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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初冬

无名火 岿白 3916 2024-01-01 09:14:09

这些记忆栖于梦中,像集市里被商贩摆在场地深处的琳琅货物,被横行无忌深入腹地的来客兀自撞翻。

于是记忆零落,掉下一桩一桩。

在大火夺走秦、裴两家一共四条人命后两年,在和裴宴时绝交后两年,裴宴时以一种单方面耍无赖的姿态,突兀而强势地再一次挤进了秦炽的世界里。

秦炽打小就是个恪守原则、坚定立场的人,这意味着他没法像裴宴时一样,那么轻易地忽视掉他们中间空白而生疏的两年。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裴宴时“擅自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件事,始终报以漠然甚至是抗拒的态度。

初中他们不在一个班,裴宴时下课了动不动就跑来找他,打着问题目的旗号,实则半点儿讲都不听,尽会插科打诨。

放学了但凡老师不拖堂,裴宴时总是堵在秦炽他们班门口,等他一出教室,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跟着他一起去罗姨家蹭饭。

裴宴时在有限的时间里,恨不得无限地黏着他,把秦炽烦得不行。

而秦炽,对着裴宴时,从不吝啬于口头的泄愤,挥拳头也不是没有过。

初一那年,初冬。

津州的初雪落了一夜,未央巷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第二天太阳一出,冰消雪融,整条巷子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秦炽这天没去学校。

他因为昨晚下着雪睡觉时窗户没关严,寒风漏进来,给自己吹发烧了。罗姨早上看他没起床,去喊他上学,门一开,见他蔫头耷脑、面色苍白,吓了一跳。

秦炽坚持不去医院,罗姨没辙,只得盯着他吃退烧药,给他煮清淡的蔬菜粥,秦炽不想拂了罗姨的好意,一口一口全吃了,结果罗姨一转头,还没出屋呢,他就吐了个彻底。

罗姨愁坏了,打算请个假照顾他。

秦炽把她推出门外,门反锁后,放话说,如果罗姨不去上班,这门今儿也不会开。

罗姨无奈,留下一堆叮嘱后,上班去了。

秦炽在被子里窝了一天。

直到天黑了,他在迷糊浑噩中被门外的敲门声吵醒。

能直接略过楼下的门扉不敲,直接上到二楼来的,只有罗姨。

秦炽掀开被子,拖着绵软无力的身体去开门。

眸子一抬,见门外站着的人,是裴宴时。

裴宴时双手捧着一个原木色托盘,托盘正中放着一只斗笠碗,碗口被一只圆形的浅底盘子给扣住了。

要说秦炽今天最不想,也最不能看见的人是谁,那必然是裴宴时。

因此,几乎是一瞬间,秦炽面无表情的脸就冷了下来,愤怒道:“谁让你来的?谁让你进我家的门?”

未央巷的居民淳朴良善,没人干偷鸡摸狗的事儿。所以,以往秦炽在家时,除了晚上睡觉,白日里,楼下的门基本是不反锁的。直到裴宴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开始谋求和好,整天跟着自己后,秦炽才渐渐有了这个进门随手落锁的习惯。

今天是因为实在不想动弹,罗姨走后没下去锁门,结果就被裴宴时钻了空子。

“你没关门,我一推就进来了啊。而且外面在融雪,可冷了,敲门还得等……”裴宴时默算了一下秦炽从楼上下来的时间,说,“还得等最少十秒,十秒欸,我才不想受这个冻。”

说完又立即补充:“哦,你这还拖着病体呢,十秒钟都不能够。”

秦炽听他这么说,觉得自己本就发热的头脑一下子更热了,怒而低吼:“你还觉得我会下来给你开门?你怎么有脸这么想?!”

裴宴时“哎呀”一声:“秦炽,你就别生气了,你这生着病,生起气来一点气势都没有,唬不走我的。”

他抽出一只手,拿掉扣在斗笠碗上的盘子,然后笑吟吟地把托盘往前一递,邀功道:“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我借的罗姨的厨房,亲自给你做的。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做揪片子的水平一绝,你一定要尝……”

裴宴时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你做这个干什么?!你凭什么做这个?你做了怎么敢拿到我面前来,你怎么敢!”

