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一章 芳心之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1578 2024-03-05 11:28:41

石青璇悄然立起,微笑道:“随人家来好吗?”

不待徐子陵答应,就那么赤着玉足,衣袂飘飘地踏着小溪中此冒彼起的石头,朝绕往小屋后林木深处的源头掠去。

徐子陵依依不舍地离开坐处,追在她身后,随她沿溪左弯右曲,深进林木茂密处,疑是溪尽,却豁然开敞,一道充满活力的小瀑布从半山隙缝处冲泻而下,奔流在苍翠欲滴的山谷崖壁上,到崖底后形成小潭,被密林阻隔,在另一边既看不到这里的别有洞天,且听不到水瀑奏响的天然乐章。

石青璇立在水瀑前唯一的一块大石上,别过俏脸喜滋滋地道:“快过来!”

徐子陵怎敢不从命,落到她香躯旁。

水瀑有如帘幕般垂落下来,激起飞溅水花,水滴四外抛洒,在星辉下仿如银珠万颗,充满活力。聆听着仙乐般的水流声,四周的虫鸣天籁,嗅着石青璇香躯发出的动人芳香,漫空星辰,山风徐徐拂脸而来,忽然间徐子陵完全忘掉自身的烦恼,忘掉外面人世间一切纷争,飘飘然不再晓得身在何处。

石青璇别过俏脸往他瞧来,嫣然笑道:“子陵是除娘外,第一位被青璇邀到这里来的客人。这儿好玩吗?”

徐子陵只要往她靠近寸许,便可与她作肩碰肩地亲密接触,可是寸许的距离,却像不可逾越的鸿沟。心中一热点头道:“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般忘忧无虑,过去和将来再不存在,眼前这一刻却是永恒不灭。我追求的幸福生活,就该是眼前这样子,但这想法也令我感到痛苦,青璇明白我的意思吗?”

石青璇柔声道:“明白一点儿!听子陵的语气,谷外仍有你割舍不下的人事,对吗?”

徐子陵叹道:“我想坦白说出我的心事,只希望青璇不会怪责。”

石青璇娇躯微颤道:“人家怎会怪责徐子陵呢?只是怕自己受不了,青璇习惯孤独的生活,从没想过改变,你也明白吗?”

徐子陵心头一阵激动,往她靠近,自然而然地贴靠她香肩,感觉到她的血脉在肌肤下的跃动,再没法控制决堤般的心潮,迎上她迷惘的目光,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何告诉我小谷所在处?从那天开始,幽林小谷成为我心内最神秘美丽的处所。我虽在谷外的红尘打滚胡混,却从没有一刻不记挂着小谷。今天终于来啦!还在这里和青璇分享小谷的秘密。青璇是否须负起部分责任?”

石青璇微一错愕,接着双眸透出笑意,横他一眼道:“好吧!大家直话直说,你只分享了小谷部分的秘密,另一部分还在那里?”说话时探出玉手,纤指指向瀑布上老树盘错处。

她没有挪移娇躯逃避与他的触碰,已使他整颗心灼热起来,引发暖流遍走全身,飘飘渺渺的不知身在何处,羽化登仙不外如是,体念至此不由得勇气陡增。他非是没有和其他女性有过亲密接触,例如沈落雁或婠婠,可是从没有一刻像眼前的轻轻触碰更令他心动神颤。循她指示瞧上去,欣然道:“青璇准备和我分享吗?”

在他灼热逼人的目光下,石青璇先白他深情万种的一眼,然后垂下螓首,显露天鹅般线条优美的皙白脖子,轻柔地说道:“你不是有心事要说吗?先说出来听听?”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不怕受不了吗?”

石青璇容色恢复平静,凝望水瀑出处,淡然自若道:“你要人家负责任嘛!青璇只好负责任给你徐子陵看。”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不但要分享小谷的秘密,还要分享青璇小姐心中的奥秘,弄清楚为何青璇小姐可吹奏出这么感人肺腑的箫音?”

石青璇软弱地往他靠倚,轻叹道:“这好像不是你原先想说的东西,对吗?”

徐子陵坦然道:“确不是我原先准备说的。不过并不打紧,我现在糊涂至六神无主,只晓得挑最想说的话向你倾诉。我忽然感到无论向你说什么,青璇都不会真的怪我。”

石青璇“噗嗤”娇笑,站直娇躯,白他一眼道:“说吧!快说!看我可忍受至什么程度。”

徐子陵移转身体,变得脸向着她,深情地说道:“我想脸向着脸的坦诚向青璇说出心中的话。”

石青璇没有依他之言,如花玉容现出苦恼的表情,轻轻道:“徐子陵啊!勿要逼人太甚好吗?”

徐子陵感到正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争取,一切来得如此发自真心,情不自禁,浑然天成。从没有一刻,他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不肯错过得到幸福的机会。他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因为我若不把话说出来,可能永远失却说这话的机会,青璇是否准备迁离幽谷?”

石青璇娇躯剧震,俏脸血色尽褪,终别转娇体面向他,语调出奇平静,说道:“你怎能猜到的?”

徐子陵伸手抓着她两边香肩,深深望进她清澈明媚的眸神内,说道:“那是一种没法解释的直觉,因为青璇怕再见到我,更怕见到石之轩。”

石青璇一阵颤抖,似是茫然不晓得徐子陵正抓着她一对香肩,只想逃避他炽热的目光,喃喃自语般道:“石之轩?徐子陵?”

徐子陵心头涌起无法压抑的爱怜,不忍逼她,凑到她脸庞数寸近处,柔声道:“不要想他,只想我们间的事。为何要避开我?”

石青璇深吸一口气,恢复少许平静之色,仰起俏脸往他瞧来道:“当人家求求你好吗?不要再问。你抓得人家好痛!”

徐子陵心中一阵痛楚。他怎舍得用力过猛抓痛她,石青璇的“你抓得人家很痛”实是语带双关,以带点哀求的语气求他放过自己,让她继续过独身的生活。这句话当然是大有情意,所以显得这么无力抗拒他的进逼。事实上打从开始石青璇从没掩饰自己对徐子陵的好感和情意。这形成她芳心内的矛盾和挣扎,表现出来的是对徐子陵若即若离。她的处境颇为微妙,一天不迁离出生的幽林小谷,一天她不能割断与人世间各种纠缠不清的恩怨。她告诉徐子陵小谷的位置时,早起了离开小谷,另迁他处之心,只有这样,她才可过真正避世隐居的生活。不过她尚有未了心愿,就是藏在谷内的《不死印卷》和岳山的遗憾。这两件事都间接直接的由徐子陵为她完成,可是造化弄人,她却另增徐子陵这阻她避世的心障。所以有请他“勿逼人太甚”之语。徐子陵终于来到小谷,兼之大明尊教来犯,使她痛下决心离开这令她没法忘记过去的伤心地。刚才她箫曲由悲泣逐渐提升至轻灵飘逸的意境,正代表她从痛苦解脱出来的意愿。现在是他争取她的最后机会,假如他轻轻错过,会变成永远的遗憾。

徐子陵不但没有放手,反抓得更紧,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坚决摇头道:“徐子陵是不会放手的,除非石青璇告诉他要躲到哪里去。”

石青璇露出心力交瘁的神色,娇体乏力,若徐子陵松开双手,肯定她要掉往水里去。

在水瀑水流丰富多姿的天然乐章下,石青璇凄然道:“你不怕我随便说出个地方来骗你吗?”

徐子陵又怜又爱,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去探访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香唇,柔声道:“你是不会骗我的,对吗?”

石青璇软弱地垂下螓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早晓得那地方。唉!你这冤家,人家给你害惨哩!”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使他浑体发麻,无以名之的狂喜涌上心头,惹得心儿狂跳不停。石青璇说的是邪帝庙附近的隐蔽石屋,当年徐子陵初遇石青璇,离开蝠洞后她把他带到那处,让他看到她隔帘梳妆的动人美景。那该是只有他们两人晓得的隐居秘处。石青璇从幽林小谷迁到那里去,不但对徐子陵余情未了,且隐含试探的味儿。只有徐子陵在不惜天涯海角去寻找的情况下,才会不错过这相逢的地方。

石青璇一对玉掌无力地按上他宽敞的胸膛,徐子陵始惊觉自己正把她拉往怀内去,石青璇却是试图抗拒。他低头瞧去,石青璇仰起俏脸,秀眉轻蹙,神情却静如止水,轻轻道:“我说的或者是真的,又或是假的。在水瀑源口的密树后有一天然洞穴,可通往山内另一秘处,那才是青璇真正起居的地方。鲁大师正因看中这谷中之谷,故在此筑房建舍,本打算作他终老避世之用,其后晓得娘怀了人家后,把小谷赠与娘。谷中之谷另有出山之法,现在青璇会从那处离开。子陵万勿说话,乖乖给人家闭上眼睛,青璇不晓得将来会是如何,但定不会忘记此刻。”

