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八章 一夜恩情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7002 2024-03-05 11:28:41

花萼楼以三层楼为主体,北院南院为辅翼,沿龙池而建,以廊道相连,高低有致,浑成一体。北院的赏湖厅东面临湖,碧波水色映入厅内,彷似浮在龙池的一艘巨舟,别有佳趣。寇仲跨步入厅,身穿白丝衫、绛碧结绫裙,加披丹绣上襦帔,长钗巧夹鬓,脚踏五色云霞履的尚秀芳,默立窗前,心神似全放在外面的龙池上。在这布置古雅的厅堂,窗外映入的湖光水色,画龙点睛地配上这身段姿态美得无可复加、色艺双全的才女,恰成一幅动人的画面,即使以侯希白的妙手,恐仍难尽撷其精华神韵。

寇仲的呼吸立时沉重起来,尚秀芳盈盈别转娇躯,让寇仲得睹她国色天香的如花玉容,樱唇张开,像用尽她所有气力,始轻吐出“啊!寇仲!”三字。寇仲这一刻浑忘先前尚秀芳拒见的屈辱,加快脚步来到她身前,离她尺许硬逼自己立定,一震道:“秀芳!”

尚秀芳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天籁般送入寇仲耳鼓内,神态恢复冷静,再没有初见刹那间不自觉流露的激动,一对纤手按上他胸膛,柔声道:“少帅勿要怪秀芳,刚才我是要赶着到玉鹤庵拜会青璇大家,怕见你后要累青璇大家呆等,所以决定待事了后来见你,那秀芳可无牵无挂的与少帅畅陈离别之苦。”

事实上寇仲早把怨恨抛到九天云外,何况她还有这么好的理由,惊喜道:“石美人竟来哩!其他人晓得此事吗?”

尚秀芳温柔地收回玉手,美眸蒙上凄迷神色,轻轻道:“青璇大家肯移凤驾到长安来,是轰动全城的大事,李渊更曾到玉鹤庵见她,你说其他人是否知道?”

寇仲强忍着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更清楚明白尚秀芳美眸透出怨怼的神色是因自己没有亲昵的动作而生,心中肝肠欲裂,正要说话,尚秀芳忽然探出双指,按在他唇上,轻摇螓首,柔声道:“不用说话!”收起令寇仲魂为之销的勾魂玉指,缓缓别转娇躯,恢复先前全神赏湖的仙姿妙态,淡淡地说道:“龙池勾起秀芳对龙泉的回忆,刚才我心想的是寇仲又要干什么天翻地覆的男儿大事呢?”

寇仲道:“秀芳!我……”

尚秀芳截断他道:“不用告诉我,我更不想听。国与国间的事怎到秀芳去管,少帅当然是谋定后动,有全盘的计划。谢谢你!”

寇仲一呆道:“谢我?有什么好谢的?”

尚秀芳点头道:“秀芳要谢的与你的千秋大业没有丝毫关系,而是为自己感谢你。若非能与少帅有缘相识,生命尚有何起伏得失可言?秀芳第一眼看到少帅,便知是前世的冤孽找上我尚秀芳。自懂事以来,秀芳立下决心把自己献予歌乐,因为对我来说,那是人世间所能寻到最有灵性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岂知竟是作茧自缚,因欠缺一段感人的经历,使秀芳的乐艺无法攀上梦想中的境界,而少帅终填补了我这缺陷,人家应否谢你呢?”

瞧着她说话时双肩轻微的耸动,听着她以充满音乐美感的声音,作摊牌式的坦白,寇仲心中绞痛,面容转青,剧震道:“秀芳……”

尚秀芳又打断他道:“我还未说完,秀芳自给少帅闯入心中后,曾力图抗拒,却是力有未逮,正是那种使人肝肠欲断的痛苦,成为乐艺上的动力,今天是特来倾诉出心中的凄怆!龙泉别后,我肯定我们已是缘尽于此,且经历有生以来最伤透了心的一段日子,幸而我的曲艺因此而小有所成。少帅不用再担心尚秀芳,因秀芳早看透了!”

寇仲双手不受控制的抓上她两边香肩,颓然道:“你这么说,反令我更内疚难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徐子陵和跋锋寒仍坐在石阶处,飞云卫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园内静悄悄的。

跋锋寒道:“舒展一下筋骨,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我是不能安静下来的,注定要终生流浪。”

徐子陵低声道:“锋寒是否有感而发?”

跋锋寒道:“寇仲这么会装神弄鬼,仍瞒不过你的无差法眼,我更不行。坦白告诉你,离开凌烟阁后君瑜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响起,令我也在问自己,为何不是跋锋寒而是宋师道?那感觉绝不好受。”

徐子陵道:“这是否表示瑜姨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位呢?”

跋锋寒道:“该是毫无疑问,否则是违心之言。此事令我响起警号,若不能克制这方面的情绪,对毕玄之战将失去把握。”

徐子陵道:“你只是不习惯吧!谁可没有牵挂地独善其身,只要面对大敌时抛开一切,把心神全投进去便成。”

跋锋寒摇头道:“我的情况与你不同,我较近似寇仲。人的情绪可如脱缰野马,你不能操纵它时,会变成它的奴隶,它再也不受你控制。对君瑜我是充满矛盾,但又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最痛苦是芭黛儿的问题,与任何其他女人相好,内心深处总感到对不起她。假如我这情绪持续下去,不能保持最佳状态迎战毕玄,此战必败无疑。”

徐子陵不解道:“当年初识你老哥之际,你老哥似乎风流得很,不时有美女相伴,为何今天却摆出要禁情禁欲的苦行僧模样?”

跋锋寒苦笑道:“我承认迷人的女性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也喜欢逢场作戏,调剂单调的修行生活,然后事过远颺,心中不留痕迹。但芭黛儿到洛阳寻我晦气,有如一盆照头淋下的冷水,使我从这种心态和生活方式中惊醒过来,醒悟到四处留情只是为忘记芭黛儿,自此改变过来,把心神全放到与毕玄的决战去。”

徐子陵叹道:“这么说,由始至终你最爱的女人仍是芭黛儿。”

跋锋寒沉声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尚秀芳别转娇躯,令寇仲两手离开她一对香肩,神色平静地说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乐艺是秀芳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少帅则是秀芳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段经历,赋予我刻骨铭心的感受,丰富了秀芳乐艺的创作。不知是否受娘的影响,秀芳自小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没有丝毫兴趣。但也坦白告诉你,在龙泉之前我曾想过为你改变,不过这是过去的事。秀芳高丽之行得益不浅,终从有如历劫轮回的苦恋中解脱出来,寻到自己真正的路向和归宿。”

寇仲感到撕心的痛楚从胸间扩散全身,不能控制的一阵抖颤,哑声道:“秀芳!求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你晓得我的情况吗?”

尚秀芳以异乎寻常的苍凉语调平静地说道:“你是指与宋家三小姐的婚约?秀芳早就晓得。你想知道秀芳为何明知会伤害你,也要不吐不快吗?”

