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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十 黄金缕(三)

望阙台 谢一淮 3386 2024-01-21 11:06:24

日子过得很快,总觉得冬日才临呢,这会儿已经是上元节了。

谢忘琮又来白玉馆了,她每回节日都要抽空来一趟。一个时辰也好,一夜也罢,总得来见一见穆娘。

谢忘琮从挂满彩纱的木质楼梯上去,还没进厢门,先听里面穆娘的琵琶声传出来。又是她以前听过的曲子,穆娘每次等她的时候都会弹。

“官人许久不来,穆娘念您念得茶饭不思,连琴都弹不好了。”门口妈妈说。

谢忘琮笑笑,从袖袋中掏了些钱递过去:“上元节,我买穆小娘子一整夜。”

“一整夜?”妈妈笑起来,“官人,今个儿上元,买一整夜,方才那些钱不够。”

“要多少?”

“再涨一倍。”

谢忘琮眉头一皱:“你真是太贪心了些。”

王妈妈提上来团扇掩面轻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官人不知道吧?京城里还有位公子哥儿也喜欢穆娘,隔三差五就要点穆娘弹琴,出得钱可比您高多了。得亏是我与官人交情深,不然今日哪还能让您见到她。”

“那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谢忘琮不想同她多说了,正要推门,忽想到什么,回头问道,“穆小娘子身价几何?”

楼底下忽然传来鼓声,大约是鼓女在跳舞。谢忘琮伸首往楼下看,旁边王妈妈拍拍她的肩,用手指了一个“八”。

“八十贯?”

王妈妈摇头:“您说笑了不是?我这是卖人,又不是卖羊。”

“八百贯?”谢忘琮瞪圆了眼,“二十年前白玉馆行首不过五百贯,你这生意倒真是好做。”

王妈妈笑着点头:“您都说二十年前了,以前和现在到底是不一样的。当年倒是有个穷货武夫来赎前行首,为博美人一笑倾家荡产,要不是……”

谢忘琮忽沉下脸:“闭你的嘴。”

“是是是。”王妈妈倒也晓得这些武人的脾性,不敢多招惹,就躬身说,“官人玩得高兴,天黑之前务必出来,后头还有人呢。”

楼下鼓声停了。谢忘琮站在门口,手还抚门,视线却落在楼下台子上。有舞女在压腕半遮面跳舞,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露出虎狼一样的目光。

忽然有个大胡子壮汉跳上台,一把就抓住舞女的细腰,勾着她脖子把她拽下去。舞女也受惊吓,尖叫连连,抓了好几回旁边围观人的手,但那些人把手甩开了。

惨叫声传遍白玉馆,谢忘琮大惊,可旁边的王妈妈却笑出声来了:“好情趣呀。”

舞女被大汉拖去厢房,隐约地,谢忘琮听见了巴掌声。她转身要到楼下去救人,王妈妈旋即拦住她:“官人何处去?”

“你没瞧见她被人欺负了么?”

“哎哟!”白玉馆妈妈笑得前仰后合,“这叫欺负么?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搂搂抱抱的,这叫欺负么?”

“这是什么道理?!”

妈妈不再笑了:“她们是娼妓,又不是公主郡主。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凭什么给她们钱呢?给了钱的才是贵人,打几巴掌就能得那些钱,那这几巴掌不是很值了?”

谢忘琮有些发怒:“难道他们不是人么?难道给钱就能任意打骂了么?”

王妈妈不答,只道:“官人还有空管别人闲事,耽误一刻,就少一刻。穆娘后面还有客呢。”

谢忘琮攥紧拳头:“你果然是这里的好妈妈。”

王妈妈笑笑:“我要是不好,穆娘也不好了。”

屋内琵琶声阵阵,奏的是《昭君怨》,哀婉凄切。

谢忘琮不上前,只在朦胧屏风外勾勒穆娘的身影。

她开始担心了,担心穆娘是不是挨过人的打骂,是不是痛苦不堪。穆娘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了,在谢忘琮眼里,她已经与阿娘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啪——”弦断了。《昭君怨》随着弦断也停了。

穆娘愣了一下,轻抚断弦,抬头隔着屏风与谢忘琮对视。她喊:“谢官人。”

谢忘琮作揖说:“穆娘子。你伤到了吗?”