徐子陵知道若自己还要逼她,定会给她看轻,至乎惹起她的反感,他终是洒脱逍遥的人物,这回的“力争”是例外中的例外,洒然微笑,松开双手,闭上眼睛。石青璇凑近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轻轻一吻,飘身离去。

寇仲一边把大军开往东海,另一方面把杨公卿和他的部队秘密由水路连夜运来,经过十多天的忙碌,杨公卿把军队安顿在预先建设于梁都附近的秘密营寨后,与麻常到梁都来见寇仲,同时带来郑州失陷的坏消息。

在内堂,麻常道:“王世充兵败如山倒,一个城接一个城的向李世勣投降。管州郭庆投降,早令虎牢东线各城人心惶惶,王玄应那兔崽子竟不战而退,摆明怯战,遂予李世勣移师进逼荥阳的机会,荥阳守将魏陆岂肯为王世充作无谓牺牲,他的投降谁都不能怪他。”

寇仲心中苦笑,王世充和王玄应两父子的胆量该是同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前者在慈涧未分胜负而退,犬父犬子,王玄应比乃爹更进一步,未战已退,等于把城池逐个赠送李世勣。

杨公卿道:“凑巧王世充派张志往荥阳意图调其军增援虎牢,被魏陆生擒交给李世勣,并献计李世勣,说张志乃王世充指定传递他手令的人,对王世充手迹非常熟悉,只要能说服张志伪造王世充手令,送往郑州,令郑州守将王要汉和张慈宝放弃郑州,回师虎牢,即可伏师路上,一举歼敌。”

麻常接口道:“张志果然就范,王要汉接信后没有起疑,却想到路上定遭李世勣截击,更想到虎牢难保,遂决意投降。先斩杀对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张慈宝,再开门降唐。现在虎牢东面军事重镇全失,虎牢变成一座孤城,王玄应肯定守不了多久。”

杨公卿皱眉道:“虎牢失守在即,李世民将直接攻打洛阳,少帅有什么应付的方法?”

麻常神色凝重地说道:“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唐军东来之前我们没有人想过李世民竟能在两个月的短时间内把洛阳完全孤立。”

寇仲领他们到会议室,室内中间放置一张坚实的长方形大木桌,桌面有座以坯土制成的半立体模型,以大运河贯流其中,运河旁以大小方块代表城池或县镇,山川林原一目了然。

寇仲微笑道:“这是从窦建德处偷师学来的,他是工匠出身,手艺超群,我当然没他那么本事。我探测,陈老谋绘图,再由匠人负责动手制作模型。”

杨公卿和麻常惊奇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寇仲有这么细心谨慎的一面。

寇仲在立体地势图前示意分析道:“通济渠南行直达淮水,若我们的船队从梁都出发,沿通济渠顺流而下,用的是飞轮船,一晚工夫便可入淮。假若再顺淮水东行,可经里运河南下直达江都,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子通方面最关键的两座城池将是锺离和高邮。李子通深悉这种情况,所以特别在此两城布重兵驻水师,防我们突袭江都。若我们入淮后往西攻锺离,高邮的敌人立可来援;若我们东下攻高邮,情况更糟,因锺离和江都可从南北两方夹击我们,所以锺离、高邮和江都,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铁三角。”

杨公卿和麻常点头同意,因锺离位于通济渠和淮水交汇处之西,像看门口的狗儿般瞧着通往高邮和江都的里运河,所以不顾锺离直取高邮,与自杀没有什么分别,而高邮位于往江都的必经之路,于是锺离与高邮能互相呼应,形成江都北面最具战略性的防御。

麻常道:“若从海路入长江突袭江都又如何?”

寇仲道:“这更不可行,江都位于长江北岸,对岸是另一军事重镇延陵,大小两城唇齿相依,不论我们的突袭如何成功,延陵的李军渡江来援,我们腹背受敌,只有挨打的份儿。到锺离、高邮的李军从水道迅速来援,我们恐怕没有人能逃回海上去。”

杨公卿头痛地说道:“照眼前的形势,我们必须先取锺离,后图高邮,始有机会威胁江都的李子通,锺离有多少军力?”

寇仲淡淡地说道:“守军连水师约在三万至四万人间,主帅是左孝友,乃李子通旗下首席大将,可见李子通对锺离的重视。”

麻常咋舌道:“我们哪有攻下锺离的能力?”

寇仲微笑道:“所以我们必须用计,只要骗得李子通以为我们会从海路逃往海南岛,派兵分从运河和海路夹攻,我们便有机会乘虚而入,先下锺离。”接着把计划说出,又告诉两人海南岛已入宋缺之手。

杨公卿叹道:“说到用兵之奇,天下无人可过少帅,若我是李子通,大有可能中计。”

麻常道:“李子通到现在有什么反应呢?”

寇仲欣然道:“据探子回报,李子通正把高邮的水师调往锺离,另外则在江都集结水师船队,又征用民船。最妙是他并不晓得你们秘密潜来,更不知道二十八艘飞轮船的存在。现在我出入非常小心,离开少帅府必戴上面具,全心全意等李子通来攻,我可包保左孝友的锺离军来得去不得。当李子通另一支大军仍在大海挨风浪时,我们挥军高邮,站稳阵脚后再取江都,那时仍在苦攻洛阳的李世民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江都既是我寇仲的,沈法兴只能在灭亡和投降两项上选择其一。”

杨公卿和麻常均感事有可为,精神大振。此时虚行之神色凝重的来报,桂锡良和幸容求见。

寇仲讶道:“他们怎会认为我还在梁都?”

虚行之摇头道:“照我瞧他们纯是试试看,要不要我回绝他们,说少帅已到东海去?”

寇仲信心十足道:“他们是我儿时认识的朋友,不会有问题,我在内堂见他们。”

虚行之欲言又止,终于领命去了。

寇仲向杨、麻两人道:“我先去看他们有什么事,回来再和两位研究行事的细节。”

踏出会议室的大门,寇仲想起虚行之刚才的神情,显是反对他去见桂、幸两人,怕泄露他仍在梁都的军事秘密。桂锡良和幸容会否出卖自己?寇仲哑然失笑,摇头把这可笑的念头挥走,先不计大家的交情,只从李子通捧邵令周一事的利害关系,两人便该站在他的一方。

徐子陵在侯希白安排下,乘船下三峡离开巴蜀。他觉得愈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愈明智,解晖和四族的争执,既不到他管更非他所能管。他在九江离船,策万里斑沿东北行,穿越大片原野的往彭梁方向前进,他的心神逐渐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当万里斑吃草休息时,他便静坐练功。十多天来灵台空明一片,不但没有想寇仲,亦没有想石青璇或师妃暄。在不知不觉的修行中,过往出生入死累积回来的经验,终跨向收成的时刻,尤其在察敌一项上,幽谷小溪内的顿悟令他开拓出从未梦想过武道上的疆域。

这天他渡过淮水,沿北岸往东行进,只要抵达运河,可沿运河北上,直趋梁都。此时日已西沉,天色逐渐暗黑,天上飞鸟归林,大地刮起寒风,隐有秋尽冬来之意。徐子陵心中一片澄明,万里斑蹄声起落,穿过一片柏树林后,山路往上延展,右方淮水东流,气势雄浑。

忽然心生警觉,徐子陵忙策马避进旁边树林深处。火把光由远而近,一队人马由山上冲将下来,约有二十多人之众,转眼远去。子陵从他们的服饰认出是李子通的手下,心忖此处地近锺离,乃李子通重兵驻之处,有人巡逻守卫,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奇怪。正要离开,蹄声又在敌人消没处响起,那队巡兵掉头疾驰回来,不由心中暗懔。那队李军来到他藏身处的密林外,带头的领队一声令下,二十多人勒马停下,其中三人把手上火把高举,往林内照来。

徐子陵身藏处在火光之外,不虞敌人发觉。

那领队骂了两句粗话,咕哝道:“明明听到蹄声,却不见有人,真是活见鬼。”

另一人道:“听说在昼夜交替时出现的鬼最凶猛,千万不要遇上这类恶鬼。”

徐子陵心中大讶,听对方的话,这区域肯定在李军的严密监视下,所以设有专人施展地听法,以免被人入侵而一无所觉。他们是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在附近某处进行,又是否与寇仲有关系?想到这里好奇心大起,跃下马背,攀上树顶追着敌骑潜去。

寇仲在进入内堂前,终被虚行之截着,后者道:“少帅请告诉他们,你今晚动身赴东海。”

寇仲拍拍他肩头,笑道:“我明白的!”

跨过门槛,坐在厅心圆桌旁的桂锡良和幸容忙起立相迎。

寇仲哈哈笑道:“你两个真本事,竟晓得我留在这里没有到东海去。”

桂锡良笑道:“寇仲从来就是死不认输的人,若有人说你不战而逃,我桂锡良第一个不相信。”

寇仲招呼两人重新入座,说道:“有什么好消息带来给兄弟?”

