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拨转到了家长们离开的第三天。
早上,叶庭检查了一下文安嘴里的泡,不是很严重,已经消下去了。文安的脸红得有些异样,但叶庭用额温枪滴了一下,36度6。
“下午校队有训练,”叶庭把额温枪收起来之后说,“你自己在家待着可以吗?”
文安很不满:“我17了。”
叶庭每天都需要他提醒一遍,而且每次都会露出惊奇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文安看着他换上运动背心,感觉胸腔里的羽毛又刺挠起来:“我能去看吗?反正我也没事。”
叶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
幸而篮球场在室内,否则叶庭还要担心文安中暑。他把文安在看台上安顿好,就去和队友会合了。文安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因为是暑假,除了校队,就只有零星几个凑热闹的学生。
他看着叶庭和一个高个男生打了声招呼,训练就开始了。他把素描簿拿了出来,支着下巴,观赏场上的战局。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隔着很远的距离,目光立刻就会锁定在那个人身上,一击即中,精准无比。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个人,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叶庭跳了起来,重重地把球扣进篮筐。
完全是无意识的,文安的手开始动了起来。那一刹那的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比微距镜头还要清晰。
场上的人还在防守、长传、上篮、空切,炭笔在纸上发出清晰的摩擦声。
底稿很快勾勒了出来。文安低头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素描簿往前翻。
几乎每一页都有叶庭的影子——侧脸,背影,手指。文安放下笔,把脸埋在手里。
叶庭一直是他世界的中心,这是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但仔细一回想,才发现有多离谱。
他哗地把新画的一页翻过去,脑子仍然乱成一团。
他决定找点别的事物分散注意力。他扭过头,看到右前方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是小学生。这个年纪的孩子出现在高中体育馆里,应该是来观战的家属。
男孩和文安不一样,完全没有在意场上的动静,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半空。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他塞着耳机,白色的线垂在脸颊两侧,汇成一股之后钻进了右边的衣服口袋。
文安眨了眨眼,决定让这个奇怪的男孩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看台上的观众把目光从场上移开时,教练开始了咆哮模式。
“程蒙恩!”教练朝篮球架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吼,“看台上有东西黏住你眼睛了?知道篮板在哪吗?”
那个男生张了张嘴,没敢说话,余光又朝看台那边飘去。
教练感觉脑子里的火山开始喷射了:“决赛投了个三分了不起吗,觉得自己可以随便打了是吧?”
男生终于开口了:“没有。”
“大点声!”
“没有!”
队员们相互递了个眼神,大部分是疑惑的“怎么了”,小部分是茫然的“不知道”。
训练持续到五点,但因为教练要说联赛选拔的事,时间拖长了一点。
在说到计分标准的时候,队里突然有人举起了手。
教练最烦被人打断,队员们朝举手的方向瞥了一眼,眉毛纷纷舞动起来:程蒙恩这家伙今天怎么了?
“什么事?”教练没好气地问。
“我能先走吗?”程蒙恩说,“家里有急事。”
教练不知道自己的金牌球员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你要赶着投胎?两分钟都……”
篮球场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所有人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台上,一个男孩正捂着脑袋,坐在座位上尖叫。而一个大一点的少年呆滞地站在后一排,看着尖叫的人,手足无措。
程蒙恩变了脸色,长腿一迈,从左边台阶奔上看台。叶庭紧跟在他身后。
程蒙恩来到那个男孩身旁,男孩紧盯着他,眼神里充满愤恨。
“程启元,”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在外面不能扯着嗓子叫。”
程启元看着他,高声喊了一句:“五点了!”
“我知道,”程蒙恩说,“我也说过,可能会拖久一点。”
程启元又张开了嘴巴,程蒙恩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挡住了即将出口的尖叫。程启元用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上臂。
程蒙恩过了一会儿才放开程启元,他好像不打算尖叫了。程蒙恩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大声说:“电影院!”
“我不是说过吗?今天去不了了,中午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餐馆已经订好了。”程蒙恩说。
程启元皱起了眉,然后突然把插着耳机的手机拿出来,往程蒙恩的肩膀上砸。
站在后面的文安惊呆了。
这不是男生之间开玩笑的打闹,这是带有恨意的暴力,这一下绝对能砸出个淤青。
叶庭走到文安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吓到了吗?”叶庭问。
文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五点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朝你们挥手。没人回应,他就开始尖叫了。”
当时的场面很惊悚,文安还没听过这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得不到结果就能永远持续下去。他被这叫声吓得站起来想跑,膝盖上的素描簿也掉到了前一排。
前面的一大一小还在交涉,但看起来毫无进展。无论程蒙恩怎么说,男孩就只用一个词回答:“电影院!”
程蒙恩腮帮上已经爆出了青筋,叶庭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没发火。要是球队里任何一个队员这么烦他,他早就把人揍得满地找牙了。
“好,”最后程蒙恩还是让步了,“明天九点半,我带你去看电影。”
程启元盯着他:“九点半。”
程蒙恩点点头。
程启元停止了攻击和瞪视,程蒙恩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手机和耳机捡起来,顺便捡起了文安的素描簿。
翻开的那一页画着一个听音乐的男孩。
程蒙恩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看着文安:“你在画我弟弟?”
文安感觉手心又开始出汗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无措让他头脑空白。
“你为什么要画他?”程蒙恩说,“觉得他很奇怪?觉得他大喊大叫很有意思?”
叶庭伸出手,一把抢过了素描簿,还给文安:“我弟弟没有恶意,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文安满脸通红地拿着素描簿,好像自己干了件坏事。他想了想,把画本上的那一页撕下来,递给程蒙恩。
对方没有接。
文安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程蒙恩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
文安张了好几次嘴,看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程启元,小声说:“送给他。”
程蒙恩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弟弟。
程启元盯着画,点了点头。
程蒙恩这才把画接了过来。
叶庭拍了拍文安的肩,示意他放松。两人看着那对兄弟沿着过道走下看台。
“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文安问。
叶庭惊讶地看着他:“跟你一样?”
“就是这里有点问题。”文安指了指脑袋
叶庭皱起眉:“谁说你哪里有问题了?”
文安没说话。
叶庭把手放在他肩上,郑重地看着他:“没有人有问题,只是你们世界运行的规则和我们不一样。”
但我还是要生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文安想。
然后他看见程蒙恩从过道跑过来,警惕地闭上了嘴。
程蒙恩跑到他们跟前,看了文安一会儿。
文安有躲到叶庭身后的冲动。
然后程蒙恩说:“谢谢。”
文安眨了眨眼。
“我弟弟喜欢你的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