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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九 小桃红(四)

望阙台 谢一淮 3671 2024-01-21 11:06:24

谢承瑢跑出屋子,朝着那排墙看。

他真听见赵敛叫他了,赶紧对着那边回:“二哥?”

“谢小官人!”围墙之外忽然冒出个脑袋,趁着月光,能瞧见一排整齐牙齿。

“谢小官人,许久不见!”赵敛向他招手。

“二哥!”谢承瑢沉闷了几日,见到赵敛,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才笑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披头散发的好无礼,赶紧拢了头发转过身去,“二哥怎么来了?不走正门,偏要走不同寻常道。”

赵敛攀着墙,笑了几声,说:“我不敢从正门进。你背着我做什么?我看看你呢。”

“我没束发,怎么能见二哥。”谢承瑢回首望他,“墙高,你要摔下来了。”

“不会摔的,我脚底下踩着瑶前呢!”赵敛望向谢承瑢乌黑如瀑的长发,笑着说,“无妨,都是朋友,不束就不束了。我能进来么?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

赵敛扒着墙头憨笑:“吃的!”

墙高,好在底下是绵软草地,跳下来不至于崴到脚。

赵敛踩着瑶前的肩膀上墙,稳稳跳下来,又接过瑶前用竹竿提上来的食盒,抱在怀里。

今夜倒是没有月亮,都被乌云遮挡住了。夜中闷热,没有热风,像是凝在蒸炉里,浑身不自在。

因为没有月光,只能摸黑走路,赵敛刚从墙上跳下来,脚还有点麻,没看清地上鹅卵石子,一脚踩上去,差点摔一跤。

“哎哟!”赵敛惊呼,“我被什么给绊到了!”

“是不是地上的石头?”谢承瑢关切地看他,“要不要紧?”

赵敛说:“不要紧,你放心。你伤怎么样了?我听人说你……被你爹爹那个了一下,还疼吗?”

谢承瑢说:“不疼。”

“骗我吧,我知道你疼。我带了好吃的,长伤口的,你尝尝吧。”

谢承瑢屁股疼,没办法坐,只能蹲在假山旁。赵敛就陪着他一起蹲,一点儿都不靠着石头。

他刚打开食盒,香味就飘出了。谢承瑢根本不必看是什么,光闻就闻出来了:“是鱼!”

“上回你说请我吃鱼的呢,也没兑现。”赵敛哝哝,“等你好些时日了,实在是等不及,所以就买来了。吃鱼长伤口,对你好的。”

谢承瑢凑近了闻,鱼香浓郁,感觉十里之外都能闻到了。他腼腆笑起来,抬头问:“现在就吃么?”

“那当然,还热着呢,我才从醉仙楼买回来的,一会儿放凉了就不好吃了。”赵敛递筷子给他,又说,“我还有汤匙,可以喝汤。”

“谢谢二哥。”

“不用谢。”

谢承瑢舀了一块鱼肉,咬在嘴中。这鱼肉质鲜美,入口即化,且无刺,肥而不腻,倒是比之前的鱼要好吃。

“好吃吗?”赵敛期待地问。

谢承瑢惊喜道:“这是什么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鱼,我问掌柜要最贵的那一条,他就做了。”

“最贵的?那岂不是……”谢承瑢心里有负担,“我给你钱吧,一会儿我回去拿钱袋。”

赵敛又“哎呦”一声:“小官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这也要还、那也要还。我不要你钱,我几时要你钱了?好吃吗?”

谢承瑢老实回答:“比我上回的要好吃多了,看来是我不会点菜,吃肉都吃不上好的。”

赵敛笑几声:“那你下回跟我走,我点什么,你吃什么,肯定不会失望的。”

夜已深,谢承瑢一日没进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狼吞虎咽吃起来,也没在乎吃相如何。

身侧赵敛也不在乎,他一只手托腮望,一只手伸出来,点到谢承瑢的发梢。

他好想摸一摸谢小官人的头发。

“这几日上学,先生都教了什么书?”谢承瑢问。

赵敛回过神来,说:“哦,是往后面背了几篇。”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听。

谢承瑢又说:“我几日不去,不知道后头再去了能不能听懂。”

“那我认真听了,回头跟你说,你就听懂了。”

赵敛终于忍不住伸手拨弄谢承瑢的头发。

谢承瑢嚼着鱼,有些纳闷与失神:“二哥?”

