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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林珩 来自远方 3481 2024-02-08 15:11:36

国人似潮水一般涌入晋侯宫,场面惊心动魄。众人挥舞着矛戈刀剑,群情激愤,怒吼声撼天动地。

宫道上的积雪被踩实,变得硬邦邦,不小心就会打滑。

冲在最前方的国人相继滑倒,后来者搀扶起他们,脚步没有片刻停顿,争先恐后扑向正殿,登上青石铺设的台阶。

临近日暮,夕阳透过雕窗投入殿内,降下一片暮色。

火光在灯盘中摇曳,暗影覆上墙面,攀爬扩张,蜿蜒成扭曲的图案。

晋侯刚刚服过药,头疼症状减轻,脸色愈显暗黄。在头疾的折磨下,魁梧的身躯日渐枯瘦,长袍套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

珍夫人站在榻边,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身漆黑,铜铸的兽首锁住盒盖。盒中是国君宝印和中军虎符,在晋室代代传承,掌于国君之手。

“君上,该起身了。”珍夫人轻声道。

就在不久之前,她带人搜遍宫室,对照名单抓捕参与旧事的罪人,一个不漏,全部予以绞杀。

尸体挂上宫墙,在冷风中冻结。

珍夫人没有亲眼目睹,也能猜出林长会有的反应。

此刻,她站在晋侯面前,衣裙整洁,发髻飘逸花香。香气中却隐藏着另一股气息,源于杀戮的血腥味。

呐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的侍人婢女瑟瑟发抖,一个个噤若寒蝉。

晋侯强撑着挺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喝令侍人道:“移开屏风。”

侍人不敢不从命令,小心翼翼走上前,试图抬走屏风。

漆金屏风重量不轻,两人合力仍无法抬起。只能三人一起推动,移动时不免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屏风移到中途,脚步声靠近殿外,呐喊声近在咫尺。

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紧闭的殿门竟被撞开。门轴不堪重负,一扇门扉断裂塌倒,压向地面时飞溅起大片木屑,在残存的光影中翻转旋舞。

宫内大火燃尽,浓重的烟气飘散,仅余下一堆堆烧焦的木炭。

愤怒的国人挤占殿门,侍人婢女惊慌万状,眼睁睁看着他们闯入殿内,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轰地一声,搬动屏风的侍人松手,屏风摇晃两下砸向墙壁,顶端出现裂痕。

国人的吼声稍顿,晋侯抬起头,虎目扫视众人,沉声道:“放肆!”

他的声音不高,还有几分沙哑,全无早年英雄气概。

因久病脸庞消瘦,刚毅变为阴鸷。目光中的冰冷直刺人心,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幕短暂震慑众人,旋即引燃更为激烈的怒火。

“昏君!”

人群中发出吼声,先是一人,其后是五人、十人,再至百人千人。上万人异口同声,愤怒聚成狂潮,犹如惊涛骇浪撼动整座大殿。

晋侯脸色发白,心头剧震。长袖遮挡下,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怒吼声中,人群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几个白发苍苍的国人越众而出,站定在晋侯面前。他们年近古稀,身躯不再雄壮,杀气半点不弱于青年。

因常年征战沙场,几人身上爬满伤痕。

一人失去左臂,一人瞎了左眼,还有一人被利器横贯面庞,鼻子被切开,嘴唇撕裂形如恶鬼。

几人出现后,国人的吼声告一段落。

最年长的老者走上前一步,不顾凛冽的寒风,一把扯开衣襟,现出胸膛上交错的伤疤。

“君上,看到了吗?老朽为国征战半生,杀敌无数,每一道伤疤都是证据。如我等这般舍去半条命,方能久居临桓城。”

老者说话时,晋侯神情僵硬,他试图从人群中找出林珩,可惜一无所获。

“晋立时,国君勒石为铭,临桓城永不加赋。君上,你要将临桓封给氏族,可曾想过我等?!”

