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六章 净院之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485 2024-03-05 11:28:41

寇仲人虽在筏上默默摇橹,心神却超越木筏和伊水、即将来临的宋缺与宁道奇的决战、甚至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内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势、风土人情、民族与民族间、国与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了然于胸。他遍游天下,经历大小战争、守城攻城、逃亡追击,这许多累积起来的宝贵经验,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诱,使他像打开灵窍般通明透彻地掌握到敌我双方的虚实强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视敌人的诸般玄虚真如。从没有一刻他更知己知彼,统一天下的全盘战略浮现脑际。他清楚晓得当他重回彭梁之时,他会抛开一切,包括个人的喜乐困扰乃至宋缺的生死,领导少帅军踏上统一天下的大道。他为的不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们受够了!好该结束长期分裂战乱的苦难。

三人围炉火而坐,继续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从破开的大门随风卷入,吹得炉火明灭不定,如此风雪寒夜,别有一番令人难忘的滋味。

可达志有感而发地说道:“巴蜀现在成为很多人理想的避难所,少帅能保命离开洛阳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阵,势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无知之徒,当知他和长安的斗争,将为自大隋覆灭以来最激烈和牵连最广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没多少地方能避过战火。”

徐子陵很想问他你们突厥人是否准备大举南侵,终没有说出口。

可达志续道:“现在形势对少帅非常有利,李世民虽成功消灭窦建德,又击垮王世充取得洛阳,可是因被你们突围逃走,刘黑闼更在范愿、曹湛、高雅贤支持下再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众妃向李渊分进谗言,说他眷念与你们的旧情,决心不足,令李渊大为震怒,三度传诏逼他回长安述职解释,听说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军回攻长安,以泄心头怨恨。你不仁我不义,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渊这叫自毁长城,若李世民被魔门害死,突厥大军立即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战,李唐之势危矣。不禁问道:“刘黑闼情况如何?”

可达志露出不屑神色,说道:“李世民不在,领兵伐刘的责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离开长安前,听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与幽州总管李艺合兵,会师五万余人,迎刘黑闼军于饶阳,虽未知胜负,可是刘黑闼名震山东,且最善雪战,故并不看好屡战屡败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刘黑闼的势力竟扩展得迅速至此?”

可达志道:“李元吉当众处死窦建德乃最大失着,只李渊视如不见,此事令山东百姓极度愤慨,窦建德旧部更是万众一心的要为主子复仇,血债血偿。刘黑闼的战略兵法也确是非常出色,先据漳南,再破隃县,李唐的魏州刺史权威和贝州刺史戴元祥均被刘黑闼斩杀。这势如破竹的节节胜利,令归附者日众,已投降唐室的徐圆朗拘禁唐使盛彦师后,率兵响应刘黑闼,被封为大行台元帅。若刘黑闼能撑至少帅军北上,长安将难逃覆亡的厄运,纵有李世民又如何?”顿了顿又道:“据传刘黑闼和你们关系密切,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头痛,刘黑闼的兴起,使天下的纷乱更多添变量,暗叹一声,点头道:“确是事实,但将来大家的关系如何发展,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可达志目光落到阴显鹤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阴兄会与子陵一道走,阴兄仍像龙泉时般不爱说话。”

阴显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略示友善,仍没有说话。

可达志转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长安去吧?”

徐子陵无奈答道:“正是要到长安去办点私事,与寇仲的大业没有关系,可兄对我有什么忠告?”

可达志沉声道:“只有一句话,是长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与他虽未至于正面冲突,终是敌对的立场,可达志肯说出这句话,非常难得。点头表示应允。

可达志道:“尚有一事,是高丽王正式向李渊投牒,说高丽第一高手‘弈剑大师’傅采林将代表高丽,到长安与李渊见面,顺道见识中原的武学,看来他是有意挑战宁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丽威名,若他真能获胜,比打赢一场硬仗更收震慑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远道而来,焉肯放过他和寇仲,问题在他们又绝不能让娘的师傅有损威名,令他们进退两难。

可达志双目射出异样神色,颓然道:“秀芳大家会随他一道回来。”

徐子陵道:“我刚见过烈瑕。”

可达志虎躯一震,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小子在何处?”

徐子陵道:“他想抢我身上的五采石,与许开山、辛娜娅和段玉成蒙着头脸偷袭我们,所以我和显鹤须连夜离开汉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刚仍命未该绝。”

可达志一震道:“许开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认出来,何况只蒙着头脸。”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是否从美艳那妮子处夺得五采石,听说她挟石逃离塞外,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采石终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栈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艳夫人落脚的地方。当时该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监视,见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许开山等人,致有后来偷袭之举。”

可达志道:“大明尊教在杨虚彦穿针引线下,得李渊首肯,可在长安建庙,岂知给石之轩痛下辣手杀得莎芳和其随员鸡犬不留,现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们是走足霉运,不如我们到汉中凑凑热闹,烈瑕是我的,许开山是子陵的如何?”

阴显鹤沉声道:“许开山是我的。”

徐子陵点头道:“谁是谁的我们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盗的恶行已罪该万死,若让他们逃往波斯,还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难题是段玉成,他始终曾是我双龙帮的兄弟,我不忍看着他执迷不悟下去。”

可达志问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个难以解开的死结,他们对五采石绝不肯罢休,早晚会追上来。唉!”

可达志不解道:“有时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义,有什么好说的,你下不了手,我可为你代劳,此正是把大明尊教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

阴显鹤发言道:“错过了这机会,我们可能永远没法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徐子陵颓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显恶行,请各位放他一马。”

可达志道:“为免有漏网之鱼,我和阴兄在一旁监视,到时必可教他们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言罢与明显鹤从破窗离开。

剩下徐子陵一人独对炉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纷争就是这么来的,人与人间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国家的纷争,分歧,造成了永无休止和各种形式的冲突,这些引起斗争的诸般因素,永远不会泯灭,只能各凭力量尽量协调和平衡。他多么希望能逃避这令人烦扰的一切,隐居在隔绝俗尘的人间净土,享受清风明月的宁静生活。可是此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自在成都重逢师妃暄后,他的心神没法安定下来,与伏蹇和阴显鹤的两席话,使他认识到中土即将来临的大灾祸,而解决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则再无另一个机会。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为他对师妃暄的爱,他下定决心,务要排除万难,把眼前的局势扭转过来,即使他徒劳无功,总是曾尽力而为,既无愧于心,亦没有辜负师妃暄的期望。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若他仍不改采积极的态度,李世民有极大机会在李渊的默许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对梁师都偷运火器的事懵然不知,当不会感到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弃下将士赶回长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门诸系和突厥人千载一时除去此眼中钉的机会。李世民的大祸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对天下局势有更深入的体会和认识后。

心中警兆乍现。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进来,听我说几句话,否则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战败身亡,天下之争将决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负上,而关键是谁能取得洛阳的控制权。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间的事,李子通败亡,沈法兴当难自保,那时辅公祏只余待宰的份儿,长江的控河权将入他寇仲之手,萧铣势穷力蹇下,再难有任何作为。宋智在这情势下,更可专心一志牵制得林士宏不能动弹。他根本不用费神击垮萧铣或林士宏,只倚赖杜伏威,即可稳定南方,然后集结兵力,待春暖花开时,分数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阳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阳外围城池,封锁水路,截断长安与洛阳的水陆路交通,孤立洛阳。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经洛阳之战,他对这位战场上的劲敌已有透彻的了解。不论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又或洛水之战、虎牢之战,李世民均以后发制人的战略,令他长保不败的威名。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善于营造机会,以逸待劳,待敌人师劳力竭,士气低落后一举击垮敌人。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寇仲不断犯错,亦从中不断学习成长,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部署,乃至他以玄甲精兵冲阵破阵乱阵,两军未战先断敌人粮道和穷追猛打的实战手法。李世民错失在洛水斩杀自己的机会,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误。

大雪逐渐收减,四方景物清晰起来,就像寇仲此时的心境般,空旷无碍。从没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稳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大门外,一手扯掉头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馆,直抵炉火另一边。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犹豫,始缓缓盘膝坐下,沉声道:“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徐子陵平静地说道:“我不晓得因何我对贵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别可以这么大,对我来说你的大明尊教只是个打着宗教旗号,暗里坏事做尽的团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设玉成能说服我狼盗与贵教没有丝毫关系,安乐惨案亦与许开山没有关系,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头皱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没有人可以接近,否则我立即把五采石毁掉。”

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续道:“坦白告诉我,我徐子陵是否会说谎的人?”