寇仲茫然摇头。

尚秀芳露出一丝凄伤的笑意,柔声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恨你。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

寇仲如遭雷殛,猛然挫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美女。

尚秀芳恢复平静,从容道:“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补救之法,只要你肯答应秀芳一件事,秀芳对少帅再无怨恨。”

寇仲像是怒海覆舟的遇难者忽然见到陆岸,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只要我寇仲力所能及,必为秀芳办妥。”

尚秀芳小鸟般投进他怀里去,用尽气力把他抱个结实,无比动人的玉体在他怀内轻轻抖颤,娇呼道:“你定可办到的!我要的是与少帅的一夜恩情,却不用你娶我。”

寇仲脑际轰然剧震,浑忘了长安城步步惊心的凶险,心神全投到怀中的美女去,更晓得自己的感情如决堤的暴潮,再非任何人力可阻挡和遏制。

寇仲神情木然地来到跋锋寒另一边也是先前的原位坐下,说道:“青璇来了!子陵还不立即到玉鹤庵与她相见?”

徐子陵一震,欲弹起来动身,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压下心中突燃而起的火热,问道:“秀芳大家有什么话说?”

跋锋寒大力一拍他肩膊,笑道:“这方面可由小弟稍后转告,子陵现在的唯一要务是负责把名传天下的石才女带来让我们一瞻风采,其他事不用管。”

寇仲勉强挤出少许笑容,说道:“子陵快去,否则我们连手揍你一顿。”

徐子陵苦笑道:“我去了!”

徐子陵去后,跋锋寒疑惑地说道:“你的脸色很难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寇仲颓然道:“我现在痛苦得想自尽,好了此残生。”

跋锋寒一呆道:“你的情况比我严重,竟达到要生要死的地步?我们甫抵长安,立即受诸般心魔困扰,以后的连场硬仗如何应付?究竟尚秀芳对你说过什么话?”

寇仲叹道:“都是我不好,以前每次见着她时,总无法克制心中对她的爱慕,故弄至今天爱恨交缠的田地!我现在非常内疚,痛苦得要命,既感对不起她,更对不起玉致和楚楚。”

跋锋寒有感而发地说道:“无论多么坚强的男子汉,在感情上也会是脆弱至不堪一击的。你不用以自责来虐待自己,这对现况有害无益,她是否和你闹翻了?”

寇仲摇头道:“恰好相反,她提出一个补救方法,是要我全情投入地和她缠绵一夜,让她与我的苦恋有个美丽凄艳的终结!”

跋锋寒失声道:“什么?”

寇仲道:“她的提议令我更添内疚和伤痛。坦白说,能与她这绝世尤物发生肉体的关系,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是她如此委屈自己,教我怎过意得去?我又如何向玉致交代?”

跋锋寒皱眉道:“你不告诉宋家小姐,对宋家小姐来说此事等于没有发生过。”

寇仲苦笑道:“问题是我过不了自己的一关。更要命的是,我怎能对这么个善良的女子来个饱食远颺。唉!你来教我该怎么办?”

跋锋寒以苦笑回报,说道:“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可解决的难题,索性来个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不就成了吗?唉!我当然明白你的情况,你们是否已定下良辰吉日呢?”

寇仲摇头道:“她说迟些会通知我。”

此时王玄恕来到两人面前,趋近寇仲低声道:“淑妮求见少帅。”

徐子陵把帽子压至双眉,离开兴庆宫,混进街上人流去。由于兴庆宫与东市毗邻,故车马行人往来频繁,非常热闹。他清楚地感觉到街上充盈喜悦的气氛,显是寇仲的来临带给他们和平统一的新希望。经过东市东墙靠北的出入口时,人流特别拥挤,换成平时,他会用心感受身处闹市的感觉,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师妃暄和石青璇,两女均寄居于玉鹤庵,他该先找谁呢?若公平的同时探访她们,一个不好两女同时同地见他,岂不尴尬?他不知怎会生出这古怪的想法,且又成为眼前难题,但他心中确因此而感到无比的茫然和焦灼。

心中忽生警兆。他像从一个糊涂的梦中清醒过来般,猛然发觉陷身重围之内,更晓得自己因两女分神,未能保持在井中月的境界里,否则早该发觉被人盯梢。五名面貌看来应是突厥人的汉子分从前后两方和右侧逼来,进入攻击的有利位置,周围的行人懵然不知街头的凶险刺杀已抵一触即发的阶段。唯一的空档是左方车马不绝的宽敞马道,只要他及时错身闪入马道,其围自解。

就于此际,一辆靠贴行人道的马车迅速驶来,一道白光透帘穿窗疾射而至,往他左肩膀迅如电闪的射来,时间的配合真个无懈可击,妙至毫巅。以他的身手,纵使暗器在这么接近的距离施袭,他仍有十足把握避过,可是若让这暗器射到街上人流里,几可断定必有人被误中副车,试问他于心何忍?五名刺客开始加速,朝他围逼而至。健马仰嘶,被其御者强扣马索煞停,马车挡着他唯一去路,形成另一威胁。徐子陵左手疾探,分毫不差的把白光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一阵轻微麻痹的感觉立时由指尖沿血脉延伸,原来是一枝长只两寸的钢针。以徐子陵不惧毒物的长生气,亦有如斯感觉,可知针上淬的可由皮肤迅速入侵的毒物是如何霸道厉害!对方能以这种劲力和准绳发射钢针,即使借助机括之力,其时间上的把握都已属第一流高手的角色无疑。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的从徐子陵心中闪过,想到的人是香玉山,因为眼前的局面便如当日龙泉街头遇袭的重演,只有香玉山这深切了解他徐子陵的人,才能作出这样巧密的布局,令他难以脱身的被围攻刺杀。敌人清楚掌握他会从尚秀芳那里得到石青璇在玉鹤庵的消息,故可于此时此地布局置他于死地。他徐子陵甫入长安即遇害,寇仲与李渊结盟的事将立即告吹,此着毒辣至极。五名刺客同时逼至五步之内,五双手亮出十柄尖锋蓝汪汪的淬毒匕首,硬往徐子陵撞来,这是在人群里最凌厉和可怕的战术,令他所有去路被阻,如拔身而起,五名刺客将会及时投出匕首,肯定他躲避不开。在刹那间,徐子陵从刺客逼近的速度和气势,判断出敌人近乎任俊的级数,且功力平均,合作有素,纵然在公平的决战下,要收拾他们仍要费一番心力工夫,何况对方现在占尽上风。尤可虑者是潜藏在车内的大敌,此人高明至他生不出任何感应,只是这点,可知对方当是与自己同级数的高手。长生气在闪电间贯满全身,心神进入井中月的至境,既抽离又没有丝毫遗漏,就在此刻,他终把握到车内敌人的位置和动静,毒素影响消去,左手恢复灵活,捏在指头间的钢针似变成灵物般,不见他任何动作,脱指而出,以螺旋的方式化为白光,回敬车内敌人,若给带着他劲道的钢针射入身体任何一部分,保证可穿肉透骨的由相对的另一边钻出去。徐子陵也陀螺般旋动起来,往马车撞去。

