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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之真谛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8855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沿龙池放开脚步,往花萼楼方向迈去,由于李渊把兴庆宫南区的巡卫撤走,只留卫士把守大门,以示对他们的尊重,所以对他们或敌人来说,都出入方便,而花萼楼本身当然由王玄恕指挥的飞云卫精锐轮番值卫。倏地徐子陵停下脚步,事实上心中早现警兆,只因不知敌友,故装作若无其事。

一身夜行衣的玲珑娇掠到他身前,神色凝重地说道:“你们怎可到长安来?”

徐子陵微笑道:“让我看你的右手掌。”

玲珑娇愕然道:“手掌有什么好看呢?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徐子陵心忖我的心情当然非常好,且是从未有过的好,柔声道:“信任我好吗?”

玲珑娇略作犹豫,终举掌摊开。徐子陵从怀内掏出五采石,放到她手心。玲珑娇露出不能相信、不敢相信的惊喜神色,另一手自然探出,两掌相掬珍而重之的捧着五采石,俏脸散发着神圣洁美的光辉,“啊”的一声娇呼,目光再不能从五采石移离。

徐子陵心中涌起物归原主的欣慰,轻轻道:“长安已成是非争战之地,任何事均可发生,娇小姐不宜留此,更不用担心我们,我们既敢来此,自有活着离开的把握。马吉现在正在长安,美艳夫人更不会甘心五采石为我夺去,可虑者尚有奸狡多智的烈瑕,娇小姐千万要听我的劝告。”

玲珑娇双手合拢,把五采石紧捧手内,头往他瞧来,感动至泪花滚动,颤声道:“谢谢你,玲珑娇谨代表教内同人拜谢徐公子的大恩大德,波斯圣教终有望再次团结合一。”

徐子陵道:“这是老天爷的意旨,让我在机缘巧合下取回圣石。”

玲珑娇小心翼翼地把五采石贴身收藏,说道:“我今晚来找你们,没想过可得回圣石。我正犹豫该不该入楼,幸好见着你回来。”

徐子陵明白她是怕见到寇仲伤情,故在楼外徘徊,只恨在这方面他是爱莫能助。寇仲已因尚秀芳痛苦到想自尽自毁,岂能加添他的精神困扰?

玲珑娇续道:“董小姐仍是关心你们的,故为你们的处境非常担心。秦王的事发生后,她召我去说话,着我向你们提出警告,指秦王命不久矣,你们必须立即离开长安。”

徐子陵立时眉头大皱道:“竟是董淑妮着你来的吗?”

玲珑娇道:“皇宫寸步难行,若非得她安排,我实无法到这里来。”

徐子陵更是眉头深锁道:“那你如何回宫去?”

玲珑娇疑惑地道:“董小姐的侍卫长在宫外等候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徐子陵叹道:“希望是我多疑,但若没有猜错,这该是一个陷阱,目的是经由你把五采石从我手上夺回去。”

玲珑娇剧震道:“董小姐该不是这种人,她虽是刁蛮任性,但从不害人。”

徐子陵道:“我先要弄清楚两件事情,首先是董小姐怎会知秦王的性命危在旦夕,在着你来之前她曾见过什么人?”

玲珑娇道:“秦王之事该是独孤凤告诉她的,董小姐与我说此事前,据我所知她们谈了近半个时辰,接着董小姐便唤我去。第二件要弄清楚的是何事?”

徐子陵道:“其次是董淑妮的侍卫长是否那叫颜历的人?”

玲珑娇一呆道:“你怎会晓得的?颜历昨天才被李渊任命负责保护董小姐。”

徐子陵叹道:“那我的猜测将有八、九成准确,此事乃杨虚彦在幕后一手策画,五采石最后会交到烈瑕手上。由此看来,独孤家已站到建成、元吉一方去。”

玲珑娇骇然道:“那我怎办好?”

徐子陵肯定地说道:“娇小姐必须立即离开长安,我们会为你作出最妥善的安排。”

四人徒步离开兴庆宫,转入光明大街,朝朱雀大门油然走去。他们分作两组,寇仲和徐子陵居前,跋锋寒与侯希白在后。玲珑娇则由飞云卫暗地送往司徒府,再连夜由宝库秘道让她出城,远走高飞。

寇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向身旁的徐子陵叹道:“今晚将是漫长难挨的一夜,我真害怕明天醒来,我会后悔作出来长安的决定。”

徐子陵记起石青璇对幸福的定义,有感而发道:“幸福是要由人争取的,千万不可失去斗志,不论事情如何发展,我们务要沉着应变,直至我们能烦恼尽去的倒头大睡,并且期待充满希望新一天的来临。”

寇仲听得一知半解,讶道:“你似乎比我更有信心?”

徐子陵道:“自离开扬州后,我们经历过无数次的狂风暴雨,每一次我们总能在跌倒后站起来,并比以前更坚强。这回我们面对的虽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但只要我们像以往般奋斗不休,终可把形势扭转过来,事实会证明我这番话。”

寇仲明显精神一振,凑到他耳旁道:“告诉我,你是否对未来生出感应,所以有这番话?”

徐子陵没好气道:“我但愿能说些违心之言,以增加你的信心,可惜不忍骗你。”

寇仲笑道:“坦白承认吧!我敢肯定你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凭对未来的预感还是过度乐观?所以至少有五成机会。唉!只要有一线机会,我已心满意足,何况是五五之数。我的心情好多了!”接着忽然停步,累得尾随在后正聆听他们对答的跋锋寒和侯希白差点撞上来。

侯希白咕哝道:“少点功夫也不要跟贴你这家伙。”

寇仲反手一把搂着侯希白肩头,说道:“我们先去找人出口鸟气。”

三人见他转入横街,都摸不着头脑。跋锋寒抗议道:“我们现在要见的是傅采林,你似乎走错方向?”

寇仲笑道:“费不了多少时间,一场兄弟,把你老哥的宝贵时间给我些许行吗?”

三人无奈下,加上侯希白又被他“挟持着”,只好随他去了。

在东市西北入口处,停有一辆马车,以颜历为首的十多名禁卫早等得不耐烦,见到寇仲四人忽然出现,无不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东市早在一个时辰前收市,家家门户紧闭,这段白天熙来攘往的繁华大街静如鬼域,倍添四人直逼而来的气势。

寇仲故意敞开楚楚为他缝制的外袍,露出内藏的井中月,哈哈笑道:“竟然这么巧碰上颜侍卫长,相请怎及偶遇,看刀!”

徐子陵、跋锋寒和侯希白终于明白寇仲所谓出一口鸟气是要找颜历祭旗,心中叫妙,因为不论颜历吃什么亏,不是弄出人命,又或手脚伤残,肯定他只好硬咽下这口气,不敢张扬。否则如何向李渊解释他不在宫内执勤,而到这里吹风?