生病下的破锣嗓子近乎被秦炽发挥到了极致,他怒吼得喉咙仿佛都要因此撕裂开。

秦炽看着裴宴时递到自己跟前的那碗揪片子,眼眶都给激红了。

那是每年他的生日,秦勤的生日,甚至是田梦梨的生日,秦勤都会给他们一家三口做的揪片子。

揪片子不是津州本地的特色面食,早年秦勤有一次去到新疆抢险,从当地人那儿学了一手,回来后正赶上秦炽生日,便试着下了一锅。因着味道出奇的鲜香,口感又比一般面条有劲道,满满一锅揪片子最后被一家三口吸溜得连汤都不剩一滴。

自那之后,只要队里没紧要的事,一家三口的生日,秦勤都会尽量调休在家,花上半天时间,在厨房里揉面、揪剂子、擀皮,然后把切成丁或片的胡萝卜、土豆、番茄、五花肉和葱姜蒜、皮牙子翻炒在一起作为前菜,下水煮沸后,再一片一片地揪着面皮子往锅里扔,最后,淋一点鲜醋,洒几点葱花,香喷喷的一锅揪片子便出锅了。

因为那面片是被揪下来的,并非整体,算是“碎”,谐音“岁”,秦勤便说,生日吃上一碗,代表着今后将岁岁平安。

然而,秦勤牺牲后的这两年,秦炽再也没有吃过一碗揪片子。父亲走了,说明这个“碎”,带来的仅仅只是“碎”,并非如寓意那般美好的“岁岁平安”。

更何况,这一年,母亲再嫁,这个家便是“碎”得更彻底了些。

眼下,在父亲秦勤生日的这一天,裴宴时端了一碗揪片子送到自己面前。

一个裴宴时,已经是他今日的禁忌,再加一碗揪片子,秦炽几乎都想让这天变成裴宴时的忌日了。

偏偏这个人在自己吼完之后,还一脸故作天真地说:“以前你们家不管谁过生日,秦叔叔都会给做揪片子,我蹭过不少顿,也喜欢这个味道。这两年我有学做饭,这个已经很拿手了!”

裴宴时看清了秦炽病容里满溢而出的汹涌暴戾,他话语虽轻松,捧着托盘的双手却警惕地往回收了收,生怕秦炽抬手一掀,那烫热的揪片子就把自己浇了个滚熟。

看秦炽的样子,大约也是想这么做的。可能是秦勤在内务整理这块深入人心的教育让秦炽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秦炽勉强克制住了砸碗的冲动,他指着裴宴时:“你现在给我滚,滚出我家!以后你再乱闯进来,我他妈揍死你信不信!”

裴宴时信,但他还是腆着自己那张在秦炽面前一点儿都不值钱的脸,说:“我滚可以,一会儿就滚。但你先吃饭行不行,罗姨说你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秦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化身电视剧里因备受刺激而情绪失控的那种角色,然后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句“我就算病死也不会吃你做的东西,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但看着面前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气极恼极之下,脑海里闪过一个近乎报复性的念头。

这么想着,他嘴上就问了出来:“想要我吃饭是吗?”

裴宴时还以为他是软和下来了,微怔之后,连忙点头:“是啊是啊,你多少吃一点。”

秦炽说:“想要我吃东西可以,不过我不吃你这个。”

“你想吃别的也行,罗姨正做饭呢,一会儿我给你端过……”

“我话还没说完,”秦炽冷声打断他,“我的意思是,想要我吃东西,你先做到一件事。”

“什么事?”

秦炽朝楼下一指:“你站出去,在外面吃完这碗揪片子。不能狼吞虎咽,不能大快朵颐,你一片一片,给我吃完它。”

这个要求提得很恶劣,还有种无理的幼稚。

秦炽说完,裴宴时有些呆,垂眸看一眼碗里的面片,又抬头看他,苦着脸:“这好多呢,有一百来片呢。你知道我最怕冷,你别这样啊。”

裴宴时从小被娇生惯养,如今哪怕没了父母,被领养后寄居人下,看来也依然没有改变多少。秦炽就知道会这样,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手搭上门框,一边用力甩上门,一边怒喝道:“做不到那你就滚!别来烦我!我用不着你管!”

他头昏脑涨的,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释放激烈情绪了,门一合上,他就往床上一躺,浑身的力都卸了下来。

很快,他便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是裴宴时下楼了。

秦炽将头抵在枕被间,想起刚才那碗揪片子,想起盘子掀开时,它扑鼻的香气、眼熟的品相,然后想起了秦勤。

“我说什么了,吃饭别漏嘴,”父亲是严厉的,自己过生日还得被他训斥,“掉得到处都是,又脏又浪费粮食,你这样在外面吃饭容易惹人嫌知道吗?”

