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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出洛阳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078 2024-03-05 11:28:41

三人在长夏门城楼上仰观夜空,仍找不到康鞘利那头猎鹰的踪影。城外敌人军马的调动告一段落,十五万大唐军,进驻城外各处营寨和箭塔阵地,营寨和阵地壕堑间的空旷平原再不见人踪,透出一股高深莫测,山雨欲来前那种充满张力的不寻常平静。寇仲让无名直上夜空,在城楼高处盘旋,甚至令它飞往城外,李世民方面仍毫无动静,没有派出恶鹫来对付无名。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生出不祥的感觉。

跋锋寒长吁一口气道:“李世民这一手非常高明,使我们无法摸清他的实力部署,又能以逸待劳,我们的杀鹫大计宣告泡汤。”

徐子陵扫视城南外三寨,均是乌灯黑火,神秘兮兮的情状,沉声道:“李世民看破我们会从城南突围。”

寇仲道:“他未必能看破我们从城南突围,可是却采取最正确的策略,任我们大翻筋斗,仍翻不出他的掌心。李世民一向作风可以两个字总括,是‘忍’和‘狠’,不论薛举父子、宋金刚又或窦建德都是败在这两个字上。现在他正在忍,既没有派出猎鹰察敌,更放过以恶鹫击杀无名的机会,这就是‘忍’。”

跋锋寒巡视蜿蜒的伊水,沉声道:“对我们逃亡大计最大的威胁,是洛阳乃八河汇聚之地,大小河道纵横交错,敌人只要有庞大的水师船,可把集结的精锐迅速送往任何远方,对我们成功突围的部队进行出其不意的突袭,一天我们未抵锺离,仍在险境之内。”

寇仲虎躯一震道:“这正是李世民目前采取的战略,任由李元吉大军继续凭坚寨箭塔阵和壕堑围城,自己则集结精锐,随时对我们作出迅速而有效的拦截。我们虽摸清楚他的用心,偏是一筹莫展,只能拼命南逃,完全失去主动。”

跋锋寒道:“我们在突围战中伤亡愈少,能脱身的机会愈大,时间无多,我们须为突围战作最后部署。”

寇仲沉思半晌,点头道:“飞云卫交由你老哥指挥,他们经我亲身训练多时,这些日子更饱经战阵,人数虽少,但个个身手扎实,轻功高明,以之偷袭敌寨,胜比万马千军。”又把无名召回交给徐子陵。笑道:“替小弟好好照顾这头宝贝,我们将来的命运,说不定全系在它身上。”

徐子陵接过无名,目光投往南方地平美丽星夜下暗藏杀机的山林间,心中不受控制地想起远在他方的师妃暄,她对自己直接卷入这场残酷的争霸战中,会有怎样的想法?寇仲和李世民终抵达正面冲突的时刻,中间再无任何缓冲的余地。寇仲若落败身亡,当然一切休提!否则将是席卷南北,把中土变成一个大战场的激烈情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更没有人可改变这可怕的形势。天下之争,将决定于寇仲和李世民的两雄争胜,师妃暄最担心的事,变成铁铮铮的眼前现实。

噩梦将在日出前揭开序幕。

寇仲跨上千里梦,心中静如止水,灵台澄明空澈。就在窦建德被杀的一刻,狂涌而起的仇恨、歉疚、委屈、悲愤全化成奇异的力量;在全军覆没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胁下,他作出全面的突破,进入“天刀”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天地人合一的无上境界。这并非偶一得之的境界,而是他从那刻开始便拥有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井中月的层次上更上一层楼。

杨公卿和麻常催骑来到他后侧,三人后方阵列八千战士,是突围军的主力部队,分作三军,前军四千人,由矛盾手和刀箭手组成,负起操作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可对敌阵作远距离攻击。中军一千人,以木驴和虾蟆车在前军站稳阵脚后填壕。后军三千人,清一色是轻骑兵,是能应付任何情况的快速应变部队。三军分别由跋野刚、邴元真和段达指挥。另外两军各三千人,枕兵于南门和另两门厚载与定鼎间,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截击从西攻来的敌军,使主力大军能把力量集中对付正前方的敌阵。广场上全体将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寇仲身上,静候他启门出击的命令。倏地千里梦人立而起,仰首嘶叫,就那么双蹄凌空的当儿,后蹄踏步,滴溜溜转过身来,面向将士,前蹄回到地上。这一手大出众人意表,更是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登时惹得手下将士自发性的高呼喝彩,战意大增。

“锵!”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星空,哈哈笑道:“我寇仲生平大小千百战,每回均是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凭的是兵法战略,不畏雄强的勇气。这回……”

他尚未说毕,将士早忘情呐喊,把他的话掩盖过去,士气攀上顶点。寇仲知是时候,更庆幸及时作出今晚立即出击的决定,盖因不论窦建德或正追随他的大部分将士均为出身农民的起义军,而李世民、李元吉代表的却是一向欺压他们的旧隋权贵,自魏晋以来横行无忌的高门大阀。李元吉当众残杀窦建德,使守城军在敌忾同仇下激起义愤,加上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力,在记忆犹新,没有被时间冲淡下,人人均抱有不顾生死力拼求存之心。一声令下,在门楼上主持城内大局的王玄恕,命手下放下吊桥。寇仲井中月回鞘,战鼓声中,一马当先进入门道,领先出城。

“当!当!当!当!”两座箭塔阵地的唐军敲响铜锣示警求援。三寨同时传出号角声,寨门大开,分别驰出三支部队,在寨外布阵,只看其反应迅速,可知早蓄势已待。高寨部队仍由屈突通指挥,兵力最强,达三万之众,在一般情况下,纵没有壕堑坚寨,兵力亦足以封锁南路。另两寨兵力则在一万五千人间,分由薛万彻和史大宝领军,成为屈突通部队左右护翼,军容鼎盛,气势如虹。突围部队迅速出城,在第一重壕堑和城门间布阵,准备进击,三十挺八弓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分两排横列正前方,重五、六十斤的大石和特制弩箭,以虾蟆车装载运送。其他两门的突围军仍按兵不动,伏在紧闭的城门后,静待出击的时机。

寇仲目光来回扫视第二重壕堑另一边约两座箭塔投石机阵,每阵战士过百人,若非另有安排,只这两座敌方的前线防御点已不易攻破。右方的杨公卿道:“他们放弃第一重壕堑。”

另一边的麻常笑道:“因有前车之鉴,上回我们是衔着进入两重壕堑间的敌骑尾巴杀出壕外,因缘巧合下一箭建功,赢取得漂亮的一仗。”

“咚!咚!咚!”鼓声中敌方三寨军马往第二重壕堑推进,至离第二重壕堑千步许处停下。

寇仲微笑道:“填第一重壕!”

麻常传令开去,五十辆虾蟆车从军中飞快推出,直接送入壕堑去,接着泥土包运送不绝,不到片刻长达二十多丈本是横阻前方的一段壕堑,变成平地。

寇仲待兵员退回阵内,指着跨建于左方伊水的三座临时木桥道:“当我们控制大局时,须立即以大礮飞石把这三桥摧毁,断去敌人大军从城东来援之路,李元吉若要来援,须多走点路,绕城西而来。”同时打出手令,“隆隆”声中,弩箭机和石礮首先往前推移,越过填平的第一段壕堑,直扑第二重壕。

麻常点头领命,说道:“此事交由下属负责。”

敌方号角声起,主力军分出一支二十人的盾枪手和箭手推前增援第二重壕。突围军拥有远攻重装备的先头部队,在离外壕五百步处停止不动,等候寇仲攻击命令。

寇仲从容道:“降下厚载和定鼎两门,城门后的部队仍须按兵不动。”

杨公卿微一错愕,后方传信兵以旗号向城楼的王玄恕发出指令,再由王玄恕向另两军传达寇仲命令。不片刻后两门下降,却没有人马开出,果有高深莫测的作用。

寇仲微笑道:“这叫疑兵之计,令屈突通不敢托大,怕被我们突然从侧拦腰攻来。”

麻常道:“敌人只见到少帅,却不见徐爷和跋爷,会怎么想呢?”