在战略上,徐子陵的高明处纵然及不上寇仲,也是所差无几。值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危急情况下,他把握到敌人那遁去的一。敌方最玄妙的一招,是马车内暗藏的高手,致命的一招亦是来自车内的攻击,街头的五名刺客只能对他起牵制的作用。香玉山虽是算无遗策,却万没想到他不惧剧毒,只是这方面的失算,令徐子陵逃过大难。风声骤响,驾车的御者扬起马鞭,反手回鞭的往徐子陵照头照脸挥打过来。五名刺客临急应变,虽未能同时对徐子陵发动攻击,亦奋不顾身地蜂拥而上,十把匕首先后往徐子陵招呼。街上行人终察觉有异,本能的四散奔避,一动无有不动,情况混乱至极点。

“叮!”透帘射进车内的钢针被对方击落,一支长矛透车身而出,疾刺螺旋而至的徐子陵。六把匕首先后贴身刺上徐子陵,但持匕首的人均感戳在空处,不但难过之极,还被徐子陵护体的螺旋劲气带得东倒西歪,一时溃不成军,再难发动有威胁性的攻击。徐子陵左手伸指弹开鞭鞘,另一手闪电命中矛头,接着腾身而起,横过马道,安然无恙地落在另一边的行人道,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连别头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般洒然去了。

寇仲放慢脚步,示意王玄恕与他并肩朝花萼楼走去,问道:“淑妮有什么话和你说?”

王玄恕面容一黯,轻轻答道:“她问及关于我爹的事,从洛阳城陷经过问起,最后还问到少帅到长安的事。”

寇仲在门前止步道:“玄恕如何答她?”

王玄恕露出忿然之色,说道:“她仍为杨虚彦说好话,我根本不屑答她,我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寇仲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道:“她竟为杨虚彦来作说客?希望这只是她自作主张,若是杨小子的主意,杨小子便是出乎我意料的蠢蛋。”

王玄恕叹道:“淑妮从小是个只顾自身利益的人,只喜欢强大的男人,非常善变,照我猜估,她是借与我说话从而可顺理成章的见少帅。少帅小心点,说到底她仍是李渊目前最宠幸的爱妃。”

寇仲一震道:“还是玄恕清醒点,对!这大有可能是杨虚彦的阴谋,要引起李渊的杀机。再从而推之,李渊应尚未有杀我之心,否则何用劳烦我们的董贵妃?”寇仲暗里出了身冷汗,他因尚秀芳的事,直至刚才仍是糊里糊涂的,故思路不清,幸好有王玄恕的话当头棒喝。

王玄恕点头同意道:“请少帅小心!她在最高的第三层楼恭候少帅大驾。”

寇仲晋入得刀后忘刀的境界,整个人轻松起来,抛开男女私情的烦困,拍拍王玄恕肩头,进入花萼楼广阔的地厅,向王玄恕道:“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倚仗李神通,所以必须设法建立我们和雷大哥方面的联系,此事要加倍小心。我自己上楼可也,你去办事吧!”王玄恕应命而去。

花萼楼布置考究古雅,尽显李渊世阀之主的品味,下层是可筵开十席的大堂,有数组桌椅,满铺龙纹地毡,以名贵字画装饰墙壁。二楼是办公所在,可知李渊即使携妃嫔到此避暑,仍不是不用处理公务。三楼以屏风分隔,一边是个小厅,另一边是寝室。董淑妮在三楼候他,已带着惹人猜疑的味道。

登上二楼,十多名禁卫守在登上三楼的楠木阶梯处,见到寇仲,肃立敬礼。寇仲一眼扫去,众卫功力深浅一目了然,只其中一人看不透,微笑往他们走去。那他看不透者是个彪形壮汉,脸容粗豪古拙,颇有霸气,身材与寇仲相若,他的眼神敛而不露,乍看与其他禁卫没多大分别,只是较神气些,可是怎瞒得过寇仲?那人显是众卫的头子,趋前一步不亢不卑地说道:“少帅请移驾登楼,董贵妃正恭候少帅。”

寇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阀主手下有像老兄般的人物,请问高姓大名?”

那人双目神光一闪,腰肢微伸,整个人立见转变,生出令人感到他能抵受任何冲击的气势,脸上泛起倨傲神色,直视寇仲道:“少帅夸奖,在下颜历,受皇上之命负起保护董贵妃之责。”

寇仲心中一个错愕,此人竟就是“神仙眷属”褚君明和花英之外李渊延聘回来的年轻高手、“矛妖”颜平照之子颜历,此时的颜历身上没有重铁矛而改佩腰刀,脸上的胡须更剃个干干净净,穿上禁卫军服,差点要看走眼。他装作从未听过颜历之名的样子,以免李渊误会是李世民泄漏他的身份,微笑道:“颜兄若肯到江湖去闯,必是成宗立派响当当的人物。”

颜历双目闪过嘲弄的神色,可见他根本不惧怕寇仲,淡淡地说道:“少帅请!”

寇仲见他摆出一副不屑与自己交谈的倨傲神情,并不计较,哈哈一笑,穿过众卫,拾级而上。

徐子陵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的在街上安步当车,事实上脑海仍萦绕着刚才生死一线的街头刺杀。他能脱身,凭的是超人的灵觉,就像当日在赌场胜许留山的一局,他虽被白清儿分了心神,但他的灵觉仍能在他分心到其他事之际正常运作,一心二用的监察任何突然出现的危险情况,从被动下风争回主动上风,否则现在必是陈尸街头之局。车内的偷袭者应是赵德言,驾车者则是毕玄之弟暾欲谷,此两大高手配上五名死士,确有置他于死地的能力。幸好他当时人急智生,先以钢针回攻车内赵德言,争取得刹那缓冲的时间,然后施出模仿千手观音的手印,以螺旋劲造出类似不死印法的护体螺旋气墙,硬卸五名死士的贴身攻击,当他挡暾欲谷的一鞭时,借得其部分真气以格挡赵德言凌厉的矛击,仍犹有余力的脱身开溜。但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也是万劫不复的后果,想想便暗抹冷汗。这看似简单的刺杀行动,背后实包含精密的情报和思考,以及突厥方面一心要破坏他们和李渊合作的决心。

玉鹤庵出现前方,在午后阳光下,庵墙后树木掩映,令他感到门内的天地正是这步步惊心的长安城内唯一的避难所,而他生出这番感受,主要是因庵内两位仙子,均是超尘脱俗,本不应被卷进险恶的人世间。“咯咯咯!”足音响起,木门“咿呀”声中敞开,露出主持常善尼慈悲平静的玉容。徐子陵大感意外,连忙合什礼拜问好。

常善尼淡淡地说道:“阿弥陀佛,徐施主请随贫尼来。”

徐子陵恭敬地跟随在她身后,进入知客厅,坐下后,常善尼平静地说道:“妃暄在晓得徐施主安抵长安后,已动身返回静斋,嘱贫尼转告徐施主。”

徐子陵脑际轰然一震,整个人虚虚荡荡。自龙泉的“离别试验”后,他晓得历史有一天会重演,现在终于发生,就像上次般突然降临,他依然是措手不及。他的目光茫然望着窗外午后春阳斜照下的空寂园林,脑内一片空白,完全忘记自己到玉鹤庵来的目的,甚至自己为何坐在这里。

常善尼的声音在耳鼓响起道:“青璇……”

徐子陵只听到“青璇”二字,其他全没听进耳内,似是问常善尼,又似在问自己,喃喃道:“青璇?”