“没有。”穆娘说,“官人能上元节到这儿来,妾放心。”

“我怕他们耽误了你的上元。”谢忘琮转过眼去看窗外的灯与绸缎,“你不想弹琴了,就可以不弹了。”

“不弹琴,妾还能做什么?”

“就干坐着,什么都不做。”

穆娘想了很久,还是把琴放下了。她起身在柜子里翻东西,先是摁了一下柜中的被子,很沉,很硬,里面裹了很多旁人不能见的东西。后来她又在满是首饰珠宝的小柜中翻找,首饰有很多,她挑了最喜欢的,拿出来放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她说:“许久不见娘子,妾也有东西送给娘子。”

“什么东西?”谢忘琮的视线落上去,是一支漂亮的海棠花钗。

穆娘说:“好久不见娘子,妾甚思君。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只有这一支海棠花钗。”

谢忘琮说:“我没戴过珠钗。”

“这一回就戴过了。若是娘子不嫌弃,我愿为娘子簪钗。”

谢忘琮连忙叫住她:“不必了。我没戴过花钗,冒失簪了,岂不是惹人笑话?”

“怎么会,这是海棠。”

谢忘琮还是思忖很久:“那就请你教我簪钗吧。”

穆娘终于从屏风里走出来了。她觉得谢忘琮的发还不能簪钗子,就为她梳发髻。谢忘琮的头发很长,软软的,像是细丝。穆娘的梳子一梳到底,她把发髻盘好了,问:“娘子为什么不盘发?”

谢忘琮说:“他们都把我当做是男人,我盘什么发呢?”

穆娘不答了。她把海棠簪进谢忘琮的发髻上,念道:“云鬓海棠虽虚,鬓下海棠却真。旁人是人来映花,娘子却是花来衬人。”

谢忘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不是那个谢忘琮。她说:“不像是我了。”

穆娘却说:“娘子本就是镜中人,又何来像或是不像。”

谢忘琮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了,转头错愕地问穆娘:“那你是把我当做男人,还是当做女人?”

“妾把您当做您。”穆娘和谢忘琮一同看铜镜,她说,“娘子就是海棠。”

*

程庭颐又和纪鸿舟来逛长街了。从前他也和纪鸿舟出来闲逛,上元节夜,夏夜,冬夜,闲了就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纪鸿舟肯和他在上元节出来闲逛,纪鸿舟从来没说过。

“他们都有花灯呢。”程庭颐说。

纪鸿舟笑了:“我给你买一个去,我给你买一千个。”

“我要那么多花灯做什么?一个就足够了。”

纪鸿舟不说话,但还是跑到小贩那儿买灯。他说要两个,程庭颐以为是一人一个,但纪鸿舟的两盏灯都是买给他一个人的。

“你为什么要给我买两盏灯?”程庭颐问。

纪鸿舟说:“因为好事要成双。”

程庭颐笑着说:“你给我买两个,回头我就给你买九千盏。全珗州的灯,我都给你买来啦。”

纪鸿舟笑得更欢快了:“那你现在就欠我九千盏灯了?”

程庭颐望着纪鸿舟的身影,漫天灯光和星光都披在他身上了,有些看不太清晰。

他们互相看着,程庭颐连灯都抓不稳了。人都从他们身边挤过去,要把他们推得越来越近,渐渐地,手里的灯都落在他们的怀里。

纪鸿舟有很久的沉默,他盯着灯,余光却看着程庭颐。他有些话想说的,也许程庭颐也有些话想说。

“我不是非得要灯。”纪鸿舟说。

“我也送不起九千盏。”程庭颐有些失落,“我哄你了,珗州的灯太贵了,我买不起。”

纪鸿舟摇摇头:“你不用送,九千盏灯就是九千夜,只要你每夜都想着同一个东西,想个九千夜,就能当做是送我了。”

程庭颐算了很久,问:“想什么要想二十五年?”

纪鸿舟不回答,就看边上的金树银花。他也有话想说的,他想告诉程庭颐每夜要想什么,也想告诉程庭颐九千不止九千,九千就是无穷尽。他已经把视线落在程庭颐身上了,他说:“程苑和。”

“怎么了?”