他又是很温柔的:“不错,我们小炽又长大了一岁,明年生日爸爸还给你做揪片子,吃了‘岁岁平安’,好不好?”

记忆里幼时的自己脆生生答:“好!”

想着想着,秦炽落下泪来,眼泪洇进枕头里。

今天是秦勤的生日,原本,是该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揪片子的。

但是秦勤不在了,他的爸爸,没有因为吃了揪片子,而岁岁平安。

这让他更加难过,他想到刚才捧着一碗揪片子擅闯他家的裴宴时,难过里又加上了无尽的恼怒和愤恨。

突然,一道声音自楼下传来。

“秦炽——”

是裴宴时在喊他,秦炽紧紧皱起了眉,紧接着又听到一声。

“秦炽,你快来窗边看一眼我!”

秦炽不知道裴宴时又想干什么,他暴躁地从床上起来,暴躁地推开窗子,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于是他暴躁地冲楼下吼:“你有完没——”

秦炽喊到一半,停住了,昏黄的路灯下,净白的雪色里,他看见裴宴时用筷子一瓣一瓣地夹着揪片子,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劲烈的寒风呜呜咽咽。

裴宴时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然后笑着说:“秦炽,你提的这个要求,小意思,我能做到。”

阁楼不高,秦炽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宴时的指尖被冻得泛白泛紫,他没吭声,盯着裴宴时的眼神,仍旧是怒气未消的。

见秦炽一直站在窗口,裴宴时说:“你别开窗站着了,万一感冒加重了。你放心,我不会作弊。我刚才算过了,我吃一片的平均速度是六秒,算一百片的话,一共才六百秒,十分钟我就能吃完了。”

裴宴时明明就是嚣张的、骄纵的、自我的,但这两个多月来,他在自己面前,总是退让的、隐忍的、粉饰太平的。哪怕是两年前秦勤去世那会儿,裴宴时跟自己道歉、给自己赔礼时,也并非是现在这样一味地承受他的无理、包容他的愤怒。

这让秦炽心里那团火烧得越发没有章法。

他站在窗边看了几秒,然后粗暴地拉回窗子,在“砰”的一声响中,撂下一句:“有病。”

坐回床边,秦炽胳膊拄着床沿,沉默地看着地板。

感觉过了挺久,他抬头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发现才过去三分钟。

又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罗姨的声音。

“唉哟小时,你这干吗呢,怎么站外面吃东西?”

秦炽隐约听见裴宴时回了句“锻炼抗寒能力”。

“零下十几度呢这,还锻炼,给你人都锻炼没了。”

“那不会,我年轻,血热。”

罗姨一直在劝。

裴宴时死倔。

“罗姨我真不冷,我现在身体可……阿嚏!”

“喷嚏都打了!还不快进去!”

“哎呀哎呀罗姨,别推别推,我的面皮子要撒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进去吃天就会塌了啊。”

“你别管了我罗姨,我好着呢。看着月亮,听着融雪,吃着热面,多有意……ji……jing……啊……阿嚏!”

听他打了第二个喷嚏,人劝不动也拽不动的,罗姨叹口气退了一步:“算了算了,我进屋去给你拿件外套。”

秦炽竖着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听到裴宴时打喷嚏内心愤怒值飙升,听到罗姨说去拿件衣服稍有缓和,接着又听到裴宴时来了一句:“罗姨我不穿,我不能穿。”

不知道是不是秦炽的错觉,他感觉裴宴时好像故意答得有些大声,下一秒,裴宴时的嗓门貌似又拔高了些。

“穿了那就算作弊了,不作数的!”

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就在裴宴时这个喷嚏落下的瞬间,秦炽感觉自己轰的一下全身都烧着了似的。

火大!

一时间,什么头疼脑热、头重脚轻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起身,下楼,冲出家门。

到了裴宴时面前,秦炽下意识扫了一眼裴宴时手里的碗。

十分钟快到了,还剩了大半碗。

抓个树懒过来吃这碗面都他妈的比裴宴时快!

什么身体素质,才在外头站了几分钟,嘴唇冷白得像个毫无血色的吸血鬼。

秦炽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么气、那么恼,他突然就猛地抬手,用力一掀。

那碗揪片子被打翻,撒了一地。

接着,一拳头挥了出去,伴随着自己怒喝的一声。

“裴宴时你少他妈给我惺惺作态,你再怎么装可怜,再怎么讨好我,我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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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的小裴同学真的很不容易,光是能做到乐观这一点,就很让人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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