“笃!”声入耳鼓,像一盆清水照头淋下来,徐子陵惊醒过来,目光落在常善尼手上的木鱼去。木鱼声直投进他心湖最深处,碰触到湖底,把他的灵智唤醒过来。是的!妃暄的确已远离他而去,永远不踏足尘世,他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成全他和石青璇之意,让他可抛开一切地去爱石青璇。这想法不但不能减除他对师妃暄的思念,反更令他生出肝肠欲断的悲苦感觉。

“笃!”常善尼再度敲响木鱼,仿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徐子陵像整个人被冷水由头淋至脚,凉飕飕的神思忽然超越玉鹤庵,想到此来身负的危险任务,刚才还差点血溅街头。在广阔的中土上,整座宏伟的长安城只像沙粒般大小,而它正掌控着天下的命运,任何的错失,都会令他辜负师妃暄对他的信任和期待。想到这里,暗里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谢常善师。”

常善尼若无其事地说道:“徐施主不怪贫尼犯嗔打扰之罪,贫尼非常感激。”

徐子陵默然片晌后,说道:“常善师请赐示寻青璇的路径。”

寇仲和董淑妮隔几坐下,董淑妮泛起凝重神色,沉声问道:“究竟是谁干的?”

寇仲还是初次看到她刁蛮俏皮外的另一种神情,摸不着头脑道:“董贵妃指哪件事呢?”

董淑妮狠狠道:“当然是指大舅遇害的事。我说尽千般好话,做足工夫,才哄得皇上不追究大舅,竟有人那么狠心……”说到最后,双目涌出热泪,举袖拭抹,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态。

寇仲弄不清楚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说道:“我口中说出来的话,你肯相信吗?”

董淑妮凄然道:“不信的话为何问你?快说好吗,当人家求你吧!”

寇仲细察她神情真伪,从容道:“这种事不是人人可办到的,至少需三个条件。首先是拥有这种实力,其次是精确的情报和深悉设伏河道处的环境形势,最后是确有此必要。否则如何能在军队保护下仍可狠施辣手,举门灭绝,杀个鸡犬不留,没有半个活口?”

董淑妮沉声道:“究竟是谁干的?”

寇仲道:“可完全符合这三项条件的,只有杨虚彦和杨文干这党人,所以他们有最大的嫌疑。”

董淑妮脸色一沉道:“你和二表哥口径如一,虚彦怎会对我做这种事?”

寇仲耸肩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杨小子害怕的是你不再受他控制,更怕你和他以前的亲密关系曝光,那可是欺君大罪。不用我告诉你,你应知杨小子是自私自利,为本身利益可把父母出卖的人,假设他父母仍健在的话。”

董淑妮怒道:“你在含血喷人,在劝皇上放过大舅一家此事上,虚彦还为我出过一番力,说服太子,凶手绝不是他。”

寇仲道:“此正是他高明处,明里做好人,暗里做坏人,董贵妃回去想想,看我的话是否有道理?”

董淑妮呼吸急促起来,酥胸起伏,但显然无法接受寇仲对杨虚彦的严重指责,无意识地摇头,说道:“不会的!是你弄错了!你有什么真凭实据?”

寇仲摊手苦笑道:“我若有证据就不用多费唇舌,他只是在利用你,如他真的爱你,怎舍得把你送人?”

董事淑妮忿然道:“你只是凭空揣测,诬毁虚彦,因恨他令窦建德命丧齐王之手,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恩怨吗?当年大舅着我入关,又不见你来阻止,你有什么资格指责虚彦?”

寇仲苦笑道:“你要这么想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董淑妮默然片刻,倏地起立,冷然道:“念在当年恩情,让我给你一个劝告,想活命的立即带二表哥有多远滚多远,皇上和太子早认定你与秦王狼狈为奸,不过看在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故暂时容忍你。在长安我学会很多东西,宫廷斗争中,最纯良的人也会变成狠辣无情、不择手段的人。”

寇仲陪她起立道:“有劳贵妃担心,小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想杀我的人还嫌少吗?不过到现在我还是生龙活虎地活着。”

董淑妮忽然软化下来,浅叹一口气,投他一抹幽怨的眼神,耳语般低声道:“当年若淑妮从你少帅寇仲,听你的话,现在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寇仲有感而发道:“我比你更希望失去的过往可以挽回,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未来。你现在的生活算不错吧!”

董淑妮凝望着他,惨然道:“你可知我每天起床,都害怕在新的一天失去皇上的宠幸,做人做到这样子有什么乐趣?更怕是有新的不利传言,破坏奴家的声誉。”

寇仲同情地说道:“这确不是正常人的生活。”

董淑妮移至寇仲身前,差少许便投进他怀内,柔声软语地说道:“现在人家除二表哥外再无亲人,寇仲你可带人家走吗?”

寇仲立感头大如斗。对她的善变狡猾,他早深具戒心,哪肯凭几句话信她,说不定她现在一切作为,均有杨虚彦在背后指使,且他根本不愿与她扯上任何关系,徒添不明朗的变量,苦笑道:“你不是为李渊生下白胖胖的儿子吗?你忍心置自己的儿子不顾吗?”

董淑妮断然道:“这个儿子有等于无,几天才肯让我见上一面,宫廷的生活我受够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寇仲啊!你是淑妮所认识的男人中,最有本领的。”

寇中叹道:“我这次来不是要弄垮李渊,而是与他结盟共抗外敌。淑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董淑妮后退两步,俏脸变作铁青色,秀眸射出愤怨交集的神色,大怒道:“我会永远记着寇仲你这番话,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我看错你了!”转身拂袖便去,走不到几步,停下背着他道:“你既执迷不悟,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我对你是仁至义尽,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我。”说罢忿然而去。

寇中差点抓头,不明白她对自己如何“仁至义尽”,最后一句更隐含恐吓之意。不过他没有怪她,尚秀芳刚说过,爱的反面就是恨,还有什么好怨的。寇仲颓然坐下,听着董淑妮与颜历等人下楼而去的声音,心中一片茫然。他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面对纠缠难解的情结。抵长安的首天,已弄至如此田地,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

徐子陵沿穿过玉鹤庵中院竹林间左弯右曲的碎石小径,依常善尼指示朝石青璇寄身的精舍缓步而行。每踏前一步,便多接近石青璇一步。

生离死别,在短促的生命中转瞬即成过眼云烟,得失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既不可负石青璇,更不能辜负师妃暄的期望和一番好意,否则他们三个人将同成受害者。想到此处,他心中涌起火热,心湖填满石青璇动人的倩影,加快步伐,朝目的地迈进。生命至此踏上全新的阶段,一个结束正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

寇仲回到跋锋寒身旁坐下,讶道:“你好像没起过身的样子,是否对这道石阶情有独钟?”

跋锋寒注视广场,微笑道:“我很享受这种懒得不想做任何事,脑袋因不堪负荷而致空空白白的感觉。那妮子有什么坏消息?李渊是否今晚下手杀我们?”