人的名声,树的影子,寇仲一声“看刀”,包括颜历在内,无不大吃一惊,纷纷掣出随身兵器。“锵!”寇仲此时井中月出鞘,人随刀走,三丈的距离,倏忽间完成,漫天刀光望颜历等人撒去。奇怪地除颜历一人仍伫立原地,其他禁卫纷纷后撤,狼狈非常。徐子陵三人暗赞,赞的不是寇仲而是颜历,因寇仲此刀最厉害处是虚实难分,刀气笼罩每一名敌人,令每一名敌人均以为自己是首当其冲,只颜历一人能看破此招虚实,知道绝不可退。

颜历暴喝一声,长矛在天上一个回旋,忽然矛作棍使,往寇仲没头没脑的疾打,招数出人意表。寇仲哈哈笑道:“原来是棍来的!”刀光忽敛,井中月斜削迎上,刀尖命中矛头。“呛!”颜历全身剧震,矛往回收,跟着“蹭!蹭!”连退两步。寇仲刀举半空,闪电分中下劈,威势十足,大有无可抗御之勇。其他禁卫被刀气所慑,竟无一人敢助颜历一臂之力,可见此刀的凌厉逼人。

颜历也是了得,挫退半步,改为双手握矛,斜冲而起,利用长矛长度上的优势,要破寇仲必杀的一刀。寇仲欣然一笑,竟中途变招,直劈变为回旋横削,中间全无半丝斧凿痕迹,一切合乎自然,天然变化,刀法至此,确臻出神入化之境。颜历立时大为狼狈,仓促变招应付。“当!”颜历一声闷哼,踉跄横跌,溃不成军。若寇仲再来一刀,保证他鲜血飞溅。“锵!”井中月回鞘。

寇仲好整以暇的整理外袍,气定神闲,像没动过手的样子,瞧着勉强立稳的颜历笑道:“得罪!得罪!不过能领教颜兄高明,仍是值得开罪颜兄。事实上小弟是一番好意,来告诉颜兄不用苦候娇小姐,董贵妃若想要人,请她来找我寇仲吧!我们走!”

抵达朱雀大门,韦公公竟在恭候他们大驾,领他们到太极宫内的凌烟阁。

寇仲一副不好意思的态度道:“怎敢事事劳烦韦公公,随便派个小公公便成,我们都是随便惯的!”

韦公公正与老相识侯希白客气寒暄,闻言恭敬答道:“这是皇上旨意,以示皇上对少帅的尊敬。我们这些作奴才的劳碌惯了!多谢少帅关怀。”

侯希白笑道:“公公肯定是宫内睡得最少的人。”

韦公公道:“小人每晚从不睡过两个时辰,曾有过连续五天没合过眼。”

寇仲道:“公公的功力要比我深厚,我两天没睡肯定撑不开眼皮子。”

韦公公垂下头去,双目精光一闪而没,显是被寇仲触怒,只是忍而不发,低声道:“小人怎敢和少帅相比。”

寇仲哈哈一笑,领先而行。

深夜的宫禁宁静庄严,只有更鼓的响音和巡卫的足声,回荡着皇城广阔的地域。前后各八名禁卫,提着灯笼照路,沿天街直抵横断广场。徐子陵的心神却系在石青璇身上,这美女有足够的力量使他忘掉一切,全情投入,还忘掉因师妃暄离开而留下的伤痛。石青璇对他的爱是没有保留的,俏皮地和他游戏,更不时作弄他,使他受窘,令他们的相处充满生活的趣味。

男女间的爱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她一起时总嫌光阴苦短,刹那间又到依依不舍的告别时刻。他可以触摸她、亲她、放纵地沉浸在甜蜜醉人的滋味里,让她抚慰自己寂寞的心灵,也让她把心灵完全开放,两个孤独的人不再孤独。在这充满斗争、虚伪和仇恨的冷酷世界里,他从她身上体会到纯朴幸福的未来,他们会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对。人生至此,尚有何憾?幸福已来到他掌心之内,而他的幸福亦与天下万民的苦乐荣辱挂钩,所以不论如何艰困,他会坚持下去,为人为己,直至幸福和平的来临。

寇仲止步。徐子陵从沉醉中警醒过来,发觉抵达凌烟阁入口处。“弈剑大师”傅采林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股清新芳香的气息从静寂沉睡的凌烟阁透出,钻进他们灵敏的鼻子内。

侯希白仰脸一索,说道:“是沉香的香气。”

寇仲摇头道:“我今天到过沉香亭,气味不同。”

跋锋寒哂道:“兴庆宫的沉香亭只能闻到牡丹花的香气,何来沉香。”

一众把门的侍卫听他们讨论从凌烟阁泛出来的香气,人人泛起茫然神色,因他们并没有嗅到任何香气。

韦公公道:“有人来了!”

四人闻言朝阁内瞧去,却不见任何动静,忽然现出两点灯火,两名提灯的素衣女正袅袅婷婷,姿态娴雅地现身林道深处。寇仲等心中凛然,知韦公公露了一手。虽说他们因香气和说话分心,但韦公公显然在内家功夫的听觉一项上胜他们一筹,令他们更感到韦公公的功力密藏不露、深不可测,大有重新估计的必要。

素衣女郎逐渐接近,在两盏灯笼的映照下,被蒙在一片光晕里,她们从头饰到鞋子,一身洁白,配着秀美的花容,立把凌烟阁转化为人间仙界。

寇仲趁机向韦公公道:“我们今晚说不定要留个通宵达旦,公公不用在这里等待我们。”

韦公公本意显然是要陪他们一起去见傅采林,好向李渊报告。但寇仲这么说只好点头答应,对被寇仲支退毫无办法。

两女来至门后,动作划一的向众人躬身致意,以她们娇滴滴的动听声音说出一串他们并不明白的高丽语,他们慌忙还礼。寇仲道:“两位姊姊懂汉语吗?”两女含笑摇首,表示不明白他的话,只作出手势,请他们内进,然后转身引路。寇仲向韦公公挥手道别,领头追在两女身后,徐子陵等忙举步随行。

月夜中的凌烟阁又是另一番情境,分外使人感到设计者工于引泉,巧于借景的高明手法。作为园林楼阁,使人生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醉人感受。从远处瞧去,楼阁在林木间乍现乍隐,仿如海市蜃楼,掩映有致,长桥小溪、假山巧石,腊梅、芭蕉、紫藤、桂花于园圃精心布置,雅俗得体,风韵迷人。在主建筑群的另一边,隐隐传来歌乐之音,更使人心神向往,想加快脚步到该处看个究竟。只是两女仍然不徐不疾的在前提灯领路,他们只好耐着性子,来到今早与烈瑕碰头的桥子,乍见一身素白的傅君瑜立在桥头。傅君瑜向两女吩咐两句,两女领命自行去了。

傅君瑜神情冷淡的扫过跋锋寒,最后目光落到寇仲身上,说道:“秀宁公主来见过秀芳大家,请她向你转述一句话。”

寇仲一呆道:“她说什么?”

傅君瑜淡淡地说道:“秀宁公主请你设法救她二王兄一命。”

寇仲愕然道:“秀芳她……”

傅君瑜叹道:“秀芳大家怕见今晚凌烟阁旁的夜会出现她不想见到的场面,所以故意避开。唉!看你们把事情弄得多糟。”

寇仲唯有以苦笑回报,掩藏心如刀割的痛苦;不但因尚秀芳,更因李秀宁,李渊对待李世民的不仁,肯定伤透李秀宁的心,而自己直至此刻仍没有十足把握可扭转李世民的厄运。

傅君瑜垂首低声道:“师尊在等候你们,随我来吧!”

寇仲勉强振起精神,追到她左旁并肩过桥,说道:“烈瑕那小子会不会出席?”