赵敛立即反应过来,收回手,道:“失礼了,我太无聊了。”

二人没有相看,也不说话。

谢承瑢默默吃鱼,嗅了一口汤,而赵敛继续托腮,假装天上有月亮,找了一圈,没找到。

“你的头发真顺。”赵敛忽说。

谢承瑢顺着他的话道:“二哥头发不顺吗?”

“也顺?要不你摸摸?”

说罢,他把脑袋凑过去,要给谢承瑢摸。

谢承瑢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两难之间,又笑开了:“为什么要摸头发,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

“我从来都不摸别人头发。”谢承瑢道,其实还有后半句,也不叫别人摸我头发,不过没说出来,怕赵敛不自在。

对视半晌,赵敛才说:“我也没摸过别人头发,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再也不摸了。”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赵敛看谢承瑢弯曲的背,苍白的手腕,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疼么?”赵敛又问他。

谢承瑢的动作渐缓,将鱼咽下去,故作振作:“不疼。”

“我不信。”赵敛蹲着,很自责地去拨地上的草,愧疚说,“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强迫着留你到深夜,若不是我带着你闲逛,你也不会被罚了。”他手指划着地上杂乱的草,拨出泥土,捻在手心,很快就揉碎了。

谢承瑢轻轻说:“与二哥无关呀,为什么要把祸揽在自己头上?”

赵敛还是拨土,苦涩地说:“谢小官人,其实我也并非旁人说的那般不学无术。我确实是任性骄纵一些,可应当没有那么坏吧。”越说,声音越弱,“我不希望那些坏话传到你的耳朵里,把我想成……”

“你都听到了么?”谢承瑢直起背,不小心扯着伤口了,疼得抽筋,“你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赵敛扶着他,“你别乱动,动了就疼了。”

“我不疼,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见我爹说你了?”

赵敛摸鼻子,说:“是有听见一点。谢小官人,其实我们赵家一直都是在风口浪尖上的。我爹爹虽是太尉,可在朝中也不是全然好人缘,每日都会有人上奏说他坏话,贬低我们家。我是他的儿子,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闲言碎语,无非就是说我‘不学无术’、‘嚣张跋扈’,全无世家公子的气度。我一直都知道的,那些叔伯,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其实我原先一直都不在乎,可是我唯独在乎你的想法。我并非是那样的人,你同我在一起这么久,也能看出来一二吧?”

他一下子说了好多话,谢承瑢反应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二哥为人,一点都不坏。”

“我是这样想的,交朋友这事么,其实是强求不来的。我内心里是九万分想与你做好朋友,可如若让你为难,我也可以离你远一些的。其实也是我的错,是我这些年放纵,落得个不好的名声,你跟我玩,受了很多委屈和闲话。”

说罢,赵敛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觉得我不好,我们就不玩了。但我还会偷偷摸摸给你送吃的的,不让别人发现就行。”

谢承瑢看见赵敛憧憬而胆怯的矛盾神色,说:“我没有为难,也没有觉得不好。”

他垂首,舀着碗中鱼汤,忆起谢祥祯。

月亮渐渐出来了,惨淡地挂着,月光变成蟹色的纱,撒一层在地上。游廊中,渐渐立了一个人影,连月光都没有察觉。

“二哥,你为什么喜欢习武呢?”谢承瑢问,“只是因为太尉习武,所以二哥也承了父亲的愿么?”

“也许吧?”赵敛把刚才说的话忘光了,又来勾谢承瑢的头发,“我们家世代都是武将,从我曾祖父开始就是了。他们都习武,我也不例外,反正我读不进去书,跟我家里人一样去打仗,也不错。”

谢承瑢很纳闷:“去打仗?那会死人的,二哥,你不怕……”他不敢说了,又吃了一口鱼。

“你说死啊?我当然怕,谁不怕死?我以前也好害怕死,可转头一想,谁都得死,要是能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儿,也不错。我还想着将来能和小官人一起上战场,我走你前面保护你呢。”

谢承瑢打心里不信,但他还是笑起来:“二哥,有没有人说过你嘴很甜?”