寇仲淡然道:“当然是疑神疑鬼,不知我们有什么后着。”接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我多么希望壕堑另一边的是李世民而非屈突通,那说不定我们不用弃守洛阳,而是据洛阳以迫关中。”

杨公卿和麻常心忖这正是李世民高明处,永远不予敌人在准备充足下硬撼他的机会,攻无可攻,故守亦无可守。

寇仲拔出井中月,在头上旋挥一匝,大喝道:“进攻!”他的喝令如平地响起的焦雷,轰传远近,己方人马闻声精神大振,敌人则被唤起对他悍勇无敌的畏惧。“咚!咚!咚!”突围军战鼓响起,这台由陈老谋亲自监制的坐地巨鼓,有节奏的鼓音,可深传往地底下的伏兵,各依响声配合地面部队的行动。大战开始。

鼓音撼动山岳,在另一端出口的徐子陵借黑夜掩护下迅速把辎重送往占据的山头,由工事兵设立简单而有效的山头阵地,用以抵挡唐军追兵的攻击。在东南方的制高点,均有人放哨,以备李世民奇兵出现时示警,使撤退大军可避重就轻地逃走。从陈留运来的粮食、兵器和各类补给,藏在南面距此二十里外的密林秘处,若一切依计划完成,突围军该在日出后逃抵该处,补充装备后继续南下行程。徐子陵特别留意伊水和洛水两河的动静,因为他们的逃亡路线正在两水之间,先一步掌握李世民水师船队从哪条河道来追,关系到撤退的成败。

陈老谋来到他旁,细听洛阳城方传来的喊杀声,说道:“开始啦!两座战塔阵将在二十下鼓音内崩塌。”

远方喊杀连天,这处却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静,把守山头阵地的三百战士人人神色凝重,蓄势以待。负责出口这一方布置的全选自杨家军,无不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人数虽少,配上徐子陵如此级数的高手,足可应付任何情况。在以静制动下,负起押后拒敌的重任。

徐子陵道:“陈公可负责把敌寨劫来的粮草用品运来,这里交给我便成。”

陈老谋点头答应,领着十多名亲随重返地道去。

徐子陵遥望高寨,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李世民目前究竟身在何处?

寇仲安坐千里梦马背上,冷然扫视敌我的攻防战,攻打第二重壕堑是由麻常负责指挥,这是他从“天刀”宋缺偷师学来的用将法门。无论如何优秀的人才,若不予他历练的机会,扩展才能,是难以发光发热的。正如宋缺要他撑起北方的局面,抵抗李阀的大唐军,用意如一。又像宋缺逼他作生死决战,令他在刀道上作出突破。

三十挺弩箭机和十五台飞石大礮车对壕堑外的敌阵展开无情的狂攻,前者射程五百余步,后者二百步远,全推移到离敌阵二百步的距离,在敌人投石机的威胁外。敌人射来的箭矢,由矛盾兵格挡。五辆木驴车打横放在前线,己方弩弓手以之作掩护往敌阵还击。甫一接触,在弩箭投石的强大攻势下,敌人血肉横飞,纷纷撤往战阵后,如非有长壕阻隔,突围军早长驱而前。

寇仲喝道:“取消挖空计划!”

“轰!”左方箭塔受不住投石摧残,倾颓倒塌,压得阵内战士惨嚎奔避。杨公卿传令下去,鼓音忽变,通知地道下的人放弃拉倒支架,让敌阵塌往地底的计划,以免暴露地下的玄虚。寇仲暗怪自己失策,想不到敌人志不在守壕,而在乎壕外的对垒交锋,以致浪费人力。

左寨薛万彻指挥的一万五千唐军,完成跨河的行动,通过三座木桥注入前方平原,会合以屈突通作主将的大军,总兵力达六万人,如展开翅膀的雄鹰,枕兵广阔的平原上,严阵以待。后方是旌旗飘扬的高寨。如非寇仲有从地底突破高寨的安排,此刻只好认败服输,退回城内想办法。因为在敌方压倒性的兵力下,配合快速骑队的冲击,弩箭机和大飞石将失去隔壕进攻的威胁力;倘给敌人截断退路,更是全军覆没的惨局。

号角声起,敌人终放弃守壕箭塔阵,往后撤退。寇仲别无选择,下令填壕,车轮辘辘声中,余下的虾蟆车全体出动,推往深壕去,泥土包随后运至,抛进壕内。城楼上战鼓急响,在西南角城楼上的传信兵以火把打出讯号,通知寇仲敌方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从西面绕城而至。

杨公卿神色凝重地说道:“李世民来了!”

寇仲摇头道:“应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立即关闭厚载和定鼎两门,单雄信和郭善才改由长夏门出城,弩箭机和飞石大礮车固守我军右翼,抵挡敌人冲击。”

杨公卿一声领命,亲自指挥行动去也。

寇仲心神一片安宁,无惊无喜,那种与天地合成的感觉回来了,生死荣辱再无关重要,重要的只是在这恶劣无比的战场上作出最正确的判断。他虽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突围作战计划,可是李世民的战略才能毫不逊色,任由他出城剧战,摸清他的虚实,待他兵疲力竭,计穷谋尽,再以养精蓄锐的兵马,对他落荒逃遁的大军施以雷霆万钧的拦截战。他明知李世民的手段,却是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任何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力与对方周旋,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蹄声轰天响起。飘扬着李元吉军旗的大唐军,出现在西南平原处,一队三千人的先锋骑兵部队,在两重壕堑间疾驰杀来,接着是另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沿第一重壕堑边沿配合冲击,硬撼突围主力军右翼。战鼓声起。前方三军开始推进,从正面逼至。

寇仲拔出井中月,大喝道:“越壕!”

短兵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

随着领军主将的号令,一排一排的弩箭,在瞬息的短暂时间下,连续发射,待到十五挺八弓弩箭机射出弦架的强箭,由战士快速上箭时,另十五挺弩箭机立即接力发射,在射程内的敌骑无一幸免的人仰马翻,血肉飞溅,情况教人惨不忍睹。李元吉先锋骑兵队的攻势被这些弩箭机彻底粉碎,仓皇往西撤退,改由盾手和箭手重组攻势,循骑兵的退路推进,务要把突围军中最具杀伤力的重武器牵制,为屈突通的大军制造机会。这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死亡游戏。

蓦地洛阳城东北城楼警报鼓声响起,传信旗手更打出敌人进攻东北上东门的旗号。寇仲和杨公卿交换个眼神,后者眼中透出惊惧神色,这会把仍留守洛阳城的八千战士牵制得动弹不得,无法参加突围之战。突围军以矛盾手和刀箭手组成的先锋部队,仍依着战鼓的节奏,越过填平的壕堑,往敌阵推进。一切就像一个没法醒过来或能够改变的噩梦,寇仲心中暗叹一口气,李世民确是不世将才,每一招均能命中他致命的弱点。李元吉军的突然出现,现在的上东门被攻,均使他被迫改变战术,就如高手对垒,或国手对弈,每一招均占尽先机,压着他来打。

寇仲目光投往左方的伊水,心想幸好有这条大河,否则若让敌人左右夹击,怕要立即完蛋大吉。收摄心神,斩钉截铁地说道:“放弃洛阳,全军突围!”

杨公卿苦笑道:“这该是最明智的抉择。”立即命旗手打出信号,知会城楼上的王玄恕。

“当!当!当!”王玄恕亲自敲响城楼的铜钟,把消息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送往全城的守军。

寇仲高举井中月,策着马儿打个转,向军士高呼道:“儿郎们!我寇仲和你们生死与共,我寇仲会是第一个杀进敌人阵中,也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这番话说得激昂悲壮,配合寇仲无敌的形象,威猛无俦的外貌,深具一种激动人心的感染力,众战士立即齐声呐喊,“少帅军必胜”的呼叫声冲天而起,没有一个人不战意大盛,与寇仲的心连结起来,愿为主帅死力。

寇仲露出一个与这残酷战场绝不相衬的笑容,灿烂如天上阳光,从容道:“终有一天,我会从长夏门重回洛阳,绝不会是另一道门。”

杨公卿双目射出只有寇仲才明白的神色,振臂高呼应和道:“不论生死,我们永远追随少帅。”全军再次呐喊,甘愿死战。

前锋军倏然而止,打横于距敌八百步处列成五排的长方形阵势,前两排由一千矛盾手组成,后三排是刀箭手。麻常再发号令,两支各五百人的骑兵驰往战阵左右两端,成为护翼。在这围城的岁月里,守城军并没有闲下来,昼夜不息的由麻常负责操练,于此生死关头显现成果。前锋军的指挥是跋野刚,左右骑兵队分由段达和邴元真率领。单雄信和郭善才两队各三千人的骑兵,此时从长夏门出城,布阵后方。李元吉的军队,亦在离弩箭机和飞石大礮千步外处停下,静待进一步的命令,双方暂成对峙之局,大战一触即发。

寇仲目光扫视枕兵前方的屈突通部队,心中一片空灵,对战场形势无有遗漏,更晓得高寨在敌人懵然不知下,已落入跋锋寒手上,竖起旗号。井中月回鞘。寇仲和杨公卿催马前进,两千骑兵随行,越过被填平的长壕,移到前锋军后方。

寇仲向杨公卿道:“千万勿要让李元吉攻破我们侧翼,待我破阵回来时,我们才发动全军突围,这里全交给杨公啦!”

杨公卿点头答应,说道:“少帅小心!”

