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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二八 不得控(四)

望阙台 谢一淮 3418 2024-01-21 11:06:24

谢承瑢左半边身子疼得难忍,却还想弯下腰要抓住佟立德。

雪地里的佟立德自然不依,他把谢承瑢推到雪地里,就着“太尉”字眼斥责说:“太尉?谢承瑢,你娘如何生出来你这样的白眼狼,竟由着你甘愿被那些地主差遣!赵仕谋也是珗京城的大地主,他手里头千亩良田,不知有多少佃户在他手下做事!那些佃农病了残了,赵仕谋不还是逼着让他们交钱吗?!你以为他赵仕谋是什么好人!你看见的,不过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他踉跄着站起身,朝谢承瑢那身沾了血的铠甲啐了一口,“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啦!天降大雪,屋舍漏风,被衾冰冷!你娘被活活冻死了,就在这样的雪天!你们家那个地主呢,你娘都死了,他还上门讨要租税!你娘是贱籍,你却不念着贱籍的苦,替那些无情的剥削者做事!白眼狼,你这个白眼狼!”

谢承瑢被推得陷在雪地里,深雪囚着他,囿着他,让他无力脱身。他后背的伤发了疯似的发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浸湿了他的里衣,风一吹,就全部冻住。

“胡说,胡说!”谢承瑢拿地上雪去砸佟立德,“我娘不是冻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佟立德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完全戳中了谢承瑢的痛处,于是他说得更加直白:“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娘当然不是冻死的,你娘是被那些地主逼死的,是被你爹抛弃了绝望死的!你爹一心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你娘是个蠢货,甘心做块望夫石,甘心掏心掏肺地替姓谢的生儿育女、做佃农!谢承瑢,你做了这么多年谢承瑢了,想过一点你娘的苦么?你锦衣玉食,得了高官厚禄,有想过你娘在地底下还吃不饱、穿不暖吗?!你个没良心的,还替那些杀母仇人做官!谢承瑢,你他娘的一个白眼狼,你认贼作父!”

谢承瑢被寒风吹得发抖。他坐在雪里,脑海里闪过无数他做官的缘由。他不解地问:“我为国,又有何错?”

“那我们这些佃农,又有何错?你母亲又有什么错?她是娼妓,就该被人践踏?她是娼妓,就该被人用钱侮辱!可怜她脱了身,还要被人欺骗,被人抛弃!谢祥祯怎么对你娘的?他许诺的那些东西,有一样做到了么?你爹给你娘带去了无尽的痛苦,你和谢祥祯是一样的人,当然也给你娘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还替你娘感恩戴德,谢朝廷!我呸,我呸!谢承瑢,我看不起你,你不配做你娘的儿子!你永远不配!”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谢承瑢用力捂紧耳朵,可有些话还是从脑海里钻出来。他听见娘叫他:“昭然。昭然。”他看见阿娘瘦弱的身影了,阿娘穿着破布衣裳,外面天气冷得骨头都发疼,但她还在田里劳作。她的耳朵已经被冻裂了,她的眼里好像凝着泪水。

阿娘到死都在为谢祥祯说话,她搭着谢承瑢的手说:“昭然,你要听你爹爹的话,不要再忤逆他了。”

谢承瑢已经被寒风吹昏头了,他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了。他站起身,想要到雪里寻找他的金枪。他不断说:“佟立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佟立德愤怒地说:“天杀的那些剥削者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忘了本的去为他们卖命!金钱?名声?还是一文不值的官阶?一个不能同天下人共情的统治者,注定是要被天下人推翻的!这世上根本就不应该有尊卑之别!”

谢承瑢一只手捂起耳朵,一只手在雪里翻找长枪。他的手被冻得发紫,血扒在他的手上,深深镶嵌在指缝之间。

“我们佃农,我们贱籍,想活命,有罪吗?敢问谢大官人,想活着,有罪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谢承瑢找到他的枪了。他欲提枪杀人,但枪杆冰冷,手掌无力,他根本拿不起来。他低着头,盯视枪上的损迹和永远都擦不干净的人血。

北风呼啸,卷着雪钻进他的衣领。他不停打颤,身上的血全部化成冰晶了,缀在脸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娘怎么死的?你娘怎么死的!他赵敛从出生就含着金戴着玉,你心中最敬重的那个太尉赵仕谋也是如此!你怎么不想想,家里有上千亩良田的达官贵人,怎么会和我们这样的佃农共情?!可恨的是你拼命想要融进那些富贵圈子,你想攀高枝,你想做金枝玉叶!乌鸦变不成凤凰的,你永远都改不掉你是佃农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上京那些达官贵人的同类!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最懂你,只有我最了解你!”佟立德跪在雪里,扑向谢承瑢。

他用冰冷的手捧住谢承瑢脏乱的脸,轻擦过谢承瑢脸上的血迹,真挚说,“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一个专属于天下人的国度。我要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平等,我要这个国家无任何尊卑等级之分。我要人们同富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要天下人为天下人着想!谢同虚,你该是我们这儿的人,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谢承瑢颤抖着望向佟立德:“每个人都平等……”

“跟我去迎州吧,跟我一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让这世上再不会有你娘那样的悲剧发生,也让你娘了却一桩心愿,让你娘在九泉之下瞑目。让天下的佃农不再是佃农,让天底下就只有‘你’和‘我’。好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我即刻封你做大王。”

谢承瑢看着佟立德的眼睛,他在佟立德的眼里看见自己可怖的脸了。他眼也不眨地望着佟立德眼中的自己,到两行热泪溢出眼眶,北风吹得脸疼。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

“是!”

