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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三一 欹软枕(一)

望阙台 谢一淮 4309 2024-01-21 11:06:24

国丧期间,在京官员服斩衰五天,服素服二十七天,停音乐祭祀一月,禁嫁娶一月。[1]

神策、雄略军回京时已出国丧,按常例,应在回京时接受封赏。但官家仍因太后仙去而悲痛欲绝,暂推了平叛禁军的封赏。

谢承瑢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家之前,他一直都在忐忑,因为他觉得这个宅子不是他的家,突然闯进去,会不会有人把他赶出门呢?等到了家门口,他才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家。

思衡早早就在家门口等了。他有很久没看见谢承瑢,见到谢承瑢的时候,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向谢承瑢作揖,然后说了一句:“哥回来了。”

“我回来了。”谢承瑢拉住思衡的手,“又没有别人,外面冷,快回去。”

“哥儿这几个月不送信,我都快急死了。幸好是回来了。”思衡看看谢承瑢的手,又看看谢承瑢的脚,后来看见谢承瑢脸上多了一道淡淡的疤,他的脸一下青了。

“哥受伤了?”

谢承瑢捂住脸:“小伤,别担心。”

“什么小伤,都有疤了,能算是小伤吗?”

“只要没死都算是小伤。没事,别担心。”

思衡很心疼,他盯着谢承瑢眼下的疤好久,恨不能把这道疤移到自己身上。他自责地说:“可惜我什么都不会,要是我能像瑶前那样,跟着哥一起上战场,那就好了。”

“怎么,你想我们家一个都不剩了?”谢承瑢拍拍思衡的肩,“好了,去吃饭吧,你的眼睛和嘴巴都要皱巴到一块儿了。”

晚上,思衡和谢承瑢坐一块儿吃饭。吃到一半,思衡忽然说:“前阵子,御史台有个监察御史来过我们家。”

“监察御史?是那个刘官人?”

“是姓刘。”思衡有些忧虑地说,“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哥。”

谢承瑢放下筷子:“他知道什么?”

思衡害怕隔墙有耳,起身到外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了,又把门关上。他小声地说:“迎州捷报传来之后,刘察官就到家里来了,点名说要找我。我同他见了一面,他一见到我,就说我和哥儿长得像。后来他便说起闲话来,说到录事巷,还说起……说起娘子。”

谢承瑢略有思索:“你那时候怎么答的?”

“我说,我原本是在乡下长成的,没去过京城的录事巷,哪知道那里头的人呢。我说我不认识白玉馆的梁氏,那刘察官便笑了,又问我,是否与哥儿是同母所出。”思衡后怕地捂住胸口,“我按阿郎教我的,什么都没说出去。这刘察官也未多追问,给了我几贯钱,叫我不要乱说,就走了。我没要他的钱,又找人送回去了。”

“御史台本就是监察百官之司,即便是风言传闻也可上奏,不必讲究十足证据。官员若以贱籍出身的女子为妻,御史台告到官家那里去,这个官人是一定要受罚的。”谢承瑢喝了一口白水,“刘监察此番过来,是来套你话的。”

“可话虽如此,现下御史台已盯上我们家,该怎么办?若不是有风言风语,刘官人不会来问我。”

“也未必。”谢承瑢冷静地说,“说不定他是想来给我们提个醒呢,他想知道这些,朝中百司自然也会有别人想知道。这不是就在给我们提醒么?”

思衡不解地问:“朝中官人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话还没说完,有仆从隔着门来传话:“郎君,外头有个姓赵的来见。”

“姓赵的?”谢承瑢很惊喜,“快请二哥哥进来。”

“二哥哥?哥儿出去一趟,都改称呼了?怪黏糊的。”

谢承瑢笑笑:“我说快了,我想说‘二哥’。”

思衡信了。他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好,又和谢承瑢说:“刘监察这事儿,哥儿不要告诉任何人。等阿郎回来,你再告诉他。”

“我知道。”

