见寇仲爱怜地轻抚它背上闪亮的棕灰色羽毛,低声道:“我可以摸它吗?”

寇仲长身而起,与她走到一旁,传她驯鹰饲鹰之法。小鹤儿冰雪聪明,迅快领会,且是爱不释手。寇仲见无名对她没有反感,把无名交给她,回去与跋锋寒等会合,准备出发。

王玄恕牵着两匹马来到两人旁,低声道:“玄恕会守稳山寨,祝少帅旗开得胜。”

寇仲道:“记紧照顾我们的小妹子。”王玄恕不知如何俊脸微红,点头答应。

寇仲和跋锋寒踏蹬上马,并骑往寨门驰去。三支各二千人的部队,分由邴元真、麻常和跋野刚率领,正在寨门后空地严阵以待。天色渐暗,山寨内改以火把照明,红红燃烧的火燄,在寒风下闪烁窜动,更添战争杀伐的气氛。其中两军由矛盾兵、箭手和骑兵组成,前者千人,后两者各五百,仍以防御为主。

寇仲一声令下,战鼓齐鸣,寨门张开,寇仲高呼道:“儿郎们!今晚我们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让他们晓得我少帅军的厉害。”

三军和营寨的守军同声呐喊,士气昂扬。寇仲哈哈一笑,与跋锋寒领先驰出寨门。敌阵方面号角声起,蹄声轰鸣,显是李世民作出反应,调动军队,从事部署。

在客栈的房间,恢复神志的阴显鹤困扰地说道:“我最后记得的事,是坐船往长安去,怎知竟会糊涂的逛到这里来,唉!”

徐子陵安慰道:“一切已成过去,阴兄不用放在心上,阴兄先洗澡,换过衣服,我们再好好说话。”

阴显鹤在椅内发呆片晌,摇头道:“不!我们立即到巴东去,我要亲自问清楚小纪的事,看会不会弄错。”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说道:“城门现已关闭,明早城开我们立即赶往巴东。”

阴显鹤道:“城门关上我们可以攀墙走,谁敢阻止我就杀谁。”

徐子陵拿他没法,暗忖要去与寇仲会合一事宣告泡汤,苦笑道:“阴兄洗澡换衣后,我们立即上路,这样行吗?”

阵而后战。麻常的中军、邴元真的左翼军和跋野刚的右翼军,通过临时的壕桥,在壕堑外结阵。十二座壕桥是陈老谋以半天时间赶工完成,以木板制成长而宽的桥面,下装车轮,推入壕中,以下方巨型的车轮为支持,承受桥面压力,令己军可迅速越壕。随援军前来的一千辎重兵成为陈老谋工事兵的生力军,人手足够下,陈老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布好阵势后,左右翼军往前推进,至敌人车阵前线千步外停止,结成偃月阵,最前方的矛盾手往左右弯入,千人分作三排,形成足可抵抗敌骑冲击的防御,五百箭手位于其后,在保护下作远距离拒敌,后方的骑兵负责应付侧攻的敌骑,阵势以防守为主。麻常所率三千人,全是轻骑兵。跋锋寒和寇仲甩蹬下马,另有一组五十人的精锐飞云卫,负责供应火弹和燃点药引。

李世民方面不敢怠慢,三队各五千人的步兵箭手,在车阵前布防,分由罗士信、史万宝和刘德威三人领军,只要推前二百步,双方可以箭矢互射。唐军对寇仲和跋锋寒显然顾忌甚深,被其刺日射月的长距威胁所慑,前两排用的都是拄地的巨型木橹盾。李世民与诸将在车阵后布下五组轻骑兵,每组三千人,随时可从车阵缺口冲出,投入战场。若寇仲一方没有非常手段,与军力占尽优势的唐军交锋,对方又有源源不绝的后援部队,必败无疑。