傅君瑜道:“我还不够烦吗?怎容他来火上添油。”

寇仲道:“情况不致那么恶劣吧?我和小陵不但问心无愧,还有可使金石为开的诚意。”

傅君瑜再叹一口气,沉默不语。领他们绕到通往阁北的走廊,朝前深进。

后面的徐子陵轻推跋锋寒一记,着他追前与傅君瑜说话。跋锋寒先是坚决摇头,到徐子陵再狠推他两下,终于软化,微一点头,却仍是脚步犹豫。徐子陵往前伸手,生出一股扯劲,寇仲应劲会意,慌忙退后。徐子陵同时凑近跋锋寒,束音成线传入他耳内道:“约她明日辰时中到西市福聚楼吃早点。”

跋锋寒摇头苦笑,抢前两步,低声下气道:“我可以和君瑜你说句话吗?”

傅君瑜娇躯微颤,语气却非常冷淡,说道:“现在是适当时候吗?”

跋锋寒正要打退堂鼓,徐子陵一缕指风轻戳在他腰间,只好厚着脸皮道:“那不如明早辰时中我在西市福聚楼恭候君瑜如何?”

傅君瑜像听不到他说话般,径自领前缓行,长廊转折,广阔的凌烟池映入眼帘,其情其景,看得四人为之一呆。

飞阁流丹、苍松滴翠。凌烟阁非只一阁,而是环绕凌烟池而建的建筑群,每座建筑以楼、殿、亭、阁簇拥,景中有景,凌烟池旁遍植老松。主阁坐落池南,双层木构,朱户丹窗,飞檐列瓦,画栋雕梁,典雅高拙,气势非凡。寇仲等经由的长廊游走于主阁西面园林,直抵凌烟池。接连池心亭台的联拱石桥,造型奇特,从南端至北端分置小拱、大拱,再相连大拱和小拱,两头的小拱与大拱成联拱之局,充满节奏和韵律感。桥面两侧各置望柱十五根,雕刻精细,全桥直探湖心,仿如通抵彼岸仙境的捷道。

凌烟阁造园手法不落常规,池水支流缭绕园林楼阁之间成溪成泉。临水复廊以漏窗沟通内外,不会阻碍景观视野。主湖碧波倒映的树影、花影、云映、月映,融会游鱼击起的漪涟,形成既真似幻的迷离画面。楼阁烟池,互为借景,以廊桥接连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在如斯景致里,池心方亭四角各挂三盏彩灯,亭旁临池平台处铺满厚软的纯白地毡数十张,合成一张大地毡,把冷硬的砖石平台化为舒适且可供坐卧的处所,地毡上摆放巨型蒲团,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卧下,会长睡下去不愿起来。十多名素衣高丽美女,或坐或卧,或轻弄乐器,或低声吟唱,把湖心的奇异天地,点缀得活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测的气氛。

亭内圆石桌上放置一个大铜炉,沉香木烟由炉内腾升,徐徐飘散,为亭台蒙上轻纱薄雾,香气四逸。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却是正挨枕而坐,长发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虽因背着他们而见不到他容颜,众人仍可从他不动如磐石的姿态,感到他对夜空的深情专注。“弈剑大师”傅采林。

傅君瑜脚步不停,领他们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软白地毡外,止步道:“师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求见。”

傅采林像听不到傅君瑜的话,全无反应,傅君瑜亦沉默不语。四人交换个眼色,同感傅采林的架子比皇帝还要大。不过众女以高丽话随着乐声鼓声和唱的小调确是迷人,多等片刻绝不会气闷。

久违的傅君嫱倚枕横卧在傅采林右侧,为众女中最接近傅采林者,可见极得傅采林溺爱。而诸女中亦以她颜容最是秀丽,只傅君瑜堪与比拟。令四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她连眼尾也不往他们瞧上一眼,摆出不瞅不睬的神态。傅采林即使背着他们半坐半卧,无法得睹他的体形,仍能予人异乎寻常的感觉。在他左右两旁放着两个花瓶,插满不知名的红花,使他整个人像弥漫着山野早春的气息。纵使半卧地毡上,仍可见他骨架极大,然而没有丝毫臃肿的情态,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严气度,使人不敢生出轻忽之心。由傅采林到众女,人人赤足,一派闲适自在,自由写意。

歌乐终罢,余韵仍萦绕平台上的星空不散。傅采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谁能答我?”他沉厚的声音像长风般绵绵送入各人耳鼓内。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采林在问何人?应否由他们回答?更头痛的是这应属连大罗金仙下凡也难提供答案的问题。包括傅君嫱在内,十多道明亮的眼神齐往他们投来,不用说傅采林正在等待他们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洒然一笑,排众而出,来到摆满白鞋子的地毡边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什么?恐怕要你老人家亲自指点。对我来说,生命就像藏在泥土里的种子和根茎,绽放在外的花叶纵有荣枯,地下的生机却永远长存。”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均心中叫绝,侯希白这小子肚内的文墨确远胜他们,亏他想得出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说话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个仰慕大师的穷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这一画值千金者算是穷酸,天下还有富贵的读书人吗?

傅采林平静地说道:“坐!不用拘礼!”

侯希白见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们打个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顺利过关,到前面去看看傅采林究竟是何模样。正要集体脱鞋,傅君瑜低叱道:“只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均愕然以对,终明白过关的只是侯希白,而非他们。

傅君瑜朝似被人点中穴道动弹不得的侯希白微嗔道:“还不脱靴找座位?”

侯希白无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动,显出进退与共的义气。

傅采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两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跋锋寒却是双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剑柄。

寇仲和徐子陵见跋锋寒的手握上剑柄,大吃一惊,两双眼睛同时射出请求他高抬贵手、暂忍一时之气的神色。傅君瑜更是秀眉紧蹙,双眸含煞。

跋锋寒苦笑摇头,手离偷天剑,沉声道:“我跋锋寒认为不论任何人,包括傅大师在内,对生命根本没法作出超然或终极的判断。我们既不知生命从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结果是什么?否则我们会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发出一声叹息,平静地说道:“说得坦白,坐!”

四人交换个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准确的答案,只是借此称称他们的斤两,看有无入座的资格。寇仲轻推徐子陵一记,着他先说话,暗示自己仍需时间思索。

徐子陵收摄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轻轻道:“对我来说,生命虽是没有人能解开的谜,却并非无迹可寻;线索隐藏于每一个人的自身,却因生死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中断。此正为佛道两门中人努力追寻的方向和目标,只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谜才有机会被解开。”

傅采林道:“说话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现师妃暄的玉容,想象从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闻言恭敬道:“正是晚辈!”

傅采林柔声道:“答得不错,难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为傅采林对他们并不如猜想中那么差。

寇仲豁出去似的说道:“小子的答话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么说才好?因为这是我不愿费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问题。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长;如此不足,却又可以非常圆满。我常希望生命只是一场大梦,梦醒后尚有其他,而非是绝对的黑暗和虚无!那是在我小脑袋内转转也教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念头。”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后道:“若无所感,岂有这番说话,坐!”