今夜是晴夜,微风阵阵,比冬天的风要吹得舒服多了。灯光撒了一地,赵敛身上的香味也撒了一地,顺沿琉璃灯洒出的橘色跳过来。

“二哥。”谢承瑢远远就喊了。

赵敛眼睛都笑弯了,还没靠近呢,就展双臂要抱。

谢承瑢躲过去:“二哥吃饭了么?这么晚过来。”

“没吃呢,我到醉仙楼带了点吃的,在瑶前手里。”赵敛跑得急,额头冒了点点的汗。他还是想贴着谢承瑢,往谢承瑢身上凑了一凑,“好久不见。”

谢承瑢替他把汗擦了,说:“也没有很久不见。饭在瑶前手里,那瑶前在哪?”

赵敛嘿嘿笑:“他在后面,我跑得快。”

谢承瑢简直不能急了,他也不懂赵敛在着急什么。

赵敛后退一步,朝谢承瑢端庄作个揖。看见思衡站在旁边,顺势也作了个揖。

思衡吓得赶紧后退一步:“二公子使不得,”他对赵敛作长揖,“请二公子安呢。”

“你怎么这副表情?”赵敛问。

谢承瑢说:“你吓到他了。”

赵敛很不好意思,他向房里望了一眼,看见一桌子菜,问道:“你们吃饭呢?看来我晚了一步?”

谢承瑢懒散地倚靠木门:“没太晚,一起吃?”

“我给你带了鱼,”赵敛假装看身后瑶前来了没,趁谢承瑢不注意,立刻在谢承瑢脸上亲了一口,“这是报酬。”

思衡都看呆了:“哎!”

“你要死!”谢承瑢踢了赵敛一脚,“快进去。”

赵敛说疼,踉踉跄跄进门,顺便把谢承瑢也拉进去了。

思衡傻傻地站在门口,还在思考为什么赵二郎要用嘴唇触碰自家郎君的脸。他不觉得这是亲吻,因为没有男人亲男人的。

过不久,瑶前也来了。他真要跑死了,头上汗水直冒。

他喘着说:“二哥跑得真快,我在后头都追不上。”

思衡问:“你怎么这么慢?”

瑶前愣了一会儿:“要是我跑快了,鱼汤就撒了。”

这回思衡明白了,他望着瑶前把菜送进去,又望着瑶前出来把门关上,留赵敛和谢承瑢单独在里面。

“哎!”他又叫了。

“哎什么?”

思衡很担心:“我得看着,我怕赵二郎轻薄我家郎君。”

瑶前大惊失色:“怎么会!”

“可是我刚刚看见二郎……”

瑶前拽着思衡就走,嘴上还说:“我家二郎最懂礼数了,怎么会轻薄你家郎君呢?”

“可是我刚刚看见……”

思衡回头看,窗子里确实映了一对影子,赵敛离谢承瑢那么近,不是轻薄是什么!

*

谢承瑢很喜欢吃醉仙楼的鱼,每回赵敛给他买的鱼都不一样,但每回都是一样的好吃。他夹了一筷子鱼,刚咬在嘴里,赵敛就迫不及待地问:“今天的也好吃?”

“好吃。”谢承瑢说。

赵敛很欣喜,又追着问:“有多好吃?”

谢承瑢想了一会儿,他着实是没有文采来形容鱼有多好吃,只能说:“就是好吃。”

赵敛笑起来:“还有别的送你,你等我一样一样拿出来。”

他先拿出来香囊,欠了好几个月的,现在一起还回来了。还拿出来个小木盒,神神秘秘的,先问:“你猜是什么?”

“定情信物?”谢承瑢打趣道,“这么小,一定是指环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总不能是耳坠子。”

赵敛沮丧:“都给你猜出来了。”不过很快他又高兴了,把盒子打开,揭开缎子包着的金指环给谢承瑢看,“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回来的时候去买的?还做什么去了?”