段玉成发呆半晌,缓缓摇头道:“你不是爱说谎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诉你,杀洛水帮大龙头的绝无虚假是大明尊教的人,这是可查证的事,为何贵教的人要瞒着你?至于狼盗之首就是宫奇,你该认识宫奇,晓得他是你们的人。我徐子陵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就凭你的剑来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双目射出凌厉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子陵知他随时拔剑动手,叹道:“你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随便诬蔑别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须编造出这番话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许开山,就证实我说的不是谎言。他正是安乐惨案的主谋,此事你可向‘霸王’杜兴求证,杜兴与许开山

一向关系密切,情如手足,他的话会比我更为有力。”

段玉成微一错愕,杀气大减,显然是徐子陵说的话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喝出去道:“大尊若你揭开罩头布而非是我认识的许开山,我立即把五采石无条件送给你。”

破风声起,许开山掠至门外,沉声道:“徐子陵竟恁多废话,玉成绝不会被你的谎言动摇。”又左右顾盼,说道:“你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紧盯段玉成不放,平静地说道:“为恶为善,在玉成一念之间。”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炉火,轻轻道:“敢问大尊,狼盗是否我们的人?”

许开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终是本性善良的人,开始对许开山生出疑心。

辛娜娅在许开山身旁出现,尖叫道:“玉成!有什么事,待解决他再说。”

徐子陵微笑单刀直入道:“你敢否认上官龙是你们的人吗?”

辛娜娅滞了一滞,始道:“休要胡言乱语。”

轮到段玉成躯体一颤,在他生出疑惑的当儿,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对辛娜娅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娅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许开山或辛娜娅再有说话的机会,长笑道:“请问烈兄是否在外面呢?为何不现身打个招呼,说两句话。”门外风声呼呼,没有任何回应。

可达志冷哼声起,喝道:“这小子趁机逃掉了!”

许开山和辛娜娅听得面面相觑,既因烈瑕溜之夭夭而震惊,更因可达志的出现而手足无措。

段玉成缓缓站起。徐子陵目光紧锁,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返,还是仍要站在许开山一方。

可达志的声音又在许开山后方远处响起,说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处摸去,给他生出警觉溜掉。”

徐子陵明白过来,烈瑕因发现可达志,晓得大势已去,又见段玉成动摇,为保命求生,且见大明尊教日没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遂舍许开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为敌为友,玉成给我说句话。”

馆内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段玉成倏地转身,笔直朝大门走过去。许开山双目闪过杀机,徐子陵从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动根本印,精气神立即遥把许开山锁紧,若他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他有把握在许开山伤段玉成前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创他。许开山生出感应,忙运功对抗。

段玉成目不斜视的直抵辛娜娅身前两尺近处,深深瞧进她一对美眸内,然后缓缓探手,揭开她的头罩,露出她的花容。辛娜娅俏脸苍白至没有半点血色,两片丰润的香唇轻轻抖颤,欲语还休。徐子陵心中暗叹,辛娜娅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隐瞒真相,欺骗他离间他,可是只看她现在对段玉成的情态,她对段玉成的爱是无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对她由爱转恨,她才会这么芳心大乱,六神无主,失去往常的冷静狠辣。烈瑕不义的行为,当然是令她失去常态的另一个因素。

段玉成轻轻地问道:“不要说谎!徐帮主说的话是否真的?”

辛娜娅双目涌出热泪,茫然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躯剧震,转过身来,朝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后道:“玉成错啦!无颜见少帅和其他好兄弟。”说罢就那么转身而去,在许开山和辛娜娅间穿过,以充满决心一去不返的稳定步子,往外迈步。在他即将消失在徐子陵视线外之际,辛娜娅一声悲呼,像许开山并不存在般,转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达志和阴显鹤幽灵般在许开山身后两丈许处的风雪中现身,截断他去路。徐子陵与许开山目光交击,冷然道:“弄至今天众叛亲离的田地,许兄有何感想?”

许开山倏地仰天长笑,罩脸头布寸寸碎裂,露出真面目,竖起拇指道:“好!我承认今夜是彻底失败,不过你们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说到最后一句话,往前疾冲,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轰来,带起的劲风挟着风雪卷入馆内,登时寒气剧盛,更添其凌厉霸道的威势。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劲变成如有实质的气柱,直捣而来。此拳乃许开山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毕生功力所聚,看似简单直接,其中暗藏无数后着,尽显《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功异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两手盘抱,发出一股真气凝起的圆环,套上对方拳劲锋锐之际,往左侧稍移半步,气环像无形的韧索把对方拳劲套紧,往右方卸带。许开山本意是逼徐子陵硬拼一招,又或往旁闪避,那他可冲破屋顶而出,突围而去,岂知徐子陵应付的招数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忙撤去气劲,抽身后退,正要腾身而起,徐子陵却原式不变的往他攻来,气环化为宝瓶气,袭胸而至,若他拔身而起,保证会被徐子陵轰个正着,纵能格挡,也会往正朝驿馆大门疾扑而至的可达志和阴显鹤抛掷过去。

许开山醒悟到徐子陵的真言手印大法已臻收发由心、随意变化的境界,却是悔之已晚,他终为宗师级的高手,不敢避开,双掌疾推,正面还击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宝瓶气劲。徐子陵吐出真言,“临!”许开山雄躯一颤,“砰”的一声激响,气劲交锋,劲气横流,人却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后连退三步。徐子陵只退一步,馆内劲流飙窜。可达志和阴显鹤一刀一剑同时杀至,两人知他魔功强横,稍有空隙,将被他突围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徐子陵隔空一指点出,攻其胸口要害。许开山狂喝一声,周遭空气立即变成如墙如堵,且是铜墙铁壁,硬挨三大高手从三个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厉招数。

不过即使换上是毕玄、宁道奇那级数的高手,亦要在这情况下吃大亏,何况是内伤未愈的许开山?激响连起,许开山的气墙寸寸粉碎,却成功化去徐子陵那一指,弹开可达志的刀,阴显鹤的剑。“锵!”退往门左侧的可达志还刀鞘内,双目神光大盛,罩紧许开山。阴显鹤横剑立在门的右侧,双目射出的悲愤神色似变得舒缓,逐渐消减。徐子陵则一瞬不瞬地与许开山对视。

许开山容色沉静,屹立如山。风雪不住从门窗卷入,狂烈肆虐,馆内的四个人却毫无动作,彷似时间静止不移。低吟声从许开山的口中响起,打破馆内的静默,只听他念念道:“初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驰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圣教固然,即妄为真,孰敢闻命,求解脱缘。教化事毕,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二宗各复,两者交归。”念念罢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额上,骨碎声应掌而生,接着往后倾颓,“砰”一声掉在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尽弃世。

徐子陵、可达志和阴显鹤立在许开山埋身雪林内的坟地前,大雪仍下个不休,转眼间把坟墓掩盖在洁净的白雪底下,不露半丝痕迹。

可达志道:“若依我们的惯例,会把他曝尸荒野,让饿狼果腹。他生前做尽坏事,死后至少可做点有益野狼的事。”

阴显鹤沉声道:“我们走吧!”