傅君瑜低声吩咐道:“脱靴后随便找个位子坐下,不用拘礼,舒适便成。”

跋锋寒苦笑摇头,见三人乖乖听话,无奈下只好遵从。

寇仲第一个踏上白地毡,目光先往位于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卧、尽展娇态的傅君嫱投去。傅君嫱立知不妙,杏目圆瞪,露出强烈的抗议神色时,寇仲笑嘻嘻来到她旁,竟就那么只隔两、三尺的躺下去,与她共享同一个大蒲团,还叫道:“嫱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嫱气得半死的动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弈剑大师”傅采林瞧去,立时看呆眼。徐子陵来到他身旁盘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对面找到一组软枕,跋锋寒举步移至离傅采林最远的一端,最后一个入位,目光先后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伟完美的背影,听他充满奇异魅力并能使人甘心遵从的动听声音,配上众高丽美女的花容娇态,四人都是联想到他有一张英伟至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孔,事实却刚好相反,傅采林拥有一副绝称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丑陋的长相。他有一张窄长得异乎常人的脸孔,上面的五官无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拥有的缺点,更像全挤在一堆似的,令他额头显得特别高,下颌修长外兜得有点儿浪费,弯曲起折的鼻梁却不合乎比例的高耸巨大,令他的双目和嘴巴相形下更显细小,幸好有一头长披两肩的乌黑头发,调和了宽肩和窄面的不协调,否则会更增别扭怪异。此时他闭上双目,似在聆听只有他法耳能闻得天地间某种仙韵妙籁。池心平台上鸦雀无声,凌烟池波纹荡漾,微风拂过沿岸园林楼阁围起的广阔空间,面对如此奇特的一个人和深具异国风情的各个高丽美人儿,四人早忘掉这不但是唐宫深处,更是主宰着现时天下形势且是战云密布,形势凶险的长安城。

傅采林仍没有张开深凹下去、眼皮耷拉的细长双目,悠然道:“你们喜欢沉香的香气吗?”

侯希白回过神来,点头道:“我一向喜欢这香料。”

傅采林浅叹一口气道:“沉香的香料来自沉香木中,木质沉重,颜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分,因饱含树脂,故香气馥郁。这种由病态形成的芳香木质可呈人形或兽形之状,最罕贵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听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着绝不完美近乎病态的长相,偏是这张脸孔的拥有者却创出完美的弈剑术,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歌声在夜空下回旋缠荡,绕月不去,不但众女听得神往,傅采林亦动容道:“唱得好!”终于张目往侯希白瞧来。

四人又看呆了眼。原本因翕聚而显得局促和比例不当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变成昂藏汉子般,整张脸孔立时脱胎换骨般化成极具性格的形相,虽然鼻仍是那个鼻,嘴仍是那张嘴,眼仍是细而长,额过高颔较长,可是此时凑合起来后不再难看,令人感到极美和极丑间的界线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内灵动如神的一双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子,嵌进恰如其分的长眼内,天衣无缝。

傅采林像刚于此时活过来般,目光落在与傅君嫱只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脸上,淡淡地说道:“我喜欢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气,而是它令我联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赐,少帅可愿一猜吗?线索就在沉香两字上。”

徐子陵心中涌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师尊,更因傅采林双目内闪动着那永恒深邃对生命无限恋栈的神采。自出道以来,他还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个人物。

寇仲却心叫不妙,傅采林原来是这么爱玩问答游戏的,不过总好过动刀动枪,问题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错的后果,会不会是被逐离场,忙道:“大师千万勿要叫我作少帅,若论关系……”见到对面坐在侯希白不远处的傅君瑜狠狠朝他盯来,及时改口道:“我只是后进小辈,叫我小仲便成。沉香沉香,我联想到什么东西呢?”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嫱,灵机一触哈哈笑道:“当然是像嫱姨般的美人儿哩!人说女儿香嘛!”

傅君嫱鼓腮怒道:“你再敢唤一声嫱姨,我就斩掉你的臭头,看你以后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脸道:“嫱大姐息怒。”再往侯希白望去,见他露出嘉许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这答案对吗?”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嫱和寇仲间的争闹,平静地微笑道:“任何问题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帅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悦,美丽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对人的恩赐。”转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从沉香联想到何物?”

徐子陵还以为问答告终,正思索三大宗师的分别,如宁道奇的恬淡无为,毕玄崇尚武力和战争,那傅采林肯定是对生命的追求、体会和好奇。闻言一愕后,沉默片刻,一个意念浮现脑际,答道:“若要沉香,须有水才成,大师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意料的双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满伤情的语调道:“你两人均是天资卓越之辈,令我几可重见当年君婥遇到你们时的情景。”

傅君嫱娇嗔道:“师尊!”一副撒娇不依的女儿家动人神态。

寇仲和徐子陵给傅采林勾起心事,顿感神伤魂断,说不出话来,更无暇计较傅君嫱的不悦。

傅采林亦像听不到傅君嫱不满的表示,缓缓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无保留赞美的神迹。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莱,在早春的山野,最先开花的是它,有如美丽的大自然里朵朵红云,美女正是最灿烂的花朵。白日是属于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过水的比重,置水则沉,故名沉香,若没有水,何来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气,心神皆醉地说道:“不论香气与名字,均是那么动人,素烟思暖降真香,好名字!好名字!”

连跋锋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时随来之幸,因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类人,而他自己则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双目恢复神秘莫测的灵燄,微一点头,朝居于另一端地毡边缘,背靠平台石栏,与他遥相面对,目不斜视的跋锋寒道:“自知尔等来长安一事后,君嫱在我这一边耳朵说一套,君瑜在我另一边耳朵说另一套。两姊妹还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见这世界因异而生争,生而为人势难避免,跋锋寒对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为他们说尽好话,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却是木无表情,垂首不语。侯希白则在饱餐秀色,众高丽美女人人神态恬静,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气氛和对话,只不知她们中有多少人听懂汉语?

跋锋寒双目精光闪闪,迎上傅采林慑人至极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如大师所言,日是火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对立,正是天地万物推移的动力。作为一个人,其个体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们的有限,才让我们感受到无限;有对生的体会,才有对死亡的恐惧和认知。个人是有限,扩张却可以是无限。此为跋锋寒一偏之见,请大师指点。”

不看僧面看佛面,由于寇仲和徐子陵与傅采林的关系,这番话在跋锋寒说来算是客气有礼,但仍充满反驳的意味,最后那句“一偏之见”,似在谦逊,更见可圈可点。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惊胆跳,傅采林说话行事教人难以测度,真怕一言不合,跋锋寒立要挨他的弈剑术。

寇仲旁的傅君嫱低声骂道:“夏虫岂可语冰?哼!无知之徒。”

这几句话该只得两人听到,因是以束音成线的功夫向两人传递,岂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耸张,向傅君嫱瞥上一眼,露出责怪神色,然后往跋锋寒瞧去,唇角溢出一丝涟漪般逐渐扩大的笑意。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厉害,如此“耳功”,他们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知,师公的感官何等灵锐。难怪可以人弈剑,以剑弈敌。

傅采林深情专注地望着嵌挂着美月的动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着道:“你能从人的局限看到无限,已非常人之见。若人能睁开心灵的眼睛,穿透一切贪嗔、迷惘、恐惧、私欲,他将可看到自身和环绕在四周的神迹。不论你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本身都是一个神迹。生命是整个存在的巅峰,众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抉择。生命同时包含着有限和无限,觉知自己就是通向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长河的片段零波。”