寇仲乃全军的灵魂,若他阵亡,突围军势将瓦解冰消。寇仲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取出刺日弓,高举张开,另一手从挂在马腹的箭筒以独门手法取出四箭,夹马前行。前锋军在跋野刚喝令下,往左右退开,让出通路,予寇仲通过。气氛顿时拉紧。敌阵战号响起,前一排盾手长盾柱地,后一排盾手往上斜举,形成上下两重盾牌阵,保护后方箭手。

寇仲单骑来到阵前,仰天长笑道:“天下间谁能挡我寇仲!”语毕劲箭上弦,连珠发射。

在双方火把照耀下,一枝接一枝的劲箭从刺日弓射出,每枝均带螺旋真劲,像一道一道的闪电般往敌阵激射而去。“当当当!”盾牌破碎,血肉横飞,无坚不催的劲箭视盾牌如薄纸,透盾入身,正面向着寇仲的盾手一个接一个的东歪西倒,血染平原!从刺日弓射出的劲箭仍像永无休止似的,失去盾牌的后排箭手更像被狂风扫落叶般纷纷中箭,眼睁睁瞧着死神的来临。寇仲此一手先声夺人,使己军士气再振,齐声呐喊助威。敌方见势不妙,战鼓声起,先锋军步伐一致的朝突围军逼来,另分出两支骑兵,分从左右两翼杀至。李元吉军立即策应,原已止步的先锋军开始进击弩箭机和飞石大阵。后方的杨公卿知是时候,向高寨方面以火把发出讯号。

高寨擂鼓震天响起,跋锋寒在一座箭塔顶现身,大喝道:“李唐气数已尽,少帅军无敌天下!”突围军除杨家军外,对地道一事全不知情,忽见高寨落入己方之手,神奇至教人不敢相信,登时军心振奋,齐声呼应。反之敌人上下人人心神被扰,在未明虚实下,深感腹背受敌的威胁,立告阵势一阵混乱,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全军。寇仲岂肯错过良机,大喝道:“儿郎随我来!”蹄声震耳下,二千精骑,随他冲阵而出,以凿穿的战术,朝敌杀去。

其他人马在麻常指挥下,仍紧守岗位,坚拒敌人的冲击,箭矢漫空向逼来的敌人大军射去,矛盾兵则持盾举矛,边挡来箭边严阵以待即将来临的肉搏血战。杨公卿移往大后方,照应从城内退出的部队,更负起全局总指挥之责。弩箭机和飞石大礮忙个不休,配合仍固守南墙的王玄恕部队的弩箭投石,粉碎李元吉军右翼攻来的冲击战。双方不停调兵遣将。屈突通因高寨失守阵脚大乱,更由于摸不清楚跋锋寒的实力,无奈下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在后方一字排开面向高寨列成阵势,以抵挡应付从后而来的攻击。战场上喊杀连天,似若人间地狱。

寇仲一马当先,手上刺日弓连珠箭发,专挑能在远程威胁他的箭手下手,箭无虚发,兼之敌人军心已乱,他和二千飞骑旋风般凿进蜂拥而来的步兵阵中。寇仲收起摺叠弓,井中月出鞘,螺旋劲发下,当者披靡,整队人马像一把巨型的井中月,而他寇仲正是刀锋锐处,一下子把敌人攻来的先锋队伍冲成两截,杀入敌方随后而来的骑兵团去。数以千计的敌骑从四面八方冲来拦截,却没有人能是他一合之将,手下见主帅如此勇猛,人人奋不顾身紧随他后,杀敌抗敌,寇仲帅旗到处,人仰马翻,战况惨烈至极点。寇仲心神进入井中月的至境,视在己方军力数倍之上的敌人如无物,索性把身旁持旗手的大旗取过来,一手挥旗,一手挥井中月,旗卷刀挥下,望着屈突通帅旗高起的敌阵杀去,没有人能阻延他片刻。

麻常这一方仍坚守阵地,幸得寇仲冲乱敌方进攻的队伍,使他的部队所受压力大减,麻常在敌人推进至五十步许的距离,下令刀箭手收弓拔刀,往前冲杀,趁对方队形未整,己方士气大振的当儿,步骑兵全军反扑。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骑兵队共六千人,兵分两路,从左右杀出,迎击从两翼攻至的敌骑,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地摇山动。李元吉的侧攻部队,硬被弩箭和飞石大阵拒于二百步外,难作寸进。

在敌军大后方又是另一番光景,高寨大门敞开,近千被俘虏的唐兵和工事兵等非作战人员,在夺得战马的跋锋寒和近五百飞云骑箭矢威胁下被驱赶出寨,亡命向己方横列寨前的骑兵阵奔去,跋锋寒则借着这批人的掩护,率领飞云骑随后杀来。指挥骑兵队的是李元吉心腹大将冯立本,眼睁睁瞧着跋锋寒攻至,偏是没法下令手下放箭射向杂在己方俘虏中的敌人,时机稍瞬即逝,倏忽间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给俘虏冲乱,而敌人在跋锋寒领头下,气势如虹,势如破竹的把骑兵队断作两截,更因俘虏四散窜逃,令骑兵无法作有效的拦截反击,纵使人数在对方十倍以上,仍是一筹莫展。

高寨火光冒起,浓烟冲天,陷进火海中,更添突围军威势。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位于全军核心处的屈突通和手下诸将,忽然发觉身处险境,后方是破开骑兵队杀来的跋锋寒,前方是所到处血肉横飞的寇仲骑队,两军均是锐不可当,以他帅旗所在处为目标,再无选择下,中军步骑兵五千人,往西移避,望与李元吉大军会合,再重整军容。帅旗一动,全军立受影响。

突围军齐声呐喊,奋身杀敌。麻常、单雄信、郭善才三支部队逐寸逐寸的往前杀去,唐军则节节败退。杨公卿知是时候,下令王玄恕把留守洛阳的部队全数撤出。城内立时烟火四起,原来在城墙大街早堆满干柴,燃点后熊熊烧起,截断通往城南墙上墙下的所有通道,令入城的唐军无法追击。

此时寇仲和跋锋寒终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核心处会师,敌人潮水般往西退却,突围之路似已畅通无阻,可是寇仲和跋锋寒却晓得前路仍是艰辛,敌人退而不乱,何况李世民的主力大军仍未现身,那才是突围军最致命的威胁。

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突围军先拆毁跨过伊水的三座浮桥,然后且战且退,李元吉和屈突通的联军重组后集结五万步骑兵,穷追不舍。待突围军撤到地道南端出口的山头阵地,立即全军反扑,加上徐子陵的生力军,终守稳阵脚,逼得李元吉大军后撤。由开城出击突围,战至此时,双方各有伤亡,突围军由一万八千人减至一万五千人,阵亡者达三千之众,更失去王隆、薛德音和杨汪三将。唐军死伤更逾六千,可见战况之惨烈。王玄恕成功把大批突围战马送抵山头阵地,当然包括徐子陵的万里斑和跋锋寒的塔克拉玛干在内,此为逃亡大计的重要部分,必须将所有人转为骑兵,才能以最机动和快速的方法避过敌人的拦截,逃离敌人的势力范围。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和杨公卿立在山头阵地高处,在东方天际曙光初现下,遥观李元吉军形势。四人均是浑身浴血,也不知是敌人的鲜血还是从己身伤口流淌的鲜血。虽成功突围至此,可是四人无不心情沉重,且有四面楚歌的危机感觉。直到此刻,他们仍不晓得李世民大军所在位置。两个时辰的激战,突围军师老力疲,再难像刚才如出柙猛虎似的应付另一场激战。洛阳城的火被扑灭,城头换上大唐军飘扬的旗帜,似在对他们耀武扬威。幸好高寨化成一片焦土,使他们稍有战胜的成就感。虽明知李世民的策略是先挫其锋锐,疲老其师而后追击截杀,他们仍是别无选择地踏进陷阱去,而现在他们正身处陷阱内,等待被猎杀的命运。

此时麻常来报,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随时上路逃亡。

跋锋寒沉声问道:“南方有没有动静?”

麻常摇头道:“一切如常,李世民的主力大军该不会埋伏在前路,只要我们的马够快,可在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完成封锁前逃离伊洛河原。”

他们于南方高处设置岗哨,哪一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耳目。

杨公卿叹道:“此正是李世民的策略,看准我们逃往南方,突围后必须日夜兼程穿过寿安和伊阙间河原的关口,而他则可从水道于我们人睏马乏之际在任何一点拦截我们,另一方面李元吉和屈突通则封锁我们后路,将我们困在伊、洛两水之间。”

寇仲极目左方洛水,断然道:“突围战就是比拼双方速度的战争,谁的行动快,谁便是成功者。我们立即起程,靠伊水西岸南下,由我们负责押后。”

麻常领命去了。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李世民正在城内。”

众皆愕然。

杨公卿讶道:“子陵为何有此看法?”

徐子陵道:“即使李世民猜到我们会往南逃走,可是终不能落实猜想。以他一向稳健的作风,最佳战略莫若以不变应万变,把握到我们的逃走路线后,在城内集结水师船队,待天明后将水师一分为二,开闸分从伊、洛两水追赶我们,那时主动权全在他手上,而我们更要应付寿安和伊阙的唐军,前有拦堵后无退路,我们只余挨打的份儿。”

跋锋寒点头同意道:“子陵言之成理!”