幸容收敛笑容,叹道:“我们上趟离开后,心中很不舒服,难道真个眼睁睁看着你坐以待毙?别人不清楚你的性情,我们做兄弟的岂会不知道。”

桂锡良道:“所以当你的少帅军往东海推进的消息传来,我们敢肯定你既非要从海路进攻江都,因为那与自寻死路毫无分别;亦非想逃返南方,因不合你的个性。故必是另有图谋,所以立即赶来,看看可在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

寇仲色变道:“你们既可猜到,岂非李子通也有猜到的可能?”

幸容道:“放心吧!我们怎同李子通,我们是看着你由毛头小子长大成人的。”

寇仲哑然失笑道:“对!李子通是胆小鬼,胆小鬼当然认为其他人也像他般贪生怕死。”

桂锡良凑近道:“你是否想引李子通来攻,设伏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可是据传你真的把梁都的大军抽空调往东海,你凭什么迎击李子通的大军?”

寇仲心中涌起不舒服的感觉,在争霸战中,即使桂锡良和幸容全力助他,也起不上什么作用。可是若他们变成敌人,却肯定会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因为两人太了解他的性格,比之香玉山对他的认识更深入。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对这两位儿时的友伴,他一直是绝对信任。不过无论他如何信任两人,仍不会透露杨公卿五千精锐的存在,微笑道:“你们关心我,我当然感激,只是眼前胜负未分,你们不宜卷入我和李子通的斗争内,待形势分明后,再劳烦两位老哥说服帮内其他兄弟,助我夺取江都,如何?”

桂锡良瞥幸容一眼,点头道:“好吧!就此一言为定。”

徐子陵扑往树林边缘的大树之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开敞的大湖,与淮水相连,停泊着近百艘战船,却只有数十盏挂在船桅上的风灯以作照明,风灯上还有密封的罩子,使灯光不会映上天空,透出鬼祟神秘的味儿。数以百计的工匠和战士正忙得团团转,将以稻草扎成的假人安装到船上去,再给假人穿上军服,在黑夜隔远瞧去,以徐子陵的眼力,亦难辨真假。工作显已接近完成阶段,两艘船离开停泊处,驶离河湾,开进淮水。徐子陵感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眼前看到的肯定是李子通对付寇仲的大阴谋,自己现在即使全速催策万里斑以人马如一之术赶往梁都,由于山峦阻隔,怎样都快不过对方由运河北上。可是他再无别的选择,只好迅速退走。

“咯!咯!咯!”

寇仲从噩梦惊醒过来,一额冷汗的从床上坐起,应道:“谁?”

洛其飞的声音在门外道:“是其飞,有急事报上少帅。”

寇仲取起外衣披上,想起刚才的噩梦仍心有余悸,他梦到被敌人重重围困,手下大将逐一身亡,最后他抱着的却是宋玉致冰冷的身体,陷进沼泽中。唉!幸好只是一个梦。

他与洛其飞在寝室小厅坐下说话,洛其飞道:“刚接到消息,锺离水师在入黑后倾巢而出,最后北上运河,若途中没有停留,可于明天入黑后任何一刻抵达。船上满载兵员,其中数艘吃水极深。”

寇仲的脑筋仍不太清醒,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洛其飞道:“刚过三更,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

寇仲沉吟道:“你‘最后北上运河’的‘最后’是什么意思?”

洛其飞答道:“自黄昏开始,泊在锺离城外的九十艘战船陆续开出,逆淮水西行,到戌时头,战船又从淮水开回来,乌灯黑火的直达淮水和运河交汇处,转入运河往我们的方向逆流驶来,我先后接到三份飞鸽传书,知事情紧急,所以立即禀上少帅。”

寇仲道:“江都方面有没有动静?”

洛其飞摇头道:“还在结集兵力,战船增至近百艘,却仍是按兵不动。”

寇仲清醒了点,说道:“你的情报工夫做得很好,李子通终于中计了!”

洛其飞道:“锺离来攻的水师,以每船平均载三百人计,兵力在三万人间,船上该备有攻城的器械,若突然来袭,确可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梁都的少帅军总兵力是五千人,敌人实力是他们的六倍,且是有备而来,梁都的城防远逊洛阳,也不及虎牢。如若兵力足够,尚可把部分兵员部署在运河两岸四座堡垒内,使敌人无法集中兵力攻打梁都,现在却必须全军留守城内。

寇仲苦思道:“左孝友的船为何先往西行?然后折东回来再北上运河?”

洛其飞道:“照我猜是要装载攻城的器械,在锺离东的淮水旁可能有个伐木场,匠人就在该处建造攻城的云梯、撞门车一类的东西。”

寇仲点头道:“有道理!这么说我们仍有两天的时间部署,若我们只想打赢一场胜仗,那是举手之劳;但要趁机夺取锺离,则须严密部署,立即请文原、宏进和志叔来,我们要立即决定所有行动。”

徐子陵奔上丘坡,遥见装着假人的敌舰在左方满布运河,扬帆逆流北上。他连人带马泅过运河,刚上岸,敌舰浩浩荡荡的驶至。他因不晓得寇仲方面的情况,故到现在仍掌握不到是怎么一回事?只晓得李子通既有此诈术,当然有信心令寇仲中计。明月高挂天上,尚有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他却没有赏月的心情,还要与敌人的船队竞赛,务要在敌船抵达前,先一步赶赴梁都。

寇仲领着五百飞云骑,在天明时分抵达杨公卿藏在运河西岸一处密林内的营地。他发出命令,无名从他肩上一飞冲天,盘旋侦察,然后与来迎的杨公卿和麻常入帐商议。

杨公卿和麻常听后大喜,前者道:“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全体出动,在运河险要处设伏,重创左孝友北来的水师,再乘势攻打锺离;另一选择是兵分两路,一路进行伏击,另一路避过敌人水师,从陆路攻打锺离,由于敌人没有防备,故兵力虽在我们之上,我们仍有很大成功的机会。”

麻常道:“李子通是东海郡人,自少熟悉舟船,他的水师更长年与沈法兴名闻天下的江南水师交锋,故无论河战海战,均是经验丰富,我们如在运河两岸伏击他们,恐怕作用不大。”

寇仲同意道:“他们这么倾巢而来,显是欺我们梁都兵微将寡,不怕我们伏击,事实上若正面交锋,因敌众我寡,我们是有败无胜。唯一取胜之道,就是杨公的第二个选择,趁锺离兵力骤减兼失去水师支援的情况下,从陆路以轻骑突袭锺离。锺离既入我之手,将断去左孝友的后路,锺离来攻的水师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杨公卿断然道:“就这么决定。”

麻常在寇仲点头下,出帐传令去了。

杨公卿细察寇仲神色,讶道:“李子通既然中计,我们成功有望,为何少帅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寇仲叹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当。或者是由于敌人水师倾巢而来显示出的决心;或是猜不透李子通的江都水师为何仍按兵不动,又或是我刚才做的噩梦影响,此刻心里总有些儿不舒服。”

杨公卿笑道:“这是人之常情,每逢在重要战役前,我也有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我们只能信任自己的判断,临事犹豫,是兵家大忌。”

寇仲点头道:“杨公教训得好,事到临头,三心两意只会误事。”接着双目射出坚定神色,缓缓道:“当左孝友的三万大军在此苦攻不下梁都之时,就是我们攻下锺离的一刻。而锺离的陷落,正代表我们少帅军的崛起。”

寇仲和他的飞云骑、杨公卿的部队在饱餐一顿后拔营离开,依早拟定的路线沿运河西岸穿林越野,日夜兼程的往锺离行军。经一日一夜的急赶,军队抵达淮河北岸一处丘原,离锺离只有半天马程,人马早疲不能兴,遂暂作休息,吃干粮填肚子。寇仲放出无名,侦察远近的情况。营地藏在树林内,寇仲和杨公卿走上附近一座山丘,凭高遥望淮河方向。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视野不清,草原远处没在茫茫雨粉里。

寇仲道:“这叫天助我也,希望这场雨继续落下去,我们养足精神后,于黄昏时分出发,半夜渡河,在天明前突击锺离南城,由我和飞云骑打头阵,只要能抢得南门,杨公可挥军入城,先攻夺总管府,使敌方失去指挥中心,瓦解敌人的抵抗力。”

杨公卿欣然道:“这次作战的策略只有八个字,是‘攻其不备,速战速决’。当敌人以为我们正在梁都的城墙后骇得发抖时,我们却在这里准备攻城。”

两人相视而笑。

徐子陵在入黑后终于赶过敌船,却非因为他的万里斑在陆地左弯右曲,上山下坡亦要比水路的船快,而是敌人在离梁都尚有两个时辰水程处突然全队掉头走。徐子陵更是心中不安,一边催马狂奔,一边思索。敌人显是谋定后动,计划周详,故进退有序,掌握主动。寇仲可非蠢人,为何竟任得敌人来去自如,似没有半点防范的样子,究竟他在什么地方犯错?

前方蹄声急响,一队人马奔来,双方逐渐接近,徐子陵先叫道:“其飞!”