四人不由自主随他望向美丽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傅采林述说的是对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种超乎常人的宇宙观,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云流水,于其间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确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议的神迹和奥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并不晓得这一切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大多数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埋首沉迷于人世的生荣死辱而不能自拔,只有像傅采林这种智者,才能从认知自己,睁开心灵内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后的谜团。连跋锋寒也因他的话现出深思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采林续道:“自出娘胎后,随着生命的成长变化,我们从迷蒙中逐渐甦醒过来,有如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踏进此一我们视之为‘清醒’的另一个梦里,随着个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甚至忽略生命的神迹。可是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我们均晓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欲,只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别无他法。这便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

顿了顿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为生活带来更深层次的意义。当我注视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莱,甚至一位动人的女性,我会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寻的东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虚,对比出生命存在的无奈和希望、痛苦与快乐,是觉知存在的方法。我对宗教的兴趣亦止于此,生命的意义只能在内在追寻,外在发生的事,只是内心的一种感受。”

跋锋寒目光转柔,往傅采林望去,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多谢大师指点。”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后者听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们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与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别在侯希白沉溺在美丽的本身和形相,透过艺术的手段去捕捉美丽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却是美丽背后的真义,妍丑间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体会而不存在。

寇仲长叹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转述师公你所说的‘每个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宝库’是什么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嫱出奇地没有立即出言斥责他,只是冷哼一声。

傅采林目光落在寇仲身上,讶道:“你们仍把君婥视作娘吗?”

徐子陵暗松一口气,至少傅采林没有因寇仲称他为师公而动气,不过傅采林是否不咎既往,则仍无任何把握。因为他更怀疑傅采林是永不会动气的人,故不能以此作准。

寇仲苦笑道:“娘对我们恩重如山,她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敬爱的至亲。唉!希望师公你能明白,我们没有杀宇文化及而让他自行了断,其中实另有苦衷,绝非我们忘本。”

傅君嫱终按捺不住,怒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

徐子陵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

傅采林举手打断他的话,神色恬静地说道:“你们可知我因何修炼剑术?”

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立时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个对生命有如此深刻和超凡体会的人,自可本着他们无法揣测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内外绝世无双的剑法,更无法预料他会怎样处置他们。

跋锋寒双目亮起来,淡淡地说道:“愿闻其详!”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丝毫不含任何情绪波动的平静语调道:“这是一个充斥着疯子和无知的世界,没有足够的力量,你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利。国与国间如是,人与人间如是。我们今夜的对话就止于此,我想静静地思索。”

寇仲见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说几句话呢?”

傅采林没有看他,像变成不动的石雕般道:“说吧!不过若是解释君婥和你们间的事,可就不必!因为我已晓得你们是怎样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内心对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声道:“我可以向师公你保证,只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绝不会让人重演当年杨广的恶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国,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你们之后又如何呢?”

寇仲差点语塞,苦笑道:“现在对高丽最大的威胁,不是我们而是以扩张和征服为最终目标的突厥人。唯有中土变成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突厥人始能被抑制。杨广给我们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且数百年战乱早令我们大伤元气,动极思静,谁都希望在未来一段悠长岁月,可好好休养生息。未来的事没有人能预知,只希望老天爷有点儿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统一,高丽何尝不是如此?这番话我寇仲字字出自肺腑,请傅大师垂听。”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这问题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这方面再费心力。明晚子时请少帅大驾再临,让我见识一下少帅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个神迹,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桥,寇仲忍不住问默默在前方领路的傅君瑜道:“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喜欢你们。”

寇仲抓头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这叫喜欢吗?那我情愿他讨厌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后停下,其中侯希白摇头苦笑道:“傅大师喜怒难测,大家谈得好好的,却忽然逐客。”

傅君瑜缓缓别转娇躯,面向四人,温柔的月色下,她脸庞迎上月光,闪闪生辉,却有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早着你们离开,只是你们忠言逆耳,致陷如此田地。师尊再不会和你与子陵计较大师姊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说的,是他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人,更明白大师姊为何肯为你们牺牲生命。”

跋锋寒皱眉道:“既然旧怨已释,何解仍不肯罢休?”

傅君瑜首次望着跋锋寒,平静答道:“你们不能设身处地,从师尊的立场去看整件事,我不会怪你们,因为你们并不明白师尊的情况。”

侯希白显然对傅采林大有好感,关切地问道:“大师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呢?”

傅君瑜双目透出悲痛神色,低声道:“师尊寿元已过百岁,自知时日无多,大限即至。师尊若去,将没有人能遏止盖苏文的野心,高丽现在新罗、百济、高丽三足鼎立的局面立告冰消瓦解,战火会蔓延至半岛大陆每一寸的土地,此为师尊最不愿见到的局面。不过他更看到这是无可改变的趋势,大乱之后始有统一和平,可是这情况须在没有外族干预下始能出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点,所以你们最理想的情况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与我们来个两败俱伤,对吗?”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摇头道:“这并不公平!”

傅君瑜俏脸泛起一片寒霜,沉声道:“你们汉人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说公平?在高丽没有人能忘掉杨广贼兵的兽行。若非师尊出山号召,趁隋军忙于奸淫掳掠之际全面反击,逐走隋军,情况还不知会发展至何种地步?在我们来说,你们遭受任何惩罚,都是活该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抢白而动气,插嘴道:“瑜姨息怒。我们确曾犯下弥天大错,但仇恨并不能带来和平,我们双方将来能和平相处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叹道:“你们见过师尊,该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师尊无法晓得未来统治中土的不是另一个杨广。如最后胜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会继承李渊之位。师尊对李建成绝无好感,在这个可能性下,师尊宁愿让突厥人和你们互相残杀,互相牵制。”

寇仲大惑不解道:“师公既有这样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与我动刀动枪,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地说道:“少帅误会了!师尊怎忍心取认大师姊做娘的人的性命呢?从他今晚对你们的态度看,他是生出爱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帅你知难而退,放弃与李渊结盟,免致被李渊害死。将来中土若由你寇仲统一天下,将可牵制突厥人,为高丽的统一争取得充裕时间。我原本很担心他今晚会出手取你之命,现在再没有这顾虑,因为他喜欢你们。”

寇仲道:“我现在立即去找盖苏文算账,取他狗命,让师公安心。”

傅君瑜不悦道:“若师尊要杀盖苏文,盖苏文焉能活到今天?在无可选择下,盖苏文已成统一高丽的希望。这种事只有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又懂恩威并施的人方办得到,盖苏文正是这样一个人。师尊肯让他随行,对他的声望大有帮助,正隐含支持他之意,你们不可碰他。”

寇仲失声道:“不可碰他?那他来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地说道:“你自己去想吧!”

说罢悄然离去,剩下四人呆立桥头,说不出话来。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接二连三的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挫折,情绪意志均有点吃不消,生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也招架不来的颓丧感觉。

朝着凌烟阁外门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明天会比今天更难挨,过得李渊惩处李世民一关,也过不得师公的一关。”

侯希白道:“傅大师既无杀你之心,你大可拒绝应战,即使应战,输掉也没有大问题。”

跋锋寒摇头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帅却绝不可以,因为他输不起。现在长安形势微妙,少帅必须保持不败强势,始可镇着李渊,同时令有心支持李世民者前来投。而傅采林这次不远千里的到中土来,摆明是为高丽扬威,若寇仲变成不敢应战的懦夫,又或是傅采林的手下败将,如何有资格成为‘天刀’宋缺的继承人?”