寇仲摇头道:“李渊杀我们是早晚间的事,不过该非今夜,而会是塞外联军退走后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机会。”

跋锋寒冷然道:“我今天虽是初见李渊,已肯定他这人并不简单,说到底他怎样都是旧朝大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低估他会令我们一败涂地。”

寇仲点头道:“老哥放心,小弟不会轻敌的。”

跋锋寒道:“刚才胡小仙来找子陵,据玄恕说,她知道子陵不在,显得非常失望,不知她因何事找子陵呢?”

寇仲笑道:“子陵这小子很惹娘儿们的喜爱,她怕是爱上子陵吧!”

跋锋寒讶道:“你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转?”

寇仲耸肩道:“不是心情有变,而是必须在苦中寻乐子,让日子好过点。”

手下此时来报,秦王李世民到。

石青璇寄居的精舍,深藏于玉鹤庵后院放生池南的园林内,徐子陵脚踏仿如引领他通往幸福的捷径,激动的心情被绵绵无尽的温馨感觉替代,步伐不慌不忙。他和石青璇间的爱是如斯地实在,没有任何疑虑。拐过一个弯,石青璇动人的倩影倏地映入眼帘,徐子陵止步。石青璇似有所觉,停下修剪精舍前花丛的工作,站直娇躯,仍没别转过来。

徐子陵刚压下去的激烈情绪洪水缺堤般冲破一切障碍,爱火转瞬变为燎原烈燄,唤道:“青璇!”

石青璇娇躯轻颤,缓缓转过身来,双目射出无比复杂的神色,柔声道:“徐子陵!”

徐子陵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彻底支配,抢前三步,直抵离石青璇只两步的近处,他们的目光像磁石般互相牢牢紧吸,无法挪移分毫。石青璇一对美眸的澄光逐渐被如海深情替代,不眨眼的凝望着他,回报他炽热的目光,尽把心底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下,更胜过千言万语、绵绵情话。

徐子陵心头一阵颤荡,真怕眼前只是刹那间的幻象,更会因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这一切忽然间消失。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下一刻他感到把眼前的幸福拥入怀里,寻上她香唇,使劲地吻她,抚摸她柔若无骨的香肩,用尽他的热情、力气。石青璇娇躯不堪刺激地强烈抖颤,不片晌嘴唇变得灼热柔软,伸出玉手搂上他脖子,沉醉在他的热吻里。天旋地转,徐子陵彻底迷失在这爱的甜梦至深之处,什么玉鹤庵、长安城至乎笼罩中土塞外的战云,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体验着紧拥怀内实在而真确、充满血肉的感觉,踏实的幸福,将密藏压抑多年对怀内玉人的爱恋,肆意释放,心内因师妃暄诀别而产生的伤疤,逐渐愈合缝补,鼻子盈满石青璇秀发和娇躯散发的芳香气息。

唇分。石青璇贴上他脸颊,轻喘着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一句话把徐子陵的魂魄从无限远处召回来,幸好这梦般的美丽现实仍未消散,仍是那么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却又是铁一般的现实。听石青璇仍只肯以“他”来称呼石之轩,可知直至此刻,她仍不肯原谅石之轩。不过她肯主动提起他,对石青璇来说怎样都是一种进展。

徐子陵用力紧拥她,立誓绝不让任何事物再伤害她,柔声道:“他是一个因犯下弥天大错致下半生活在悔疚交集中的可怜人,但同时他也是有能力破坏中土一切希望的可怕魔君,这样说青璇明白吗?”

花萼楼外靠湖的木构平台上,李世民、寇仲倚栏朝龙池眺望,等候徐子陵回来。

寇仲道:“秦王似乎来早了些,晚宴在何时举行?”

李世民欣然道:“世民望可于国宴前,请你们到蜗居打个转,让少帅、子陵和锋寒与贱内和劣儿见个面。”

寇仲不解道:“现在整座长安城内的人都在怀疑我和你私下勾结,瓜田李下,这样往还不怕更添别人疑心吗?”

李世民微笑道:“这是如晦想出来的妙策,正因我也要不避嫌疑的笼络少帅,反表示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对吗?”

寇仲恍然道:“明白了!这招叫负负得正。”

李世民道:“你们到凌烟阁见傅采林时,父皇召我们到议政厅开紧急会议,与会者除太子、齐王外,尚有淮安王、裴寂、封德彝、萧瑀和宇文伤,本意是要从我口中问出与你们协议达成的经过和宋缺的态度,最后却演变为太子和齐王对我的责难和质询。幸好父皇对你们确有倚仗之心,所以裴寂和宇文伤都不敢插话。”

寇仲皱眉道:“尹祖文是否在场?”

李世民摇头道:“他尚未有参与的资格。”

寇仲微笑道:“你有没有揭建成的疮疤,看他如何解释东宫的火器大爆炸?”

李世民叹道:“我想得要命,却知时地均不适合,父皇亦知我和太子、齐王间势如水火,下令若任何人蓄意挑衅,惹是生非,他必严责不贷。”

寇仲欣然道:“这是好消息,至少我们今晚不用杀出太极宫去。”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父皇确有与你们联手退敌的心意,会议后还嘱我在晚宴前,提早领少帅到御书房谈话,然后共赴晚宴。”

寇仲吃惊道:“不会是个陷阱吧?”

李世民道:“要对付少帅、子陵和锋寒,不是单凭一批高手可以办得到的,必须调动兵马,重重布防,即使如此,仍没有人可有十足把握。上回围剿石之轩是最佳前例,父皇岂敢再轻易犯险。且一旦失手让少帅突围而去,父皇将招天下唾骂鄙视,一失再失,如何团结一致应付颉利的入侵?少帅不用多虑。”

寇仲点头道:“秦王之言有理,不过据我所得的各方消息,令尊确有杀我的决心,只不过会耐心待至联军撤退。”

李世民脸上现出凝重神色,说道:“父皇因少帅和我的关系,目前确站在太子的一方,所以我们要应付的不但是太子和齐王,还有父皇,否则将功亏一篑。”

寇仲心中暗叹,要在长安城内对付势力庞大,兼有突厥人至或高丽人撑腰的建成、元吉已非易事,即使成功,如李渊发动反击,他们能活离长安的机会仍是渺茫。沉声问道:“联系重臣大将方面的进展如何?”

李世民苦笑道:“淮安王不敢轻举妄动,故可说是尚无寸进。”

寇仲道:“不冒点险怎行?”

李世民道:“我同意淮安王的谨慎,在现今的情势下,我们须营造一种形势,令所有人明白中土未来的福祉全系于我们和少帅的同心协力上,而太子则与突厥人一鼻孔出气,一心想置少帅和世民于死地。直到在二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的形势下,我们的游说始会生得奇效。”

寇仲道:“你确比我思虑缜密,这想法非常正确。好吧!先让我们来个招摇过市,增加建成、元吉对我们的疑心,若他们忍不住先来犯我,我们便成功了!”

跋锋寒和徐子陵现身平台,朝他们走过来。

寇仲笑道:“为何不见我的嫂夫人呢?”

徐子陵欣然向李世民打招呼,与跋锋寒来到两人跟前,说道:“她留在玉鹤庵较适合。秦王来早哩!”