徐子陵续道:“待拆除两河的障碍物后,就是李世民水师空群出动的时刻。”

话犹未已,洛阳西南洛水处出现幢幢帆影,李世民的水师船队终告现身。

寇仲深感自己靠伊水西岸逃亡的选择绝对正确。大喝道:“好小子!就比比看是我们马快还是你们的船快,我们走!”

四人和殿后只剩下四百余人的飞云骑全体踏蹬上马,朝己方南行的队伍赶去。敌方战鼓声起,骑兵全体出动,超过二万的骑兵队,再无任何顾忌,在李元吉亲率下漫山遍野的追来,不予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在李世民超卓的战略部署下,张开天罗地网,务要把突围军一网打尽。至此突围军优势和主动权全失,陷身于猫捕老鼠的死亡游戏中。寇仲处此无可再恶劣的形势下,反激起强大的斗志,即使最后突围军全军覆没,他也要李世民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杨公卿、麻常、陈老谋、王玄恕、跋野刚、单雄信、郭善才、邴元真、段达等十多人,在午后的阳光下,蹲在山头高地一处莽树丛后,遥观三里外远处按兵不动的李元吉二万骑兵部队,三缕烟火,袅袅升起,知会远方唐军突围军的位置。五艘补给船从伊水驶至,为李元吉军送来用品粮食。众人无复破围而出的兴奋心情和威猛形象,为减轻战马的负担,沉重的盔甲均在途中弃掉,且因人人身上多少挂采,因失血和奔波以致脸色苍白,颇有穷途末路的景象。

寇仲双目闪闪的注视敌阵,狠狠道:“李元吉何时变得这么精明,我停他又停,摆明要吊在我们后方锲而不舍,却避免交战。”

跋锋寒沉声道:“我们应沿洛水走而非伊水,那至少可晓得李世民的追兵所在。”

众人默然无语,敌人策略高明,逼得他们不住逃亡,然后在适当时机,于他们兵疲马乏时,发动攻击,一举把他们彻底击垮。

徐子陵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们定要设法摆脱李元吉的追兵,始有希望闯过李世民那一关。”

寇仲环观远近形势,伊洛河原平坦的沃野至此已尽,地势开始起伏变化,在正南处一列山峦绵延扩展,东抵伊河,西接大片古木参天的原始树林,若往西行,快马可在两个时辰内抵达洛水东岸。一道小河从山区流淌蜿蜒而至,汇入伊水,他所率领疲不能兴的战士正在小河两旁休息进食,战马则吃草喝水。

寇仲仰首观天,说道:“师傅!风向是否会改变?”

除跋锋寒和徐子陵外,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云。

跋锋寒细观天云,说道:“若为师所料无误,今晚仍风向不改的吹西北风,只要我们放火燃烧山区东北的密林,西北风会带来浓烟,阻截追兵。”

杨公卿等均听得精神大振。

麻常皱眉道:“我们往来伊洛,一向走山区西面开发的林路,走山区却从未试过。”

王玄恕道:“山中有通路。”

众皆愕然,此话若从曾在王世充麾下任事的任何一人口中说出,绝没有人奇怪,但王玄恕一向养尊处优,怎会晓得山区内的情况?

王玄恕显是想起父兄,神色一黯,垂头道:“父皇……唉!爹曾令我勘察洛阳南方一带山川形势,所以我曾多次进出山区,山区南端有三处出口,可抵伊阙西北的林区。”

众人恍然,王世充一向贪生怕死,遣儿子勘察形势,是为预留逃路。

寇仲道:“那就由玄恕领路,现在我们先使人到山区西北树林处做手脚,我们今晚就撇掉李元吉,溜之夭夭。”

单雄信担忧道:“我们虽可暂阻李元吉追入山区,可是进山区后更是全无退路,只要李元吉知会李世民,李世民可与寿安和伊阙两支部队会合,在山区南方出口守候我们,若我们被困山区,将是全军尽墨的结局。”

寇仲微笑道:“若非玄恕公子通晓山中形势,谁敢取道山区?”

跋野刚同意道:“当然是舍山区而取林内官道,既快捷又方便。”

寇仲像已成竹在胸,从容道:“这正是用兵贵奇的道理,李元吉正因猜到我们不敢入山,故而按兵不动,任由我们从林中官道南逃,因为李世民正枕兵在另一边出口,做好一切工事防御,来个迎头痛击。我们改采山道,必能令他阵脚大乱,我们则有机可乘。”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这叫险中求胜。”

杨公卿叹道:“三个出口,李世民只能把守其一,我们如能在李世民完成拦截前先一步出山,当然一切没有问题,否则亦不该选择李世民亲自把关的出口。”

众人皆明白他叹气的因由,是为对此无从揣测。

王玄恕道:“贴近伊水的出口非常隐蔽,敌人未必知道。”

寇仲压低声音道:“一晚工夫能否通过山区?”

王玄恕道:“若不停赶路,仍须天半,但这样恐怕人马均支撑不住。”

寇仲再往上空瞧去,双目射出深思的神色,说道:“那我们就定下后晚出山的目标,这回将轮到我暗敌明,当天上猎鹰盘飞时,李世民也离我们不远了!”

黄昏时分,西北方山林突然火起,迅速蔓延,火势猛烈,往东南席卷而来,火屑浓烟,把李元吉追兵的前路截断。最微妙处是突围军先集中在山区和窄道间的山头,在浓烟掩蔽敌人视线的当儿,始迅速进入山区,令李元吉方面一时难以把握他们取道山区还是从林中官道撤走。在王玄恕领路下,全体将士牵骑疾行,登山下谷,穿林涉溪,在连绵的山区疾行,至天明时人马均筋疲力尽,藏在一处隐蔽的峡林内休息,争取睡眠的时间。此时深进山区达四十里,离南端隐蔽出口只有十多里路。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对这类艰苦旅程习以为常,打坐半个时辰大致恢复过来,带着猎鹰无名,三人攀上峡旁最高的山峰,俯察四周形势,只见山势迤逦,峰岩互立,群山起伏绵延,茫茫林海依山形覆盖远近,偶见溪流穿奔其中。可惜三人均是心情沉重,无心观赏。

寇仲拂扫无名的羽毛,安抚它想振翼高飞的意图,说道:“似乎真的撇掉李元吉了!”

跋锋寒道:“李元吉并非蠢才,应不会冒险进入山区。当他从马蹄足迹肯定我们逃进山区后,会一边扼守山区北方出口,一边把消息以最快的方法通知李世民,着他封锁山区南部所有出口。”

寇仲仰首天空,说道:“我想放无名在我头上兜几个圈子,该不会出岔子吧?”

跋锋寒一拍怀内射月弓,傲然道:“有射月弓作守护神,谁能伤它?”

寇仲开怀笑道:“小子这么快信心尽复,小弟口服心服。”松开缚着无名的链套,无名一声嘶鸣,冲天而上,飞个痛快。

跋锋寒见徐子陵凝神沉思,微笑道:“子陵能否猜到李世民这个人会令我有什么联想呢?”

寇仲代猜道:“是否比他作狼呢?”

跋锋寒愣然道:“你是否晓得通灵异术,可窥见我心里的秘密,这是不可能猜得中的。”

寇仲双目闪耀着慑人的辉芒,沉声道:“这可叫英雄所见略同。首先我想到是你们崇拜狼,而李世民正是一头狼,更是那最可怕的一头狼王,它正伺机而噬,要一击即中。牛群早晓得在四周逡巡的狼群志在恐吓它们,令它们心力交瘁,但仍是没有办法不给弄得疲于奔命,只余待死的份儿。”

跋锋寒点头道:“李世民用的确是狼的战术,比我们突厥人更运用得出神入化。我们正是那群待噬的牛,而李世民则是那头在附近徘徊的狼王,领着一群恶狼,当牛精疲力竭时,恶狼先冲散牛群,待有牛儿落单,即群起而噬,牛儿虽比之任何一头狼强壮,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隔离群的牛儿绝无脱身机会。”

寇仲苦笑道:“只恨我们明知如此,仍要像待宰的牛儿般一筹莫展。”

跋锋寒道:“恶狼制胜之法,靠的是绝对的专注、耐性、锲而不舍的精神。眼前每一刻都是关系生死般重大的事,不能错过任何机会。我们想看到长江,必须学晓对付狼的伎俩。”

寇仲思索片晌,朝徐子陵道:“陵少在想什么?”

他并没期待真正的答案,只是想徐子陵提供高见。岂知徐子陵坦白招供道:“我在想若只准我在此刻见到师妃暄或石青璇其中一人,我会选谁呢?”

寇仲和跋锋寒面面相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子陵竟坦然说出心内的秘密,且是这么私人的问题。

徐子陵淡然道:“幸好我永不用在现实中作出这样的选择,否则我会选择两个都不见。”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听子陵的话,隐有生离死别的味道,是否不看好我们明晚的突围战?”