“我……”纪鸿舟眼波流转,他的手在晃,差一点儿就要触碰到程庭颐的指尖。

“纪风临!”

总有人来打搅这潭静水,崔伯钧老远就看见纪鸿舟了,跑得真是比兔子还快。

纪鸿舟有些不悦,但还是得笑脸相迎:“崔郎君。”

这两年崔伯钧变化极大,个子高了、肩膀阔了,嗓音都变得很低沉,都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了。

“我远远就看见你了。”崔伯钧作揖,“你也来街上了?今年比往年都热闹,人也多,哥儿可见到心仪的女子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只跟纪鸿舟说话,完全不看程庭颐。

程庭颐也是很尴尬,直挺挺站在旁边,摸鼻子摸了好几下。

纪鸿舟都看见了,他把程庭颐护在身后,和崔伯钧揶揄自己:“崔公子见笑了,我天天在军营里,哪来什么心仪女子呢?”

崔伯钧就说:“那纪哥儿还有空来我家作诗会?我家三姐知道你会作诗。”

程庭颐不好再听他们说话了,低头看纪鸿舟腰间挂的穗子。

纪鸿舟那么贵气,身上随便一样物件都是程庭颐买不起的。这块玉也是,玉下面坠的穗子都比他自己的衣服贵了。

每回纪鸿舟和崔伯钧说话的时候,程庭颐都觉得不知所措。他会在底下偷偷抠自己的手,他会左右脚来回地晃,他会去摸纪鸿舟腰后的坠子。

他听见纪鸿舟又在拒绝崔伯钧了:“我哪会作诗呢,我是个武人。”

纪鸿舟说完这话,在背后偷偷握住了程庭颐的手。

程庭颐一惊,下意识抽回去,可是纪鸿舟握得更紧了。

“我三姐总想见你,纪哥。”崔伯钧的声音飘在程庭颐耳朵外面,纪鸿舟把程庭颐的手攥得紧紧的。

纪鸿舟说:“我不方便见,你知道的。”

崔伯钧搓手笑:“我当然知道。若是以后有机会……”

“以后怎么有机会呢?以后怕是也少有机会。”纪鸿舟有些站不住了,四处去望边上的花灯,“大郎,你有没有给心上人买花灯?”

“花灯?”崔伯钧看了一眼边上无趣的花灯,“没买呢。”

纪鸿舟说:“你没买,我买了。我要走了,回头再同你欣赏花灯吧。”

程庭颐把话都听进耳朵里了。他的脸忽然红了,不知道是被灯烘的,还是听话听的。他又要撇开纪鸿舟的手了,这一回纪鸿舟没有拦着。

程庭颐反复揉自己的手,他看见崔伯钧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他听见朱雀桥边的道士在唱歌:

假凤真凰凄切,虚龙实螭倾圮。雪中词曲未阕,霜里刀剑长悒。高门低槛难捩,上穹下泉才闭。遭雾受露不诀,抛金弃玉方霁。

程庭颐盯着那个破烂道士看。

纪鸿舟转头问:“你去哪里?我陪你逛逛。”

程庭颐说:“我想算命,我想抽一签。”

道士还在摆摊呢,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胡子拖了老长。他看见程庭颐来了,就眯着眼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他知道你是来算命的。”纪鸿舟说。他把钱塞给破烂道士,“我们抽签。”

道士眯着眼看程庭颐:“谁要抽?”

纪鸿舟说:“我们都抽。”

道士给他们小罐罐,给他们抽签。纪鸿舟抽了一支,程庭颐也抽了一支。

纪鸿舟抽了个中等签,不好不坏。道士解签说:“不好不坏,也能是不坏不好。好事也有,坏事也有,好事也能很坏,坏事也能很好。”

纪鸿舟觉得这人是来骗人的,说了和没说一样。他问程庭颐抽了什么,程庭颐一直把签收着,始终没有回答。

“我想去看看花灯了。”程庭颐说。他把签放下了,胆战心惊地看了破烂道士一眼。破烂道士也笑嘻嘻看他,像是发癫了。

签上写着,上元节,大凶。程庭颐不敢说出来,他也觉得道士是来骗人的。

【作者有话说】

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被封在公司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封,更新可能会比较慢。

等解封了会尽量把前面的补上(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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