“早就托人替我打了,我不买现成的给你,那都不好看。我还去拜访了一趟沈先生,今年新年没来得及同他问好,今日特意补上。顺便把二娘送到他那里去,他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么?”说完,赵敛又失落起来,“还去了师娘那儿,送了点东西。师娘好像老了很多,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给她磕了几个头就走了。”

谢承瑢也莫名难过:“我有几只簪子,也送给她去?”

“回头你给我吧,过几日我再去拜见一回。”

赵敛不想说不高兴的事,就嬉皮笑脸起来:“指环环指,手指连心,指环圈着你,要你永远都跟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承瑢端详手上的指环,忽然笑起来:“怎么办呢二哥哥,我也给你买了个指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

“你也给我买啦?”赵敛眼睛都亮了,“昭昭,我们都想到一起去了。我给你买,你也给我买了。”

谢承瑢在里屋翻出一个小木盒,他这个就没赵敛买的漂亮了,虽说都是窄窄的素环,但色泽却一个好一个坏。谢承瑢不太好意思拿出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赵敛戴上:“我这个没你的好。”

“昭昭给我买的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赵敛把两个人的指环放一起比,他就觉得自己手上的漂亮。当然谢承瑢手上的也漂亮,只不过这个漂亮是谢承瑢的手衬出来的。他把谢承瑢送给他的指环放在灯盏边欣赏了很久,一直夸个不停:“好看,真好看。”

“什么好看?”

“指环好看,你也好看。”

谢承瑢坐回桌子边吃了几口鱼,他看赵敛还不过来,就催促他:“快过来吃饭。”

赵敛傻了吧唧地过来吃饭,一边吃一边说:“那咱们这就说好了啊,定了情了,就不能再反悔了。”

“我不反悔,谁说我要反悔了?”

“哼,我得提前说好了。我还有个大礼给你,你得跟我去看。”赵敛说。

“什么大礼?”

“等你吃完饭,我就告诉你。”

谢承瑢懒得猜,他把饭吃完了,又被赵敛拽着出门。

今晚月色朦胧,比往日都暧昧。谢承瑢盯着满地的月色,忽然像是喝醉了,什么都想不清了。

他被赵敛拖上马车,马车的车轮咕噜地到外城去,远离了内城喧嚣。

谢承瑢掀开车帘,远远望了一眼身后朱雀桥的灯,问:“去哪儿?”

“去我们家。”

“你家不是在东门大街么?”

车外瑶前笑道:“二哥有很多宅子,东门大街只算一处。”

谢承瑢了然:“哦,那人家说的,二郎家里有千亩良田,是真的么?”

赵敛装糊涂说:“什么千亩良田,我哪有这么多田。我全身家当都在你面前了,一人、一心,一指环而已。”

“胡说八道,哄人开心。”

赵敛软在他身上:“好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会一辈子都喜欢你的。”

“你没有骨头吗?不要倚着我。”

谢承瑢要挪开赵敛的脑子,但赵敛脑子上跟糊了浆糊一样,挪不开。他没办法了,就摸了几遍赵敛的耳垂。

“你喜不喜欢我啊?”赵敛问。

谢承瑢故意说:“不喜欢。”

“收了我的指环,你反而反悔了?”赵敛恼了,“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谢承瑢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去哪?”

“去个好地方啊。”赵敛把刚刚闹别扭的事情都忘了,他继续枕在谢承瑢肩上,“昭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闹了一路,总算是到了赵敛口中的另一个“家”。

谢承瑢抬头看,那门匾分明写着:韶园。他忍不住调侃:“韶园,你确实是挺韶[2]的。”

“哪韶了?一点都不韶。这园子是我娘留给我的,要我以后成亲用。现在好了,良人也找到了,这园子也有用处了。送给你,怎么样?”

“送给我?”

“送给你,送给我的好官人。”

谢承瑢吓死了,在珗州买一座这样漂亮的园子得要多少钱?很多官人做官做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个园子。他不敢收,也不敢信:“你?把园子送给我?”