“你若真是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皇帝’自居?又怎么会想着,封我做大王?”谢承瑢反握住佟立德的手,“你若真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以‘王朝’来命名?”

佟立德知道他翻脸了,立刻向身后退去:“你!”

“这样的国度,根本就不能叫做‘齐朝’,更不会有‘王’与‘皇帝’存在。”谢承瑢摸到他的枪了,一把提起,“这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国度的,只有在梦里,在天上。”

“谢承瑢,你忘了你娘是怎么……”

“我娘是病死的,是被我父亲抛弃死的,是被地主杀死的。”谢承瑢拿枪指着佟立德,“是大雪吃掉了她,是雪。”

佟立德一边后退一边说:“我必须要推翻李祐寅,这样才能让天下农民看见希望!谢同虚,推掉了周朝,冬天就不会再下雪了。”

“推翻了官家,冬天还是会下雪的。”谢承瑢又要把枪砸向佟立德,“想要不下雪,除非人间不再有冬天。”

佟立德知道谢承瑢是个冷血的人,此时不能再说其它话了,唯有逃命!

他赶紧转身,往雪的深处疯跑。

“我只是想活,我们佃农只是想活,我们无罪!谢承瑢,你若杀我,就是遭天谴!”

谢承瑢对准佟立德的后脑,把枪投过去。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金枪精准地插在佟立德的脚边,吓得佟立德摔倒在地。

“谢承瑢!”

“你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吗?”谢承瑢缓缓走向他,“你要替佃农请命。”

“我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瑢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那个狼狈的人。

他看见佟立德脸上的伤口了,佟立德气喘吁吁的,却还是在说:“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为天下人请命。”

谢承瑢的手臂垂下来了:“好啊,好啊,为天下人请命。”

佟立德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我都是佃户,我所想之,亦是你所想之。你我本是同心,又何来自相残杀之说呢?”

雪飘在谢承瑢的眼里。

透过雪,他看见一个卑弱的佃农跪在风中,满头满身都是白,就像一个老人。

就像那个暴雪夜,就像薄雪底下消瘦的那床被褥,就像绝了呼吸的那个人。

雪要压塌谢承瑢了。

“你走吧,佟三。”谢承瑢抬头看天上雪,“我不能杀你,你走吧。”

“谢同虚……”

“去为你的天下人,”谢承瑢闭上眼,“请命啊。”

佟立德旋即爬起身,向身后无穷尽的雪山逃去。

他没有回头过,谢承瑢也没有。

*

大雪不休,谢承瑢对着天流出滚烫的眼泪,他无力地摔在狂风朔雪之中。

终是白茫茫一片天地,上下无别。天上面,和地下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谢承瑢低头看着又红又紫的手,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了,不由一阵作呕。

真恶心,真恶臭,就跟他一样。也许不是血恶心,是他自己。

他摘掉了头鍪,随意丢在雪里,落了一个深坑。风瞬时扑过来,撕咬着他的耳朵。

“白眼狼,认贼作父。娼妓,望夫石,佃农。哈哈哈……”谢承瑢对着雪笑起来,“蠢货,蠢货!谢昭然是个全无头脑的大蠢货!蠢钝至极!”

他的旧伤仿佛撕开了他的半边身子,揪着他的心死死不放。他把手埋在雪里,借着星星点点融化的雪水洗手。

冰冷钻进骨血,谢承瑢冷得失去知觉,但仍想着要把手洗干净。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也不知自己所做为何,他一心只想着把血洗掉。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你个没良心的。”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谢承瑢洗不干净手了,急得大哭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拿雪过手,手疼得要命,可他还是不停地要擦干净血。

“下地狱,下地狱……”

远处的小马昭昭见状,越过深雪向他赶来。

“下地狱啊,下地狱……”谢承瑢又哭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娘,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昭昭过来用滚烫的舌头轻舐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哭着躲过这样的温暖,还一个劲儿说:“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娘……”

他刨开雪,好像里头就藏着什么人。

“娘,醒醒,醒醒了。”他笑着,对着雪中幻影发痴,“娘,下雪了……下雪了……你看啊。”

昭昭咬着谢承瑢的后领,把他往雪坑外拖。

谢承瑢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被马拖了很远,犹对着天上雪喃喃:“娘,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茫茫雪海中只有一人一马,马清醒着,人却不清醒。大雪把谢承瑢的哭声全都掩盖住了,唯一能听见他哭的只有昭昭。

“娘,我没有认贼作父,也不是白眼狼……我从来都不是佛面蛇心。”

谢承瑢抱着雪,身后的血洇洇往外涌,拖了一地的红。

他想着将去的母亲;想着第一回 到军营,被打得脸红眼肿;想着第一回杀人,血喷到他眼睛里。

他想着自己不值一提的十多年,还有这条一文不值的贱命。

“谢承瑢,你是少年刽子手!”

“你杀了这么多人——”

谢承瑢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

他的眼睛被寒气冰得发胀,冷风掀起他嘴唇上开裂的皮。

伤口被磨得发疼发痒,就像蚂蚁啃食。血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黏在他身上,很快都成了冰。

他在痛痒之中仍然对着天辩解:“是他们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们……”

昭昭把谢承瑢放在平坦的雪地上,它用热舌舔他的眼皮和嘴唇,焦急万分地呜咽。

谢承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昏昏沉沉的,完全陷入一大片混沌。

“昭昭……”他念着,“分明是……天理……昭昭。”

雪洒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要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昭然”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南宋岳飞的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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