三人转身离开,沿官道往长安方向迈步,踏雪缓行。

可达志道:“入城方面须我帮忙吗?现在长安的城门很紧张。”

徐子陵摇头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最好不要让人晓得我们和你有任何关系,那对你有害无利。”

可达志默然片刻,叹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请子陵取消长安之行。”

徐子陵心头暗震,可达志肯定是对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个刺杀李世民的计划,故而不愿他徐子陵留在长安。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和可达志对着干,不由心中难过,偏别无选择。可达志当然不会怀疑他在寇仲与李世民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却不得不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意,这样对待可达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阴显鹤道:“子陵是为探问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长安去。”

可达志释然道:“何不早些说明?让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觉不安,又无话可说。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请为我问候少帅,告诉他直至此刻可达志仍视他为最好朋友。达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长安不用和子陵碰头,因为不知到时大家是敌是友。请啦!”言罢头也不回地加速前掠,没入风雪里去。

在夕照轻柔的余光下,宋缺和寇仲来到登上净念禅院的山门前。大雪早于他们弃筏登陆前停止,银霜铺满原野,活像把天地连接起来,积雪压枝,树梢层层冰挂,地上积雪齐腰,换过一般人确是寸步维艰。寇仲环目四顾,茫茫林海雪原,极目无际冰层,在太阳的余晖下闪耀生光,变化无穷,素净洁美得令人屏息。宋缺从静坐醒转过来后,没说过半句话,神态闲适优雅。可是寇仲暗里仍怀疑他对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为他非常担心。

宋缺负手经过上刻“净念禅院”的第一重山门,踏上长而陡峭延往山顶的石阶。“当!当!当!”悠扬的钟音,适于此时传下山来,似晓得宋缺大驾光临。寇仲随在宋缺身后,仰眺山顶雪林间隐现的佛塔和钟楼,想起当年与徐子陵和跋锋寒来盗取和氏璧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如在不久前发生,而事实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当时斗个你生我死,天下瞩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门出现眼前。宋缺悠然止步,念念出鑴刻门柱上的佛联道:“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既身陷苦海,方外人还不是局内人,谁能幸免?故众生皆苦。”寇仲心中剧震,宋缺若是有感而发,就是他仍未能从“苦海”脱身出来,为梵清惠黯然神伤,那么此战胜负,不言可知。他首次感到自己对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于师妃暄要徐子陵去与人决战,可想象徐子陵心中的难受。

宋缺又再举步登阶,待寇仲赶到身旁,边走边微笑道:“我曾对佛道两家的思想下过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槃;后者是白日飞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把自身视为渡过苦海的宝筏,被佛家不明其义者讥为守尸鬼,事实上道家的白日飞升与佛门的即身成佛似异实一。道家修道的过程心身并重,宁道奇虽是道家代表,实兼道佛两家之长,故其散手八扑讲求道意禅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学。”

寇仲曾与宁道奇交手,点头同意道:“阀主字字枢机,我当年与他交锋,整个过程有如在一个迷梦中,偏处处遇上道意禅境,非常精采。”

宋缺来到禅院开阔的广场上,银装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见任何人迹,雪铺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足印。止步油然道:“宁道奇的肉身对他至为重要,是他成仙成圣的唯一凭借,若他肉身被破,将重陷轮回转世的循环,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他此战必全力出手,不会有丝毫保留。少仲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们一旦动手交锋,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终结此战,且必须心无旁骛,务要置对方于死地。不过如此一意要杀死对方,实落武道下乘,必须无生无死,无胜败之念,始是道禅至境、刀道之致,箇中情况微妙异常,即使我或宁道奇,亦难预见真正的情况。”

寇仲愕然道:“这岂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处,你难道忘记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吗?若有生死胜败,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丢人现眼。”

寇仲剧震道:“我明白了!”

就在此刻,他清晰无误的感应到宋缺立地成佛地抛开一切,进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现在少帅尽得我天刀心法真传,我就说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后尚要忘刀,那就是现在的宋缺。”

寇仲再震道:“忘刀?”

宋缺扬声道:“宋缺在此,请道奇兄赐教!”

声音远传开去,轰鸣于山寺上方,震荡每一个角落。

寒风怒吹下,气象万千的长安城在雪花狂舞中只余隐可分辨的轮廓,雪像千万根银针般没头没脑的打下来,方向无定,随风忽东忽西,教人难以睁目。徐子陵和阴显鹤立在一处山头,远眺长安,各有所思。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纪倩问个清楚,接着徐子陵会透过李靖与李世民见面,后果则是无法预测。发展到今时今日的田地,李世民会不会仍视他徐子陵为友,信任他的话,或肯听他的劝告,实属疑问。

阴显鹤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暂且掩盖呼呼怒号的风雪啸叫,说道:“这场风雪大大有利我们潜进长安,我们以什么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风雪并无关系,因为我们是从地底入城。”

阴显鹤为之愕然,徐子陵虽向他提过有秘密入城之法,但从没向他透露细节。

徐子陵解释道:“杨公宝库不但库内有库,且有真假之别,假库被李渊发现,真库却只我们晓得,连接真库的地道可直达城外,就在我们后方的雪林秘处。”

阴显鹤恍然道:“难怪你们取道汉中,原来是要避开洛阳直攻长安。”接着感动地说道:“子陵真的当我是好朋友,竟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泄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会不信任你?何况宝库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荡平南方,攻下洛阳,始有入关的机会。”

阴显鹤道:“子陵在等什么?”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我在等纪倩到赌场去的时刻,那时只要我们往明堂窝或六福赌馆打个转,必可遇上她。”

阴显鹤道:“原来她是个好赌的人。”

徐子陵摇头道:“她好赌是因为要对付池生春,我到现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晓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会可问个清楚。”

阴显鹤道:“子陵准备以什么面目在长安露面?”

徐子陵道:“以本来面目如何?在长安反是我的真面目较少人认识。不过如何令纪倩信任我们说真话,却颇不容易。可能由于她少时可怕的经历,她对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阴显鹤道:“对她来说子陵不该算是陌生人吧?”

徐子陵苦笑道:“很难说!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阴显鹤担心道:“那怎么办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们要设法和她坐下来说话,然后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瞧她的反应随机应变。唉!不瞒显鹤,这是我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同意道:“就这么办!”

徐子陵关怀问道:“不再害怕吗?”

阴显鹤用力摇头,斩钉截铁地断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没有丝毫恐惧,无论她说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只有勇敢面对,何况得失仍是未知之数。”

徐子陵道:“或者悬赏寻人的事已生效,小纪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团聚。”

阴显鹤木无表情地说道:“现在我想的只是纪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头道:“那我们立即去见纪倩。”两人转身没入雪林去。

净念禅院静得不合常理,此刻应是晚课的时间,刚才还敲起晚课的钟声,为何不但没有卜卜作响的木鱼声?更没有和尚诵经禅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遍地满盖积雪的广场,银装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钟楼,温柔地反映着金黄的月色。在这白雪和月色浑融为一的动人天地里,宁道奇的声音从铜殿的方向遥传过来,不用吐气扬声,却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响起,仿似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师之一的盖代高手宁道奇,正在他耳边呢喃细语道:“我多么希望宋兄今夜来是找我喝酒谈心,分享对生命的体会。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今中原大祸迫在眉睫,累得我这早忘年月、乐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颜请宋兄来指点两手天刀,却没计较过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请宋兄至紧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涌起无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宁道奇此番说话充分表现出道门大宗师的身份气魄,并不讳言自己暗存机心,凭此破坏宋缺出师岭南的计划,且不说废话,以最谦虚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战。宋缺只要有任何错失,甚至答错一句话,也可成今夜致败的因素。高手相争,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厘之差。

宋缺两手负后,朝铜殿方向油然漫步,哑然失笑道:“道兄的话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虚此行。道兄谦虚自守的心法,已臻浑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门致虚守静之旨。宋缺领教啦!”

