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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五一 不绾离别(三)

望阙台 谢一淮 3268 2024-01-21 11:06:25

出征西北的告身传到谢宅了,谢祥祯抱着告身看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把告身收了起来。院子里的花都谢尽了,谢祥祯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一堆绿叶。

谢忘琮站在门边,她知道官家的意思,无非是想榨尽谢家的最后一滴血。父亲年纪大了,体力战力都跟不上年轻人;弟弟身负重伤,提枪就喘,更不要说负重前行一千余里了。可虽如此,他们还是要前往西北。

夜里,她去偏院去看穆娘。自把穆娘接回来后,她一直都没有替穆娘找到好去处。马上她要出征,归期未定,又或说未有,到时候穆娘一个人在京城怎么办呢?谢忘琮找不着地方,后来还是王重九替她寻了一个好去处,要把穆娘送到王重九的家乡黄州。

“黄州无乱,民风淳朴,总比珗州好些。”王重九说。

谢忘琮以为甚妥,就派人去护送穆娘。

她把所有的事都托付给了家里一个会武的小厮,又买了一匹温顺的马,打算给穆娘带走。

三月二十七的清晨,谢忘琮送穆娘出城。一路经过通和门,再到珗州郊外的长亭。路很远,马蹄哒哒哒的不停在走,穆娘依旧穿着那件柳色的裙子,头戴一顶帷帽,与春色长柳完完全全融在了一起。

谢忘琮眷恋不舍地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怎么都移不开。

长亭已经到了,谢忘琮不能再走了。还是她自己要停下来:“就送到这儿吧。”

穆娘轻掀起帷帽上的白纱:“好。”

谢忘琮摸向自己的衣袋,抽出之前穆娘送给她的帕子。她为什么会收下这个帕子呢,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但她又不想太明白。眼下穆娘要走了,她也不能再占着这块帕子了。

“我不能白收了你一张帕子。”她说。

“我也没有白送给你。”穆娘把帕子摁回去,“娘子救了我一命,一块帕子就算得了什么呢?”她想了想,还是说,“难道我与娘子的情谊,都抵不上一块帕子。”

谢忘琮笑起来:“你就当我没说过。”

穆娘放心了,她舒了一口气:“我与娘子,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谢忘琮说:“若我以后去黄州,应当能再见。”

“娘子是有抱负的人,留在珗州,那是最好的了……到黄州来,我们都会伤感的。”

穆娘还不太会骑马,上马的时候还坐不稳。谢忘琮立即扶住她的手腕,二人相视,却又有很长、很长的难移。

“去了黄州,我们就很难再见了。”穆娘说,“不知能不能寄信给你?”

谢忘琮颔首:“当然可以,若是我不忙,一定会给你回信。”

“一言为定。”

差不多要走了,又有风吹飖起帷帽上的纱。透过那一层模糊的白纱,穆娘望见谢忘琮英气的脸。

和淡春风不解人意,无情烟柳难系行人。人生诸多离别,却不是三言两语能挽留得了的。

没走几步,穆娘忽然掉转马头,深情道:“娘子,其实……其实我有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像某个人吗?”

谢忘琮有话噎在嘴边,没敢说出口。

穆娘说:“如果是,也没关系。我承了那个人的恩,将来,也要报答那个人的情。”她低头,假装不在意地抚摸马的鬃毛,“我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不介意,我能……喊一喊你。”

“你知道我叫什么?”

“叙姐。”穆娘抬起头,微笑着看她,“我知道你叫叙姐。”

谢忘琮眼涩得要落泪:“她也会叫我叙姐。”

“叙姐,叙儿。”穆娘的声音逐渐温柔起来,“叙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是我最好的……”她摇头,“今一别,不知下回再这样叫你,是在何时了。”

“你走吧。”谢忘琮转过身,拭去眼下的泪水,“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娘子多保重。”穆娘朝她作揖行礼,便骑马远去。

驿外山长,雾漫如墨。谢忘琮一直背对着穆娘,直到马蹄声远了,她才回过身去。

她听见山间飘来歌声:南来飞雁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谢忘琮心里空落落的,当真是被什么挖了一块。她犹望天际,直到连歌声都听不见了,这才死了心。

穆娘到黄州一定能比现在活得好,只要她活得好,能不能再见,都不重要了。

如果她活得好,能不能带着自己也活,能不能带着阿娘也活。谢忘琮在长亭里痛哭流涕,把这些年憋着的所有思念、后悔、怨恨全都发泄出来。偶有柳树轻抚她的发,就像阿娘以前抚摸她头发一样。

阿娘是阿娘,穆娘是穆娘。她们是不一样的人,那她对她们的感情,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谢忘琮又到郊外阿娘的坟茔去拜,理了坟上杂草,又擦干净墓碑。她依偎在碑前,喃喃说:“我真的好想你,娘,我真的好想你。”

穆娘一走,她是真的没办法回忆阿娘的样子了。

“怎么办,娘,我连你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她抽泣地说,“将来我去见你,要是认不出你,该怎么办呢?”

“你一定不要怪我。”

*

出征前,谢承瑢去了一趟宫里。

官家现在求他去征西,他自然也有请求,便是求朝廷奉养程庭颐的父母。

李祐寅只能随他的愿。都有求对方了,彼此也都会更安心。

谢承瑢回了韶园,意外见到了来看他的裴章。

今夜月明,院有虫鸣。裴章随谢承瑢走过寂静长廊,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官人不应当再上战场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上了。”裴章劝告他,“身子是自己的,现在你伤成这样,如若再伤,不要说是保手臂,能不能保命都很难说。”

“没办法了,先生。”

“难道官人原先和我说的,想要活到六十岁,都只是玩笑话吗?”

