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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三六 将相别(二)

望阙台 谢一淮 3942 2024-01-21 11:06:24

赵仕谋的头发全都白了。

他躺在破烂的稻草席上,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他的血盖在身上,就像一床血做的被子。到处都是血腥味,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进去吧。”乌台狱的狱卒打开门锁,“相公快些,我实在担不起私放人进来的罪责。”

颜辅仁从袖子里拿出钱来,塞到狱卒手中:“多谢了。”

御史台狱又安静了,这里除了赵仕谋,再没有关押别人。

谢承瑢踏进牢门,有些恍惚地看着那边躺着的人,心中疑惑:这是谁?可不能是太尉。但他定睛看去,真的是太尉。

他倒抽了一口气,呼唤道:“太尉。”

赵仕谋听见声音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同……虚……”

谢承瑢被这场景冲击到了,好久缓不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看清楚太尉血肉模糊的身子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尉!”

“恭权,”颜辅仁举手而拜,“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赵仕谋反应极慢,许久才应:“培德辛苦,为我如此操劳,头发都白了。”

颜辅仁与赵仕谋相视良久,默默不言。

谢承瑢梳理着赵仕谋杂乱的黏着血污的发,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傻孩子。”赵仕谋去摸谢承瑢眼下的泪水,轻轻说,“别哭,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我努力想办法了,太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赵仕谋问:“最近有好好练功吗?”

谢承瑢说:“没有。”

赵仕谋笑起来:“累了?”

谢承瑢说:“不累。”

“你已经很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奔波?你瘦了,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对不起,”谢承瑢的眼泪掉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救你,太尉,我没有办法……是我没用。”

“好孩子,”赵仕谋努力伸手去擦谢承瑢的眼泪,“我年纪大了,也该死了,人总不能一直活着吧?”

“我希望您活着,长命百岁,一直活着。”

赵仕谋沉默了半晌:“同虚,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事情奔波,要是把别的东西都丢掉了,那就不好了。”

谢承瑢流着泪摇头:“太尉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赵仕谋温柔地看着谢承瑢:“以你自己为重,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不行。”谢承瑢眼泪直流,“这样一点都不行。”

赵仕谋想摸谢承瑢的手,可是想着自己满手都是血,不舍地再摸了。他说:“做你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昭儿,阿敛说我应该叫你昭儿。”

谢承瑢眼泪如同断线:“昭儿也好,谢同虚也好,谢承瑢也好,您想怎么叫我,我都会答应的。”

“昭儿大了,应该知道我的苦心。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你好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赵仕谋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会儿,又说:“昭儿,你不必太逞能了。”

谢承瑢还是说:“我会救您。”

颜辅仁拍了拍谢承瑢的肩膀:“同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太尉单独说。你先出去一趟吧。”

“是。”谢承瑢起身,回头望了赵仕谋好多眼。

等他走远了,颜辅仁才跪坐在赵仕谋面前说:“恭权,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你甲胄之事。这件事从头至尾到底是怎么样的?”

赵仕谋咽了一口血沫:“平顺十三年元月,我知武烈公战死。八月,先帝怜我心中悲痛,赐了我一副武烈公曾用过的明光铠。”

“先帝是平顺十三年十一月登基的。”颜辅仁嘲讽地笑笑,“先帝送了一你一套不明不白的甲胄,是拉拢,也是约束。原来先帝早早地就把未来的路都想好了,也早早地框住了你。”

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

“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

“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

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

“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

“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

“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他从容唱着。

“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这不是恩赐,这是枷锁。他的身心都被这条遗诏锁住了。只要他死了,任何被这副枷锁困住的人都可以解脱了。

圆凳滚在地上,影子在屋中挣扎。

屋外月正明。

**

谢承瑢回到家去,痴痴坐在案前。他手里抓了一支笔,却许久未落墨。

他不断回忆太尉的模样,血与腥刺进他的每一个感官。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思及此,他终于落笔,在札子上写下了很多字。

夜深了,思衡看见书房灯一直未熄,想着送点粥过去。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热粥放在桌上,便看到谢承瑢的札子。

本来他是没有要看札子内容的,可无意之间瞥到“辞官”二字,心猛地一蹦:“哥在写什么?”

“札子。”谢承瑢淡淡说。

“札子?辞官札子?”