来者正是洛其飞和十多名手下,见到是徐子陵,大喜迎至。

徐子陵劈头问道:“少帅在哪里?”

洛其飞答道:“少帅和杨公的军队,趁敌人水师来袭的时机,往攻锺离去了!”

徐子陵见他仍往运河南端张望,叹道:“不用看,敌船已掉头返回锺离,船上装的是假人,这是个陷阱。”

洛其飞等无不色变,个个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死人。

洛其飞颤声道:“怎么办才好?我们最快要在明早才可联络上少帅。”

徐子陵反冷静下来,向围着他的少帅军露出笑容,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没有人能伏击或偷袭你们的少帅,别忘记无名在天上的锐目。”

洛其飞稍放下心来,旋即皱起眉头道:“最怕是少帅不明情况下发动攻城,而敌人任由他率军攻进城内,再集中全力围而歼之。”

徐子陵肯定地说道:“攻城前少帅必会放出无名,侦察城内的情况,不会轻易中计。现在我担心的是这批折返锺离的船队,会抢在少帅前头进攻梁都,断少帅后路,另外则分兵追杀少帅的远征军,令他前后受敌。”

顺流而下,只需一晚水程,船队可返回锺离,接载兵员。由于水路比陆路快捷方便,敌人当可赶在寇仲的远征军前面,先一步把梁都围困,截断寇仲的退路。在前无进路,后有追兵的劣势下,师劳力竭的远征军势必全军覆没。

洛其飞六神无主的叹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敌人似乎对我们的计划了如指掌,难道我们少帅军中藏有内奸,这是不可能的。”

徐子陵双目闪耀着智慧的神采,平静地说道:“是否有内奸,迟些去想,梁都还有多少可用之兵?”

洛其飞道:“足有五千人,且有二十八艘飞轮战船。”

徐子陵从容笑道:“那该足够啦!我们就对潜来的敌人水师迎头痛击,教他们知道少帅军可不是好欺负的。”

洛其飞等听得大感雀跃,轰然欢呼。

茫茫夜雨下,天地一片苍茫,兼之秋夜深寒,分外有肃杀之意。淮水在前方淌流,秋风阵阵吹至。寇仲和杨公卿牵马在密林边缘观察渡河之处,这段河道特别浅窄,岸旁均是密林区,既是渡河的最佳位置,也是敌人伏击他们的好地方。下游十里许处隐见锺离城微弱的灯火光,在雨粉中凝起一团光蒙。淮水不见任何舟船行走。寇仲右手轻抚立在右肩的无名,眉头深锁地瞧着对岸。

杨公卿讶道:“若少帅怀疑对岸有伏兵,何不派出无名往对岸探察?”

寇仲沉声道:“对岸纵或有探子,却肯定没有大批伏兵,现在我们是在风的下头,林内若藏有敌人,风会把他们的呼吸声和气息送入我的耳鼻内,这是突厥人借风探敌的秘术。”

杨公卿不解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何还不架桥渡河,做桥的树木已砍伐妥当,只要少帅一声令下,可在一个时辰内架起浮桥。”

寇仲问道:“我正因对岸没有敌踪,才心生怀疑,左孝友并非战场上的雏儿,怎会疏忽这渡河的好地方?等于任由我们长驱直入,偷袭锺离。若我猜得不错,对岸肯定有堡垒碉楼一类军事布置,只是最近方拆掉,好方便我们渡河攻打锺离,那时他们假若毁掉浮桥,我们将永无机会返回淮水北岸。”

杨公卿剧震道:“少帅是说锺离的守军正布下陷阱,诱我们去上当?”

寇仲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锺离城不但有左孝友,还有李子通,锺离水师的倾巢而来可能是骗人的幌子。”

杨公卿难以置信地说道:“李子通有这么高明吗?不如由我派人到对岸探查,看看是否有碉楼或堡垒的遗痕如何?”

寇仲摇头道:“敌人必做好掩饰的工夫,例如铺上野草,派人去查察费时失事,我深信自己没有猜错,我们现在须立即退返梁都,迟恐不及。”

杨公卿苦恼道:“敌人怎晓得我们会来偷袭呢?除非少帅军中潜有敌人内鬼。”

寇仲叹道:“不是内鬼而是外鬼,我真希望自己猜错,此事可立即揭穿。我们是师劳力竭,敌人则养精蓄锐,所以纵使我们知机撤走,敌人必全力来追,那将可证明我没有猜错。”

杨公卿愕然道:“外鬼?”

寇仲神色一黯,颓然道:“还记得来前我向你说过心中感到不妥当吗?问题出在我的好友桂锡良和幸容身上,他们甫离梁都,锺离的水师立即倾巢而来,时间巧合得教人怀疑。兼且李子通在江都的大军全无动静,显是晓得我没有到东海去。唉!我很悔恨没听行之的劝告,在利害关头前,父亲可出卖儿子,何况只是儿时的朋友。”

杨公卿沉声道:“好!我们立即走。”

寇仲摇头道:“我们疲乏的马儿若立即赶路,不到百里至少会倒下一半,幸好来追的是李子通而非李世民。哼!!我就教李子通看看我寇仲的手段,先派出二百人筑桥,并叫他们放慢手脚。”

杨公卿一呆道:“筑桥?”

寇仲道:“这是唯一缓敌之计,若能争取两个时辰,我可教李子通惨败一场,而我们则可全体活着回梁都去。”

明月洒照下,徐子陵与虚行之、洛其飞、焦宏进、卜天志、陈老谋和白文原来到运河下游离梁都逾三十里的水峡上,两边崖壁高起,运河收窄,水势湍急。

七人甩蹬下马,移至崖沿俯瞰形势,虚行之道:“若要伏击敌人水师,这是最佳地点,只需在两岸布置投石机,整段河道将处于檑石羽箭的威胁下,美中不足处是水峡长不过百丈,敌人舰队转瞬即过,兼之投石机再装石块需时,故只能对最先入峡的十多艘船做成较严重的损伤。”

徐子陵摇头道:“应只是对五至六艘船伤害较重,我见过他们行舟的状况,船与船间保持二十至三十丈的距离,若前方出事,后面的船有充足时间泊岸登陆反击我们。”

焦宏进道:“那我们可于入峡前的下游两岸埋伏箭手,待敌舰泊岸反攻时以火箭招呼他们,不过由于敌人兵力在我们数倍以上,我们须冒很大的风险。”

徐子陵沉吟道:“宏进的提议不失为可行之计,风险大小要看如何配合。”转向卜天志道:“若先以投石机打乱敌人舰队阵脚,再以灵活的飞轮船顺流而下,凭船上装置的弩箭机对敌舰逐一猛攻,是否可行?”

陈老谋怪笑道:“好计!由鲁大师设计,经我陈老谋改良的弩箭机,每次可连续发射十二支特制强弩,力能透穿船体,倘若把箭身扎以油布,发射前点燃,便成火箭,对敌人威胁更大。尤其飞轮船头尾均装嵌钢板,不怕碰撞,加上敌人从没想过世上有这么高机动性的快速船只,必被杀个措手不及。”

卜天志道:“若在晚上,飞轮船可发挥更大的威力。”

徐子陵道:“敌舰回航,可在明天正午前返抵锺离,给他们两个时辰装载辎重兵员,应可在黄昏时启程北来,那么到达这段水峡的时间该在后天深夜时分,我们应有足够时间布置准备。”

卜天志叹道:“幸好子陵及时赶来,识破敌人阴谋,否则……唉!”

徐子陵见人人脸色阴沉,愁眉不展,晓得他们仍难解对寇仲的担心,笑道:“寇仲若是这么容易被计算的人,早命丧多时,放心吧!我敢保证他会和杨公卿及众兄弟无恙归来。时间无多,我们立即回梁都准备一切。”

寇仲和麻常立在淮水北岸,瞧着仍差一小截便可接通对岸的临时浮桥,此桥主要是靠木材本身的浮力,再以木桩长索固定位置,由于筑桥是虚应故事,并不实用,实是诓敌之计。事实上杨公卿和他的兄弟早悄悄撤往离淮水十里外一处山头,为安然撤走做准备工夫。寇仲的五百飞云骑则在林内设置陷阱,例如绊马索、以削尖的木桩布设在陷阱之内。寇仲仰首观天,漫天细雨下,以他超凡的目力,仅能辨出变成一个模糊黑点的无名。他打从心底感激突利赠他此头如有人性的灵鹰,在战场上对他的助力,不下于千军万马。

麻常问道:“它在哪里?”

寇仲指往东面锺离方的天空,说道:“它在锺离上方,且已有所发现;敌人正兵分两路,沿南北岸朝我们缓缓接近。现在离天亮尚有多久?”

麻常道:“该是一个时辰的光景,敌人等得不耐烦啦?”