“嘴甜?”赵敛摇头,“他们都说我嘴碎。我是说真的,没有骗你,要有人欺负你,我肯定冲上前把他们揍一顿。不管是在学堂里,还是在战场上,我都不想有人欺负你。”

谢承瑢无言了,默默好久才说:“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知己,就是该这样的。我不想你不高兴,不想你被人欺负。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七情六欲,人皆有之。谢小官人心怯刀枪,却又能化怯懦为勇,比我要强得多。”赵敛说。说完了,他又补充一句,“谢小官人是真的英雄,比我厉害那么多,我想追上你,不知道要多久了。”

谢承瑢不解:“你为什么要追上我?”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保家卫国。我向往大周的山川明月,当然要为大周冲锋陷阵,就跟你一样。”

谢承瑢黯然,他不知道该不该和赵敛说。

“二哥,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习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刀。或许二哥心有向往,但是我没有。”他低下头,用筷子夹起鱼肉,又放下来,沮丧地说,“我没想好我为什么要习武。”

赵敛认真说:“没想好也没关系,有些事儿也不必非要有个所以然,要遵从自己的心。总之我肯定会支持你的,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对,我都站在你这儿。”

谢承瑢望着赵敛闪着淡光的眼睛,说:“谢谢你,二哥。”

“谢我做什么,反正我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过一日是一日,自己开心不就好了吗?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么?”赵敛从怀里掏出来个布袋,裹地严严实实的。他把布袋一层一层解开,有淡淡蜡梅香飘出来。

蜡梅和鱼、药争相比味,最终还是蜡梅更胜一筹。谢承瑢被这安心的香味吸引,不由地凑上去,惊喜道:“蜡梅!”

“夏日里蜡梅香囊可不好买。本来前几日就要送给你,你不是没来么,我急死了。”赵敛把香囊塞他手里去,又道,“香么?比蜡梅花如何?”

谢承瑢闻着,说道:“香,比蜡梅一样。”

“希望谢小官人得此香囊,也能忘却烦恼,所向披靡。”赵敛托腮,“可惜香味不长久,只有一个月。到时候我再送你,月月送,季季送,年年送,绝不落下。”

谢承瑢闻着香,心莫名满足,无意问道:“二哥能送多久?”

屋子里亮起了光,大抵是思衡醒了。谢承瑢急得转头望,生怕谁发现了赵敛。

可赵敛不急,他诚恳真挚地说:“送一辈子吧,你这一辈子的香囊,我都包了。”

“一辈子?一辈子可太长了。”谢承瑢说。

“长么?”赵敛认真道,“不长,一辈子可短了,须臾几十年,一闪而过。”

屋内响起脚步,思衡遥遥喊着:“瑢哥!”

“我得走了。”赵敛道,“再不走,我就舍不得走了。”

“二哥还翻墙出去么?”谢承瑢担心地问。

“我不敢走正门,我怕你爹爹看见我要打我。”赵敛笑道,“我下回再来见你,食盒最下面有药汤,止痛的,你喝一半就好,不要多喝。鱼汤要趁热喝,但如果喝不掉了,就丢了,别硬撑,肚子撑了晚上就睡不安稳了。”

“我知道了,多谢二哥。”

赵敛摇手:“谢什么?你愿意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下回还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拿了来送你,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走了!”

谢承瑢送他到墙下,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路上小心,二哥。”

他望着赵敛矫健的身姿,攀上半墙,蹭了些灰尘下来,跟月光一起铺了满地。

“好生养着,过几日我得走正门进来探望,不偷偷摸摸的了。”赵敛说,“到时候你得束好发,别给别人瞧见。”

“我知道了,二哥。”

墙外有树枝冒上,无风无响。倒是赵敛跃下去,狼狈崴了脚,发出一声哀嚎。

谢承瑢急着问:“怎么了?”

“我没事儿,不要担心。”赵敛声音传来,“你快回去歇息,好好睡。我走了,小官人。”

谢承瑢应声,在墙内细细听。脚步声远了,人声也远了,黑夜又归于寂静,什么声儿都一干二净。

屋内思衡快步而来,疾呼道:“怎么在这儿呢?”

“我散散心。”

“快别在外头了,进屋去!”

谢承瑢说要回去,三步一回首,还在看赵敛翻过的那面墙。

等到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就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了。

游廊中,谢祥祯立于树丛下,阴影遮住他的脸,完全瞧不清神情如何。

他手里抱着一坛药、一盒酥,原本是要拿过来给谢承瑢的。可听了半时辰的夜话,竟然心无所动了,就这般无神回到书房,对着满地的诗稿忘呆。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

他蹲下身,捡起这片薄薄的纸。

【作者有话说】

那这样的话明天就休息咯~

下一章要开新副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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