李世民道:“时间无多,我们边走边说。”

李渊将寇仲迎入御书房的外厅堂,分宾主坐好后,内侍奉上香茗。寇仲装出初到贵境的样子,随口赞叹厅堂的布置和陈列的珍玩,事实上他是旧地重游,还在内进李渊的办公室坐过他的龙椅,把玩过龙玺。夕阳从西窗透入,令厅堂充盈着日夜替换韶光流逝的气氛。

李渊向垂手恭立一旁的韦公公道:“所有人给朕退下。”

韦公公大感愕然,当然不敢违令,只好率领众太监退往御书房外。

寇仲现出江湖气,竖起拇指往面门而坐的李渊赞道:“阀主仍是宝刀未老,胆气过人,令小子更有信心,可联手驱赶入侵的外敌。”

李渊从容笑道:“少帅总令我生出重返江湖的感觉,不瞒少帅,这感觉使我既感新鲜又是无比刺激。没有旁人骚扰,我们可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顾忌。”

寇仲点头道:“那我就不客气,阀主信寇仲吗?”

李渊道:“观其行,听其言,知其人,一直以来,我都在留意少帅你这个人,若不信任你,少帅今天怎会坐在这里?不过人归人,事归事,在天下一统的大前题下,影响形势发展的因素错综复杂,牵连广泛,往往令人身不由己。李渊想先问一个问题,以宋缺我行我素的一贯作风,怎会容少帅有此西来之举?”

寇仲微笑道:“阀主对宋缺高傲的评语,指的当是他老人家坚持南人正统的信念。阀主既肯直言,我也不用瞒骗阀主。唉!我下此决定前,曾经过心内一番挣扎,最后决定接受妃暄的提议,一半是因子陵,另一半却是为自己。”

李渊饶有兴趣地说道:“愿闻其详。”

寇仲晓得这席对话关系到他和李渊间的盟议,即使李渊一心杀他,若对答得宜,也可稳住李渊,令他待至击退或吓退塞外联军后始动手,最关键是自己能否使李渊相信他的诚意。微一沉吟,说道:“子陵那一半原因,阀主理该明白,子陵一向悲天悯人,从不把个人得失放在眼里,当他明白中土大祸当头,而联手共拒外敌是唯一选择,自是义不容辞。至于我那另一半原因,说出来肯定阀主不会相信,为的只是博一位美人的欢心,正如侯小子希白说的,做一件可令她忘记我以往所有过失的骄人壮举,让她晓得我寇仲非是权欲熏心,失去良知之徒。”

李渊大感愕然,皱眉道:“竟有这样一个原因,确大出乎我意料,更希望少帅告知详情。”

寇仲心中暗叹,自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他明白李渊的为人。若听这番话的人是建成或元吉,肯定不起任何作用,更不会贸然相信。偏是李渊这多情种子,会比任何人对此易生共鸣。事实上他并没有说谎,只不过瞒去要捧李世民登位这最重要的一招。

寇仲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实在一言难尽。阀主今早说的话命中我的要害,为了男儿霸业,我虽与宋家三小姐订有婚约,却从没关心她心内的想法和对我的期望,致误会丛生,爱恨难解。而唯有这与阀主共抗外敌,消弭中土大祸的壮举,始可令她回心转意,明白我寇仲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渊听得糊涂起来,不解道:“我仍是不明白,此事怎可令她回心转意?”

寇仲压低声音道:“因为她一直反对我未来岳父出兵岭南,更热切期待中土能恢复统一和平,息止一切纷争。”

李渊呆望他片晌,沉声道:“那她有没有因少帅长安之行回心转意?”

寇仲欣然把“采薇采薇”之事眉飞色舞的和盘托上,由于此为寇仲萦绕心头的得意事,故说来情词并茂,听得李渊不住点头,逐渐露出信而不疑的神色。最后寇仲发自真心地说道:“自决定创立男儿不朽之业以来,没有一刻我比现在更轻松快乐。这是我的秘密,希望阀主肯为我守秘。”

李渊缓缓道:“可是宋缺怎会点头答应?换成我是他,会趁外族入侵关中之际,大举进攻洛阳,在战略上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寇仲从容道:“若北方元气大伤,边塞城池尽成废瓦残垣,纵使洛阳落入我少帅军手上,日后如何收拾残局?而在可见的将来,我们将活在突厥人不住破坏的可怕局面中。颉利这次是有备而来,他们最擅长是以战养战的消耗战,他愈强我愈弱,阀主一方固是受尽摧残,我少帅和宋家联军南人北战,长期离乡背井亦是不利,此消彼长下,加上像梁师都之徒助纣为虐,一旦萧铣、林士弘之辈死灰复燃,天下将重陷当年五胡乱华的恶劣情况。在天下万民福祉的大前提下,你我合则有利,分则必损无益,我和宋阀主均是别无选择。”

李渊动容道:“少帅是如此向宋缺痛陈利害吗?”

寇仲沉声道:“宋阀主比任何人更清楚把握到现今形势,若非实情如斯,任我舌粲莲花,仍是无法说动他分毫。”

李渊皱眉苦思片晌,说道:“对于以颉利金狼军为首的塞外联军,少帅有何应付之法?”

寇仲心中苦笑,暗忖一天你老人家坐在唐主的宝座上,少帅和唐军绝无衷诚合作的可能,皆因互相顾忌,唯一的办法是李渊换上李世民,两方联手,交由自己全权指挥,此仗始有把握。这想法当然不能宣之于口,说道:“这方面要看阀主的意思,最理想莫如你我组成联军,若颉利真如所料长驱直进,深入我境来犯长安,我们可以大河天险,借水师舰队的优势,硬阻他于黄河之北。”

李渊沉声道:“此事仍须从长计议。若我们结成联盟,我在没有他顾之忧下,说不定颉利会知难而退。”

寇仲心中暗叹,李渊在魔门和建成、元吉影响下,始终对他顾忌极深,没法在应付外敌上作出最有效的部署,这也是为何必须把李世民扶上帝座的原因,故道:“这当然最理想,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应付颉利大举来犯,我会于梁都集结大军,只须阀主点头,可以阀主同意的方式马上来援,阀主勿要因我方兵员调动致生出误会。”

李渊吁出一口气道:“少帅是怎样的一个人,李渊清楚明白。便让我们先御外侮,然后再解决你我间的问题。”

寇仲知目的已达,至少令李渊暂缓杀他之心,压低声音道:“不瞒阀主,我在子陵影响下,对战争深感厌倦,更不愿因一己之私,令中土和平统一无望。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应付我未来岳丈对我的期望?不过此非无法克服的死结,一切可以商量。”

李渊动容道:“少帅这番话可是当真的?”

寇仲道:“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

在掖庭宫南园的石亭内,徐子陵和跋锋寒立在一道小桥上,倚栏默观在桥底穿流的人工溪水,静待赴晚宴的时刻。

跋锋寒瞧徐子陵两眼后,奇道:“子陵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否因师妃暄的离开?”

徐子陵叹一口气道:“知道妃暄返回静斋,又见过青璇,于返回兴庆宫途上,我的脑筋似忽然恢复清明,想到以前很多没有想过或没作过深思的事,心中很不舒服。”

跋锋寒苦笑道:“给你说得我心寒起来,说清楚些吧!”