寇仲微笑道:“不是不耐烦,而是发觉有异。我们用足三个时辰仍建不成一道浮桥,对方不起疑才奇怪。大白天去偷袭锺离是个笑话,筑起浮桥留待明晚才用更是荒天下之大谬。是时候哩!把筑桥的兄弟唤回来。”

麻常发出命令,筑桥的众兄弟忙抢回北岸,脱下水靠,换上干衣,登马离开。同一时间,两岸远方杀声四起,燃起千百火把,大批人马沿淮水南北岸杀至。对岸的敌人无法渡河,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北岸追来的敌人兵力在二万人间,如正面交锋,寇仲他们必无幸免。寇仲向麻常打个眼色,麻常入林去了。

寇仲好整以暇的取出刺日弓,左手探入箭囊,熟练地取出四箭,凝望不断接近的敌人。战争就是如此,你要杀的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以后更不会认识对方,亦不想知道关于对方的任何事。敌人逼至千步之内,旗帜飘扬、军容甚盛,火把光照亮淮水两岸,敌人的骑兵人人弯弓搭箭,只待寇仲进入射程,对方会毫不犹豫射出弦上劲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嗖!嗖!嗖!嗖!”四枝劲箭从寇仲手上连珠发射,射的不是敌人的要害,不是胯下坐骑,而是对方先头部队手持的旌旗。旗杆断折,旌旗被风吹得往后倒卷,照头盖面的罩往后来的骑士,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寇仲哈哈一笑,往后飞退,千里梦从林内奔出,寇仲流水行云的飞登马背,往林内逃去。敌军潮水般拥进林内,蓄势以待的飞云骑五百战士,在麻常一声令下,箭如雨发地向被火炬照得目标明显的敌人射去。惨叫声和马嘶声震林响起,没被箭伤的逃不过被马索绊跌或踏进遍插尖木的陷阱中的命运,一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侥幸未受伤或落马者纷纷后退。

寇仲沿安全路线回到己方林内阵地,大喝道:“不宜恋战!兄弟们随我来。”麻常等连忙上马,五百人随他从密林另一边逃往长草平原。喊杀声起,另一队过万人的轻骑兵,从右后方密林疾驰而出,全速追来,摆明绝不肯放过他们。寇仲暗抹一把冷汗,心忖这回若非早一步发觉对方阴谋,纵想逃生亦有心无力。敌人深悉这一带的山川环境,他们却是初来甫到,所以敌人追他们容易,他们想逃走则难比登天。

麻常赶到他旁,叹道:“少帅猜得不错,来的果然是李子通,我看到他的旗帜。”

寇仲回头一瞥,果如麻常所言,心中不由得暗赞麻常的临危不乱,反而自己没他般处处着意留神,喝道:“你带头!我押后!”

他们的战马虽休息足三个时辰,但仍未能完全从疲累中复原过来,若在抵达杨公卿埋伏处前被敌人追上将大大不妙,所以他必须押后以保己军安全。在麻常领头下,五百飞云骑一片云般在漫空雨雾的草原掠过,进入丘陵起伏的树林区。后方敌人愈追愈近,蹄声轰得大地似若不住摇晃。

寇仲落在最后,一声长啸,刺日弓在他手上张开,取箭弯弓,四枝劲箭在弦声急响中射出,无一虚发,四匹马立时应箭倒地,翻滚地上,令后方追来的骑士纷纷碰撞失蹄,造成极大的混乱。敌队号角声起,敌阵立变,往两旁散开,像两个巨钳般追杀而来。寇仲故意落后,却始终与敌骑保持八百步的距离,刚在敌方弓矢射程外,变成只有他射人,却不虞敌人还击。敌骑不断倒下,当寇仲发觉左右四个箭囊空空如也,这才施展人马如一之术,追上己方队伍,往一座小山冲去。战鼓声响,杨公卿和伏兵立时现身山头,劲箭雨点般向冲上山坡的敌骑洒下去。敌人哪想得到会遇上伏兵,顿时给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退下山坡。寇仲正犹豫是否该乘势反击,见远方尘头大起,知有敌军来援,忙下令撤走。

在夕阳西下的美景中,水峡一带却是战云密布,杀气腾空。从梁都运来本作守城用的三百座投石机,分布于高崖两岸,由一千五百名战士负责操作。卜天志指挥的二十八艘飞轮船,每船五十名战士,部署在水峡上游出口外,随时可突袭水峡内的敌舰。余下的二千战士,埋伏在水峡下游的东西两岸,可对任何想登岸强攻的敌人施以痛击。逢此秋高气爽的干燥时节,对付的又是以木材制造的船舰,故以火攻为主。

徐子陵、焦宏进、白文原、陈老谋、虚行之和卜天志在崖顶研究战略的当儿,洛其飞策骑来报道:“刚接到消息,敌方水师船一百二十艘,昨天黄昏经过运河和淮水交汇处驶进运河,该可在午夜时分抵达此处。”

虚行之大喜道:“谢天谢地,少帅果然吉人天相,无恙归来。”

陈老谋讶道:“这消息归这消息,说的是李子通全力来攻梁都,与少帅有什么关系?”

虚行之欣然道:“李子通来得这么急,是因少帅成功撤退北返,所以要赶在少帅前头先一步攻打梁都,断少帅后路。行之是据此作出判断。”

虚行之言之成理,众人均感士气大振,战意更盛。

卜天志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帅的引蛇出洞,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达到,事前任谁都未曾想过。”

陈老谋恃老卖老地说道:“少帅低估李子通,想不到李子通仍有两道板斧。幸好子陵及时赶来,否则待到兵临城下,恐怕我们仍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白文原沉声道:“少帅的计划本该是天衣无缝,这回出篓子,该是另有原因。”

虚行之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徐子陵瞧在眼内,待众人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做准备工夫,着虚行之到一旁说话问个清楚。

虚行之把桂锡良和幸容两次来见寇仲的经过就所知尽告徐子陵后,叹道:“我们了解少帅的为人,对朋友推心置腹,不过利害关系下,确不可没有防人之心。”

徐子陵道:“锡良和幸容亦是我的儿时好友,照理他们不会是出卖朋友的无耻之徒,且若他们真的为李子通办事,第一次来见少帅不该拒绝帮忙。事实上他们第二趟来见少帅前,李子通在锺离的水师早准备妥当,那些装在船上的假人至少要费两三天的工夫,李子通显然早看穿我们引蛇出洞之计。”

虚行之皱眉道:“少帅的计划全无破绽,且合情合理,除非是深悉少帅性格的人,否则怎么猜得到移师东海不是要从海路逃亡,而是诱敌之计。”

徐子陵知他仍在怀疑桂、幸两人,只是碍着自己情面,拐个弯把意见说出来,暗指桂、幸正是深悉寇仲性格的人。从容笑道:“还有一个像锡良和幸容般了解少帅的人,我们还多次差点栽在他手上。这个人就是巴陵帮的香玉山,萧铣一向和李子通有交往,为李子通暗中筹谋的极可能是他。香玉山武功平平,可是诡计多端,我们必须小心应付。”

虚行之叹道:“难怪天下传言少帅和陵爷两人联手,不论在武林或战场上,天下均难有能匹敌之人。听得陵爷这番心平气和,说理精微的分析,行之佩服得五体投地。”

徐子陵目光投往运河南端尽处,天上的明月又大又圆,本是赏月的好辰光,他却要在这里恭候敌人的来临。石青璇是否已到达她的新居,是否会在此时此刻仰首观月?是否会像他般魂牵梦萦,仍想到他徐子陵?一阵长风吹来,徐子陵衣袂飘飞,猎猎作响。虚行之见他默思不语,悄悄告退,剩下他独立崖缘,俯视长流不休的运河水。

天上忽然传来振翼之声,两岸崖上的少帅军无不举头张望。寇仲的爱鹰无名,赫然现身空际,盘旋飞转。众人爆起震天彩声,皆晓得寇仲回来了。

原来寇仲与杨公卿奔逃半日后,终支持不住,在地势险要处稍作休息。岂知没半个敌人追来,寇仲心知不妙,猜到李子通趁此良机,要从水道抢在他前头攻打梁都,与杨公卿和麻常商议后,留下千里梦,孤身带无名上路,逢山过山,逢岭过岭的沿运河赶回来,无名不时飞上天空为他观察前路,终碰上徐子陵等人。

双方见面,知晓彼此的情况,当然非常欢喜,到弄清楚敌人快要来袭后,寇仲忙遣人往迎杨公卿,通知他不用急于赶回来,须以军队的安全为首要之务。再作一番调兵遣将后,寇仲精疲力竭的挽着徐子陵到水峡下游一处石头坐下,说道:“兄弟!我真的很感激你,否则我这仗会败得很惨,不但梁都难保,我的少师军亦要冰消瓦解。桂锡良和幸容这两个小子真不是人,我这么信任他们,却把我出卖。”

徐子陵道:“你极有可能错怪他们,从儿时建立起来的交情是最真诚的,他们绝不是这种无耻之徒。”接着把自己的分析说出来。

寇仲整个人轻松起来,笑道:“幸好有你在我身旁释疑解困,两个小子若真出卖我,对我的伤害会很大。今晚的战事就由你老哥负责指挥,我现在累得只想躺下来睡一觉。哼!最好香玉山那小子和李子通一起坐船来,既可证实不是锡良和小容出卖我们,更可让我们顺手把他宰掉。”

徐子陵道:“这仗我们胜算甚高,因李子通并不晓得有杨公卿这支军队正在附近,还以为你空城而出,所以只会顾着全速北来,疏于防范。你有什么打算?”