把守山寨的王玄恕一声令下,一队五百人的箭手冲出山寨,驻守三道外壕桥。此时号角声起,唐军车阵外三支五千人的盾矛兵和箭手,在战鼓声中,步伐一致的向少帅军作缓慢而稳定的推进,威势慑人至极。寇仲和跋锋寒待敌人推进近至理想位置,同时祭出刺日射月两神弓,左右忙把燃着的火弹挂到两人箭上,勾子当然由陈老谋督制。“嗖!嗖!”两箭离弓射上高空,火弹火花四溅,划过空中蔚为奇观,却非投向逐渐逼近的敌人,而是射进车阵中。

“砰!砰!”烧爆竹般的两声鸣响,跋锋寒的火弹在车阵上方爆开,一团团的烈燄雨瀑般往车阵和守阵的唐兵洒下去,覆盖的范围达方圆两、三丈。寇仲的火球则落到一台投石机才爆炸,登时把投石机和附近两辆撞车卷入烈燄中。被烈燄波及烧灼的唐兵嚎叫滚地,另两个火球又从寇仲和跋锋寒的神弓射出,找寻车阵新的目标。车阵内外的敌人怎想得到有此能于千步外袭敌的厉害火器,登时阵脚大乱,仍在推进的三支唐军更是进退两难。寇仲的火弹改向推进的敌人投去,跋锋寒则专责对付车阵,一时烈燄处处,火头四起。邴元真和跋野刚见机不可失,连忙挥军进击,麻常的军队亦朝前推进,在寇仲后方列阵以待。

火弹不住划破黑夜,连珠不绝的投向目标。车阵已有多截在熊熊燃烧,隐有波及全阵之势。李世民当机立断,命人把未被波及的车队移后,又令三支步军撤回阵内,改由机动性强的左右两队三千人组成的骑兵队出击,自己则留后稳住阵脚。邴元真和跋野刚不敢追击,后撤到寇仲和跋锋寒左右两旁,结阵迎敌。“砰!砰!”两个火弹在右方冲来的敌骑前阵爆开,火球雨点般洒下,最前方的十多个骑兵立成火人火马,东倒西歪,仆在地上,后方骑兵收势不住,撞入烈燄中,一时人嚎马嘶,惨况令人不忍卒睹。邴元真和跋野刚先后大喝道:“放箭!”箭矢一排排从矛盾手后射出,无情地攻击敌骑。寇仲和跋锋寒收起宝弓,飞身上马,领着麻常的三千精骑,杀将过去。

天明时分,徐子陵和阴显鹤抵达巴东城外,均是睏乏不堪。城门尚未开启,聚满等待入城的商旅和赶趁墟集的农民。即使以阴显鹤的心切入城,仍感到应多付点耐性待城门开启,而非立即攀墙入城。徐子陵怕有人认出他,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戴上弓辰春的面具,与阴显鹤在官道旁等候。

蹄声骤起,一群劲装武士沿官道驰来,一派横行霸道的作风,大声叱喝行人让道,有人动作稍慢,带头的骑士立即把马鞭挥扬头顶,发出呼啸破风声,充满威吓的意味。本是挤在城门前轮候入城的人群忙惊避一旁,形势颇为混乱。徐子陵看到马儿,首先被勾起惨死战场的爱马万里斑的思忆,悲从中来,黯然神伤。接着目光上移,不由心中一震,忙别转虎躯,不让对方看到他弓辰春的面容。

那十多名武士尚未抵达城门,守在城楼的将官早下令开城,放下吊桥,任这队骑兵长驱直进,又把误以为可随之入城的人赶出来,再拉起吊桥,惹得一阵鼓譟不满的怨声。

阴显鹤讶道:“子陵是否认识这批人?”

徐子陵道:“我认识领头的两个人,是李建成的心腹爪牙尔文焕和乔公山。只不知他们为何会到这里来?”

