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梦梨这一声,令裴宴时蓦地一顿。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钢条,想起自己刚才几乎失去理智的冲动之举,怔忡茫然了片刻。
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了风尘仆仆跑进来的秦炽。
田梦梨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跌撞着就要朝秦炽跑去,急于寻求庇护。
裴宴时伸手,钢条往田梦梨身前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田梦梨想要拨开钢条,裴宴时将钢条往回怼了下,田梦梨被怼得一踉跄,倒退两步。
“你想干什么?!”现场多了一个秦炽,田梦梨有底气多了,刚才的恐惧仿佛一扫而空。
当然了,她知道,出了这个地方,不论是不是从裴宴时这里得知,秦炽都将被同步大量的和当年未央巷火灾有关的信息。
所以她现在不能太装傻,起码不能表现得她此时此刻和裴宴时的对立,和当年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秦炽问起,她可以承认一些事实,比如对方芳的厌恨,比如她曾委托裴业行帮忙代买汽油,比如她确实认识余保泰……但是在裴家安放炸弹、在裴家屋外落锁这两件事,不到逼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她决计不可能再述之于口。
裴宴时知道了这些又如何。
唯一的证据这会儿怕是已经埋葬于火海,被火舌舔舐成了灰烬。
只要她不承认,那场在时光里尘埃落定了十八年的火,就不可能死灰复燃,更不可能烧至己身。
脑海中快速权衡过后,田梦梨冲着跑近的秦炽喊道:“小炽!小炽你来了!你快救救我,这里有个疯子!他要杀人,他要杀我啊!”
秦炽闻声瞥了田梦梨一眼,那一记眼神很复杂,也很短暂。
然后他看向裴宴时。
裴宴时暂时没去理会田梦梨的号叫,他看着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秦炽,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指:“停,你就站那儿,别动。”
生死时速了一路,推开冷库的门的瞬间,又看见了裴宴时刺向田梦梨的一幕,秦炽绷着的状态几次差点崩了,直到这会儿离得近了,他精神上的那根弦才稍稍地松缓了一点。
他随着裴宴时的话站定,目光一眼不眨地落在裴宴时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是复杂的,这种复杂里掺杂的情绪,和方才瞥过田梦梨的那一眼,又浑然不同。
秦炽眉头深皱。
他发现裴宴时状态很不正常。
裴宴时长得白,但一直是很健康的白,脸和嘴唇向来红润,那种红刚刚好,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则寡。
然而此时,裴宴时的脸色极其苍白,嘴唇干得起皮,无一丝血色。
眼眶很红很湿润,流过眼泪。
秦炽想,可能是在他到来之前,裴宴时从田梦梨这里知道了和当年火灾有关的更多真相,一时难以接受,受了刺激。
他看着裴宴时,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裴宴时,你现在状态不太好,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他这句话一出口,一旁的田梦梨心里陡然一空。
秦炽的天平偏向了裴宴时。
她的儿子或许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不敢像刚才一样,大声号叫着想要把秦炽拉入自己的阵营,指不定适得其反。
她大体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
秦炽一直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即便他已经靠近了真相,或者是知道了真相,他也不可能像裴宴时一样,就地就要开始审判她。
她当下最重要的,是离开这儿。
离开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秦炽既然在了,就由他去引导裴宴时。
而她这会儿,最好的做法就是降低存在感,不再多说、多做一件更加激怒裴宴时的事。
然而她到底是小看了这份对于裴宴时来说几乎是被灭门的仇恨。
如果说理性有十分,秦炽刚才的出现,只帮裴宴时捡回了两分。
剩下的八分,则跟着这冷库大火一起,陷入了炽烈的焚烧中。
裴宴时回望着秦炽,对他的提议不甚在意:“我会出去的,在这之前,我问你个问题。”
“这地方是个废弃冷库,少不了有制冷剂这种东西,管道里也说不定有残留。”职业使然,秦炽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快速扫了一圈内部,此刻置身火场,他习惯性地从消防员的角度判断问题,“制冷剂成分多为氨,与明火接触极易发生爆炸,这里不安全,你想问什么都行,但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不了,就在这里说。这个时候,比较容易听到真话。”裴宴时微微偏头,用一副令人悚然的轻笑的口吻问田梦梨:“你说是吗田总?”
“……”
田梦梨不想说话,视线压迫之下,只得无辜地向秦炽投去求助的目光:“小炽。”
裴宴时的固执,秦炽在少年时期就已经体会过了。重逢后,也没少见识。
两句劝说无果,他只能暂时放弃:“你问。”
裴宴时很快便道:“我发你的图片,你看过了么?”
秦炽语气艰涩:“看过了。”
裴宴时点点头,问了一个无前言后语的,他们彼此却心知肚明的问题:“那你站谁?”
这个地方多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秦炽只短暂地顿了下,便涩声答道:“裴宴时,我和你说过,我永远站理。”
闻言,裴宴时嘲讽一笑。
他反问:“难道我不站在理的这一边吗?”