寇仲微笑道:“那要看我们能对李子通的水师船队做成多大打击,飞轮船的速度和灵活性远胜李子通任何一艘水师船,又是顺流而下,攻其不备,说不定可令他百多艘船全军覆没。那时我们可乘势南下,先截断锺离所有水路交通,孤立锺离,那时锺离的守将怎会不投降?锺离既失,高邮将是我囊中之物,李子通除躲在江都城内发抖,还可以做什么呢?”

徐子陵仰望天上明月,说道:“全军的指挥权可交给虚行之,我和你登上其中一艘飞轮船,你的射日弓加上我的柘木弓,肯定敌人吃不消。”

寇仲讶道:“行之?他并没有指挥军事行动的经验。”

徐子陵指指脑袋道:“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脑筋,只要让有经验者如白文原在旁配合,我保证他有诸葛武侯重生般的本领。除宣永外,他是你少帅军中最出色的人才。让他打一场胜券在握的仗,对他的威望和信心均有无法估计的好处。而你更需一个像他般才智不在你我之下的人,在你出征时为你主持大局。”见他仍有犹豫之色,提醒道:“别忘记我们是亲上战场,若他出篓子,我们仍可临时补救。对吗?”

寇仲终于同意,说道:“你的提议总不会错到哪里。时间无多,烦陵少把有关人等召来,落实行之指挥的权责。”

二十八艘长五丈、阔两丈的飞轮船,在水峡上游隐蔽处蓄势以待,船上的帆均清拆下来,弃而不用,纯以脚力踏轮催舟,最妙是在船尾的大圆轮由六十多片活板装在固定的木轮上,与舵相连,所以只要调校活板打水的角度和方向,飞轮船可如游鱼般在水面如飞滑翔。船首的弩箭机是飞轮船最凌厉的重武器,每座机可连续发射十二枝特制重弩箭,远达八百步,扎上点燃的火油布,成为水战中威胁最大的火箭。飞轮船两侧各有防箭的钢板,从两旁斜伸上来到中间接合,形如人字形的屋顶,开有垛孔,作透气和射箭之用,操舟的战士和舵手都躲在其中。船头另装上尖利的钢锥,这原是一般战船的装设,但因飞轮船的机动性,其撞击生出的破坏力当然非一般笨重的战船能及。

寇仲、徐子陵和卜天志立在其中一艘被临时命名为“少帅号”的飞轮船船首处,由徐子陵负责操控弩箭机,寇仲手提刺日弓,至于火箭则由四个身手特别灵活的少帅军负起供应之责。操舟的是经验丰富的陈老谋,卜天志负责指挥全局的进退,他会以旗号传达寇仲的命令。运河弥漫一片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无名在水峡高空盘旋,忽然俯冲而下,旋飞一匝,往寇仲俯冲过来,寇仲举起右手,任无名抓个结实。

寇仲笑道:“乖宝贝,是否敌人来了?”

无名双目如炬的凝视水峡方向,振展双翼,神态威武至极。

寇仲哈哈笑道:“回到天空玩儿吧!”

无名像懂人言的拍翼高飞,转眼变成明月下的一个小黑点。

徐子陵大讶道:“它不是只听得懂突厥话吗?”

寇仲耸肩道:“鬼也不知它怎么弄懂的,可能是它整天听我跟人说汉语,日子有功,终被汉化。”

卜天志苦笑道:“我现在紧张得手心冒汗,你们竟仍有心情谈笑,可否传我这种谈笑用兵的本领?”

寇仲欣然道:“多打两场仗,志叔当可像我们般不把战争当作一回事,这是个习惯与否的问题。咦!行之竟要我们后撤两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微笑道:“现在指挥的是行之而非你寇仲,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快照办!”

众人往崖上瞧去,明月洒照下,高崖上的传讯兵正向他们打出后撤两里的旗号。寇仲向卜天志点头,轮到卜天志打旗示意,二十八艘船飞轮急转,水声“霍霍”作响下,就那么逆流往北退开去,省回掉头的工夫。两艘敌舰,从水峡一先一后驶出来。众人瞧得恍然而悟,两舰相距达二十丈,若其他敌舰均以此距离入峡,那任何一刻水峡内的敌舰将不超过四艘,纵使以投石机把峡内敌船全部摧毁,亦不过四艘之数,对敌人水师损害极微。如依原定计划,敌舰入峡立施突袭,敌方庞大的船队可在峡外登陆反击,以敌人的兵力,他们定要吃不完兜着走。虚行之是当机立断,临时改变战略,待敌舰半数过峡,才以投石猛袭,把敌人水师切成首尾不能相顾的两截,再以飞轮船作主力,顺流杀去,以最新颖的船种,新颖的战术,速战速决的攻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卜天志点头道:“虚先生果然在军事谋略上有独到之处,不负少帅所托。”

一艘接一艘的敌船从水峡陆续驶出,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布满眼前的河段,延绵不绝,令人望而生畏。近四十艘敌舰驶出水峡,帆桅重重,甲板上人影幢幢,显因逐渐接近梁都,处于严密戒备的状态下。高崖上战鼓声起,投石机响个不绝。

寇仲大喝道:“兄弟们!杀啊!”

在钢板舱内的三十名战士六十条腿儿同时踩动,飞轮急转,在陈老谋掌舵下,少帅船先从河弯拐出,迎向驶至三十丈近处敌方第一艘战舰。火把燃起,点燃火箭。寇仲吐气扬声,拉开两方水师战幔的第一枝火箭从刺日弓激射而去,在运河上空画出一道诡艳的火红轨迹,命中敌舰满张的风帆上,烈燄熊熊而起。徐子陵随即发动弩箭机,十二支火箭一支接一支劲射而去,破入船体,刺穿船舱,又或射中对方桅帆,无一虚发。敌人箭手此时惊觉还击,但在卜天志指挥下,前面的飞轮船灵活的闪往靠岸处,轮到后方的飞轮船招呼早受创不轻的敌舰。

当少帅号绕过敌方的第一艘船,该船已陷进烈燄和狂冒而起的浓烟内,敌人纷纷跳进运河逃命。敌舰立时阵脚大乱,黑烟弥漫运河,视野不清下根本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此时少帅号上的弩箭机重新装满弩箭,从近岸处的外档处绕回来,拦腰往排在前头第三艘的敌舰冲杀过去。第二艘则由其他友船服侍,一击成功下,众飞轮船的少帅军人人士气大振,战意如虹,信心十足。目标敌舰上的敌人注意力全集中向前方,加上少帅号飞轮船没有半点灯火,行动迅捷,到他们惊觉少帅号的接近,已错恨难返。火箭连珠射去,风帆和甲板同时起火。“轰!”接着是船体断裂的可怕摩擦声,木屑横飞,少帅号锋利坚硬的钢船首硬生生凭冲力在敌舰右舷船身破开一个大洞,又迅速后退。

寇仲挥弓击飞射来的三枝劲箭,大喝道:“一半船随我来,其他留在这里打个痛快。”

卜天志连忙下令。少帅号领着十三艘飞轮船,顺流开向水峡,沿途遇上敌舰,骤攻即离,不敢停留,要在敌人于水峡另一边的船舰登岸前,向他们展开致命性的攻击。黑烟漫空,敌人水师阵脚大乱,部分掉头逃走,更有部分在慌乱下撞往岸旁石礁,声势浩大的船队,只余任由宰割的份儿。少帅号领着十三艘飞轮船,进入水峡。峡内六艘敌舰不是正着火焚烧,就是船破倾沉,运河上满是泅往两岸逃生的敌人,喊叫震天。

寇仲大喝道:“江都是否我们的,就看此战!”船上战士齐声应喏,士气昂扬激烈。

少帅号一马当先冲出峡口,寇仲环目一扫,已知胜券在握,由焦宏进和洛其飞指挥的两支少帅军,分从两岸以火箭向敌人被断成两截的后截水师狂攻猛打,着火焚烧的敌舰达十多艘之众,其他敌舰在不明岸上虚实下纷纷掉头逃走,运河终及不上长江、黄河那种大河道,互相碰撞有之,搁滩触石有之,乱成一团,浓黑的烟遮天蔽月,敌我难分。寇仲一声令下,弩箭以铺河盖天之势,往敌舰射去。

梁都水峡之战,少帅军大获全胜,毁敌舰八十余艘,能逃返锺离的敌舰不到三十。少帅军方面阵亡者十五人,伤者不到半百,三艘飞轮船毁破沉没,却杀敌近二千,俘敌兵将五千余人,短期内李子通不但休想北侵,能否保着江都亦成问题。众人没有处理降兵的经验,对着俘获的五千多敌人,大感头痛。

寇仲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古时白起长平之战后会把四十万降兵坑杀,因为那是最干净利落,否则要把他们逐一斩首恐怕没有人受得了,以后休想安眠,如今怎么办才好?即使喂饱他们已非容易。”

徐子陵道:“既不能杀人,只好把他们释放,不过流窜的败军会对沿途的平民造成很大的灾害,我们须从长计议。”

此时虚行之和五名少帅军押着一名敌将朝他们走来,两人定睛一看,赫然是李子通座下首席大将左孝友。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是左大将军!”