徐子陵叹道:“你该比我更清楚,只要康鞘利放出猎鹰,掌握我们从何处出山,除非我们三人肯舍弃其他人逃命,否则必死无疑。”

寇仲苦笑道:“真相真残酷,老跋怎么看?”

跋锋寒目光投往愈飞愈高的无名,漫不经意地说道:“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死亡是那么接近和不可逃避!即使面对毕玄亦没有这感觉。坦白说:我非常享受这种死亡的感觉和压力。兄弟!应否把无名召下来?它离开了我射月弓的保护范围。”

寇仲微笑道:“既然我们必死无疑,就要死得漂漂亮亮的。”接着发出尖啸,召无名回来。

倏地破风声起,在西南的一座山峰后升起六个黑点,迅速扩大,快速飞至,赫然竟是唐军豢养,用来对付无名的六头恶鹫。三人自然反应的分别掣出刺日、射月、柘木三弓,架箭在弦。无名本能地感到危险,一个盘旋朝三人站立处滑翔急降,一下子从离他们头顶逾百丈的高空,滑泻近五十丈。此时六头恶鹫毫无顾忌的看准无名,逼至离无名只有三十多丈的距离,振翼加速,疾如箭矢。弓弦声响,三支劲箭划破虚空,趁无名继续下滑,朝在它头上联群袭来的恶鹫疾射。鹫嘶羽落,三鹫同时中箭身亡,坠往两山间的深渊,其他三鹫吃惊飞散,在三人有机会射出第二支箭前,亡命飞逃,转瞬没在山峦后。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上。寇仲收回刺日弓,犹有余悸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李世民应在附近。”

跋锋寒摇头道:“李世民仍在山区外,这回只是意外事件。这种产自大草原的恶鹫性情凶猛好动,豢养者必须每天放它们自行觅食,以保持其凶性。它们非是受指示攻击无名,只因猎鹰是它们从小就被训练的攻击目标,故见到无名会自发性的攻击。”

寇仲轻抚无名,呼一口气道:“这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若能把其它三头射下来,那有多好。”

跋锋寒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六头秃鹫只剩三头飞回去,敌人会有什么反应?”

寇仲道:“当然晓得是遇上我们。咦!照道理康鞘利该派出猎鹰,看看我们在什么位置,猎鹰可以安全地在箭矢不及的高空侦察敌人,康鞘利不会错过这良机。”

跋锋寒道:“这或者是我们在出山前唯一除去对方猎鹰的机会,还不立即动手脚。”

寇仲忙掏出陈老谋给他盛载毒液的小瓶子,为无名一对鹰爪尖锋涂上毒液。完成后寇仲欣然向停在护腕甲上的无名道:“乖宝贝你荣升一级,从猎鹰变成毒鹰,要你同类相残只是迫于无奈,因为战争就是这个样子,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恁多废话。”

三人均心情紧张、目光搜索西南天空。

寇仲一震道:“!果然给老跋猜个正着。”

在蓝天白云下,一个仅可目见的黑点在高空出现,在山峦上盘旋缓飞,逐渐接近。无名露出注意神色,鹰目精光闪闪瞧着高空上的同类。

跋锋寒道:“鹰性好斗,会攻击进入它所在领空的其他同类,目的非是杀死对方,免致两败俱亡,只是驱逐的性质。去吧!”

寇仲早等得心焦,发出进攻的鹰言,无名振翼高飞,朝在三人头顶上空的敌鹰斜冲而上。事关全军存亡,三人提心吊胆,呼吸屏止的仰首观望。敌鹰发觉危险逼近,更可能认为自己是入侵者,一个急旋,往西南滑泻逃去。无名不知是否因被困锁多时,火气特猛,迅疾如风的追上敌鹰,两爪箕张,破空翔下,往敌鹰背部抓去。羽毛激飞。敌鹰一声嘶鸣,往下急堕逾三十丈,才振翼续飞,无名没有乘势追击,不降反升,在高空耀武扬威的盘旋。

跋锋寒目光追踪不住远去的敌鹰,沉声道:“跌!跌!跌!”

敌鹰继续远去,变成个小黑点。

寇仲懊丧地说道:“不是见血封喉吗?难道没有抓破皮肉?”

徐子陵嚷道:“成功了!”

敌鹰呈现异常的飞行姿态,在三人期待渴望中,下堕十多丈,又继续飞行片刻,始往下急堕,谁都看出敌鹰果是毒发身亡。寇仲和跋锋寒同声欢呼,雀跃不已。

寇仲道:“我们现在究竟有多大成功突围逃亡的机会?”

徐子陵叹道:“现在该是九死一生,比之以前大有改善。”

寇仲摇头道:“不!我们定能突围逃走,因为老天爷仍站在我们的一方。”

在多云的西方天际,挂着一钩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云隙处隐可见到一颗两颗黯然无光的星辰,就是这么一个晚上,突围军离开山区,悄悄从隐蔽的出口,注进伊阙西北方的树林区。寇仲冒险放出无名,在高空侦察远近形势,肯定没有敌人在近处埋伏,遂下令开始迈向危机四伏的艰巨旅程。他把突围军分成五军,自己亲率三千前锋军居前,在跋锋寒和徐子陵辅助下负起突围开路的重责。杨公卿、麻常、王玄恕的三千军居中,总揽全局。押后军三千,由跋野刚指挥,邴元真为副。左右两翼军各千五人,分由单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将。他们的目标是要穿过寿安和伊阙间的丘陵树林地带,直奔南方。

无名回到寇仲肩头,寇仲一边策骑穿林过野,边道:“李小子非比李元吉,我们必须小心应付。”

跋锋寒和徐子陵默然不语,没有回应。林木渐疏,先锋军抵达密林边沿区域,林外野原黑压压一片,教人心头沉重。

寇仲忍不住问徐子陵道:“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

徐子陵勒马停定,沉声道:“敌人在外面!”

跋锋寒双目神光电闪,说道:“我们再无退路,只有向前直闯,以快制慢。”

寇仲点头道:“就是如此!”忽然石破天惊的狂喝道:“弟兄们!随我来!”夹马领先出林,徐子陵、跋锋寒紧随其后,领着三千骁骑,像一条怒龙般抛开一切顾忌,刺进夜色茫茫的原野去。其他四军接续出林,蹄声震动大地,万余骑在草原上狂驰。

蓦地喊杀声起,前方与左右处各有火把光涌现,隐约见到漫山遍野均是唐军,以惊人的声势把去路完全封锁,再迎头朝他们杀来。

寇仲三人领军出林之前,曾细想过各种可能性,例如唐军告警的烽烟四起,屯驻山区外各战略要点的唐军部队四面八方赶来截击,而他们则以集中对分散,以快对慢,迅速横过草原,逃往南方等等;却偏没想过眼前这般情况,就是敌人竟掌握到他们突围的路线,严阵以待的迎头痛击,而他们直至此刻仍无法猜到李世民在失去猎鹰后如何掌握到他们所选的路线。

朝他们杀来的是骑兵部队,兵力在万人许间,领军大将狂喝道:“本人王君廓是也!寇仲你已走投无路,还不弃械投降?”

寇仲早弯弓搭箭,哈哈笑道:“王大将军不嫌言之过早吗?”

“嗖”的一声,劲箭离弦,直朝正从千步外领军驰来的王君廓射去。王君廓不慌不忙,左手盾牌护身,右手长矛闪电前挑,正中箭锋,“当”的一响!王君廓虎躯剧震,终成功把箭挑飞,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和精准的矛术。左右十多亲卫高手立即拍马抢前,护在王君廓前方,阵势尚未完成,跋锋寒和徐子陵远射而来的两箭,贯穿其中两名亲卫胸膛,溅血堕马。王君廓一声令下,以他为首的前锋军速度减缓,人人举盾护挡,两翼骑兵加速冲刺,像一对巨钳般从左右冲击而至,在骑战部署上当得上因敌制宜、灵活如神。

寇仲见势不妙,心忖若硬给王君廓缠斗于此,待得更多唐军来援,必无幸理。遂发出命令,单雄信和郭善才两支翼军立即冲前,迎击左右杀来的敌骑。自己则和徐子陵、跋锋寒势子不变,像井中月的尖锋领着三千骑兵,直冲以王君廓为首的敌阵。箭矢漫空,敌我双方在短兵相接前互以强弓劲箭远距攻击,不断有人中箭堕马,饮恨当场。马蹄踢起的尘土直卷夜空,蹄声起落的轰鸣摇撼天地,双方兵将迅即投入惨烈战斗,就像一个没完没了的人间屠场、修罗地狱。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身先士卒,为手下挡去大部分箭矢,他们已无暇发箭,寇仲的井中月、跋锋寒的偷天剑、徐子陵的长矛,或砍或扫,或挑或拂,硬把敌骑射至的劲箭挡开,杀进敌阵去。喊杀声震天响起,刹那间他们面对三方全是如狼似虎、奋不顾身杀来的敌人。