“但你现在不冷静,你的状态也不对劲。”秦炽说,“‘理’是一种客观存在,是一个需要来自非置身其中的第三方给予判断的东西。裴宴时,等出去之后,我会确定更多的事实,到时候理是什么,交给法律去判断。”
他这番话讲得太过理性,但裴宴时现在要的,就是他的不理性。
所以他话音刚落,裴宴时脸色愈发白了。
“你不用给我讲火星语!”裴宴时手一横,指向田梦梨,情绪爆发如冲破堤坝的山洪,那副惯来好听的嗓子沙哑地吼道,“我现在就问,杀死秦勤的人是她!你就不恨吗?!你不恨吗?”
秦炽看了眼田梦梨,脸颊抽动,垂在身侧的手攥紧。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宴时已经替他回答了:“你应该是恨的。”
“你怎么会不恨?”裴宴时鼻腔里发出低哼,“可是你的恨好平静啊。是我很羡慕的平静,也是我十几年前曾那么渴望你能拥有的平静。”
他慢慢说着:“十八年前,火灾结束后,我去未央巷找你,你抓尽你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往我身上扔,边扔边喊我是杀人凶手,让我滚,让我离你远点。我不放弃,又去找了你两次,你看到我还是很激动,一副恨透了我的样子,说要跟我绝交。”
“十六年前,在我们断绝来往两年后……”裴宴时说到这里,看了田梦梨一眼,鼻腔里发出的轻哼声自嘲至极,“我见她,对,就是这个女人,你的母亲,有目的、有计划、百般筹算着要怎么在不过分影响她身为母亲声誉的情况下抛弃她的亲生儿子,好让自己毫无负累地开始新的生活,那之后,我害怕你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会太孤单,我放下面子放下自尊,死皮赖脸地回到你身边,缠着你,迁就你,讨好你。”
“!”
秦炽听及此,身体狠狠滞住。
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裴宴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绝交清零的buff,背后的原因竟是这样。
裴宴时还在继续:“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你的冷眼、暴躁、坏脾气,我照单全收,‘杀人凶手’四个字,偶尔还会从你嘴里蹦出来。这一切,我都忍而不发。因为那个时候我想的很简单,我就想陪着你。”
“……”
秦炽看着他,喉间涩得厉害。
裴宴时微顿,继续:“今年四月,再次遇见你,我当是见色起意,以为自己是这盘游戏稳操胜券的发起者,也将是它必然的唯一的赢家,但是我错了,其实我根本就是在重蹈覆……”
裴宴时这句话没说完。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在距离他们少说有十米远的身后,立着一排排高达十几米的,几乎顶至天花板的重型钢材货架。
秦炽刚才视线有扫过这些货架。
后面的他看不到,但前面几排他粗略判断过,暂时没有遭受明火的直接攻击,上面钢结构之间的卡插连接表面上看起来也相对稳固,短时间内,这几排货架应该不会坍塌。
如果是后面的货架坍塌,多米诺骨牌效应之下,前排货架被累及,那前排货架前倾垮塌之前,也会有一个给他们反应的过程,足够他们逃生。
不至于防不胜防,打得人措手不及。
然而现实就是充满戏剧和意外的。
可能是这些货架年久失修,上面的横梁、横撑、斜撑、立柱早已外强中干、脆折不堪;也可能是烈火炙烤之下冷库里温度太高,铸造这些货架的钢材劣质不耐高温,某处忽然受热弯折,继而牵一发动全身。
总之……在秦炽察觉的那一刹那,离他们明明有数十米,却也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排货架,以疾如旋踵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悍然倾砸而来。
这般情形下,反应再快的人,能用来思考的时间,也不过只有毫秒。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秦炽飞速地判断了眼前的情况。
裴宴时和田梦梨离那排坍塌的货架都比自己要近。
田梦梨相对靠近货架的边缘一侧。
裴宴时更居中一些。
与此同时,秦炽还发现一个问题。
在田梦梨此时此刻几乎正对着的货架坍塌而至的上方,一根钢扣脱落、卡插松断的斜撑正单端朝下。
重型货架倒塌带来的重力是极其骇人的,一旦货架倾轧而至,那根堪比钝剑的斜撑,将直接贯穿田梦梨的身体。
又因为那斜撑单端并非尖锐而是粗钝,田梦梨的身体将被活生生砸出一个豁森森的洞。
她会死在这里。
如果田梦梨死在这里,那裴宴时这些天探寻的真相,都将失去意义;而自己,也将再无机会亲眼看见田梦梨被法律审判、制裁。
田梦梨不能死。
但是他只能拉住一个,只能救得了一个。
他拉住了田梦梨,那排重达千斤的货架,将全部砸在裴宴时身上。
秦炽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时间,在他判断完现场情况的那一刻,他已经朝着田梦梨飞扑而去。
同时,他大喊着提示裴宴时:“退回一步,侧趴下!”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还有他扑地的身体。秦炽当即带着田梦梨一起,快速滚离货架坍塌区域。
就在他们滚出坍塌区域的那一刹那,那排货架落地的声音轰然响起!
“砰!——哐——”
因为货架上横竖排列的钢材实在太多,钢铁砸落在地的声音一时参差不齐、不绝于耳。
千钧之力重锤而下,皮肉骨头仿佛都被轧碎,裴宴时发出极其痛苦的一声惨叫:“呃啊——!”
那一瞬间,秦炽连头都不敢回,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人扯碎了,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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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调整了一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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