寇仲心神剧震,宋缺的话,像他的刀般慑人,淡淡几句话,显示出他对宁道奇看通看透,证明他正处于巅峰的境界,梵清惠对他再没有影响力。宋缺怎能办得到?得刀后然后忘刀。苦思后是忘念。从梁都到这里来,对宋缺来说,正是最高层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后然后忘刀,瞧着宋缺雄伟的背影,他清楚感觉负在他身上是强大至没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没有胜,没有败,两者均不存在他的脑海内。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刀。

宁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举我了!我从不喜老子的认真,只好庄周的恢奇,更爱他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否则今夜不用在这里丢人现眼。”

两人对话处处机锋,内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晓得自宋缺踏入山门,两人已交上手。

宋缺讶道:“原来道兄所求的是泯视生死寿夭、成败得失、是非毁誉,超脱一切欲好,视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遥自在,那我宋缺的唠唠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话看似恭维,事实上却指出宁道奇今次卷入争霸天下的大漩涡,到胸存机心,有违庄周超脱一切之旨。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够坚定,由此对自己生疑,此心灵和精神上的破绽,可令他必败无疑。打开始善攻的宋缺已是着着进逼,而宁道奇则以退为进,以柔制刚。

寇仲跟在宋缺身后,经过钟楼,终抵禅院核心处铜殿所在围以白石雕栏的平台广场。于白石广场正中心处的骑金毛狮文殊菩萨像前,宁道奇拈须笑道:“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终。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元气运于天地间。所以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寄,祸兮福之倚。老子主无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创造求成,否则何来老子五千精妙、庄周寓言?只是创造却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为然否?”

宁道奇风采如昔,五缕长须随风轻拂,峨冠博带,身披锦袍,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地瞧着宋缺,似没觉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见半点灯火,不觉任何人踪。寇仲识趣的在白石雕栏外止步,不愿自己的存在影响两人的战果。宁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虚而入,直至宁道奇落败身亡。

宁道奇左右后侧是陪侍文殊菩萨的药师、释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铜罗汉,则像诸天神佛降临凡尘,默默为这中土武林百年来最影响深远、惊天动地的一战默作见证。文殊佛龛前的大香炉,燃起檀香,香气弥漫,为即将来临的决战倍添神秘和超尘绝俗的气氛。

宋缺从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阶,踏足平台,直抵宁道奇前两丈许处,淡淡地说道:“道兄从自身的生死,体会到天地的终始,自然之道,从而超脱生死终始,令宋缺想起庄周内篇逍遥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巨鹏神鸟。宋缺虽欠此来回天极地终之能,但纵跃于枝桠之间,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纵横之乐,说道兄又以为否?”

庄周这则寓言,想象力恢奇宏伟,其旨却非在颂扬鲲鹏的伟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间的区别没有什么意义,在沼泽中的小雀儿看到大鹏在空中飞过,并不因此羞惭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闲适自在,一切任乎自然。宋缺以庄周的矛,攻宁道奇庄周之盾,阐明自己助寇仲统一天下的决心,故不理宁道奇的立论如何伟大,因大家立场不同,只能任乎自然。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没有他们的识见,休想有如此针锋相对的话和交流。

宁道奇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老庄不对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顾。岂知精通处犹过我宁道奇。明白啦!敢问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内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会。”

寇仲也同意他的讲法,以自己与他交手的经验,宁道奇的招式随心所欲,全无定法,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复,胜负不说也罢。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负分明,说道兄仍认为这是一场误会吗?”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事实上我是用了点机心,希望宋兄有这番说话。那道奇若能挡过宋兄九刀,宋兄可否从此逍遥自在,你我两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辈们的事呢?”

寇仲心中生出希望,若宁道奇能硬挨过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须依诺退隐,但有自己继承他的大业,为他完成心愿,总胜过任何一方败亡,因为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宋缺默然片晌,沉声道:“道兄曾否杀过人?”

宁道奇微一错愕,坦然道:“我从未开杀戒,宋兄为何有此一问?”

宋缺叹道:“宋某的刀法,是从大小血战中磨练出来的杀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过程中虽没有生死胜败,后果却必是如此。道兄若没有全力反扑置宋某人于死地之心,此战必死无疑,中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我宋缺今夜为清惠破例一次,让道兄选择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宁道奇双手合十,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请问若道奇真能挨过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议?”

宋缺仰天笑道:“当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喝毕探手往后取刀。

寇仲立时看呆了眼,差点不敢相信自己一对眼睛。

阴显鹤从上林苑匆匆走出来,只看他神情,即知找不到纪倩。纪倩是上林苑的首席名妓,预订也未必蒙她赐见,何况诈作是慕名求见。徐子陵下意识地拉下少许早盖过双眉的雪帽,从暗处走出,与正戴上帽子的阴显鹤在风雪弥漫的北苑大街并肩而行。

阴显鹤沉声道:“我花一两银子,才打听得她这几天都不会回上林苑,架子真大。”

他们找遍明堂窝和六福赌馆,伊人均香踪杳然,伊人均香踪杳然,只好到上林苑碰运气。街上风大雪大,行人车马零落,对面街已景象模糊,对他们掩藏身份非常有利。

徐子陵道:“尚有一处地方,就是她的香闺。”

阴显鹤想也不想地说道:“子陵引路!”

宋缺往后探的手缓慢而稳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动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变,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人的动作能大体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难得。要知任何动作,是由无数动作串连而成,动作与动作间怎都有点快慢轻重之分,而组成宋缺探手往后取刀的连串动作,每一个动作均像前一个动作的重复铸模,本身已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若非寇仲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宁道奇仍双手合十,双目异光大盛,目注宋缺。宋缺的拔刀动作直若与天地和其背后永远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本体结合为一,本身充满恒常不变中千变万化的味道,没有丝毫空隙破绽可寻,更使人感到随他这起手式而来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没有开始,没有终结。刀道至此,已达鬼神莫测的层次。

当取刀的动作进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刹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难察的惊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刹那,宁道奇合拢的两手分开,似预知宋缺动作的变化。“铿”!天刀出鞘。天地立变,白石广场再非先前的白石广场,而是充满肃杀之气,天刀划上虚空,刀光闪闪,天地的生机死气全集中到刀锋处,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这感觉奇怪诡异至极点,难以解释,不能形容。寇仲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见是天刀破空而去,横过两丈空间,直击宁道奇。

天刀没带起任何破风声,不觉半点刀气,可是在广场白石雕栏外的寇仲,却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笼天罩地,宁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无另一选择。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时间,宁道奇往前冲出,似扑非扑,若缓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奥难测,可教人看得头痛欲裂,偏又是潇洒好看,忽然间宁道奇跃身半空,往下扑击。“砰!”宁道奇袍袖鼓胀弯拱,硬挡宋缺夺天地造化的一刀。宁道奇借力飞起,移过丈半空间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倏地背对背地立在宋缺后方丈许处。宋缺雄伟的身躯重现寇仲眼前,天刀像活过来般自具灵觉的寻找对手,绕一个充满线条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弯,往宁道奇后背心刺去,而他的躯体完全由刀带动,既自然流畅,又若鸟飞鱼游,浑然无瑕,精采绝伦。寇仲瞧得心领神会,差点鼓掌喝彩。舍刀之外,再无他物。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宁道奇没有回头,右手虚按胸前,左手往后拂出,手从袍袖探出,掌变抓,抓变指,最后以拇指按正绞击而来的天刀锋尖,其变化之精妙,纯凭感觉判断刀势位置,令人叹为观止。