左孝友双手被反缚身后,仍是一脸不屈神色,冷哼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任随尊意,却不可侮辱我。”

虚行之微笑道:“行之把敌俘分隔盘问,才查得有左将军大驾在其中。”

寇仲暗赞虚行之细心,向左孝友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立即给我解绑!”

众兵依令为左孝友松缚。

寇仲向徐子陵打个眼色,挽着左孝友移往一旁说话,说道:“现在我们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和我们两个知……”

左孝友冷然截断他道:“若寇仲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就大错特错。”

寇仲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将军不但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且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坦白说,少时我还非常仰慕你,现在更不是劝你投降,而是和你有商有量说几句话,只要大家开诚布公,我可以立即放大将军走,还任由大将军把手下带回锺离去。”

左孝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寇仲拍胸道:“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大将军该知此一事实。”

左孝友沉吟片晌,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叹道:“少帅是否用计陷害我。”

寇仲微笑道:“大将军是怕李子通误以为大将军向我投诚?”

左孝友道:“换作少帅是李子通,被俘的将兵全体无恙归来,你会怎么想?”

寇仲为难道:“那由大将军来教我该怎么办?”

左孝友凝望他片晌,似在猜度他的诚意,没有说话。

寇仲道:“坦白说,经此一役,李子通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海南岛现已落入宋阀之手,比起宋缺,李子通、沈法兴、辅公祏之辈只是跳梁小丑。大将军无意降我,非是因李子通,而是看好李世民,对吗?不过李世民仍未是真命天子,那人或叫李建成,当李世民打下江山,将是鸟尽弓藏之日。没有李世民的唐室,能是突厥人的对手吗?我寇仲非是好斗,只是不愿大好河山被突厥铁骑摧残蹂躏而已!”

左孝友苦笑道:“谁说我不愿降你。可是此来的将士大多是追随我左孝友多年的兄弟,我们的家小全在锺离,故不能不为他们设想。唉!李子通根本难成大器,少帅该比我更清楚。”

寇仲大喜道:“若大将军果有此意,一切好办,信任我吧!我定能想出两全其美之法,既可攻下锺离,更可保着大将军和手下兄弟的家人。”

左孝友道:“到今时今日,天下恐怕再没有敢小觑少帅的人,就以今战而论,少帅用兵之奇,李世民亦有所不及。”

寇仲心叫惭愧,这仗胜得极险极侥幸,成败只一线之隔,全赖徐子陵力挽狂澜,把劣无可劣的形势彻底扭转过来。干咳一声谦虚地说道:“这回只是有点运道。”

左孝友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能“胜而不骄”,非常难得,欣然道:“刚才少帅似乎有事垂询,不知是何事?”

寇仲点头道:“我想问这回你们来攻梁都,是否有香玉山那小子在背后献计?”

左孝友愕然道:“少帅怎么连这么秘密的事亦能一语中的?”

寇仲放下心头重担,因终可证实没被好朋友出卖,探手搂着左孝友肩头,朝另一边与虚行之说话的徐子陵走去,说道:“兵贵神速,左大将军根本没有被我们俘虏,只是逃得狼狈点,踏破几双鞋子才成功领五千手下逃回锺离去,对吗?”

左孝友听得心领神会,点头应是。

寇仲笑道:“李子通已给我杀寒了胆,只要我大军压境,肯定他会逃回江都去,一切问题不是迎刃而解吗?从今天开始,大家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寇仲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两人对视而笑。

左孝友领手下返锺离,李子通虽没起疑,却因水师差点全军覆没,损折严重而痛责左孝友,把他从大将军贬为将军,令左孝友满肚冤屈,更心向寇仲。

十天后寇仲兵分两路,分由东海和梁都发兵。东海大军一万人,乘四十艘战船由海路直扑江都,领军者宣永、陈长林、高占道、牛奉义、查杰等众。另一军分从运河水陆两路南下,兵力八千人,包括令李子通丧胆的飞轮船。李子通闻信后骇然大震,率手下二万军兵慌忙离开锺离,回守江都。锺离仍旧由左孝友镇守,高邮则由另一大将秦超文主持。余下的六十艘水师船全集中往江都,以应付东海来的少帅军。此时锺离和高邮的兵力仍不可轻侮,各在一万许人间,互相呼应下力足抵挡阻止寇仲南下夹击江都。在战略上,李子通并没有犯错,只要他能击垮东海来的少帅军水师远征部队,可回师北上迎战寇仲和徐子陵。哪想得到左孝友开城迎寇仲,吓得高邮的秦超文闭城不敢出战,任得寇仲、徐子陵、卜天志和陈老谋率领的二十四艘飞轮船长驱直下,入淮水经里运河偷往江都,与由东海攻来少帅水师夹击江都水师,在长江水口大败李子通,把他仅余的水师彻底摧毁。

把守江都和对江延陵的吴兵总兵力逾四万人,实力仍在寇仲之上,寇仲并不贪功,与宣永大军会合后由里运河北趋高邮,对江都过门而不攻。秦超文知大势已去,又因心仪寇仲为人,更慑于其威势和兵法,献城投降。至此锺离、高邮两座江都以北的吴军重镇,与附近十多座县城尽入寇仲之手。少帅军兵力增至五万人,声威更振。寇仲采纳虚行之提议,把秦超文和其手下的一半军力,以及家小同时迁往东海郡诸城,改由宣永偕五千少帅军镇守高邮,由卜天志的飞轮船配合,把运河、淮水两大主水道置于控制下。

少帅军八镇大将的两个空缺,由杨公卿和左孝友填补,然后再增秦超文和洛其飞两镇,合共十大镇将。依次排列以杨公卿居首,接着是宣永、卜天志、高占道、陈长林、白文原、焦宏进、左孝友、秦超文和洛其飞。牛奉义和查杰因表现出色,前者被擢升为六部督监的兵部督监,查杰则被委为刑部督监,分担本由虚行之兼任的职位。虚行之除负责吏部和刑部两部外,还升任为少帅军的首席军师,可领兵出征。因他在水峡之战表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众人对此安排均心悦诚服。任媚媚和陈老谋仍分主户、工两部。少帅军的组织愈趋严密,下面将士各有升迁,大振早已昂扬的士气。寇仲又纳虚行之论功行赏之议,由于国库充足,由上至下均有犒赏。

安排一切后,寇仲率师返回梁都,虎牢失陷的消息于此时传来,因心虚胆怯的王玄应不战而退,把虎牢拱手让与李世勣,逃返洛阳。寇仲心知肚明,一旦洛阳失陷,李世民大军东来,表面声势大盛的少帅军在李世民超卓的战略、如云的猛将和精锐的唐军兵分数路的攻打下,只有挨揍的份儿,绝撑不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刻。唯一的解救之道是先一步攻取江都,必要时往南撤退,只要能稳守锺离和高邮两镇,可保江都无虞。遂一边着宣永和左孝友加强高邮和锺离城防,于河道险要处筑堡寨,又投入人力资源建造船舰,增加飞轮船的数目,提升水师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则紧锣密鼓的准备大举进军江都。军威今时不同往日,桂锡良和幸容终说服竹花帮其他领袖,全力匡助少帅军,使洛其飞的情报网广被长江东段和江南各地。

这天寇仲、徐子陵与虚行之、洛其飞、高占道、陈老谋、任媚媚、白文原、焦宏进在梁都少帅府的议事室研究攻打江都的行动。反复研究下,没人能有十足的把握。

洛其飞道:“李子通的吴军水师名存实亡,现只剩下十多艘临时向民间强征回来改装的商船,凭我们的飞轮船,可轻易封锁大江,使江都、延陵两城难以呼应,只要攻下延陵,封锁水路,江都将孤立无援,任由宰割。”

杨公卿叹道:“若没有李世民这后顾之忧,江都早晚要向我们投降,可是李子通既晓得李世民大军终有一天南攻我们少帅军,必坚守江都不出,以江都城的城坚墙厚,粮食充足,挨上一年半载绝非问题,而城内将士因有李世民这个希望,必会兵将齐心,不易动摇。”

高占道同意道:“若李子通放弃延陵,把军力粮草全集中往江都,我们的处境更是不堪。我们当然不能倾巢攻打江都,但即使我们尽起全军,兵力不过五万人间,力不足克江都城内的四万吴军。”

寇仲想起黎阳的攻防战,当时窦建德准备充足,战略高明,兵力是守城军数倍之上,仍是折损严重。他能抽掉三万人进攻江都已是非常吃力,去攻打比黎阳坚固百倍的江都,城内守军更多出攻城军达万人,无疑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最大问题是少帅军不可能承受大量兵员的折损,否则将更没对抗李世民的能力。用兵江都必须有十足把握,不容有失。

此时飞云亲卫来报,洛阳王玄恕求见。寇仲大感错愕下,与杨公卿和徐子陵往外堂见王世充次子王玄恕。

王玄恕仆仆风尘,一脸疲惫神色,无复昔日丰神俊朗的神态,见到寇仲三人如见亲人,双目涌出热泪,竟朝寇仲下跪悲切呼道:“少帅救我爹!”