老者字字控诉,国人义愤填膺。

更多人扯开衣襟现出身上的伤疤。其中有百余人曾随晋侯讨伐犬戎,身上残留战争痕迹。此时怒视晋侯,不仅愤恨更有失望。

“宠爱妾庶,不恤国人,破先祖誓言,莫怪触怒上天,在祭祀中遭受天惩!”老者手指晋侯,怒声咆哮。

“昏君无道,不配晋人追随,当逐出晋国!”

“逐昏君!”

在控诉声中,国人的愤怒达到顶点。

众人抑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悍然推倒残存的殿门,冲向榻上的晋侯。

纵然早有预期,真正身临其境,珍夫人仍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向柱后闪避。晋侯面容狰狞,试图以震怒掩饰恐慌,可惜并不成功。

两名国人冲在最前,就要伸手拖拽晋侯时,一道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且慢。”

声音流入殿内,众人动作为之一顿。时间似在这一刻凝固,短暂停滞不再走动。

一道高挑的身影穿过人群,经过处国人自行分开,恭敬显而易见,同对晋侯的态度截然不同。

年轻的公子步入殿内,手按佩剑,袖摆轻轻振动,刺绣的金纹似水波流淌。

壬章和陶荣跟在他身后,龙行虎步,目光炯炯。

行至众人面前,林珩端正衣冠,叠手拜见晋侯。其后转过身,维持双手交叠,弯腰向国人行礼。

“公子不可!”

众人大吃一惊,忙不迭侧身避让。更有人上前搀扶,林珩却纹丝不动,表现出迥异于外貌的力量。严肃完成整套礼节,他才缓慢抬起头,挺直脊背面对国人。

“诸君赤心奉国,投袂荷戈,代代披肝沥胆,为国竭尽忠智。子言父过实感羞惭。然先祖勒石为铭,备干城之寄,子孙后代不应违背。”

此言既出,国人心情激荡,晋侯面色阴沉。

珍夫人抱紧木盒,红唇紧抿,低垂下眼帘。暗暗庆幸鹿氏及时回头,否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论策略手腕,谋划人心,君上诸子无一是公子珩的对手。

短短数语安抚国人,也彻底绝了国君之路。

“诸君卫国半生,今日事出有因,珩不能妄加阻拦,唯有一求。”

“公子请讲。”鹤发国人举起手臂压服人群,不许打断林珩之言。

“请勿击伤父君,容父君乘车离国。”林珩直视为首的几名国人,郑重承诺,“父君离去后,珩必效仿先祖勒石以诺,临桓城永不加赋,诸君捍卫国本有功无过。”

承诺出自公子珩,有石刻为凭,国人即为正义,后代晋君不可追究。

史官秉笔记录在册,亦会做出同样撰述。

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林珩作为既定的国君,晋国未来的掌权人,当面肯定国人的行为,在天地鬼神前立下誓言,永不能推翻。

“公子大义,我等从命。”

国人本意是驱逐国君,从未打算取他性命。但人在愤怒时常会被情绪左右,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

林珩出面挽回危局,将事情的发展扳回轨道。

“父君,殿前已备好马车。”

安抚下国人,林珩转身面向晋侯,态度恭敬得体。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错来。

“好,你当真很好。”晋侯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明知道一切都是林珩的设计,他却不得不迈入陷阱,主动走进这个圈套。

“来人,侍奉父君。”

无视晋侯的怒意,林珩侧身退开半步,召侍人上前搀扶晋侯。

珍夫人走出柱后,轻移莲步来至林珩面前。她躬身曲膝,双手托起木盒,口中道:“君上之前有命,此物留与公子,请公子收下。”

晋侯短暂回头,嘴唇动了动,到底一个字都没说,任由侍人将他搀出殿外。

待林珩接过木盒,珍夫人轻声道:“婢子听命公子,唯请公子信守承诺。”

“夫人放心。”