即使以徐子陵之爱好和平,不愿杀生的天性,在这种情况下亦别无选择,真气贯注长矛,护在寇仲右翼,长矛灵如龙毒似蛇的遇敌刺敌,见人杀人。跋锋寒护在左方的偷天剑比谁都更狠更辣,使寇仲全无左右之忧,专注前方,井中月黄芒每一闪耀,总有人应刀倒地。本立在他右肩的无名吃惊下飞上高空,寇仲在血肉横飞的恶战中,再无暇兼顾。他们对敌人的部署一无所知,只晓得全力破敌突围,朝南杀去。王君廓并没有和他们三人硬撼交锋,反避过三人,率亲兵猛攻三人后方紧随而来的部队。杀声再起,敌我左右翼军短兵相接,近身肉搏于马背上,战幔全面拉开,杀得天昏地暗,惨烈至极。

跋锋寒见势不妙,若给王君廓把他们的前锋部队分中切断,杨公卿和跋野刚随后而来的中军和押后军,势将被截断于后,那时纵使他们能突围而去,随后而至的部队势遭围歼之祸,大喝道:“子陵和我去杀王君廓!”这句话以真气逼出,盖过所有兵器交击和厮杀声,敌人立时阵势微乱,人人都想到跋锋寒和徐子陵,确有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能力。

寇仲喝应道:“你们去吧!且看谁能挡我!”一刀疾劈,冲来的敌骑给他劈得飞离马背,连人带兵器抛堕远方。

跋锋寒和徐子陵即策骑回冲,在敌阵中闯出血路,往王君廓所在杀去。

寇仲狂喝道:“儿郎随我来!”手下同声呐喊,决意死战,在寇仲领头下所到处人仰马翻,转瞬破开敌方骑阵,怒龙般冲到敌阵后方。

蓦地左方山林间杀声震天,一队近五千人的骑兵队在尉迟敬德、庞玉和长孙无忌率领下,掩杀而至,声势惊人至极点。同一时间大后方蹄声轰鸣,漫山遍野的唐军骑兵循突围军路线穿林而来,望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纵骑冲刺。寇仲此时领着仅千多人的骑兵队冲上一处丘陵高地,后方徐子陵和跋锋寒则领着数百人仍与敌骑缠战不休,为杨公卿赶至的中军开路,两方翼军则成混战之局,在广阔的丘陵草原你追我逐,战情激烈。寇仲首次生出大势已去的颓丧感觉,他千辛万苦,施尽浑身解数逃到这里来,眼见突围在望,岂知一下子所有希望均被李世民的优越部署和如狼似虎的悍将雄兵所粉碎,全军被冲击得支离破碎。而他正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迎击尉迟敬德正横切而来的部队,一是回身返回后阵,与己军会合重组再作突围。

寇仲振起精神,大喝道:“弟兄们!随我来!”就那么策马回头,重返后阵。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吧!跋锋寒和徐子陵刚好杀出重围,后面是杨公卿和麻常所率领的实力仍算完整保持队形的三千中军,忽然号角声起,正跟他们浴血苦战的王君廓骑兵队竟散开放过他们,潮水般往北驰去,摆明是要与从树林中紧蹑着跋野刚的押后军的人马前后夹击他们,战术灵活高明。

寇仲和跋、徐两人交换个迅快的眼神,均晓得李世民正在附近,以号角指挥这场月黑风高下的截击野战。四方远近全是火把闪耀的光芒,一时间弄不清敌人部署虚实,王君廓军的改变目标,更登时令他们完全暴露在由西面漫野攻来由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庞玉所领唐军的冲击下。寇仲当机立断,狂喝道:“小陵、老跋护送杨公所部突围,其余的儿郎随我来。”就那么领着千余手下,从中军队伍间穿过,朝着王君廓的骑兵队尾巴杀去。心中更晓得两支翼军宣告完蛋,沦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跋锋寒和徐子陵齐声答应,领着千许骑兵离开中军,迎击西面而来的敌人。

杨公卿和麻常的中军继续往前硬闯,这批人全是追随杨公卿多年的子弟兵,作战经验丰富,上下齐心,逢此兵荒马乱之际,仍阵形不变,前冲者盾牌举前,护人保马,全速催骑,望南冲杀。杀声震耳,跋野刚本意是要力抵从后方追来的敌人,见寇仲回师来会,忙改变主意,舍后方敌人朝前冲杀,变得王君廓的骑兵队前后受敌,陷于劣势。寇仲展开人马如一之术,超前追上敌人展开正面交锋,敌人难有一合之将,他乘势进击,更是斩瓜切菜的到处人仰马翻,即使以唐军的训练精良,亦告吃不消,四散奔避,任他长驱直入,转眼与跋野刚押后军会合。寇仲一声狂喝,又回师往南杀去,硬把敌人冲成两截,领着跋野刚三千押后军,破围而出,朝杨公卿、麻常由中军变成前锋军的队伍追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则到了生死一线的危险境地。他们深进敌阵,来回冲杀,务要把兵力在他们四倍以上的敌骑尽力牵制,双方均伤亡惨重,他们的手下减至七百多人,且被敌人成功切断,只能各自为战。掉在草原上的火把在杂树间燃起大小数百处火头,熊熊光燄下战场血红一片,烽烟四起,目所能及的战场均是追逐厮杀的敌我骑兵,马躯人体,伏尸处处,情况惨烈。“当!”跋锋寒挑开庞玉从侧攻来的宝剑,反手一剑疾刺庞玉胸口,庞玉正被他的偷天剑震得手臂酸麻痛楚,无力回剑格挡,只好往马侧倾斜躲避。跋锋寒招式突变,剑锋刺进庞玉左肩,正要运劲伤他筋骨,一个黑点照面拂来,原来尉迟敬德的归藏鞭鞘如电点至,无奈下收剑挑挡,长孙无忌趁机护着受伤的庞玉退开。归藏鞭尚要进攻,突见跋锋寒身旁唐军纷纷堕马,赫然是徐子陵杀至,连挑十多人后一矛刺向尉迟敬德,任后者如何自负,也不敢力抗两人联攻,忙随长孙无忌等后撤。

徐子陵喝道:“我们走!”跋锋寒环目一扫,身边追随者仅余百多人,哪敢恋战,喝一声“好”,与徐子陵并骑冲前,朝西杀去。两人均是气脉悠长,虽身上多处负伤,仍夷然不惧,视敌方千军万马如无物,趁敌方三大主将退避的空隙破绽,瞬息间冲出重围,可是身旁仅余二十多名手下,差点全军覆没。后方敌人重新分出一军,在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率领下继续追至。

跋锋寒指着西面密林,大喝道:“那边走!”徐子陵抛开要与寇仲会合的念头,与手下追在跋锋寒身后,往西面远处密林逃去。大地草原在马蹄下向后飞泻,忽然前方火把光起,一队人马从密林冲出,人数达二千之众,领头者竟然是本该守在山区北端出口的李元吉,在薛万彻、秦武通、李南天、冯立本等诸将簇拥下,迎头杀至,截断前方去路。

李元吉哈哈笑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跋锋寒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知别无选择,晓得唯一生路,就是破围入林,否则必难生离此地。

徐子陵不忍手下陪他们送死,回头喝道:“你们往南撤走去找少帅,他们由我两人应付,这是命令!”众手下策马向南,横逃开去。跋锋寒和徐子陵则策马反朝北奔,避开李元吉的主力,迎向敌骑侧翼。

另一方面杨公卿和麻常的中军,奔过一处小丘后,竟遇上敌人庞大的军队,李世民的帅旗出现在前方一座山丘高处,近二万唐军横向排列,全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军容鼎盛。李世民在李神通、罗士信、史万宝、刘德威、李君羡、梁实等十多名将领簇拥下,稳坐马背上发布命令,三支各二千人的骑兵队分从前方左中右三路杀来,不容他们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空间。敌人以逸待劳,实力又远超于他们,确有一举把他们粉碎的声势,杨公卿和麻常见势不妙,挥军迎击右翼攻来的敌骑,希望一鼓作气下,在对方左中两军赶来前,先一步突破敌阵,逸往西面五里外洛水东岸的密林区,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幸好此时寇仲和跋野刚所领三千余骑,加上单雄信和邴元真两队翼军的残余五百多人,合共四千骑从后掩至,在寇仲带头下硬把唐军冲散,与杨公卿和麻常的部队会合,一先一后望西冲杀。号角再起,李世民全军发动,名震天下的玄甲精兵,在两支骑兵队配合下,漫山遍野的杀至,一下子就把突围军断成两截,杨公卿和麻常的部队继续望西突围,寇仲的部队却被截着狠攻猛击。战争终到达决定性的关键时刻。