他虽说出疑问,心中隐隐想到应与梁舜明从海沙帮接收的另一批火器有关联。但因知阴显鹤此刻心神全放在乃妹身上,所以把心事暗藏。巴东城是杜伏威的地盘,这个老爹虽向唐室称臣,却绝不会与他鄙视的李建成勾结,故而大有可能是巴东城的守将与李建成暗中有来往,遂提供某种方便给尔文焕和乔公山。只要查出巴东城由杜伏威哪一员将领主持把守,可警告老爹,让他心中有数。

蹄声再起,一辆马车沿官道缓缓开至。徐子陵心想怎么这么巧的,驾车者赫然是侯希白和久违的雷九指。徐子陵拉着明显鹤,迎上马车,侯希白和雷九指骤见徐子陵出现眼前,差点要揉眼睛。不敢相信。

马车往一旁停下,两人跳下马车,满脸疑问。待徐子陵介绍两人认识阴显鹤后,侯希白再忍不住,问道:“子陵竟复原了!真叫人难以相信,青璇终于来了吗?”

徐子陵道:“不但功力尽复,且大有突破,至于箇中情况,则是一言难尽,可否容后细告?眼前头等大事,是先弄清楚韩夫人所说的阴小妹,是否确是阴兄的亲妹子。”

又向阴显鹤道:“这立雷大哥就是小弟曾向阴兄提及熟悉香家的人,有他出手帮忙,没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雷九指怎想得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徐子陵甫见面即给他大顶高帽子,高兴得合不拢嘴的笑道:“阴兄放心,无论南帮北会,各地大小帮派较有头面的人多少和我有点交情,办起事来很方便。巴东帮的龙头便曾和我喝过酒赌过几手。大家兄弟,阴兄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阴显鹤似乎对这类江湖豪语不感兴趣,紧皱的眉头仍深锁不放,木然道:“城门开了!”

“轧轧”声中,吊门再次放下来。不知如何,徐子陵心中忽然涌起危机将临的预感。

寇仲和跋锋寒是最后两个退返山寨的人,所有壕桥全陷于烈燄中,李世民亦鸣金收兵,接近外堑的部分战场仍隐见紫色的毒烟雾,随风迅速消散,死伤者被带回双方阵内。两方互有损失,唐军死伤者数目近千,是少帅军十倍之上,算是寇仲狠胜一场,先拔头筹。

当两队唐军骑兵冲击两翼,掩护三队已形溃乱的步军后撤时,寇仲方面邴元真和跋野刚的矛盾手和箭手组成的兵阵早守稳阵脚,不让敌人攻向壕堑的一方,而由寇仲与跋锋寒、麻常率领的三千精骑闪电出击,冲散和切断敌人,且不断来回冲杀,掩击的唐军立告不支,李世民见势不妙,亲率玄甲精兵和另两个轻骑部队合共九千人,冲出被焚毁大半的车阵,排山倒海般杀过来,同时下令在战场上被杀得叫苦连天的骑兵撤退。寇仲深悉玄甲精兵的实力,若与之正面交锋,必是苦战之局,待等到罗士信等的过万步军重整阵脚,投入战场,己军必败无疑。幸好他早有计划,立即全军移后,把毒烟地炮放满地上,然后在地炮阵后严阵以待。李世民哪想得到他有此一招,三支骑兵旋风般冲入地炮阵,立时“砰砰”之声大作,毒烟四起,把唐军前锋骑士陷在紫色毒雾里,战马首先抵受不住,发疯地跳蹄乱闯,骑士纷被抛下马背,人马均吃尽毒烟的苦头。少帅军以千计的劲箭一排排的分从两翼射出,对再无还手之力的敌人无情杀戮,情况惨不忍睹。李世民无奈下敲响后撤的锣声,本是以旋风般气势如虹的杀来,落得黯然收兵的结果。

寇仲见好就收,有秩序的返归山寨。寇仲和跋锋寒并骑进入寨门,从战场凯旋回来的和留守的战士欢声雷动,齐呼少帅万岁,为赢得漂亮的一仗喝彩呐喊,士气腾升至沸点。

小鹤儿不知从何处扑出,欢迎两人,兴奋得粉脸通红,高嚷道:“大哥真威风,外面那些坏人都不是大哥对手。”寇仲和跋锋寒甩蹬下马,相视而笑。

寇仲向小鹤儿微笑道:“他们不是坏人,却是我的死敌。”

陈老谋、王玄恕、白文原上来祝贺。邴元真和跋野刚立下大功,更是神情兴奋。这场胜利得来不易,虽未能对唐军造成根本的伤害,却严重打击对方士气,阻延唐军发动攻寨的时间,至关重要。

寇仲伸个懒腰,说道:“我们先要好好睡一觉,这里交给白将军负守卫全责,玄恕可带小鹤儿去玩耍。”王玄恕俊脸立即刷红,一时讷讷无言。

小鹤儿兴奋地说道:“有什么地方好玩的?”