寇仲虽明知事实如此,听跋锋寒道来,仍禁不住愁上添愁,长叹一口气。

此时抵达外门,一员将弁迎上来施礼道:“得韦公公吩咐,末将预备好马车,恭送少帅返兴庆宫。”

寇仲闭上眼睛,仍可认出他是常何,韦公公派出今晚于皇宫当值的将领中最高军阶的人来伺候他们离开,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常何见寇仲定睛瞧着他,竟避开寇仲的目光,垂首道:“请少帅登车起驾。”

他的神态落在徐子陵等人眼中,不觉有何异样,可是曾与他患难与共深悉他为人的寇仲,却感到他是心中有愧。说到底,常何肯定是个有良知的人,若受建成压迫来害他们自会受良心责备。

心念暗动,趋前两步,低声以丑神医的语调声音道:“常大人,是莫一心,别来无恙。”

常何闻言色变,往他望来。由于常何独自进入门内相迎,与把守外门的禁卫相距数丈,负责守护马车的常何亲随离他们更远,所以不愁唐军方面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话。

寇仲道:“常兄可通知刘政会大人,说莫一心回来啦!”

常何面色再变,忽晴忽暗,倏又垂下头去,却不敢答他半句话。

寇仲不忍心逼他,哈哈笑道:“韦公公真周到……”

常何忘形地急道:“不要登车!”

寇仲连忙改口,接下去道:“不过我们想漫步夜长安,不用劳烦常大人。”

常何装出错愕神色,说道:“这个嘛,这个嘛,悉随少帅心意,不过请容末将引路,免致遇上巡军时有不必要的误会。”又低声道:“不要回宫!天亮便没事!”

寇仲心中宽慰,常何确是义薄云天之辈,不枉自己与他一场兄弟,亦可看出他内心不愿被建成利用来暗算他们。因常何成为统领后,该只服从李渊的命令,由此可以推知,这只是建成、元吉的阴谋诡计,与李渊无关。

徐子陵对两人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建成、元吉既胆大至敢暗布陷阱杀他们,当然不肯放过李世民,插嘴道:“我们想到宏义宫与秦王打个招呼,有劳常将军安排。”

常何现出震动神色,欲言又止,最后装作为难地说道:“宏义宫在城外西面十里许处,少帅可否待至明天,让小将有时间作妥当安排。”

寇仲此时肯定护送马车的随行禁卫里,有建成、元吉的人在,故常何装模作样,说话给那些人听,好向建成等作间接交代。而常何之所以会露出震骇神色,是看穿他们与李世民的关系,更从他的提示推想到李世民正陷身危险中,因而提供保护。

常何忽然现出坚定神色,先向他打个眼色,然后道:“少帅有命,末将岂敢不从,只不过牵涉到城门开启,小将必须上报韦公公。且由于路途遥远,颇为不便,少帅请先行登车。”

寇仲与他合作惯了,微笑道:“入乡随俗,当然一切都要依足规矩办事。但坦白说,我很不惯坐马车,总觉气闷,怎比得上放骑骋驰痛快。不如让我们在这里等候常大人的消息。”

常何领命而去后,跋锋寒沉声道:“你这样会不会害了常何?”

寇仲道:“放心吧!可达志方面当不会在今时今日泄漏我乃莫一心的事,使李建成晓得突厥方面曾瞒骗他。既没有这条线索,常何又是李建成扶持下坐上统领位置者,故今晚诡计不成,李建成只会怨老天爷不合作,不会降罪常何。”

侯希白道:“子陵的脑筋转得真快,如今的秦王,肯定是建成、元吉除我们外另一攻击目标,真狠!”

寇仲喜道:“如此看来,李渊该是对应如何处置李世民仍犹豫不决,否则李建成岂会冒着李渊重责铤而走险?”

跋锋寒摇头道:“只要布局成杀我们者是突厥人,李渊便拿建成、元吉没法。至于对付李世民,以杨虚彦的刺客经验和融合《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与《不死印法》的身手,攻其不备下,不是没有成功机会。”

寇仲叹道:“这小子确是第一流的混蛋,唉!希望能及时赶到宏义宫,今晚果然没觉好睡,他娘的!”

众人再苦候近一刻钟,常何终于回来,遣手下牵来四匹骏马,欣然道:“禀上少帅,一切如少帅所示,请上马!”

驰出皇城后,在常何与十多名禁卫簇拥下,四人转右朝金光门驰去,蹄声打破黑夜的宁静,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提醒他们此刻正值三更时分。越过跨河的长桥,抵达金光门外,金光门的吊桥早已放下,除守门的百名唐军,尚有一支近八十人的骑兵队,在门道内外列队恭候,出乎他们意料的大阵仗。

一名武将策马过来施礼道:“城卫统军刘弘基,参见少帅、徐先生、跋先生和希白公子。”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尚是首次与他碰头,知他和殷开山乃城卫系统的两大指挥将领,是李渊的亲信,不由对他特别留神。刘弘基既高且瘦,蓄着深黑的小胡子,眼神冷冷的,典型职业军人的冷静表情,使人不会怀疑他在接到杀戮敌人的命令时,可毫不犹疑地立即执行,其信念更非可以轻易被动摇的。最特别是浓黑的长眉直伸至两鬓,在鼻梁上印堂处眉头连结起来,更添其悍狠之气。

侯希白笑道:“又要劳烦刘大将啦!”

刘弘基淡淡地说道:“希白公子真客气,职责所在,是弘基分内的事。”转向常何道:“皇上有令,少帅交由弘基接待,常大人请立即回宫。”常何微一错愕,不敢说话,向寇仲等请罪后掉转马头与亲随回宫去也。

四人早猜到此事会惊动李渊,如今只是由刘弘基证实无误。由于寇仲要出城往见李世民,此事可大可小,谁敢擅拿主意?即使李渊已睡觉,韦公公也要冒犯天威之险把他吵醒,让他决定。亦有很大可能李渊因心事重重,此刻尚未上龙床就寝。现在既得李渊放行出城,显见李渊仍不愿与他们闹翻,因为严格来说,一天两方没正式结盟,少帅军和大唐军仍处于战争状态。李渊如不让寇仲出城,寇仲会疑心被软禁城内,这后果将成灾难性的演变。李渊当然会因此事不高兴,却拿寇仲没法,即使他摆明干涉李渊家事,除非李渊放弃结盟,否则亦唯有任他放肆。

刘弘基道:“少帅请起行!”同时打出手号,在城门候命的骑兵分出三十余人,领先出城。

寇仲策马来到掉头恭候的刘弘基旁边,微笑道:“刘大将军不用拘礼,我们并骑闲聊两句如何?”

刘弘基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垂首无奈道:“少帅有命,弘基怎敢不从!”

在近七十名战士前后簇拥下,四人驰出城门,进入城西原野朝西的官道,清丽的月色盖地铺天的笼罩大地,夜风拂体而至,别有一番滋味。

寇仲策骑缓行,向刘弘基沉声道:“刘大将军可知我为何没有待至天明的耐性而急于去见秦王?致劳烦刘大将军?”