在战场上,任你武功盖世,也绝不可给敌人缠着,否则敌兵会如蚁如蝗般愈聚愈多,缠得你顾此失彼,无从展得开手脚,到那时必被拆骨分尸,无有侥幸。

跋锋寒和徐子陵对以寡敌众经验丰富,一瞧李元吉方面的军容形势,晓得难以力敌,最糟是不知对方林内是否尚有伏兵。他们展开人马如一之术,堪堪避过以李元吉为首的一众敌方硬手,朝敌阵较薄弱的翼军冲杀,正是要借敌人兵马把李元吉等阻隔在较远方处,只要他们行动够迅快,可在李元吉形成包围网前,突围入林。徐子陵和跋锋寒一矛一剑,全力展开,马到处,只要有人进入矛剑的势力范围,必溅血堕马。可是敌人并没有因此胆怯散逃,且人人前仆后继地杀来,重重叠叠,奋不顾身地务要包围困死两人。两人所到处尸骸狼借,血流成川,战况激烈至极点。

蓦地前方剑气剧盛,剑芒耀目,领头的跋锋寒在刹那间作出判断,晓得遇上敌方高手,再不能像对付一般战士般随手打发。如给对方硬阻于此,不片刻待李元吉等人赶至,明年今晚此刻将是他两人忌辰。他立即收摄心神,定神朝前望去,骤眼见到的竟是点点剑芒,既瞧不到剑从何方击至,更看不到敌人。跋锋寒哈哈笑道:“先宰掉你杨虚彦吧!”在马背上左右晃动,避过两支刺来的长矛,又以脚踢飞另一名从地上爬起来欲偷袭他坐骑的敌兵,偷天剑化作一道变幻莫测的光束,破空而去,直取杨虚彦。

以细碎剑气影响对手视力乃杨虚彦的拿手本领,影子刺客之名正是由此而来。但跋锋寒何等样人,功聚双目,立即看得一清二楚,运剑出击,拼着受伤,亦要借此一招与敌分个高下,如能重创甚至杀死杨虚彦,当然非常划算,故此一剑乃跋锋寒全身功力所聚。杨虚彦策马从两骑间飞越窜出,阴恻恻笑道:“跋兄已是强弩之末,还想逞强吗?”倏地剑往下压,斜指跋锋寒,似攻非攻,右手却朝跋锋寒拍去,本来白净修长的手在刹那间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诡异邪恶至乎极点。跋锋寒心中想起《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但见前方变成尽是杨虚彦似能塞天盖地、邪恶可怕的黑漆漆巨灵之手。

在他后方的徐子陵此际亦到了生死立判的关键时刻。劲气罩空而来,他不用回头去看,也知李元吉跃离马背,向他凌空扑击。徐子陵此际正深陷在重围之中,他每一刻都要格挡从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器,而李元吉正是看透此点,故放手全力向他凌空扑击,只要他分神应付,在地面前仆后继朝徐子陵狂攻的敌人肯定可把他乱刀剁成肉酱,若他不理李元吉从天攻来的裂马枪,当然是饮恨于李元吉手上的结果。纵使徐子陵能勉强挡过李元吉此枪,可是李元吉一旦枪势展开,定能把他缠死,待其他大将高手赶至,两人更是休想脱身。

徐子陵处此生死存亡之际,心神仍是一丝不乱,无有遗漏,不但清楚自己的处境,更清楚跋锋寒方面的情况,清楚晓得他和跋锋寒间,只有一个人能脱身离开,而徐子陵已决定牺牲自己来成全跋锋寒,让他留下性命去完成击败毕玄的梦想。“临!”徐子陵吐出真言,全场皆震。

寇仲领着手下奋勇苦战,逐寸逐尺的往西推进,追随他的将士不断倒下,四周则是杀之不尽,密密麻麻的敌人。在他左方的单雄信忽然一声惊叫,随着倒地的战马抛滚地面,原来战马因多处受伤,失血过多,终挨不住。寇仲心中叫糟,却是无法分身,十多名唐军立把单雄信团团围住,刀剑矛斧齐下,单雄信就此了结。寇仲瞧得睚欲裂,心中火发,井中月闪电劈出,敌骑纷纷堕地,寇仲像失去理智般,只知向前冲杀,不顾己身,但求伤敌,在敌人中硬杀开出一条血路。“当!”井中月给对方反震回来,同一时间背心传来锥心剧痛,他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后方本已命中他背心要害的长戟在他真气反击和身体晃动下,滑往一旁,在他宽背拖出一条深几见骨的伤口。

寇仲清醒过来。就像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发觉自己正陷进另一个噩梦中。四周全是敌人狰狞可怖的面容,在火把光照耀下,他被敌人重重包围,身边再无手下追随,刀、剑、矛、戟四面八方向他不停招呼,而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洛水东岸的林区就在百许步的距离外,可是其中却不知隔着多少重敌人,他能闯得多远呢?有人在前方大喝道:“寇仲!你死期到了!让老子把你的鸟头割去领功。”

井中月旋飞一匝,把击来的四、五把兵器挡飞,定神瞧去,赫然是李元吉的心腹将领宇文宝,难怪有能力挡自己一刀。而对方的长枪连消带打,正破空而来,直插他面门。寇仲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就是此刻绝不能死。待要举刀格挡,忽然发觉整条右臂酸麻乏力,原来刚才再被人在肩胛处划了一剑,只因身体受创过度,没有平时应有的感觉,纯凭护体真气不让敌剑深进伤及筋骨。他心叫吾命休矣时,对方长枪竟在他头顶以毫厘之差划空而过,而他却往下跌堕。爱马千里梦往左倾颓,四周敌人蜂拥而来,各式兵器由上而下齐往他攻至,务要把他剁为肉酱。寇仲明白过来,他一直以人马如一之术支撑着爱马的生命,所以千里梦虽多处受伤,仍能挨到此刻,适才他真气不继,再无法以真气照顾千里梦,爱马支持不下去,立毙当场。他想起早前单雄信堕马惨死的可怕景象,千里梦死前的悲鸣像来自第二个世界的呼唤,寇仲心中燃起仇恨的火燄,左掌按地,“嗖”的一声往前窜起,避过往下击来的七、八种兵器,移到宇文宝马腹下。

宇文宝大吃一惊,寇仲虽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若他胆子大一点,拼着不顾死伤一枪下击,保证可向世民、元吉领取击杀寇仲的大功,可是他在如此占尽上风的情况下,岂肯犯险,竟跃离马背。寇仲暗叫天助我也,拼尽余刀以背脊弹地,就那么以单手双脚紧夹马腹,又以井中月狠刺马股,战马吃痛长嘶人立,寇仲从马腹暗施人马如一之术,宇文宝的坐骑立时放开四蹄,拐个弯朝密林区奔去。除仍身在半空的宇文宝外,际此兵荒马乱,火把光芒闪烁之时,围攻寇仲的众唐兵根本不晓得寇仲躲到马腹下去,更遑论其他人,忽然见宇文宝跃往半空,而坐骑则发狂般乱奔,寇仲却是失去踪影,还以为宇文宝吃了亏,战马受惊奔驰。

宇文宝既惊且愤,在空中狂喝道:“截着它!”众人还以为他是指不知躲到何处的寇仲,摸不着头脑的当儿,战马带着马腹下的寇仲,窜进林内去。

跋锋寒的偷天剑忽变得重逾千斤,差些儿把剑举起亦成问题,更不要说刺破杨虚彦的胸膛。最可怕是他的心神竟被杨虚彦在火把光照耀下显得黑漆发亮的手掌所吸摄。要知跋锋寒一生克苦修行,心志坚刚如岩石,杨虚彦或可趁他此际失血严重,久战力疲下杀他,却休想能影响他的心志。而眼前情况偏是如此,他就像陷进一个梦魇里,周遭的空气变得如有实质,沉重如巨石压体,不要说挥剑反击,连摇头眨眼这类动作也难以办到,整个人就像给杨虚彦这来自《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邪异可怖的黑手魔功“石化”了。立时跋锋寒大吃一惊,徐子陵真言传至,杨虚彦闻音一震,跋锋寒顿从他的魔手解脱出来,本似塞满天地的黑手变回缓缓拍过来的一只漆黑手掌。

“呛!”徐子陵腾身半空,长矛绞击李元吉凌空刺来的裂马枪。

跋锋寒偷天剑挑出,眼看刺中杨虚彦掌心,杨虚彦哈哈一笑,手掌恢复原色,往后撤掌,右手影子剑挥击,格挡偷天剑,发出紧接徐子陵和李元吉两枪绞击声的另一清响,震慑全场。跋锋寒险些被杨虚彦连人带剑劈下马背,心中叫糟,晓得自己在目前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肯定过不了以逸待劳的杨虚彦这一关。

万里斑发出悲鸣,在敌人杀人先杀马的毒手下,惨死身亡。空中的徐子陵心中为爱马之死淌血,但时间却不容他多想,大喝一声,螺旋劲发,再一矛向李元吉攻去。事实上在空中的李元吉一口真气已尽,须踏足实地始能换气,故对徐子陵此枪避无所避,勉强挥枪挑击,同时借势使个千斤坠往地面摔下去,待重稳阵脚后再施猛攻。岂知徐子陵此枪用劲巧妙,李元吉竟被他连人带枪挑往远处,而他则借力横移,来到跋锋寒后方,长矛脱手朝杨虚彦面门射去,大喝道:“锋寒!”