谢承瑢本来想去摸手腕上的珠子的,可忽而想起来,珠子已经给赵敛了。他就只能去摸手指的指环:“我也不知道。”

裴章无奈道:“既然如此,我有服药要给官人开。等官人去了西北,疼得完完全全不能动的时候,再服。这药能麻痹痛处,但不能服多,多了,头脑就迂了。”

“多谢先生。”

是夜,裴章最后一次替谢承瑢换药。他说:“命,其实还是在‘我’。官人要有心活着,不要一心求死。有求生心,自然能生;无求生心,再神的药也拉不回来。”

谢承瑢左耳进右耳出,他敷衍说:“您放心吧,我怎么会求死呢?”

“身病犹可医,心病却无药。官人到了战场,一定要求生,不要求胜。药我只给你开一服,你吃过一回,就不要再战了。”

“我知道。”

裴章怨道:“你知道,你知道,到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官人若是能好好地回来见我,这一回医药费,我还退给你。”

谢承瑢笑道:“那我一定要把这钱拿回来了。”

换完了药,裴章也要回去歇息了。踏出门时,他转身对谢承瑢说:“官人,保重吧。”

“保重。”

谢承瑢一人在屋内坐着,坐了很久。这几天他总是脑子嗡嗡的,很难集中精力。一松懈下来,他就想起程庭颐。他是该睡了,才准备要躺下,又有人过来敲门。

是张妈妈。

张妈妈又来和他告别了,傍晚的时候告别过一次,深夜里又要来告别。张妈妈又要哭了,她觉得谢承瑢不能再出去打仗了,回不来了怎么办呢?她就哭着来见谢承瑢,刚她才缝好了一个护身符,连夜送过来了。

“护身符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护身符了。”谢承瑢说。

张妈妈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已经背了太多护身符了,背多了会很累。”

张妈妈也不懂他的意思,就是有些失落。她嘱咐了很多话,临走的时候,她又眼泪水汪汪的:“三哥,你千万要好好地回来。”

谢承瑢莫名觉得压力很大,“好好回来”,就跟要求一样。他不想再被谁要求了,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就算了,也不行吗?

他真的要睡了,但张妈妈一走,思衡又来了。

今天真是没完没了了,谢承瑢很疲惫,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撇过脸问思衡:“你又要来让我好好回来?”

思衡说:“我知道哥在想什么。哥要行远,我不放心。我想跟你一起去西北。”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思衡郑重说:“我真心要跟你一起去西北。”

谢承瑢一口拒绝:“你绝对不能跟我去西北,回去睡觉去。”

“哥!”思衡坐到他床边,“你有这么重的伤,到西北没人照顾你,怎么办?我在,我能照顾你。而且我个高,也不瘦弱,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还能保护你。”

“我需要你来保护吗?”谢承瑢挪开他的手,“战场凶险,我无心保护你。你就乖乖在家里等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思衡难过地说,“我担心你不好回来了。”

谢承瑢默然,随后妥协道:“随你吧,你想要跟着就跟着吧。”

夜里谢承瑢又睡不着了。他闭上眼,身边人和他说过的话就一遍一遍在他脑子里过。

“你要好好回来。”

“你必须得回来。”

那如果他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对不起这些人了呢?

谢承瑢背后的伤又疼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觉得疼。

一个月后,大军出征了。北南两路同时出发,出了京之后才分别走。临行前,全城百姓都出来送师,连官家和皇后也出来了。

帝后站在宣德楼上,同前几回那般,先是鼓舞士气,随后又说些含期冀的话,最后振臂高呼“大周万岁”,再送人走。谢承瑢出征过好多回,回回都差不多,这回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

不过官家高呼万岁时,有个小黄门匆忙跑下城楼,直往谢忘琮奔来。

“谢官人。”高奉吉凑在谢忘琮马边,“官人今日出征,殿下有个东西要送给您。”

谢忘琮闻声下马,轻声说:“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不过殿下嘱咐了,一定要官人出了城再看。”说罢,悄悄递上一个粉色锦囊。

“多谢中贵人。”谢忘琮捏了一遍锦囊,好像也摸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她又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高奉吉道:“官人知殿下。殿下说了,她碍着些事儿,不能同您相见。西北远,环境恶,官人要注意身子。殿下还在珗州等着您,望您凯旋。”

“多谢殿下。”

走到长亭,谢忘琮把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张帕子。她皱起眉头:“又是帕子。”

谢承瑢无意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昭然?”谢忘琮说,“我以为你还会像上次一样教训我。”

“教训你什么?”

“私相授受?”

谢承瑢拉紧缰绳:“皇后殿下把你当男人,对你送帕子,是对你传情。”

谢忘琮很惊讶:“你这么想?”

谢承瑢有点坐不住马,他“哼”了一声,说:“阿姐,我以为任何有关于爱的情感都应该是单纯的。掺和到政治中,还会有单纯的爱吗?真的有情,又怎么会和朝政纠缠不清。”

谢忘琮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她又问:“那你和赵二,又算得上是单纯的爱吗?”

昭昭已经迫不及待要往前走了,谢承瑢没有拉住它,随着它很快往前走。他回头对着谢忘琮说:“我和二郎分别的那六年,还说明不了一切吗?”

谢忘琮目送谢承瑢走远,她揉过手里的帕子,还是决定让风带走它。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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