前后护卫的骑兵与他们有一段距离,故不虞刘弘基的手下听到他们的对话。

刘弘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首道:“弘基不敢揣测。”

寇仲淡淡地说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怕长安骤生急变,关中生灵涂炭,我寇仲若坐视不理,势成历史罪人。”

刘弘基长躯一震,往他瞧来。寇仲知道语出惊人收到预期的效果,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将军定会以为我危言耸听,语不惊人死不休,事实却是每字每句均出于我肺腑。现今天下形势分明,已成二分之局,而关中能令我寇仲顾忌者,惟只李世民一人而已。我寇仲若只图私利,此刻只须坐视不理,唐主明天必褫夺秦王兵权,甚至将他贬谪远方,你我双方结盟将变得毫无意义,因我寇仲绝不会与勾结突厥人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合作。突厥人既知李世民已去,我们的盟约功亏一篑,定将大举南下,直扑长安。在长安军心动摇下,大将军是知兵的人,当悉结果如何,还认为我寇仲是危言耸听吗?”

刘弘基听得面色忽晴忽暗,最后垂首道:“少帅这番话何不直接向皇上提出?”

寇仲微笑道:“因为我不想命毙长安。”刘弘基骇然往他瞧来。

在说出“我不想命毙长安”这句话的一刻,寇仲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无人可改移的坚强斗志,入长安后种种挫折和失意,一扫而空。这句话字字发自真心,若他还不坚强起来,以舍刀忘刀的无畏精神,在劣境中奋斗不懈,后果不堪想象。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句跋锋寒的名句,于此时此地更是无可置疑。跟在后面的徐子陵、跋锋寒和侯希白默然不语,有会于心,晓得寇仲正向这长安重将展现他慑人的魅力。刘弘基呆看着马背上的寇仲,措手不及,无言以对。

寇仲露齿微笑,恢复从容道:“请恕我寇仲交浅言深,假设我们应付得不恰当,中土将大祸临头,此为危急存亡之秋。对我寇仲来说,能否登上帝位实在无关痛痒,最重要是吃尽苦头的老百姓能过和平统一的好日子。在关中我看得上眼的只有一个李世民,所以我绝不容他任人鱼肉。烦大将军禀上唐主,我们到宏义宫后不再离开,直至你们皇上撤除一切欲加于秦王身上的惩罚。”

刘弘基色变道:“少帅!”

寇仲双目神光剧盛,语气平静而坚决,淡然道:“我意已决。没有李世民,就没有什么劳什子的联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塞外联军的可怕。面对如此劲旅,还要日防夜防被无耻之徒在后面暗扯我后腿,任人做这种蠢事肯定没我寇仲的份儿。我何不返回梁都,来个坐山观虎斗,再捡便宜收拾残局,怎都胜过像秦王般被鼠辈害死。”

刘弘基垂下头去,边策骑边沉思,忽然道:“少帅这番话发人深省,不过请恕弘基不能如实禀告皇上,我只会说少帅留在宏义宫开解秦王。唉!事情怎会弄至如此田地。”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大将军是性情中人,吾道不孤矣!”

一夹马腹,坐骑加速。刘弘基像要尽泄心头怨气般一声呼啸,立即全力加速,马蹄踢起扬天尘土,在月夜下朝宏义宫旋风般卷去。

宏义宫是建于一座小丘上的宫城,规模及得上兴庆宫,外墙却更坚固,每隔五丈设置箭楼,正门向着长安方向,有斜道直抵丘顶上的宫殿群,气势磅礡。徐子陵心忖这地方除僻处长安城,远离长安宫城的权力中心外,论地方形势则着实不错,充满原野的清新气息,且有足够的防御力。单凭建成、元吉的兵力,要对付坚守此城的李世民肯定是力有未逮。由此观之,李渊该仍未有置李世民于死地之意。值此夜深之时,宏义宫外门城墙仍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忽然一通鼓响,宫城外门大开,数十骑冲出,领头者赫然是秦叔宝和程咬金,迎上寇仲等人。

程咬金隔远叱喝道:“原来是少帅大驾光临,老子还以为是那什么娘的长林军,正要以滚油劲箭伺候。他奶奶的!谁敢来惹我秦王,我程咬金第一个和他拼命,天王老子都没有面子给。”

秦叔宝与一众玄甲精兵人人神情愤慨,可以想象若来的真是长林军,甚或李渊的禁卫,李世民的精兵猛将定是拼死护主,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退让。寇仲心忖这番话若一字不差传入李渊耳内,老朋友程咬金已犯下死罪。朝刘弘基瞧去,见他只露出苦涩无奈的神色,显是对李世民的处境生出同情心。要知李世民正直仁爱的形象,早深植于大唐国军民心内,又屡立大功,而于甫返长安的第一天,立即发生掖庭宫火器爆炸事件,时间的巧合,充满以牙还牙的味道,令人可疑。只有李渊不是这么看,还厚彼薄此,自然激起李世民这方亲兵爱将的公愤。在这一刻,寇仲猛地感到李世民被逐至此,非如先前想象中那么不利。

两方人马,在门外官道相遇。秦叔宝见到刘弘基,冷漠地打个招呼,说道:“少帅交由我们接待,请刘统军回城。”

刘弘基摇头苦笑,向寇仲施礼道:“弘基有机会当再向少帅聆教。”一声告罪,领着手下原路而回。

寇仲问道:“秦王在哪里?”

秦叔宝叹道:“我从未见过秦王如此沮丧失意,他仍把自己关在书斋内,不肯见任何人,你们可能会例外。”

程咬金怒火燎天地说道:“照我的意思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反出关中,横竖洛阳仍在我们手上,又有你们支持,就看谁的拳头够硬。”

寇仲苦笑道:“意气用事本身就不是办法,当然更非最好的办法,程老哥你仍是这副脾性。”

转向徐子陵三人道:“我想一个人独自去见秦王,说几句交心话。”

李靖在门外报上道:“少帅求见!”

好半晌后,紧闭的门张开,露出李世民苍白木然的面孔,目光落到李靖旁的寇仲处,先示意李靖离开,然后默默回到斋内去。寇仲明白他的心情,紧随在他身后,顺手关门。

李世民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子陵呢?”

寇仲转身倚门而立,瞧着以背向他木立斋内的李世民道:“他在外面,因我想单独和秦王谈话。”

李世民转过身来,心疲力倦地说道:“坐下说。”寇仲到一旁坐下。

李世民仍呆立书斋中心,仰天叹一口气道:“或因是我一生人太顺利吧!特别受不起挫折和打击,现在我有失去一切的感觉!”

寇仲耸肩轻松地说道:“你没有失去一切,只是失去对令尊最后的幻想和希望,从这角度去看应是好事。因为再也不用我们鼓励你,你也该知只有坚持和奋斗下去。”

李世民隔几在他身旁颓然坐下,默默无言。

寇仲淡淡地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李世民皱眉道:“你指的是……”

寇仲笑道:“竟当我的金石良言是耳边风?你当日对我们发动兵变之事犹豫不决时,我不是说过你返回长安后,形势会逼得你没有选择余地吗?只是连我都没想过一切会在第一天发生。你的王兄王弟摆明要将你赶尽杀绝,故而计划周详。令尊亦以去你而后快,只是一直苦无借口,现在机会来临!所以你才会闷在这里自怨自艾。”

李世民摇头道:“我没有自怨自艾,只是感到难以接受。”

寇仲道:“换成是我或子陵,肯定没有接受不接受的问题。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苦笑道:“你骂够了吗?”

寇仲叹道:“差不多了!”

李世民往他瞧来,沉声道:“你们在这时候毫不避嫌的来见我,不怕令人起疑?”