跋锋寒与他合作多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可说是唯一逃走的机会,若让李元吉等众高手再团团围困,必死无疑,猛吸一口真气,弹离马背。

塔克拉玛干颓然倒地,它全赖跋锋寒的真气,勉强撑持到此刻,失去主人的支援,立即结束残余的生命。徐子陵一把抱着跋锋寒,带得他在敌人头顶上方凌空横移七、八丈,往密林方向投去。杨虚彦影子剑随手挑开徐子陵掷向他的长枪,以后发先至的惊人高速,一股轻烟般追上离密林只两丈许的徐子陵和跋锋寒,举掌往徐子陵背脊拍去。他的手再次转为邪恶可怖的黑色。

徐子陵已非第一次遇上如此诡异邪恶的魔功,当日在幽林小谷,许开山隔着溪水向他攻击,亦曾把溪水变得像万斤般重的巨石,不过杨虚彦的魔功显然比许开山更胜一筹。即使在平时最佳状态下,要挡杨虚彦此掌已不容易,更何况是这接近油尽灯枯的当儿。徐子陵反手一掌迎击。“砰!”杨虚彦给徐子陵震得在空中一个筋斗,坠往地面,而徐子陵和跋锋寒却像断线风筝似的给抛送入林。就在两掌正面交锋,徐子陵晶莹如玉的手和杨虚彦漆黑邪恶的手相击的刹那,除两个当事人外,只有跋锋寒最清楚箇中情况。

徐子陵全身剧震,敌人邪恶阴寒的真气千丝万缕无孔不入的侵进徐子陵全身经脉,精疲力倦的徐子陵根本无法封挡杨虚彦这融合石之轩魔功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中外两大秘法的一掌,更令跋锋寒既感激又悲愤的是,徐子陵在反击时早抱着牺牲自己、成全他的死志,把体内仅余真气以宝瓶气的方式由掌心释放,形成庞大反震之力,不但击落杨虚彦,更加速他们入林的势子。徐子陵眼耳口鼻同时渗出鲜血,晕死过去,跋锋寒能办到的就是反手把他搂紧,勉力护着徐子陵心脉,心中想到的就是有多远逃多远,找个没有敌人的地方,全力为徐子陵施救。

可是敌人肯放过他们吗?以跋锋寒目前的状态,孤身一人已没信心跑过懂得幻魔身法的杨虚彦,何况还要带着垂危的徐子陵。双足踏上树干,借弹力抱着徐子陵腾空而起。后方破风声至,杨虚彦凌空赶来。跋锋寒心中生出强大意志,奋起余力,亡命向洛水方向窜去。

战马惨嘶。寇仲从半昏迷的状态下醒转过来,发觉自己正滚下斜坡,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忽然身体又再悬空,朝下急跌,但见斜坡尽处竟是危崖峭壁,以他现时失血虚弱的情况,十多丈深的高度足可跌他一个粉身碎骨。心叫死得冤枉时,“砰”的一声水花四溅,竟掉进一个不知在何方何处的湍急水潭中,流水旋又把他冲离水潭,随着一道急瀑,掉进向下层层湍奔的急流去。寇仲放松肢体,力图收集仅余的少许真气,运气调息。“砰!”寇仲再随另一短瀑坠往最下层的水潭,水流至此转缓,寇仲睁目一看仍是在密林之内。水潭一端是一道在林内蜿蜒而去的小河,非常隐蔽。

寇仲顺水浮沉十多丈,到气力稍复,才爬到岸上,再没法动弹。

天色逐渐明亮。

惨痛的长夜,终于过去。

跋锋寒一手搂着失去知觉的徐子陵蜂腰,另一手提着偷天剑,从一株老树飞泻而下,在黎明前的暗黑中,来到洛水东岸。后方追兵自远而近,火把光在林中闪烁移动,杨虚彦长笑声至,只见他现身一棵老树之巅,冷然笑道:“跋兄果是不凡,竟能逃至此处,我此刻就给你两人一个痛快。”

跋锋寒暗感自豪,他利用密林的掩护,多番误敌惑敌,令杨虚彦摸错门路,否则早被追及。跋锋寒施展内视之术,晓得自己目前状态,根本没资格跟杨虚彦一决生死,何况大批追兵将至,他更没能力抵挡。哈哈笑道:“希望杨兄的水性像你的轻功那么好吧!”

杨虚彦卓立老树巅顶,影子剑遥指岸旁的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小弟怎敢妄自菲薄,跋兄请投水一试。”

就在此时,船桧声响,一艘小舟从对岸暗处箭般射出。跋锋寒和杨虚彦愕然瞧去。一人操舟驶来,大喝道:“跋兄上船!”杨虚彦一声叱喝,人剑合一,从树顶滑翔而下,疾击岸沿的跋锋寒。

跋锋寒大喝道:“希白兄来得正好!”右手还剑归鞘,左手夹着徐子陵,先一步腾身而起,向侯希白驶至的小舟降去,安然落在小舟上。

杨虚彦落到岸沿,目送小舟迅速望南远去,双目杀气大盛,却已追之不及。

寇仲调息近半个时辰后,体内真气逐渐凝聚,恢复平常三、四成功力,身上十多处大小创伤在长生气的神奇功效下大致愈合,但大量的失血仍使他有虚弱的感觉。不过这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他信心意志所受到的严重挫败和打击,目睹手下逐一惨死眼前的愤慨无奈,以反对众兄弟生死未卜的焦虑,形成心头难以抒解的重担子。他移到溪水旁,颓然下跪,头往下探进湍急的水流中,大喝两口水后,又把头仰起来,面对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生出想痛哭一场,却是欲哭无泪的感觉。阳光从林木间洒射下来,照在身上暖煦煦的,可是他一颗心却冷若冰雪。

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和结束的?为何会弄至现今这样子?突围战是彻底失败了,李世民以高明的策略,把他的大军摧毁粉碎。自决定争霸天下后,他尚是首次生出后悔的念头。假若跋锋寒、徐子陵和其余一众手下全部战死阵亡,他如何面对残酷的事实?至于对宋缺的期望,彭梁的少帅军,在这一刻是既遥远又不切实际,他再没心思气力去顾及。

破风声在头顶响起。寇仲近乎麻木的神经立时作出反应,骇然上望,无名疾冲而下,降至他肩头,以鹰喙磨擦他的头发表示亲热和眷恋。寇仲苦忍着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无名冲飞而起,在头顶上方盘旋。寇仲心中暗颤,又生出一丝希望。无名究竟想领他到什么地方去呢?

小舟在侯希白操纵下朝洛水南端疾驶,徐子陵躺在船头,跋锋寒正勉力为他以真气疗伤。

侯希白焦急地说道:“子陵情况如何?”

跋锋寒放开紧按着徐子陵的双手,目注前方,沉声道:“我不杀杨虚彦,誓不为人。”

侯希白剧震失声道:“子陵!”

跋锋寒叹道:“子陵尚未有性命之虞,不过内伤严重至极点,恐怕永远难以完全痊愈,且要看他的造化,希望他能凭本身清纯的真气,为自己创造奇迹。”

侯希白一呆道:“竟严重至此?”

跋锋寒道:“杨虚彦的黑手邪功霸道恶毒,入侵子陵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使我无法驱除。唉!你怎会这么巧于此生死关头出现来救援呢?”

侯希白道:“我到梁都找你们,知你们仍在洛阳,遂立即赶来,途中遇上沈落雁,得她告知情况。早前在洛水等候机会,便是她的安排,只因她不宜现身,才由我单独来接应你们。”

跋锋寒恍然而悟,难怪侯希白来得这么合时。

侯希白沉吟片刻,说道:“天下间,或许有一个人可治愈子陵的内伤。”

跋锋寒大喜道:“谁?”

侯希白道:“就是石青璇,她得乃母医道真传,又深悉石之轩魔功,只有她才会对子陵的内伤有调治的办法。幸好子陵曾告诉我她目前隐居的地方,离此只是十天许的路程,我立即送子陵去。”

跋锋寒喜道:“我陪你们去。”

侯希白摇头道:“此事由我负责。跋兄得设法找到寇仲,再赶来和我们会合。”

跋锋寒点头道:“只要寇仲未死,我定可找到他。希白一切小心,以杨虚彦和李元吉的为人,定不会放过你们。”

侯希白哈哈笑道:“他们要伤害子陵,首先要问过我的美人扇。”

跋锋寒长身而起,一声长啸,往左岸投去,转瞬消没在林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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