寇仲一把扶着,先安顿他坐好,待他心情平复后,再问其详。

王玄恕道:“虎牢失陷,王兄退返洛阳,李世民移师东都禁苑内的青城宫,截断谷水和洛水交汇处的水道,兵逼洛阳。父皇晓得形势危急,冒险出击,以二万军临谷水以抗唐军。李世民令手下大将屈突通率五千兵渡河进攻,敌我两方争持不下时,李世民再率大军来援,李世民且亲领天策府多员猛将及数十亲卫精骑纵横冲杀,直出我阵背后,所向披靡,杀伤甚重。敌我两军合而复散,散而复合,反复交锋,大战三个时辰,我军终不敌退却,被李世民乘势纵兵追杀,直抵都城之下,俘斩我军七千多人,把都城围困。现在李世民正四面围攻,昼夜不息的攻打我们的都城。”

只看王玄恕的神态表现,可以想象当时厮杀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战况。

王玄恕惨然道:“父皇对不听少帅忠言悔恨不已,常说如不从慈涧退兵,又或肯让杨大将军和少帅死守虎牢,局面当不会如眼前般的急转直下,只要能守至严冬,唐军粮草不继,洛阳之围自解。”

寇仲和杨公卿听得你眼望我眼,徐子陵默然不语。

杨公卿道:“这回玄恕公子来见我们,是公子的意思还是你父皇的意思?”

王玄恕羞惭地说道:“是父皇的意思,而我们都非常赞成,希望少帅不记旧恨,助我们守住洛阳。”

寇仲道:“城中粮食状况如何?”

王玄恕道:“由于对外所有粮道均被截断,粮食和日用品均告短缺,服饰珍玩、金银财宝变得贱如草芥,一匹绢仅能换三升粟,十疋布才值一升盐,仓中存粮只可节衣缩食的勉强支持一个月,情况非常危急。”

三人恍然,原来洛阳到了这种水尽山穷的地步,难怪王世充不顾颜面的派王玄恕来向寇仲求援。

王玄恕凄然道:“老百姓现在吃的是草根树叶,甚至有人用泥浆和着米屑作饼充饥,食后皆病,身肿脚胀,每天我们都要派人上街收拾死尸焚化,防止发生瘟疫。”顿了顿续道:“若少帅和杨大将军肯返洛阳相助我们,父皇答应将指挥权交出,让少帅指挥全军。”

寇仲暗忖这该是王世充最大的让步,点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作考虑,玄恕你先到宾馆休息,明早我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覆。”

王玄恕由亲兵引路离开后,寇仲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两位怎么看?”

徐子陵苦笑道:“你根本没有选择,王世充顶多只能挨到九月上旬,而我们绝无可能在这么短时间下攻取江都。”

杨公卿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设法运送一批粮食和日用品到洛阳予王世充,让郑军多撑上一段时间。”

寇仲摇头道:“洛阳最大的问题除粮食短缺外,更有士气斗志消沉的致命弱点,若我们想洛阳挨过冬天,唯一的办法是替他守城。另一方面则请窦建德捐弃前嫌,派大军来援,只要窦军能渡河收复虎牢,那时头痛的将是李世民而非我们。”

杨公卿同意道:“这或者是唯一击败李世民的机会。”

要知李世民乃纵横天下的无敌统帅,唐军则是训练最优良,装备最完善,身经百战的雄师,如非在非常特别的形势下,谁与他们硬撼亦没有信心言胜。可是现在李世民正全力攻打洛阳,不但折损甚重,且无暇分身,若寇仲能稳守洛阳,窦建德大军又渡河东来,李世民将腹背受敌,如不退兵,极有可能输掉这场仗。所以杨公卿有这看法。

寇仲点头道:“王世充这回派玄恕来求我出手援救洛阳,表面看来我是他们的救星,事实上洛阳亦是我的唯一救星,那我们就这样决定吧。”

徐子陵道:“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不能轻举妄动,若让李世民收到风声,派出大军截击我们的运粮队伍,我们会吃不完兜着走。”

杨公卿信心十足地说道:“往洛阳的路老夫最熟悉,只要昼伏夜行,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洛阳,我们若兵力充足,突破唐军的包围该没有问题。洛阳可非我们的梁都,要围个水泄不通即使关中军倾巢而来,恐怕仍办不到。”

寇仲沉吟道:“陵少谨慎用兵的提议非常有用。我们来个声东击西的策略,诈作大举进攻江都,事实上目标只是江都隔江的延陵,由陵少负责指挥全军,而我则和杨公、麻常和杨公的五千手下偷把粮食运往洛阳,再留下为王世充守稳洛阳,然后设法说动窦建德来援。陵少只须虚张声势,说不定李子通会拱手把延陵送给我们。我们少帅军一天屯驻延陵,李子通就一天不敢离城半步。”

徐子陵苦笑无语,寇仲不邀他往洛阳,并非须他统领佯攻江都的少帅军,而是知他不愿与李世民正面交锋的心意。

杨公卿兴奋道:“这是我们少帅军争霸天下的一个良好转机,我立刻去准备一切。”说罢离开。

剩下寇仲和徐子陵两人,好半晌仍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触。

寇仲终打破沉默,颓然道:“兄弟!我们又要分开了!”

徐子陵一阵感慨,寇仲这句简单的话,内中实包含深刻的意义。在李世民如此庞大的攻势下,寇仲能否稳守落阳,尚在未知之数,所以这句话可以是生死的诀别。其次是窦建德肯否来援,又或能否分身,亦是无法预料。洛阳倘被攻陷,寇仲纵使能突围成功逃走,李世民必不肯放过追杀寇仲的机会。那时寇仲总不能舍弃手下将士独自逃亡,大有被李世民追上杀死的可能。最后是寇仲和李世民这对上天注定的宿敌,终到生死相拼的时刻,中间绝无转圜的余地。

寇仲沉声道:“若我不幸战死洛阳,请陵少为我解散少帅军,因为投降李世民最后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徐子陵叹道:“形势不是那么恶劣吧?杨公也说这或是唯一击败李世民的机会。”

寇仲摇头道:“我不知道,李小子是这世上唯一能令我失去信心的人。无论你想得多么周详,他一下子就可赢尽你手上所有筹码。唉!有一件事我尚未有机会告诉你,玉致到今时今日仍不肯原谅我。”

徐子陵愕然。

寇仲露出不愿提起的失落神情,说道:“若事情真的发展至那地步,陵少解散少帅军后,就道石青璇隐居处陪她终老,再不要过问人世间的任何事。什么石之轩、魔门两派六道、香玉山池生春,大明尊教段玉成,全不要理会。唉!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小陵仲,不过大小姐该会好好照顾他。一天有你徐子陵再,该没有人敢去伤害他。”

徐子陵叹道:“你怎么变得斗败公鸡似的?不要尽说丧气话好吗?”

寇仲干笑一声,旋即颓然道:“我音想到致致,忽然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徐子陵讶道:“看你的样子,你是真心爱上她,在乎她,所以她才能对你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和打击。”

寇仲苦笑道:“还用说吗?我这些日子来真有点后悔去争他奶奶的什么天下,为何不能在全无功利牵缠下把它追上手。每晚搂着她香喷喷的娇躯睡觉,哄哄她,也让她哄哄我,过她娘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生活。不像现在般被她怨恨一世,最惨的是在手上还要装出天下无敌的坚强模样。事实上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们绝挨不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连李子通和香玉山也斗不过。”

徐子陵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他只是一时的情绪发泄,并非失去斗志。苦笑道:“快召手下来开会吧,很快你会恢复过来的。”

寇仲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坦白说,我是给玄恕描述洛阳满街死尸的情况吓怕。唉!跋小子究竟到哪里去了?我需要一个像他般坚强的人在身旁一起死守洛阳。”

徐子陵让他探手搭着肩头,说道:“是否回会议室去?”

寇仲道:“到什么地方都好,唉!你不知致致向我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时我有多惨,到那一刻我才深切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是多么严重!更清楚纵能舌灿莲花亦不能改变她对我的想法。我感到无比的孤寂,那晚我彻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惭愧、自责与悔恨交缠就像石之轩的不死印般往我袭来,既躲不住更挡不过。你可否带我一个无人的地方,让我痛哭一场。”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少帅!对不起,时间无多,明天你要到洛阳去,现在该是你调兵遣将的时刻。”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