指刀交锋,发出“波”一声劲气交击声,狂飙从交触处往四外狂卷横流,声势惊人。宋缺刀势变化,紧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转,教人无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宋缺并没有夸口,交战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压箱底的另一方式应付。宋缺似进非进,似退非退时,宁道奇头下脚上的来到宋缺上方,钉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头盖硬撞宋缺头盖,一派与敌偕亡的招数。如此奇招,寇仲想也没想过,却感到正是应付宋缺无懈可击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数。宋缺刀光散去,左手疾拍宁道奇头顶天灵穴,宁道奇两手从侧疾刺归中,两手中指同时点中宋缺掌心。“噗!”宋缺风车般旋转,化去宁道奇无坚不摧的指气,宁道奇一个翻腾,回到原处,两手横放,指尖聚拢,形如向地鸟喙,油然面对宋缺往他遥指的刀锋,重成对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扑得见其三,说道兄果是名不虚传,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宁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庄周所云的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不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胡可得累耶!”

寇仲听得心中一震,所谓材不材,指的是有用无用,恰是天刀有法无法,无法有法的精义,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处,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变万化中求其恒常不变,有时龙飞九天,时而蛇潜地深,无誉无毁、不滞于物,得刀后而忘刀,才可与天地齐寿量,物我两忘,逍遥自在。宁道奇说的是宋缺,其实亦是他自己的写照。正因两人均臻达如此境界,始能拼个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宋缺主攻,宁道奇主守,谁都不能占对方少许上风。胜败关键处在宁道奇能否挡宋缺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难瞒道兄法眼,宋缺亦终见识到道兄名慑天下的散手八扑,其精要在乎一个‘虚’字,虚能生气,故此虚无穷,清净致虚,则此虚为实,虚实之间,态虽百殊,无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无大无小,终始不存。”

寇仲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均把对方看个晶莹通透,不分高下,战果实难逆料。

宁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请!”

阴显鹤和徐子陵在没有灯火的厅堂会合,外面的漫天风雪稍歇,转为绵绵雪粉。

阴显鹤摇头道:“没有人!唯一的解释是纪倩带同合府婢仆出门远行,不过衣柜内空空如也,即使出门也不用如此。”

徐子陵道:“我看纪倩是乔迁别处,本挂在墙补壁的书画一类的东西均不见了,家具则原封不动。”

阴显鹤在一旁坐下,苦笑道:“怎会这么巧的,不如我重回上林苑问个清楚明白。”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摇头道:“这只会启人疑窦,肯花钱也没用,上林苑的人应不敢泄漏纪倩的新居所在,待我想想办法。”

他脑海中闪过不同的人,首先想到李靖,他或者不会留心纪倩的去向,但只要他派人调查,怎样都会有结果。可是现在情况微妙,他要透过李靖见李世民是没有选择的一招,但其他事则不宜牵涉李靖,因私通外敌乃叛国大罪。他又想到荣达大押的陈甫,可由他派人去查探,亦不妥当。最后灵光一闪,说道:“我有办法了!”

寇仲看得大惑不解,自动手以来,宁道奇一直姿态闲适自然,忽然风格大改,两手箕张,手如鸟喙,摆出架式,虽然优美好看,终是落于有为,不合他老庄清净无为的风格,且主动请宋缺出招,更似有违他的作风。而出奇地宋缺不但没有再作操控全局似的抢攻,而是把遥指宁道奇的刀回收,横刀傲立。

宋缺嘴角飘出一丝充盈信心的笑意,说道:“道兄勿要客气礼让!”

宁道奇哈哈笑道:“好一个宋缺!”

倏地振衣飘行,两手化成似两头嬉玩的小鸟,在前方闹斗追逐,你扑我啄,斗个不亦乐乎,往宋缺逼去。宋缺双目奇光大盛,目光深注的凝望横在胸前的天刀,似如入定老僧,对宁道奇出人意表的手法和奇异的进攻方式不闻不问。寇仲却是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若换自己下场,此刻必是手足无措。

当日寇仲初遇宁道奇,对方诈作钓鱼,一切姿态做个十足,模仿得惟妙惟肖,令寇仲疑真似假,志气被夺,落在下风。此时始知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原来竟是八扑中的一扑。宁道奇脸上现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顾右盼地瞧着两手虚拟的小鸟儿腾上跃下,追逐空中嬉玩的奇异情况,寇仲且感到有一株无形的树,而鸟儿则在树间活泼和充满生意的闹玩,所有动作似无意出之,却又一丝不苟,令他再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为虚?何为实?两丈的距离瞬即消逝。忽然间两头小鸟儿多出个玩伴,就是宋缺天下无双的天刀。

直至双雀临身的一刻,宋缺往横移开,拖刀疾扫,两鸟像惊觉有敌来袭般狠啄刀身,拉开激烈鏖战的序幕。两道人影在五百罗汉环伺的白石广场中追逐无定,兔起鹘落的以惊人高速闪挪腾移,但双方姿态仍是那么不合乎战况的从容大度。宋缺的天刀每一部分均变成制敌化敌的工具,以刀柄、刀身、柄侧,乃至任何令人想也没想过的方式,应付宁道奇发动的虚拟鸟击,两头小鸟活如真鸟般可钻进任何空档缝隙,对宋缺展开密如骤雨、无隙不入、水银泻地般的近身攻击。双方奇招迭出,以快对快,其间没有半丝迟滞,而攻守两方,均是随心所欲的此攻彼守,其紧凑激厉处又隐含逍遥飘逸的意味,精采至难以任何语言笔墨可作形容。以寇仲的眼力,也要看得眼花缭乱,感到自己跟得非常辛苦。“叮!叮!”两响清音后,两人恢复隔远对峙之势,就像从没有动过手。

宁道奇双手负后,两头小鸟似已振翼远飞,微笑道:“道奇想不佩服也不成,宋兄竟能以一刀之意,挡我千多记鸟啄,使我想厚着脸皮取巧硬指宋兄超过九刀之数也不成。”

宋缺哈哈笑道:“是宋缺大开眼界才对。从无为变作有为,有为再归无为,进而有为而无,无为而有,老庄法旨,到道兄手上已臻登峰造极之境。道兄留意,宋缺第五刀来了!”

寇仲至此刻始缓过一口气来,遏不住心中大呼过瘾,两位顶尖儿的高手无不在尽展浑身解数,如此良机实是千载难逢,令他可同时在两人身上偷师学艺,益处之大,是他从没梦想过的。“锵!”宋缺竟还刀鞘内,两手下垂,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气势,紧罩敌手,即使不是内行人,也知宋缺天刀再出鞘时,将是无坚不摧,轰天动地的骇人强攻。宁道奇仍保持两手负后的姿态,双目异芒电闪,是自动手以来寇仲从未见过的凌厉。宋缺没有夸口,他确有本事逼得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因为他直至此刻,并没有重复自己的招式。山雨欲来风满楼。

徐子陵在风雅阁大门外暗处等候,阴显鹤从阁内匆匆走出,来到徐子陵旁,点头道:“成哩!我说出为新安郡两位朋友送信,立得青青夫人接见,她着我们由后门进去。”

徐子陵心中欣慰,新安郡是他和寇仲遇上青青和喜儿的地方,想不到昔年恩将仇报的青楼女子,反变得如此有江湖义气。不过如非无计可施,他绝不会打扰她。

青青亲自把他们迎入内堂,秀眸发亮地说道:“子陵长得真俊秀,见着你真好,姐姐不知多么担心你们,一时又说小仲战死慈涧,一会又传他死守洛阳对抗秦王的大军,到两天前始知宋缺出兵救他,此事轰动长安,弄得人心惴惴难安,究竟确实情况如何呢?”