徐子陵道:“上次我们到长安来,我因追踪安隆碰上石之轩,他误以为我们的来意是要刺杀李世民,还提出要我们助他对付赵德言,当时我的直觉清楚掌握到他确有此误会。可是当我们与他闹翻后,他在下手欲杀我前,却有另一番说话,表示早看破我们的图谋,以乱我心神,当时我并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确感大不妥当。”

跋锋寒不解道:“你为何忽然想起此事?”

徐子陵道:“全因妃暄能安然离开,照道理婠婠天魔大法已成,没任何理由肯错过挫败妃暄的机会,她们不用分出生死,分出胜败已可达到目标。”

跋锋寒色变道:“此点确很有问题。”

徐子陵道:“婠婠瞒着我们暗访石之轩,更令我心中生疑。石之轩出言戳破我们上次到长安来的目的,不是猜出来的,而是婠婠告诉他的,石之轩只是事后扮作聪明而已!”

跋锋寒听得眉头大皱,了解到事态的严重。

徐子陵道:“我还记起一事,得闻祝后辞世,婠婠曾到我的房间内哭哭啼啼,牵动我对她的怜意后,玩手段令我助成她的天魔大法,此事在我脑海中记忆犹新。”

跋锋寒剧震道:“子陵是指她对你们现在的示好,只是一种手段,其实是不怀好意,那怎么办好?她清楚晓得我们所有秘密,包括杨公宝库在内。”

徐子陵颓然道:“我和寇仲都有一个毛病,是想法天真,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好话。”

跋锋寒摇头道:“你们不是想法天真,而是常以己度人,这可以说是优点,也可以是缺点,要看对方的人品和动机。”

徐子陵道:“我刚才俯视桥下流水,想到物有物性,人的性格亦如是。婠婠从小受祝玉妍熏陶,魔门的使命是无比神圣的任务,怎会忽然改变过来?祝玉妍便曾诈作与我们合作,事实上她却是想要我们陪她一起与石之轩同归于尽。”

跋锋寒道:“若子陵所料不差,那比李渊要在今晚杀我们更令人头痛。而我们唯一的凭借,再不复存。”

徐子陵道:“希望我是过虑。不过婠婠口口声声说另有光大魔门的计划,使我疑惑丛生。不论她那一套计划是什么,只要我和寇仲一天健在,绝不会坐视她破坏天下的和平统一,她亦心知如此。”

跋锋寒点头道:“子陵的推论合情合理,换作我是她,现在有这么好借刀杀人的机会,必不肯放过。正因如此,她不惜放弃挑战师妃暄的良机。”

徐子陵道:“石之轩知道她的计划,所以狠下决心要杀我,怕的是夜长梦多。不过石之轩终因心障无法对我下杀手,只好让婠婠去办。最近几次婠婠来找我们,总是设法避开我,对此我和寇仲均感不解,现在终于明白,她是怕我会令她心软,甚或回心转意。”

跋锋寒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你猜她有没有泄漏杨公宝库的秘密?”

徐子陵道:“以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加上她和石之轩现在都陷于孤立的状况,此事目前即使泄漏仍应只限于她和石之轩之间。”

跋锋寒道:“若是如此,我们把石之轩和婠婠干掉,岂非便可天下太平?”

徐子陵道:“此事须待寇仲在时大家仔细商议,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晓得他们目前藏身之处。”

李靖现身林道间,晚宴的时刻到。

国宴在太极宫内举行,像那次年宴般主席设在殿北,客席分置大殿左右两旁。殿外广场聚满文武百官,等待入殿赴宴的钟声,车马络绎不绝地从皇城注入横断广场,在承天门外下马落车,气氛热闹。跋锋寒、徐子陵在李靖夫妇、尉迟敬德、庞玉、史万宝、刘德威、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段志玄等一众天策府武将文臣簇拥下,从掖庭宫步出横断广场,朝承天门走去。

李靖向徐子陵和跋锋寒道:“毕玄与傅采林两方均拒绝出席今晚国宴,摆明不满意皇上与少帅的结盟。”

跋锋寒叹道:“如此今夜将大为失色。”

另一边的长孙无忌笑道:“幸好有盖苏文凑热闹,据报盖苏文曾在多个场合表示,要和少帅一较高下,看谁的刀法高明。”

后随的尉迟敬德道:“少帅军的威名,至少有一半是建立于少帅的盖世刀法上,若有人能胜过少帅一招半式,将对少帅军的士气声威,造成不堪想象的破坏和损害,所以敌人绝不肯错过此机会。”

跋锋寒哂道:“想捡便宜并不容易,在挑战少帅的井中月前,先要闯过我跋锋寒的偷天剑。”

徐子陵微笑道:“若老跋你令寇仲失去所有能止手痒的机会,特别是他在公平分赃下所配得的,肯定他会抗议。”

众人闻之,无不哑然失笑。聚在承天门前的参宴者,见来者中有徐子陵和跋锋寒,争相望来,形成小小的骚乱。忽然一群十多人往他们迎至,为首者赫然是李元吉,后随者认识的有陇西派派主金大椿,元吉的心腹大将薛万彻、秦武通、丘天觉、宇文宝等人,魏征亦为其中一员,却不见杨虚彦。跋锋寒和徐子陵的注意力先后落在李元吉右后侧一位虎背熊腰的武士身上,一来因他面目陌生,且作契丹人的打扮,更因此君一派高手风范,令他们生出戒心。此人说不上英俊,但身型伟岸笔挺,肤色黝黑闪亮,最惹人注意的是双目似开似闭,开时精芒电闪,闭时莫测高深,赋予他一种看不起任何人,自命不凡的感觉。他额宽而眉骨高耸,尽显其坚强固执的个性,微向侧弯的唇角像永远挂着一丝对人不屑和自信的笑意,使人一见难忘。

跋锋寒趁尚有一段距离,沉声问道:“那契丹小子是何方神圣?”

红拂女答道:“此人叫呼延铁真,是契丹大酋王阿保甲的著名武士,被誉为契丹新一代最杰出的高手,随毕玄的使节团来长安,不知他为何与齐王混在一起。”

庞玉狠狠道:“当然是不怀好意,另有居心。”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此人不可小觑。”

李元吉隔远以江湖礼节抱拳招呼道:“徐兄、跋兄你们好,两位大驾光临长安,元吉早想拜望,却因两位贵人事忙,使元吉苦未有亲聆教益的机会,这遗憾该可于今晚补偿。”双方逐渐接近。

跋锋寒听他语带双关,话中含刺,哑然笑道:“好的该是齐王,我们有什么好?”