谢承瑢未停笔,坦然说:“是。”

思衡手一滑,半碗粥泼在桌上。滚烫的粥顺着桌面慢慢流淌,牵成线坠在地。

“你要辞官?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思衡有些急了,“为什么要辞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

“没有好端端的,一直都没有好端端过。”谢承瑢写完札子的最后一个字,折起来反扣在桌上,“朝中局势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

思衡说话抖了:“辞官……也不至于辞官!太尉的事儿,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瑢哥!”他跪下来恳求,“怎么能辞官呢?血和肉换来的马军都虞候、承宣使!怎么能丢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

谢承瑢见他跪下,立刻去扶,可思衡就是不起身:“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不能冲动啊!你……”

“我没有冲动。”谢承瑢坚定说,“我为人臣,只奉明君。如若天子并非明君,我不愿奉诏。”

“不行啊……我不知太尉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若单单是为了赵二,你决无意义做到如此!为了他们,丢官丢爵,真的值得吗?”

“值得?你知道么,今天是太尉,明天就是我。功臣都能落得如此下场,我靠着之前那些虚无的功绩,又能安然到几时呢?如若这一回让那些奸臣得逞了,下一回,他们想怎么陷害谁就怎么陷害谁了。”

“你不会像太尉一样的,官家也不会如此待你!”

谢承瑢也跪在思衡面前,郑重道:“天子恩宠,不过黄梁一梦。今日恩宠,明日冷落;今日信,明日疑。一人之心,何以揣度?官家能如此对太尉,来日就能如此对我。今日我不为太尉做什么,来日,也不会有人为我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不顾一切地救出太尉。”

“你在逼官家,官家不会高兴的!”

“我是在逼他,因为他也在逼我。现在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苦劳也不值一提了,天理也不在了。我不替太尉说话,还有谁能替太尉说话呢?”

思衡哭着说:“总之你不能辞官,你不能辞官!”

谢承瑢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辞了官,就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受怕了,也再不用杀人了。辞了官,是保命,也是自由。”

“那从前那些苦,就白吃了吗?”

“我以后还会吃比从前还要苦的苦,我不能再回头看了。”

***

李祐寅今天又没上朝。

他还在为昨日颜辅仁指责他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茶饭不思,夜难安寝。他在崇政殿里坐了一夜,一大早又收到群臣奏疏。

“官家,官人们都从垂拱殿出去了。”韦霜华进来说。

李祐寅“嗯”了一声,随手把札子挪过来看,第一份就是颜辅仁的。

他道:“相公今日札子交得这么早?第一个。”

“相公家的小厮昨儿半夜就在宫门外等着了。”韦霜华说。

李祐寅没说话,把颜辅仁的札子放到一边,懒得翻看。又看第二份,谢承瑢上的札子,读到一半他就怒不可遏,骂道:“混账!”

殿内内侍各个吓得低头。

韦霜华斗胆问道:“官家何以恼了?”

“混账谢承瑢要辞官!”李祐寅气得把札子砸到地上,指着骂说,“一个个都疯了!这么想辞官,我成全他啊!把他贬到钦州,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官家万万不可。”韦霜华说,“钦州路远,谢管军是将才,大周不能亏了他。”

“将才,将才!是蠢才!是庸才!”李祐寅抚着自己胸口,“他也在为赵仕谋求情,真是执迷不悟!你说他是为了赵仕谋,还是为了赵敛?!”

韦霜华道:“管军本身就是知恩图报的人,所做之事,并非是为了谁,应当是成全本心。”

李祐寅不说话了,又拿出下一份札子,未看之前便猜是来为太尉求情的,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他看也不看,丢到一边去,问道:“赵仕谋入狱多久了?”

“回官家,约是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也差不多了。”李祐寅把札子都推到一边,拿起笔墨正要写一封赐死赵仕谋的亲笔手诏。

他落笔写下赵仕谋的名字,正在犹豫要不要赐死赵敛、赵敬,忽有人进来报:“官家!”

李祐寅抬眼,听那内侍说:“颜相公……颜相公他,自尽了……”

笔“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墨溅污了赵仕谋的名字。

“你说什么?!颜辅仁……自尽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商隐《锦瑟》。本诗在本文中影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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