徐子陵被她赞得大感尴尬,只好视此为卖笑女子的逢迎作风,不以为怪,对寇仲近况解释一番。

青青忧心忡忡地说道:“唉!又要打仗了!我和喜儿一心逃避战乱到长安来,怎知关中竟非安全处所,你们会护着我们吗?”

徐子陵点头道:“这个当然。但今天我们来此,实有一事相求。”

青青喜滋滋道:“你有事想起来找奴家,可知你心中尚有我这位姐姐,快说出来,姐姐定会尽力为你办到。”

徐子陵往阴显鹤瞧去,说道:“不如由阴兄自己说。”

阴显鹤微一错愕,晓得徐子陵是借此机会逼他多和人沟通说话,无奈说出欲寻纪倩的原因。

青青娇笑道:“那你们找对人了!纪倩现在正在风雅阁。”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所以。

青青道:“道理很简单,倩儿最讨厌的一个人以重金把上林苑买下来,倩儿只好向我求助为她清偿上林苑的债项,改归风雅阁帜下。不是姐姐夸口,除姐姐外,长安怕没多少人敢为倩儿出头。”

徐子陵晓得她和李元吉的密切关系,点头同意道:“那人是否池生春?”

青青一呆道:“你怎能猜中?此事没多少人知道的。”

阴显鹤道:“可否请纪姑娘来说几句话。”

青青道:“此刻倩儿和喜儿均应邀到御前作歌舞表演,为皇上娱宾,不到二、三更不会回来,你们长途跋涉地到长安来,不如好好休息两个时辰,她们回来后唤醒你们。”

阴显鹤往徐子陵望去,征询他的意见。

徐子陵道:“你稍作休息,我还要去办点事,一个时辰内回来。”

“铿!”天刀出鞘。一切只能以一个快字去形容,发生在肉眼难看清楚的高速下,寇仲“感到”宋缺拔刀时,天刀早离鞘劈出,化作闪电般的长虹,划过两丈的虚空,劈向宁道奇。远在雕栏外的寇仲感到周遭所有的气流和生气都似被宋缺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吸个一丝不剩,一派生机尽绝、死亡和肃杀的骇人味道。应付如此一刀,仍只硬拼一途。宋缺正是要逼宁道奇以硬碰硬,即使高明如宁道奇亦别无选择。

寇仲晓得这第五刀是紧接而来最后四刀的启端,绝不容宁道奇有喘息的机会,胜负可在任何一刻分出来。更使他震惊的是宋缺是毫无保留的全力出手,务要击垮对方。宁道奇蓦地挺直仙骨,全身袍袖无风自动,须眉飘张,形态变得威猛无俦,与状比天神的宋缺相比毫不逊色,一拳击出,连续作出玄奥精奇至超乎任何形容的玄妙变化,却又是毫无伪借的一拳轰在天刀锋锐处。“轰!”劲气横流滚荡。两人触电般退开。宋缺一个回旋,天刀平平无奇地再往迎回来的宁道奇横扫。

这第六刀并不觉有任何不凡处,却慢至不合常理。偏是作壁上观者却清楚掌握到宋缺此刀寓快于慢,大巧若拙,虽不见任何变化,但千变万化尽在其中,如天地之无穷,宇宙般没有尽极。宋缺未能在速度和内劲上压倒宁道奇,遂改以刀法取胜,应变之高妙,教他叹服。宁道奇却以千变万化的动作,似进似退、欲上欲下,双手施出玄奥莫测的手法,迎上宋缺浑然无隙,天马行空的一刀。寇仲暂忘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因已看得心神皆醉,宁道奇使的实是隔空遥制的神奇招数,仿似对宋缺不能造成任何威胁,实质上亦是没法影响改变宋缺一往无还的霸道刀势,但是每一个手法,均以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先天气功,先一步隔远击中敌刃,织出无形而有实的气网,如蚕吐丝,而这真气的茧恰在与敌刃正面交锋的一刻积聚至爆发的巅峰,抵着宋缺必杀的一刀。箇中神妙变化,双方的各出奇谋,施尽浑身解数,少点眼力都会看漏。“砰!”宁道奇双掌近乎神迹般夹中宋缺刀锋,凭的非是双掌真力,而是往双掌心收拢合聚的气茧,恰恰抵消宋缺的刀气,达致如此骇人战果。时间像凝止不动,两大高手凝止对立,像四周的罗汉般变成没有生命的雕塑。

就在寇仲瞧得呼吸屏止,弄不清两人暗里以内气交锋多少遍之际,宋缺一声长笑,天刀从宁道奇双掌间拔起,直至头顶上方笔直指向夜空的位置,改为双手握刀,闪电下劈。寇仲差些儿要闭上眼睛,不忍看宁道奇被劈成两半的可怖景象。因任宁道奇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在如此情况下,势难格挡宋缺此刀。天刀劈至宁道奇面门半尺许的当儿,教寇仲不敢相信的情况在毫无先兆下发生,宁道奇像变成一片羽毛般,不堪天刀带起的狂飙被刮得抛起飞退,以毫厘之差避过刀锋,真个神奇至教人不敢相信,但确为事实。

宁道奇在凌空飞飘的当儿,仍从容笑道:“柔胜刚强,多谢宋兄以刀气相送,还有两刀。”

宋缺虽徒劳无功,却没有丝毫气馁又或躁急之态,天刀来至与地面平行的当儿,倏地全速冲刺,直往前方三丈外的宁道奇箭矢般激射而去,朗声道:“道兄技穷矣!”

寇仲终忍不住扑到白石雕栏处,事实上宁道奇确处于下风,其退虽妙绝天下,颇有乘云御气飞龙的逍遥妙况,却仍是不得不退,关键处不是他不及宋缺,而是欠缺宋缺与敌偕亡之心,否则刚才趁宋缺举刀下劈的刹那,双掌前击,那宋缺虽能把他劈分两半,宋缺亦必死无疑。宋缺是拿自己的命来赌博,因看准宁道奇难开杀戒。刀锋笔直激射,迅速拉近与宁道奇的距离,刀气把对手完全锁紧笼罩,当宁道奇触地的一刻,恰是天刀临身的刹那,再没有人能改变这形势发展,包括宋缺和宁道奇两大宗师级高手在内。宁道奇突发一声长啸,在空中忽然凝定,钉子般疾落锥下,钉在地面,背后正是文殊菩萨骑狮铜像。值此面对宋缺能使风云色变的一刀,宁道奇仍是神态闲雅,以惊人的快速吟道:“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砰!”宁道奇整个人弹上半空,双足重踏刀锋。宋缺往后飞退,宁道奇则在空中陀螺般旋转起来,缓缓降返地面。两人均处于动手时的原来位置,恢复对峙之局。

尚有一刀。“锵!”宋缺还刀鞘内。宁道奇面容转白,瞬又恢复常色。宋缺英俊无匹的俊伟容颜红光一现即敛,神态如旧,似乎从没有和对方动手。

寇仲心知肚明宋缺刚才一刀令两人同告负伤,不过他们功力深厚,硬把伤势压下去。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扑入场内哀求两人不要动手,可是这只会影响宋缺,却不能改变如箭在弦的第九刀。

宋缺叹道:“宋缺终逐一领教道兄的八扑,不瞒道兄,说道兄高明处确大大出乎我意料。在使出第九刀前,宋某有一事相询,说道兄刚才背念念的庄子寓言,出自渔父篇,为何偏漏去‘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三句,其中有何深意?”