李元吉与随众在离徐、跋等人前方三步许立定,闻言故作惊讶道:“跋兄语带忿怨,怕是未能尽释前嫌,令人惆怅。不过脑袋是长在跋兄头上,元吉虽有抹掉过去一切恩怨的心,可是对跋兄项上之物却是毫无办法。”

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充满挑衅羞辱的意味,薛万彻等人均露出嘲笑神色,看跋锋寒如何反应,虽然两方人马知不可能如此翻脸动手,仍充满剑拔弩张的对抗意味。徐子陵却心中叫好,晓得寇仲透过杨虚彦传递予建成、元吉的信息生效,令对方生出反击之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跋锋寒并没有动气,微笑以报地说道:“齐王的辞锋要比手中宝矛的尖锋更锐利,令跋某人忽发奇想,齐王可否作出安排,取得皇上首肯,你我来个点到即止的切磋较量,当不失为长安武坛盛事。”

李元吉露出没有丝毫畏惧的笑意,正要答话,一声冷哼在他后方人堆中响起,震人耳鼓,人人侧目。

跋锋寒双目光芒大盛,冷喝道:“齐王话未说完,谁敢打岔,给我跋锋寒报上名来!”

契丹高手呼延铁真踏前一步,移到李元吉右方,唇角溢出一丝阴险狠辣的笑意,说道:“本人呼延铁真,乃我王阿保甲旗下御卫长,难得跋兄如此有兴致,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先玩一场,如何?”

李元吉抢在跋锋寒前头长笑道:“呼延兄何须急在一时?来日方长,哪怕没有机会领教跋兄的剑法?我们先走一步,请啦!”再发出一阵得意长笑,就那么领着呼延铁真等人往承天门趾高气扬地去了。

李渊与寇仲并肩离开御书房,韦公公迎上来在一侧跪下道:“禀告皇上,德言国师求见少帅。”

李渊微一错愕,往寇仲瞧去道:“请少帅自行定夺。”

寇仲暗赞李渊说话得体,更惊凛赵德言在唐宫内的威势,微笑道:“阀主可否稍候片刻,事实上我和德言国师该没几句话好说的。”

徐子陵人虽进入承天门,耳鼓轰鸣着门卫同声致敬的响音,心神却仍系在师妃暄身上。直到此刻,他始体验到她在龙泉的“离别预习”所具的玄机禅意,若非有此预习,即使常善尼佛力无边的木鱼禅音恐尚难唤醒他这迷失情海的迷梦人。在龙泉的精神爱恋,疑幻似真,充盈着说不出的妙趣;到师妃暄二度下山,说服他以天下为重,转而支持李世民,师妃暄与他的爱情进入全新的境界,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对他的深爱,然后在他意想不到下,悄然离去,让他把爱完全献予石青璇,其中情况,微妙至极点。

正颠倒迷醉间,前面忽然一人闪出拦着去路,徐子陵连忙止步,定神瞧去,竟又是烈瑕这讨厌的家伙。只见他满脸笑容的打躬作揖道:“两位大哥请帮个忙,傅大师和秀芳大家今晚均缺席国宴,连累愚蒙也没资格出席,两位可否提携小弟,例如于贵席多设一椅,俾愚蒙有机会得叼光采。”

跋锋寒双目杀机剧盛,冷喝道:“滚开!”

徐子陵也感到对他的无耻难以忍受,皱眉道:“烈兄在说笑吧?”

李靖等均弄不清楚三人间的关系,只好作壁上观。承天门至太极门这段路的来往交通,因大群人停在道上,稍呈混乱,累得后来者要绕过他们继续前进。

烈瑕哈哈笑道:“子陵真厉害,瞧出愚蒙在开玩笑,事实上我已勉强求得一席容身,只不过是以此试探两位对愚蒙是否不计旧怨。愚蒙尚有一事忘记告诉子陵,愚蒙现在与突厥人化敌为友,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和气收场总比你要我生我要你死的好。”又转向跋锋寒道:“跋兄以为然否?”

跋锋寒手握偷天剑柄,不怒反笑道:“我说滚开,你听到吗?”

徐子陵晓得跋锋寒随时要拔剑杀人,叹道:“烈兄请让路!”烈瑕嘴角露出暧昧的笑意道:“子陵难道对愚蒙与突厥人的事没半点兴趣吗?这还要多谢子陵,若非因子陵的关系,愚蒙哪有机会取得宋金刚的首级作大礼巴结突厥人呢?”

徐子陵双目寒芒骤盛,罩定烈瑕,心中涌起冲天怒火,以他的性格修养,仍无法控制心内对烈瑕生出的杀机,为宋金刚被奸人所害而难过痛心。

烈瑕此子确是卑鄙残忍至极点,宋金刚心灰意冷,一心收山归隐,而烈瑕这无耻的人不但舍弃许开山,还趁机赶上宋金刚一行人,下毒手杀害宋金刚好向颉利邀功。

烈瑕倏地退走,长笑道:“两位大哥待会儿见,哈……”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他现在是我的!”

韦公公领寇仲来到御书房东南的园林,恭敬道:“德言国师在园内小亭恭候少帅,请少帅沿此路走,小人在此候命。”

寇仲皱眉道:“公公有没有想过,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韦公公忙道:“少帅放心,德言国师是独自一人,没有随从。”

寇仲笑道:“公公认为他没有资格独力杀我吗?公公勿要把我看得太高。”

韦公公明知寇仲在戏耍他,却拿他没法,若无其事地说道:“小人怎敢胡乱猜想,少帅明鉴。”

寇仲哈哈一笑,举步沿路深进,把韦公公抛在后方,心忖若亭内不见赵德言,而是李渊布置的杀局,那就糟糕至极。

拐过一个弯角,抵达园林开阔的中心。一座小亭,安静地靠在一个人工小湖之旁,林木疏落有致下,小桥流水、假山叠石,景致怡人。

赵德言负手立在亭外的平台,似在俯视欣赏池中情况,忽然转过身来,长笑道:“少帅别来无恙,风采依然,德言谨代大可汗向少帅问好。”

寇仲加快脚步,过桥登阶,来到赵德言前方,微笑道:“国师要见我寇仲,绝不是向我问好这么客气有礼吧?”

赵德言敛去笑容,双目精芒倏闪,凝视他道:“少帅所料不差,我今天来是最后一次好言相向。”

寇仲与他丝毫不让的目光交击,从容道:“国师不是想劝我离开吧?那也让我劝国师把废话省回去。”

赵德言杀气大盛,冷哼道:“少帅这叫不识好人心,大汗这次联结大草原诸族,为的是助少帅声威,否则古纳台兄弟、菩萨和突利可汗怎会义不容辞地全力支持大汗?岂知少师不但不领情,且到长安来与李渊同一鼻孔出气,摆明不顾过往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少帅此举非常不智,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幸好事情尚有转圜余地,少帅若肯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虽明知赵德言的恶毒用心,寇仲仍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成理。自己值此时刻与李渊结盟,对突利等一众兄弟战友,当然是示恶而非示好。他寇仲相助李渊,纵有大番道理,可惜对大草原上惯于以本族为主位的突利等人,仍属不可接受的行径。此正为塞内塞外观念的差异,因为他们会认为李唐军和少帅军只等于两个正处于战争状态的不同种族。

寇仲沉声道:“国师该比我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想多说废话。”

赵德言露出阴险的笑意,悠然道:“有少帅这答案我赵德言可回去交差,定必如实转告相关人等。失陪了!”

瞧着赵德言逐渐远去的背影,寇仲晓得自己与突利等塞外兄弟已实际上如同决裂,再难有挽回的余地,一切只能凭战场上的胜负解决。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