王玄恕以蚊蚋般的声音道:“少帅有令,我带你去看山峡内的小瀑布。”

众人终于察觉到王玄恕和小鹤儿间的微妙情况,不禁互视而笑。

寇仲开怀笑道:“玄恕放心领我小妹子四处观光,如此长达两里的峡道天下罕见,必是奇景处处,想不到在战场上不但有瓦遮头,更有景可游可赏,上天真的待我们不薄。”

跋锋寒首度上下打量小鹤儿,微笑道:“小鹤儿的长发乌黑闪亮,何不到清泉处畅快梳洗,必是趟动人的享受,也可让玄恕看看你长发垂肩的俏女儿家模样。”

小鹤儿终领悟众人在打趣她和王玄恕,嗔瞪跋锋寒一眼,又不自禁的扯上王玄恕战袍衣袖,低声道:“我们去玩吧,不要再理会他们。”

陈老谋怪笑道:“主楼内有干毛巾,玄恕不要忘记携带。”

王玄恕逃命似的和小鹤儿一溜烟跑掉。

寇仲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战场上是可以发生任何意想不到之事的!我们的火器剩下多少?”

陈老谋如数家珍地答道:“刚才没再用过毒烟箭,三百枝原封不动,火油弹剩下三百二十个,地炮损耗较多,目前数量不到三百。”

跋锋寒道:“这该足够我们抵挡下一回李世民全军出动的猛攻。”

陈老谋道:“或许李世民之前想不到烟攻之术,现在也会被我们的火器提醒。且建造另一批攻城器械需时,更怕我们的毒烟火弹,所以最便宜的方法莫如烟攻。幸好我们有防范之法,假若运用得宜,说不定可带来另一场更大的胜利。”

跋野刚沉声道:“我们不可放过任何制胜的机会,因为我们资源有限,损失无法补充,敌人却有用不尽的资源人力,我军一旦士气低落,情况将不堪设想。”

寇仲仰首望天,说道:“希望大雪会在几日内从天而降,否则若是下雨而非下雪,我们的处境将非常不妙,老跋你有把握吗?倘真个下雨,我们什么火油弹也难起作用。”

跋锋寒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知下哪样东西?”

寇仲笑道:“那即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旨了,所以不用费神去想,只须作好一切准备。我要为阵亡的兄弟举行一个简单而隆重的祭礼,此事由文原去办,我还要亲自问候受伤的兄弟。昨晚是漫长的一夜,感觉上却似眨眨眼就过去了,真矛盾。”

一队三十人的巴东守军从城门驰出来,粗暴地驱赶抢着入城的人,然后列队两旁,似在为将要出城者开路。尔文焕、乔公山原班人马策骑出城,中间多出一辆帘幕低垂,透着神秘意味的马车。

徐子陵一把扯下面具,沉声道:“韩兄夫妇大有可能在马车内,我们在中途劫车救人。”

尔文焕等昂然在四人身旁增速驰过,扬起漫空泥尘。

阴显鹤道:“我们追!”

徐子陵知他心焦至失去一向的耐性,拉着他道:“待他们走远些,我和阴兄希白追上立即动手,雷九哥驾车跟来。”

雷九指认得是尔文焕和乔公山,冷然道:“下手不要留情,最好顺手宰掉李建成这两头走狗,真想不到李建成竟公然为香家办事。”

徐子陵道:“李建成不但与香家勾结,还搭上赵德言。我们走!”

寇仲步入帅房,缓缓关上房门,到床沿捧头坐倒。他坐的是山寨内唯一的床,是陈老谋特地为他制造的。

躺在床上另一边的跋锋寒勉力坐起来,说道:“想什么?”