宁道奇哑然笑道:“我也不瞒宋兄,若把这三句加进去,我恐怕没暇念念毕全篇,岂非可笑之极。根本没有任何深意,宋兄误会了!”

宋缺大笑道:“好!若非道兄能如此精确把握宋某天刀的速度,心境又清净宁逸至此等精微的境界,早命丧在我第八刀下。我宋缺若厚颜坚持第九刀,就有似如此蠢材,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道兄岂无深意,太自谦啦!”

宁道奇一揖到地,诚心道:“真正谦虚的人是宋缺而非宁道奇,宋兄或许绝力而死,宁道奇则肯定要作宋兄陪葬,多谢宋兄手下留情之德。”

宋缺回礼道:“大家不用说客气话,能得与道兄放手决战,宋某再无遗憾。烦请转告清惠,宋某一切从此由寇仲继承,这就赶返岭南,再不理天下的事。”

寇仲听得呆在当场,不明所以。以宋缺的为人,怎会就此罢休?

宋缺此时来到他旁,微笑道:“我们走!”

“咯!咯!”

“谁?”

徐子陵夜入李靖府第,由后墙入宅,偌大的将军府出奇地冷清,院落大部分没有灯光,只有主建筑透出灯光,入目情况使他大感异样。凭着建筑学弄清楚主人家起居处,他轻敲窗棂,试图惊动李靖。

徐子陵低声道:“惊扰大嫂!是徐子陵!”

风声响起,红拂女现身回廊处,秀眉大皱道:“又是你!来找李靖干什么?”

她一身劲服,显然尚未入睡。

徐子陵听她语气不善,硬着头皮道:“对不起!惊扰大嫂休息,我有重要事须见李大哥,他仍未回来吗?”

红拂女露出复杂的神色,带点苦涩,又似无奈,歉然低声道:“该是我说对不起,我的心情很坏。唉!进来说吧!”

徐子陵一震道:“李大哥是否出事了?”

红拂女摇头表示非是如此,似是勉强压下心头的不耐烦,转身引路道:“这里不方便说话,随我来!”

在她引领下,徐子陵进入书房,在漆黑中的房中坐下,红拂女恢复平静,态度冷淡地说道:“子陵有什么要事找李靖?”

徐子陵关心李靖,忍不住问道:“大嫂为何心情不佳?李大哥因何不在家陪嫂子?”

红拂女答道:“你大哥到城外迎接秦王,至于我心情欠佳,唉!怎答你好呢?因为李靖与你们的关系,不但遭尽长安的人白眼,更遭秦王府的同僚疏远,秦王故意不让他参与洛阳的战役,表面看是为他着想,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让他投闲置散。李靖并没有怪你们,只是我为他感到心中不忿而已!”

徐子陵心中一阵歉疚,可以想象李靖夫妇难堪情况。

红拂女续道:“子陵到长安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不知长安人人欲杀你和寇仲吗?”

徐子陵轻轻道:“对不起!”

红拂女叹道:“说这些话有何用?对你两个我真不知怎办才好?若你们是大奸大恶之徒,事情还简单,偏偏你们非但不是这种人,且是侠义之辈;上回你们更帮了秦王府一个大忙,使沈落雁避过大难,可是也令我们开罪皇上和太子,独孤家更是恨我们夫妇入骨。我曾提议李靖索性离开长安,隐避山林,却遭他拒绝,说值此时刻离开秦王,是为不义,漠视塞外异族入侵,更是不仁,可是现在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徐子陵听得哑口无言,心中难过。

红拂女心中肯定充满不平之意,语气仍尽力保持平静,说道:“我们一方面担心你们在洛阳的情况,一方面又怕秦王错失,心情矛盾非常。现今形势分明,却又另添重忧。唉!子陵教我们该如何自处?”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我这次来长安,不但要助秦王渡过难关,还要助他登上皇位,一统天下,击退外敌。”

红拂女剧震道:“子陵是否在安慰我?”

徐子陵断言道:“我是认真的!”

隔几而坐的红拂女朝他打量半晌,沉声问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我还未有机会和他说此番话。”

红拂女道:“子陵可否说清楚一点?”

徐子陵道:“我来找李大哥,是想透过他和秦王秘密碰头,只要能说服他肯争夺皇位,寇仲方面交由我负责。”

红拂女沉声道:“你可知如此等于要秦王背叛李家,背叛父兄?”

徐子陵道:“他是别无选择,建成、元吉分别勾结突厥人和魔门,对他心怀不轨。在路上我曾撞破梁师都的儿子从海沙帮买入大批火器,又见李建成的手下尔文焕和乔公山在附近现身,若我没有猜错,这批火器将是用作攻打天策府用的。”

红拂女色变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道:“我会尽力说服李世民,假若他仍坚持忠于李家,不愿有负父兄,我只好回去全力助寇仲取天下、抗外敌。”

红拂女道:“寇仲或者肯听你这位好兄弟的话,但宋缺呢?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左右宋缺的心头大愿。”

徐子陵叹道:“我只能见机行事,尽力而为。”

红拂女显是对他大为改观,低声道:“秦王该于明早登岸入城,子陵可否于正午时再到书房来,我们会设法安排子陵和秦王秘密见面。”

宋缺背着他盘坐筏首,整整两个时辰没动过半个指头,说半句话。明月清光照着两岸一片纯白的雪林原野,寇仲在筏尾默默摇橹,如陷梦境。

宋缺打破压人的沉默,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宁道奇果然没有让宋某人失望,寇仲你能亲睹此战,对你益处大得难以估量。”

寇仲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确是得益不浅,眼界大开。”

宋缺淡淡地说道:“你是否很想问我究竟是胜还是负?”

寇仲点头道:“我真的没法弄清楚。”

宋缺平静地说道:“这将会是一个我和宁道奇也解不开的谜。”

寇仲愕然道:“这么说即是胜负未分,阀主为何肯放弃第九刀呢?”

宋缺淡淡地说道:“我不愿瞒你,原因在乎清惠。”

寇仲大惑不解道:“竟是因为清惠斋主?我还以为动手时你老人家已把她彻底抛开。”

宋缺道:“你知不知道宁道奇有个与我同归于尽的机会?”

寇仲答道:“那是当阀主成功从他两手间拔起宝刀的一刻,对吗?”

宋缺道:“那是我一意营造出来的,不过我肯定宁道奇并不晓得我可把贯注刀内的真气回输自身,大有可能硬挨他一击,所以看似是同归于尽,事实上我有保命之法,而他则必死无疑。”

寇仲摸不着头脑道:“这和清惠斋主有什么关系?”

宋缺道:“宁道奇拼着落在下风,舍弃如此击杀我宋缺的良机,当然与她大有关系。如非清惠与宁道奇议定不得杀我宋缺,以宁道奇这种大仁大勇,不把自身放在眼里的人,怎肯错过如此良机?”

寇仲一震道:“阀主肯冒这个天大的险,只是为测探清惠斋主对你的心意?”

宋缺道:“有何不可?”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

宋缺道:“第八刀令我负上严重内伤,必须立即赶返岭南,闭关潜修,你回彭梁后须尽力在这余下的两个多月内平定南方,待春暖花开时挥军北上,攻陷洛阳,再取长安,完成统一的大业,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剧震道:“阀主的伤势竟严重至此!”