“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么?”赵敛拉着谢承瑢进去,“我先带你转转,你肯定会喜欢的。”

赵敛整个人精力十足,一丁点都不像赶了半月路的人,路也走得飞快。

先到鱼池边,走到弯弯的石桥上,谢承瑢望见满池子的红鱼,眼又花了:“这么多鱼!”

“以前你到我家玩,不是最喜欢我家的鱼吗?现在我买回来了,就养在里面,你天天看。”赵敛得意地说,“这里有两百多条鱼,你要喜欢,我再给你弄来。”

“两百多条?就算我一天看一条,两百多条也得看大半年了。”

赵敛更得意了:“除了鱼,还有柳树,先前你不是和程苑和在树底下说话么,现在好了,我可以每天都在树底下跟你说话,不用嫉妒别人了。”

“你气量真小,我一跟别人说话,你就气个半天。”谢承瑢搂住赵敛,“那我以后每天都要跟别人说话,你气不气?”

“现在我不气了,因为我放心你。”赵敛亲谢承瑢的嘴角,谄媚地说,“你喜欢吗?这个园子,你喜欢吗?”

谢承瑢说:“还行。”

“什么还行!”赵敛就非要谢承瑢说喜欢,他跟谢承瑢撒娇了很久,“你喜不喜欢啊?你快告诉我。”

谢承瑢无奈道:“非得说喜欢?”

“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你的心思。”赵敛正经地说。

谢承瑢看着满池子的鱼,还有池边随风飘的柳条。他觉得真好看,光这一个角都已经好看得不得了了。他有些出神,连赵敛嘬他脸颊他都没骂。出完了神,他又叹气说:“二哥,这算不算是我的家呢?”

“怎么不算?为什么不算?”

“不是有宅子就算是有家的,二哥。”

赵敛想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你的家。昭昭,我想我能给你的,不止是一个宅子。”

谢承瑢转头看赵敛的眼睛,他觉得赵敛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赵敛说这里是他的家,那就是他的家,又或者说,将来只要有赵敛在的地方都算是他的家了。

“二哥。”谢承瑢抱住赵敛,“我能给你的,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月光泼了一地,鱼空游水中,池面波纹一道一道地荡漾开。谢承瑢在月光下与赵敛亲吻,他的鼻尖沾染了很多赵敛身上的香味。他说好香啊,到底是什么这么香呢?

赵敛用鼻尖蹭谢承瑢的鼻尖:“到里屋去,我告诉你什么东西这么香。”

“你熏香啦?”

赵敛故作神秘:“你看了就知道。”

谢承瑢又闻闻赵敛衣服上的味道:“什么香?”

“好好香,乖乖香。”赵敛拉着谢承瑢的手,“我也给你涂一遍,明天你就跟我一样香了。”

韶园里的仆从们脸都红了,纷纷躲起来偷懒睡大觉。瑶前和思衡也脸红了,他们蹲在院子里的枫树边上,趁着月色在泥巴地里写字。

“我叫时玉阶。”瑶前说,“宝玉的玉,台阶的阶。”

思衡“哇”了一声:“那你同我娘名字差不多。”

“你娘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

思衡偷偷笑,用细树枝在泥巴里写了一个“衡”字,说,“我姓梁。”

“梁思衡?好听。”

夜风一吹,思衡昏昏欲睡,倚在树边打哈欠。他问:“瑶前儿,我家瑢哥和你家二郎是那种关系吗?怎么入夜了还要在一个屋子里?”

瑶前不知道怎么说,随口答:“不知道,可能他们是去打架了。他们之前不就爱打吗?”

“那他们打架,怎么不点灯打架呢?”思衡又问。

“怎么点灯?点了灯不就没有比试的必要了?黑夜武功么,就是得熄了灯才能练成。”瑶前故作高深,“我们家二哥肯定会让着你家瑢哥的,放心。”

思衡不确定,因为他好像听见瑢哥哼哼了。肯定不是在打架,他不是小孩儿,哪这么好骗。

【作者有话说】

[1]:本条参考明洪武年间马皇后病逝后朱元璋的诏令。

[2]:韶,方言,“唠叨,嫌人话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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