寇仲回头瞥一眼,苦笑道:“你好像没有脱鞋子。”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还有心情计较脱鞋子或不脱鞋子?这是目前最该采用的办法,待我们从厚载门再入洛阳时,才考虑脱鞋的问题吧!”

寇仲呻吟道:“你认为我们会有那么一天吗?”

跋锋寒沉吟道:“若是下雨而非下雪,李世民冒雨进攻,我们的毒烟火弹将无所施其技,那重返洛阳的事可能永不会发生!”

寇仲叹道:“天上积的究竟是熊,什么云?”

跋锋寒苦笑道:“是既可能下雨也可能是降雪熊,乌云,天气说冷不冷,似仍未至于下雪,我们要作好准备。”

寇仲淡淡地说道:“是否该每位兄弟供应一个雨笠呢?”

跋锋寒捧腹苦笑道:“你这小子!真有你的。”

寇仲连靴往床上躺下,双目却是神光闪闪,缓缓道:“纵使下雪又如何?火器不足半天便会用光,始终要靠真刀真枪和李小子对着来干。火器只能在某种特定的形势下取巧占点便宜,我们终究要靠实力。他娘的!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着土来木克、木来火烧,他娘的!咦!我们似乎漏一招。”

跋锋寒讶道:“不是所有应做的事我们全做足吗?”

寇仲道:“这招叫檑木阵,我们有大批砍下来的木干,只要搬上城头往下丢,滚落斜坡,你说威力是否够厉害呢?”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这确是奇招,如此简单为何没有人想过?”

寇仲道:“因为我们以为自己在守洛阳城,洛阳城外没有斜坡,木材在四面被围的情况下又比黄金珍贵。但在此时此地这檑木阵法却不怕雨淋,方便有效,只要在寨外斜坡推下几百根木头,李小子即使能成功越壕,也过不了檑木阵,木头晒干后又可烧他娘一个痛快。这叫天无绝人之路,只在你是否肯动脑筋。”

敲门声响,有手下在门外高声道:“禀告少帅!白将军着小人来报,唐军开始在寨外堆积木柴枯枝。”

寇仲哈哈笑道:“通知白将军,唐军点火时才来唤醒我吧!”又向跋锋寒叹道:“杨公曾说过,在战场上不能安眠的人均非称职的主帅。唉!杨公若仍在我身旁,那有多好呢?”

徐子陵、阴显鹤和侯希白放开脚步,不理途人惊异的目光,朝目标追去,从巴东到淮水的主码头只有里许远,若被尔文焕等先一步登船,又或与另一批敌方的人马会合,他们便要大费周章。倘若能在中途截着马车骑队,则肯定可硬吃对方。

前方尘土飞扬,蹄音啲哒。徐子陵心中刚想到加速,人已超前而出,意到气到,行云流水的迅速缩短与护后两骑的距离,最精采处是衣袍贴体不扬,把破风声减至最低。侯希白和阴显鹤一前一后提速追至,前者落后过丈,而阴显鹤在徐子陵发动攻击时,仍在两丈开外。两敌背心分别被徐子陵凌空踢中,若非他宅心仁厚,保证可把两敌立毙脚下,这刻只是经脉被封,倒身下马。众敌骇然回头张望,徐子陵脚点其中一匹战马马背,腾空而起,往马车厢顶投去。

尔文焕大喝道:“何方小贼?竟敢劫老子的车,杀无赦!”

敌方骑士纷纷拔出兵器,冲前反击,在马车两旁的骑士同时跃上车顶,夹攻徐子陵,显露不凡的身手。他们任何一人行走于江湖上,都称得是一流的好手,可是比之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却是差得远,一个照面便给击落地上,不但没机会踏足车顶,还不晓得对方以什么手法击败自己,且着地后再爬不起来。尔文焕和乔公山此时才发觉除车顶的敌人外,尚有两人衔尾杀至,他们均未见过徐子陵的真面目,认不出是他。但侯希白在长安则是无人不识,尔乔两人曾多次与他碰头,见来敌之一是他,立即色变,晓得不妙。

侯希白潇洒如散步的直追上来,美人折扇“嗖”地张开,摆出搧凉的悠闲动作,笑道:“尔大人乔大人你们好,也只有你们这两个目中无人的敢叫徐子陵作小贼,佩服佩服!”

