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元的眼睛盯着桌子。程蒙恩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他的表情实在无懈可击。
程蒙恩突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程启元慢慢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沉默良久。
屋里一片死寂,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
然后,程启元缓缓开口,说了三个字:“我饿了。”
声音很大,语调平板,跟往常别无二致。说完,他走到桌旁,撕开蛋糕盒,把蛋糕拖了出来。
刺啦一声,纸盒破裂,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时间恢复了流逝。
“哦,”妈妈从茫然中挣脱出来,看了看小儿子,又看了看大儿子,“对,这一天都快过了,吃蛋糕吧。”
程启元直接用手抓起奶油、往嘴边送去。妈妈喝止他,抽了几张纸,擦干净他的手:“等吹完蜡烛再吃。”
看着被毁掉的蛋糕,程蒙恩的心忽然归位了。
好像没事,好像没反应。
可能听到了,但没关系。
一切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周而复始。
他站起身,走进厨房,往热水壶倒水,插上电。等他拿着水杯出来,妈妈已经在蛋糕上插好了蜡烛。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仿佛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温馨的晚宴。
“十八岁生日快乐,”烛火在妈妈的眼睛里闪着光,“时间过得真快啊。”
程启元盯着蛋糕,神情开始烦躁,他等不及唱歌许愿的流程,他很饿了。
程蒙恩闭上眼,沉默几秒,吹灭了蜡烛。
妈妈打开灯,程启元迫不及待地把蛋糕切下来,把嘴里塞得满满的。程蒙恩对甜品兴致不高,握着塑料叉,时不时吃一口。
妈妈喝了几口热水,感觉翻腾的胃平息下来。她看着沉默的大儿子,问:“许的什么愿?”
程蒙恩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再问。
吃完蛋糕,妈妈叫了个瓦锅饭的夜宵,几个人随便吃了点,就午夜了。平常这时候,程启元已经上床睡觉,今天精神却不错,在客厅盯着水缸发呆。
程蒙恩感觉疲惫从深处涌出来。他把餐盒跟蛋糕的残渣放进垃圾袋,收拾了一下餐桌,背起包,回到自己的卧室。
房间有点乱,估计是程启元找玻璃柜钥匙的时候翻乱的。程蒙恩没力气管这些,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墙上乔丹的海报。程启元的床就在对面,伸出手就可以够到。
过了一会儿,响起两声敲门声。这声音怯怯的,一听就不是程启元。
“进来。”程蒙恩没动弹。
妈妈打开门,小心地合上,走过来,坐在他床边。
“对不起,”她说,“妈以后不会再食言了。”
程蒙恩转过头,看着妈妈。她背对着台灯,丝丝缕缕的白发透着光,似乎比上一年多了不少。
“对不起,”他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他们都知道。就像他们也知道做母亲的以后还会食言。
不过这时候没必要说这些。家人需要短暂的和解。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但你要信我一次。”
程蒙恩看着她。
“他不会拖累你的,”她说,“我决不会让他拖累你。”
这么多年,她拼死拼活,在悬崖的边缘徘徊,为的就是这个。
程蒙恩想要说什么,妈妈摇了摇头。
“将来,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她说,“他是我儿子,我会养他一辈子。”
客厅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程启元又把什么弄倒了。
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即使程启元不在,她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说:“别恨你弟弟,好吗?”
程蒙恩沉默地听着房外的动静——沉寂,像深渊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说:“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恨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妈妈握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走出房门。程蒙恩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犹豫片刻,起身出门,客厅的灯已经灭了,程启元坐在黑暗中。
他慢慢把房门打开到最大,程启元听到响动,警惕地望过去。发现是哥哥,放松下来。
程蒙恩没走过去,靠在门边,看着弟弟,过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程启元的表情毫无波澜。
“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程蒙恩说,“我不是认真的。”
程启元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程启元坐了起来,目光仍然钉在哥哥身上。他站起来,走到书包旁边,拉开拉链,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东西,走过来递给哥哥。
程蒙恩低下头,看到一个小花束。
纸做的花束,蓝粉相间,叠的很精巧,很漂亮。
“生日礼物。”程启元说。
程蒙恩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花瓣。他不知道程启元叠了多久,折纸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对程启元来说难比登天。
他把花束抱在怀里,彩纸的尖角戳在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谢谢。”程蒙恩说。
送完了礼物,程启元却没有进房。似乎有什么绊住了他,让他在原地徘徊。
程蒙恩发出疑问声,程启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明年生日,你还在吗?”
世界又停转了。
昏暗的灯光,寂静的屋子,相对的两人。
好像有人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已过午夜,程蒙恩正式成年了。
他不再需要监护人,他自由了。
程启元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回答。
一阵风刮得窗棱咯噔作响,窗帘鼓胀起来。
程蒙恩伸出手,搭在程启元肩上,推着他走到床边。程启元默默跟随着他的动作。
他让程启元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启元的目光仍然黏在他身上。
然后他说:“我在。”
他握紧程启元的手:“我会一直在这里。”
程启元看向那只手,曾经给自己穿衣服,教自己写字,和自己玩球的手。
那只手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说不会放开。
程蒙恩说“睡吧”,替他关上了灯。
程启元没有睡,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轮廓。
那一晚,他没睡着。之后的一夜,他也一直睁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违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违反了他心中的逻辑。
他对文安说了这件事,文安却比他还糊涂。
“不符合逻辑?”文安问,“什么逻辑?”
“喜欢的逻辑,”程启元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会一直去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会避开。”
“哦。”文安迷茫地说。
“人也一样,”程启元说,“让自己开心的人,就会接近,让自己生气的人,就会离开。”
“嗯嗯。”文安点头。
“我把乐高扔进了水箱里,”程启元说,“他很生气。”
文安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可以离开了,”程启元重复说着过去的结论,“他生气了,他为什么不离开?”
程启元烦躁地用手扯着头发,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出现了裂缝。他要去填补它,他要找到那个缺口。
文安看着他,小心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程启元皱起眉。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只有节日才能送礼物。
文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低下头,递给他。
程启元接过来,盯着封面。
“看看吧。”文安小声说。
程启元翻开本子,目光从文字扫到图片。绘本很薄。他很快就翻完了。
文安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出故事的精髓,想问程启元看懂了没有,抬头的一瞬间,他猛地怔住了。
程启元在流泪。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衣服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文安见过尖叫的程启元、愤怒的程启元、暴躁的程启元。他的情绪大开大合,却唯独没有悲伤。
但他在流泪。
他看着绘本,觉得这真是个乱序的、毫无逻辑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永远?一直?不计其他?为什么会有破损的爱?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但他在流泪。
文安抱住程启元,绘本夹在他们之间,抵住心脏的位置。程启元把头靠在他肩上,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