宋缺叹道:“我伤得重,宁道奇又比我能好得多少?我第九刀至少有五成把握可将他收拾,但宁道奇宁落下风放过杀我的机会,我怎能厚颜乘他之危?”

寇仲心中涌起无限崇慕佩服之情,说到底,宋缺虽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但对梵清惠还是未能忘情。

宋缺轻柔地说道:“我对你尚有一个忠告。”

寇仲停手摇橹,恭敬地说道:“小子恭聆清教。”

宋缺从容自若,缓缓道:“任何一件事,其过程往往比结果更动人,勿要辜负生命对你的恩赐。”

徐子陵回到风雅阁,见阴显鹤正在房内默坐发呆,顺口问道:“为何不趁机休息?”

阴显鹤苦涩的反问道:“我能睡着吗?”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安慰道:“纪倩回来,一切自有分晓,有青青夫人为我们穿针引线,可省去想法说服她的工夫。”

阴显鹤岔开道:“池生春为何要买下上林苑,自己另开一间不成吗?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徐子陵道:“他的目的是显示信心,展示实力,更是要做给大仙胡佛父女看。像上林苑这类在长安首屈一指的字号,不是有钱便买得起,还要讲人面关系,少点道行也难成事。李建成一党定是趁李世民远征的时机,在李渊默许下迅速扩展势力,清除异己。如我所料不差,以往支持李世民的帮会门派,又或富商大臣,若不保持中立或改投李建成的阵营,必是饱受打击迫害。”

阴显鹤对池生春仇深似海,闻言杀机大盛,冷哼道:“杀一个少一个,我们怎可容池生春恃恶横行?”

徐子陵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是要将香家连根拔起,杀池生春只会打草惊蛇。照现在的形势发展,香贵极有可能举族迁来长安,因为长安外再无他们容身之所。”

阴显鹤待要说话,足音响起。

徐子陵认出足音的主人,起立道:“纪倩来了!”

阴显鹤抢着去开门。“咿呀!”房门洞开,纪倩在青青陪同下俏立门外,乌灵灵的大眼睛朝阴显鹤上下打量,她仍一身盛装,明艳照人,以阴显鹤对男女之情的淡薄,一时间亦看呆眼。

青青像介绍恩客般娇笑道:“乖女儿啊!这位就是娘提过的蝶公子了!”

在一旁的徐子陵听得啼笑皆非,青青是惯习难改,她仍是年轻貌美,口气却如在欢场混化了的老鸨婆。

纪倩果然态度截然不同,“噗嗤”一笑掩嘴道:“蝶公子?公子颇不像蝴蝶,蝴蝶见花想采蜜,愈鲜艳的花愈不肯放过,公子却绝非这种人,倩儿一看便晓得了!”

对着花枝乱颤,可迷死男人的纪倩,阴显鹤手足无措,一向木无表情的瘦长脸破天荒第一次红起来。

徐子陵知他吃不消,移到她身旁施礼道:“徐子陵拜见倩大家,以前有什么得罪之处,请大家恕罪。”

纪倩狠狠瞪他一眼,娇嗔道:“原来真是你这小子,算了!纪倩就是纪倩,不是什么大家,大家只有一个尚才女。你识相的就把你那几手骗人的把戏教给我,本姑娘肯学是你的荣幸。寇仲呢?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说罢又往正目不转睛呆瞪着她的阴显鹤抛媚眼道:“呆子!有什么好看?想变身作蝴蝶吗?”

阴显鹤老脸更是红透,徐子陵也招架不来。轮到青青解围道:“乖女儿啊!不要胡闹了!子陵和蝶公子是有正事来找你的。”

纪倩嗔道:“人家见到老朋友高兴嘛,他们还会为倩儿出头的。”接着把青青推走,说道:“你快回去应付那些讨厌的人,这边由我接着。”

青青摇风摆柳的去后,纪倩毫无顾忌的跨步入房,嚷道:“我累死了,坐下再说。”

见房内只有两张椅子,就那么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床沿,娇呼道:“还不给我乖乖坐下,是否讨打?嘻!见着你两个大胆小子真好,竟敢偷来长安,不怕杀头吗?不过我最喜欢胆大的男人,这才像男人嘛!”

徐子陵暗感不妥,他比阴显鹤熟悉纪倩的行事作风,她适才遣走青青,他早生出警戒,现在又蓄意夸奖他们的胆量,肯定别有居心。

纪倩乌亮得像两颗宝石的眸珠在眼眶内滴溜溜飞快左右转动,眯着眼盯着徐子陵道:“听娘说你们有事来求我,这方面没有问题,大家江湖儿女,既是友非敌,当然要讲江湖义气。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有所谓礼尚往来,你们给我办一件事,我纪倩必有回报,凭你们惊慑天下的武功,替我办这事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阴显鹤沉声道:“纪小姐请赐示!”

纪倩一脸喜色的把目光移向阴显鹤,显然发现阴显鹤远较徐子陵“诚实可欺”,抛个媚眼道:“给我干掉池生春,那不论你们要我纪倩做什么,我纪倩必乖乖地听你们的话。”

阴显鹤为难的朝徐子陵瞧去,徐子陵则目注纪倩,淡淡地说道:“池生春早列入我们的必杀名单内,但眼前却不宜立即执行,我们这次来长安,是希望小姐坦诚相告有关阴小纪的事。”

阴显鹤立时呼吸转速,心情紧张。

纪倩皱起秀眉,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杀个人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为何要拖三拖四?我纪倩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你们不为我办妥此事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句话。”

徐子陵摇头道:“不!你会说的!”

纪倩露出没好气的动人表情,横他一眼道:“你徐大侠并非第一天认识我纪倩,怎能如此有把握?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男人。我看你又不敢严刑逼供,你可拿我怎样?”

阴显鹤欲要说话,被徐子陵打手势阻止,柔声道:“正因我认识小姐,明白纪倩是什么人,故有把握你肯说话,不忍心不说出来。”

纪倩讶道:“不忍心?真是笑话,你当我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吗?”

徐子陵叹道:“因为蝶公子的原名叫阴显鹤,是阴小纪的亲大哥,自她被香家的恶徒掳走后,十多年来一直不辞艰辛险阻,天涯海角地去寻找她,你能忍心不立即告诉他吗?”

纪倩娇躯剧震,目光射向阴显鹤,愕然道:“这是不可能的,小纪的大哥早被那些狼心狗肺的大恶人活生生打死。”

轮到阴显鹤全身剧震,热泪不受控制的狂涌而出,流遍瘦脸,往纪倩扑去,双膝下跪,不顾一切的紧拥纪倩修长的玉腿,呜咽道:“求求你告诉我,小纪在哪里,我真是她大哥,我没有被打死。”

徐子陵心中一酸,差点掉泪。

纪倩娇躯再颤,垂下目光迎上阴显鹤的泪眼,不但没有不高兴阴显鹤抱上她的腿,且两眼转红,泪花在眶内翻滚,伸手抚上他瘦长的脸庞,颤声道:“你真的没有死?”

阴显鹤泣不成声的微微点头,只看他真情流露的激动样子,谁都知他说的不是假话。

纪倩低呼道:“天啊!你真的没有死!”两行清泪,滚下香腮,再非以前那不住自诩到江湖来混的长安名妓。

徐子陵道:“小纪左臂上有个指头般大的浅红色胎记,还有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和长腿,能说出这些特征,小姐该知我们不是骗人的。”

纪倩取出丝巾,温柔地为阴显鹤拭泪,哄孩子般轻轻道:“不要哭!我晓得小纪在哪里。”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