“当!”美人折扇挡着一名骑士回手斩来的一剑,施展绞劲,敌人立即长剑脱手,远远掉进路旁密林内去。惨呼声起,另一名骑士被阴显鹤以精妙绝伦的手法硬夺佩剑,更被扯断肩臼骨。此时徐子陵跃坐于御者旁边的空位,那御者尚未有机会出手,被他一肘撞得横跌离座,滚倒地上。徐子陵勒马收缰,逐渐拉停马车。

尔文焕和乔公山听得徐子陵之名,脸上血色尽褪,前者大喝道:“闪人!”竟不理伙伴,快马加鞭的朝淮水方向逃去,尚未被击倒的七、八名大汉见头子如此窝囊,哪敢逞强,转眼逃个一干二净。

马车冲前七、八丈后缓缓停下。侯希白抢到车门前,一把拉开,双目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吃惊道:“竟是云帮主!”

寇仲和跋锋寒卓立墙头,壕堑外的平原上三座堆得小山般高的木柴枯枝熊熊燃烧,送出滚滚浓烟,随风送来,把山寨陷进令人呛塞窒息的烟雾中。少帅军全避进峡道和主楼内。唐军在火堆后布成阵势,等待攻击的最佳时机。两人却是神态从容,丝毫不在意扑面而来的火屑浓烟。

跋锋寒微笑道:“少帅的刀法大有进步,已达刀意合一的至境。”

寇仲伸个懒腰,望向烟雾中疑幻似真的跋锋寒道:“你才真的厉害,在战场上你生我死时,仍有余暇留心我的刀法。不过我的井中月早超越刀意合一,而是臻至刀即意,意即刀的境界。到最近我才明白宋缺说的‘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含意。”

跋锋寒雄躯一震,低声念念两遍后,迎上寇仲目光,说道:“究竟有什么特别意思?”

寇仲露出笑意,说道:“就是真的‘舍刀之外,再无他物’,连我自己也不存在,只有刀,刀就是一切。当时宋缺还说你明白时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可笑我那时还以为明白,到今天才知自己那时明白个熊根本是不明白。”

跋锋寒露出深思的神色,摇头道:“你有没有夸大?这是不可能的,你若思索,自会感到‘我’的存在。”

寇仲正容道:“真的没有半点夸大,刀就是我,我就是刀,刀代替我去感应、去思索,随机而行,因势变化,箇中微妙处,怎都说不出来。”

跋锋寒点头道:“你这境界的体验,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刀即意,意即刀。”

一阵长风吹来,浓烟卷舞,对面不见人影,待烟雾稍散,跋锋寒再现眼前,寇仲欣然道:“趁尚有点时间,你可否续说故事的第二回?”

跋锋寒不解道:“什么故事的第二回?”

寇仲若无其事道:“当然是芭黛儿和你老哥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

跋锋寒没好气道:“去你的!老子早破例向你说出童年痛心的往事,可是你竟不满足?对不起!这方面兄弟可没得通融。”

寇仲笑道:“我是关心你哩!好心遇雷劈。”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不愿说出来的秘密,更何况我描述得如何详细,也只是真实过程中被我主观扭曲挑选的部分。试试告诉我你和宋玉致或尚秀芳间的事,其中定有你不愿吐露的一面。”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与两女间的事,的确有很多不愿想起,不想提及。

跋锋寒苦笑道:“明白吗?”

寇仲以苦笑回报,颓然道:“明白啦!”

“咚!咚!咚!”战鼓声起,浓烟后传来人声和车轮声,唐军趁山寨仍是烟锁雾困的时刻,进行填壕的工作。

寇仲取出刺日弓,沉声道:“看看我箭即意、意即箭的功夫,请老跋为我挂上和燃点火油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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