珍夫人抬头看向林珩,片刻后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晋侯,随他一同离开大殿。

正殿前,一辆玄车停靠丹陛下,象征晋侯身份。

驾车的马奴出自鹿氏,扈从多为正殿甲士。他们之前被药倒关押,国人暴动后被释放出来。他们将跟随在晋侯身边,护卫他离开晋国。

车上还有一人,是被放出的蛊医。

作为留他全族性命的条件,他需跟随晋侯离国,保证晋侯不在短期殒命。

此刻,蛊医坐在车厢后,手按无力的左腿,想到被砸碎骨头的瞬间,仍禁不住颤抖。

他不畏死,却无法承担害死全族的骂名。

看着走出殿门的林珩,蛊医不由得苦笑。为防备今日,他早同族人断绝来往,甚至舍弃姓名。哪里想到公子珩手眼通天,竟能查出他的家人,连族人也未放过。

一百八十三人。

如果不想家族断绝祭祀,不想血亲死无全尸,他必须俯首听命。想到这位公子的狠绝,饶是见惯生死的蛊医也不由得胆寒。

晋侯被扶到车前,蛊医拖着断腿出现,接替侍人扶他上车。珍夫人紧随其后。三人皆未出声,彼此间也无话可谈。

“恭送父君。”

林珩走下丹陛,在车前拱手。

国人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通向宫门的道路。

马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积雪,发出一阵吱嘎声。

甲士护卫在车两旁,脚步略显凌乱。口鼻呼出白气,短暂迷蒙视线,一如前路混沌不明,令人忐忑难安。

车辆行出宫门,沿途可见冻结的血痕。

公子长和有狐显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宫门前。看守他们的并非勋旧,而是夜间投诚的公子原。

有狐显满脸血污,双腿不自然弯折,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昏倒。

林长脸颊青肿,长袍被撕破,低垂着头,看上去失魂落魄。

马车行出晋侯宫,车窗短暂推开。

惊鸿一瞥,望见窗后人影,有狐显肝胆俱裂,公子长如遭雷击。

“君上?”

“父君?!”

看到车上的晋侯,公子长不顾一切冲向前,结果被公子原踢中膝盖,狼狈扑倒在地。

车轮压过眼前,车辙距离他仅有数寸。

公子长奋力抬起头,嘶声道:“父君,林珩大逆不道!”

声音被风吹散,车窗无声落下,车内的晋侯始终不发一言。

玄车逐渐远去,带走公子长最后的希望。

公子原走上前,单手按住公子长的肩膀,低声道:“大兄,你难道还没明白,父君已是自身难保。你勾结有狐氏谋逆,注定难逃一死。如今该求的是公子珩,求他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话落,一把拽起林长,强行将他拖回到有狐显身边,用力按跪在地。

国人走出晋侯宫,氏族的战斗尚未全部停止。

新氏族为了活命,零星仍在负隅顽抗。以有狐氏父子为首,纠集千余人,且战且退,正设法冲出城门。

“公子,仆带人去追。”陶荣主动请缨,周围的国人也在跃跃欲试。

林珩欣然允诺。在国人冲出之时,对陶荣低声道:“歼灭私兵,拿下有狐氏,余者可纵一二。”

陶荣目光微闪,猜出林珩用意,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仆明白。”

大军呼啸而去,刹那包围氏族私兵。

勋旧不得不主动退出战团,以免被杀红眼的国人波及,和新氏族一同被砍瓜切菜。

有狐氏陷入重重包围,遭遇最严重的打击,孤立无援。

公牛氏等见状,非但没有救援之意,反而借机脱离包围圈,仅带少量护卫冲出城门,就此逃出生天。

出城不久,他们意外撞上晋侯,不由得惊喜交加,当场痛哭流涕。

看到车外的氏族,珍夫人同蛊医对视一眼,状似无意地敲了敲车板。

随扈中混入鹿氏私兵,沿途还有奴隶秘密尾随。不需要半日,消息就会传入林珩耳中。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若这些氏族有用,那便暂时留下。若其无用,便要在进入邻国之前解决掉,以免耽误公子珩的谋划。

晋侯依旧不言不语。

前路漫漫,他却已知道自己的下场。

身为一国之君,却被千夫所指,遭到国人驱逐。名声坠入谷底,君威荡然无存,注定要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想起林珩初回国的样子,晋侯竟感到不真实。

“真如母亲所言。”

子不肖父。

林珩不类他,更类先君。

晋侯闭上双眼,缓慢靠向车板。

马车一路向前,加入逃出城的新氏族,沿着洛水西行,同肃州城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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