寇仲道:“这叫随机应变,也是改变策略。不瞒你老哥,你被逐于此,我们也不好过。幸好现在想通一切,索性向令尊摆明我们之所以肯和他结盟,全看在妃暄和你份上,他若敢降罪于你,我们就拉大队走人。他奶奶的!令尊当我寇仲是什么角色?惹怒我包他吃不完兜着走。”

李世民呆想片刻,沉声道:“我的心很乱,你有什么新的计策?”

寇仲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建成、元吉这一毒招是弄巧反拙,明眼人均瞧出你是遭他们陷害的。而令尊不公平的处理手法,更引起公愤,只是敢怒不敢言。像刚才领我来的刘弘基便是其中之一,由此推知,怀此心态者大不乏人。所以我索性赌他娘的一铺,向整个长安以行动表明我们的盟约系于你老哥身上,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世民双目神光渐复,说道:“若父皇没法下台阶,把心一横,我们定无侥幸。”

寇仲微笑道:“没有寇仲还有个宋缺,可是大唐国肯定四分五裂,在关外忠于你的手下势将一窝蜂地投向梁都,巴蜀更不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李世民的大唐能同时顶得住阵容鼎盛的塞外联军和矢志复仇的少帅雄师吗?”

李世民双目闪闪生辉,恢复生机,凝望寇仲好半晌后,说道:“那父皇岂非更害怕我谋夺太子之位?”

寇仲点头道:“说得好!事实上经此事后,你与令尊再无转圜余地,只看谁先被放倒,形势更趋微妙。我们肯定正处于下风劣势,稍后我会将最新情况、好消息或坏消息一一向你老哥汇报。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现在能否视长安为战场?”

李世民愕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寇仲叹道:“若你肯把长安视为战场,将可把战场上那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那一套,照本宣科的搬过来,明白吗?”

李世民先呆看着他,好一会后嘴角溢出笑意,逐渐扩大,点头哑然失笑道:“对!骂得对!我之所以因父皇待我不仁而心痛欲绝、失去斗志,皆因并不视长安为战场。在战场上,岂会因受挫于敌而颓唐不振?战争是不择手段的,重要的是最后的胜利,世民受教了!”

寇仲离开时,清楚晓得李世民终于对李渊死心。

寇仲来到徐子陵身旁,与他并立平台,倚栏遥望远方宏伟的长安城。

徐子陵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秦王肯听你的劝告吗?”

寇仲低声道:“我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他奶奶的,直至今夜他才肯抛开对李渊的幻想,脚踏实地地去做人,为妻儿手下着想。老跋和小侯呢?”

徐子陵道:“他们去争取休息时间,因怕明天有恶战。”

寇仲皱眉道:“你好像也没阖过眼,为何不上床睡觉?”

徐子陵道:“我在等你,唉!累得你陷入这种九死一生的劣局,我的心很不安乐。”

寇仲哈哈一笑,搂着他肩头,说道:“一世人两兄弟,说这些话来干什么?坦白告诉你,我们绝不会输的,我还认为形势愈来愈有利,愈来愈清楚分明。我们是别无选择,李渊也别无选择,最后只有退让。他娘的!我现在最想先宰的人是香小子。”

徐子陵道:“我刚才望着长安,忽然想起一事,就是要小心对方用毒。昨天我在长安城东市门外遇伏,射来钢针上淬的毒非常霸道,令我差点不能消受。可知对方有用毒高手,而此人大有可能是烈瑕那小贼。”

寇仲点头道:“大明尊教除《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外可能还有本《毒经》,所以人人善于用毒,烈小子的心那么毒,用起毒来当然更胜其他人。”

徐子陵道:“我很少想到杀人,但烈瑕却是例外,我可以放过任何人,却不可以放过他。”

寇仲明白他的感受,烈瑕杀宋金刚,令徐子陵无法释怀,种下解不开的深仇。道:“勿要尽想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改为我们光明的将来动脑筋。我们在这里,可是玄恕和三十名飞云卫却在李渊手上,变成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僵持局面。我刚才来时边走边想,假若李渊任我们在这里发呆,我们该怎办好?”

徐子陵道:“难道你没想到办法吗?”

寇仲笑嘻嘻道:“笨办法倒有一个,我们就呆他娘的一天,待到晚上从宝库潜回城内,着玄恕和雷九哥等从秘道离开,我和你、老跋、侯小子四人蒙头蒙面的从秘道潜入皇宫,宰掉香小子,来个他奶奶的下马威。够痛快吗?”

徐子陵道:“那岂非要和李渊决裂?世民兄的妻儿亲眷全留在掖庭宫,肯定会遭殃。”

寇仲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逞匹夫之勇的笨办法,较高明是暂时放过香小子,只着一众人等开溜了事。”

徐子陵摇头道:“这样只会坏事。因为李世民,我们不但事事投鼠忌器,还失去击退突厥人的机会,最称心的人是颉利,因为我们只余杀出关中一途。”

寇仲叹道:“想起杀香小子我便手痒,若非快要天亮,我便和你立即赶回长安行事。”

徐子陵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照我看李渊面对来自佛道两门和你少帅的双重压力,只好暂忍这口鸟气,不会愚顽至任我们在这里呆上一整天的。”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的预感灵光,那我们现在该不该回去睡觉?”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想在这里看日出,你先睡吧!”

寇仲放开搂着他的手,细审他的神色。

徐子陵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

寇仲抓头道:“真奇怪!师仙子的离开似乎对你影响不大,你现在的样子似甜蜜得可滴出蜜糖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从实招来。”

徐子陵叹道:“你这小子,总要知道别人的私隐。说给你听又如何?青璇已答应委身下嫁我徐子陵为妻。”

寇仲一声欢呼,弹上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落回徐子陵旁,大笑道:“这是我这次回长安后唯一的好消息。我明白了!妃暄是要成全你们,也同时成全自己,无牵无挂地回静斋去了!”

徐子陵不敢肯定师妃暄是否再无牵挂,至少自己便永没法忘掉与她的精神爱恋。但事情发展至如今的地步,他能做的只是不辜负她的美意,全心全意地去爱石青璇,令石青璇得到女儿家最大的幸福。

寇仲兴奋过后,颓然道:“我忽然睡意全消,可否留在这里和你一起等待黎明,希望明天运道好上些。”

徐子陵目光越过长安城,落在其后方东边天际,说道:“不用等,天开始亮了!唉!你是不是想起尚秀芳?”

寇仲道:“我的心事怎瞒得过你?这方面你比我本事,可否指点一二?”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在玉致来前,千万不要和尚秀芳共度春宵。待玉致来后,再把整件事和盘奉上,尽告致致。”

寇仲失声道:“什么?我刚与致致修好,便这么伤害她,试问我于心何忍?”

徐子陵道:“她或许会明白的。只要得她同意,答应她只风流一晚,下不为例,你不是可心安理得的了结你的风流孽账吗?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早警告过你,不过我真的没有怪你,男女间的事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寇仲呆望东方,说不出话来。

徐子陵探手搭上他宽肩,微笑道:“天真的亮了!想不通的事,就由老天爷安排,希望我们的运道不是至此而绝,除此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寇仲双目随天色亮起来,猛一点头,说道:“说得对!我要向致致做个诚实的乖孩子,全看她旨意办事。天亮了!睡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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