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Eric，隋聿走出研发中心，乘着电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逐条翻看着Eric帮他找回的访问路径记录。

这份记录密密麻麻，一眼翻不到头。隋聿自嘲地想，看来那天晚上，池一旻趁他睡着，用他的电脑干了不少事。

但是很快，隋聿就没心情自我调侃了，他神情漠然地滚动着鼠标，每往下看一条，心就往冰窟里沉上一分。

那晚，池一旻不但查看了他的电脑，还从里面备份走了不少文件，其中涵盖了云图的重要技术资料，最新的设计文件，项目进度的分析报告，新款车型的测试结果，以及近几年的财务分析等方方面面。

甚至，还包含了曹希针对梁国志的调查结果。

不仅如此，池一旻还在隋聿的电脑上登陆了他自己的邮箱。Eric破解了这个邮箱的密码，这应该是一个不常用的小号，里面的所有邮件都来自一个境外的匿名账号。

近两年的时间，这个匿名账号不定期给他发送邮件，每个邮件的附件里，都是云图尚未披露的内部资料。

原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池一旻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云图的机密。

最新的一封邮件是一个月前发来的，附件里的文件保密级别级高，有些甚至是云图的中高层都不知道内容。

这些记录的背后，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隋聿合上电脑，把电脑往桌上一推，起身来到了窗边，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出神。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曹希的声音随后响起。

“进。”隋聿的眸光微动，回过头来时，眼中再无波澜。

“隋总。”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只有曹希一个人。

“不是让你跟着池一旻么。”隋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随口问小曹，“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已经送他回家了，兰姨今天值班，她知道该怎么做。”曹助理打量了眼隋聿的神色，提议道：“依我看，与其这么麻烦，不如在家里装上监控，再找个借口，限制他出门，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不用这么做。”隋聿马上否定了小曹的这个建议，但也没有提出更好的方案，而是直接岔开了话题，“你这会儿过来，有什么事？”

“隋总抱歉，我刚查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和您提前请示，就先过来了。”曹希先是认认真真地同隋聿道过歉，然后往前一步，将手里的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推到隋聿面前，“我查到池一旻的父亲名叫谢文成，曾经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公司。”

隋聿点了点头，示意曹助理继续说，池一旻父亲的背景，他之前已有耳闻。

“梁国志是谢文成的司机，高中毕业就跟在他身边，服务了十几年，谢文成还在世时，他们一家受了他不少恩惠。”曹希继续说：“梁国志的父亲病重时，谢文成就承担了他父亲的所有治疗费用，还曾送到国外医治，所以梁国志对谢文成一家非常忠诚。”

曹希说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叠照片摆在隋聿面前，打眼望去，里面都是梁国志和谢文成的合照。

隋聿拿起照片，一张一张看着，梁国志和谢文成确实关系匪浅，很多谢家的重要场合，他都在现场。

其中有一张照片格外模糊，隋聿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许久。照片的主角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两人一起坐在车里，对着镜头笑，也许是拍照的人技术有限，照片有些跑焦，冲洗出来就特别不清晰。

但这不妨碍隋聿认出照片上的两个人，大的那个是梁国志，刚才他已经通过照片复习了他各个时期的不同长相。而他身边的小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绒扇子。

隋聿一眼认出，他就是池一旻。

池一旻的长相变化了很多，但仔细看去，还是从能找到现在的影子。从他的衣着打扮还有身后露出的车标来看，他小时候的家境相当殷实。

隋聿看着照片里的小孩，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你说…”终于，隋聿开了口，若有所思。

曹希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这些照片都是谁拍的呢？”隋聿看着满桌的照片，问。

“呃。”曹希不知道隋聿为什么会问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如果梁国志和池一旻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么池一旻长期资助他的女儿母亲、梁国志对隋光明动手前收到的那笔无名巨款，五年前他枪击隋光明，如今他又跟踪隋聿，所有的线索都可以串联起来了。

曹希今晚特地赶过来，想表达的也是这一层意思，在他看来，目前所有证据的指向性都很明显。

但隋聿眼下这个态度，让曹希觉得很不踏实。

“隋光明和隋佑安当年那么对他。”隋聿靠在椅背上，态度消极，“他想怎么报复云图、又或者是报复我，都是应该的。”

“隋总！伤害并不是您造成的！”曹助理喊了隋聿一声，他在池一旻面前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个一刻宣泄出来，“如今的云图是您和背后几万人的心血，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该为别人的错误买单，这并不公平，况且…”

况且当年他父亲的死，可能和池一旻有关。

最近这段时间，曹希的日子并不好过，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专业克制，不在池一旻面前露出一点痕迹。

但如果池一旻真的是幕后指使梁国志的人，他无法再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曹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隋聿强打起精神，他倒是想当一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亡国君”，但他的责任不允许。

“放心，我不会做糊涂的事。”他将整叠照片拢好，扣在手掌下，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缘，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很轻。

曹希闷闷地“嗯”了一声。

“曹希，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约定的吗？”隋聿旧事重提，问曹助理，“我给你在调查梁国志的事上提供支持，但你的行动仅限于调查，不会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我没忘，隋总。”曹助垂下视线，声音也低了下来，“找到梁国志以后，我会把结果交给警方，不会擅自行动。”

那是梁国志杀人后潜逃的第二年，曹希应聘成为了云图的安保，有一段时间的任务是保护隋聿的安全。有一年冬天，隋聿提前从客户的公司出来，看见曹希躲在车门后面啃着馒头就凉水，大冷的天身上就穿着公司发的工装，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

曹希给隋聿当保镖，待遇远高于同行，不至于过得如此窘迫。几番询问后隋聿才得知，这些年他为了追查杀害他父亲凶手的下落，不但休了学，一有时间就天南地北满地跑，四处打点奔波，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隋聿把曹希喊上了车，坐在后排问他：“找到他之后，你要怎么做？”

曹希还没从寒冷中缓过气来，冻得直打哆嗦，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杀了他。”

隋聿叹了口气，调高了暖气，对当年只有十几岁的曹希说：“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听我的。”

曹希呆愣愣地看着隋聿，他原以为自己今天一定会丢了工作，他得再找门路。

隋聿笑了起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可以做到吗？”

曹希吸了吸鼻子，说：“好。”

曹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劲，这让隋聿动了恻隐之心，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于是他答应曹希给他的调查提供支持，但前提是，他必须先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能把自己大好的人生搭在梁国志身上，更不能以身涉险，甚至是以暴制暴。

“我会像过去一样，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会冲动，更不会对池一旻做什么。”曹希再次向隋聿保证，“但是现在情况不明，我担心您的安全。”

“放心。”隋聿压下眼睫，挡开了小曹探究的目光：“我有分寸。”

谈完了梁国志，隋聿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今天池一旻去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

早在池一旻今天去医院前，隋聿已经提前见过医生。原因是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有一种感觉，觉得真真身上属于池一旻的意识已经恢复。

他面前的人不是真真，而是池一旻。

听说隋聿怀疑池一旻的主人格有苏醒的迹象，医生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建议他先让池一旻到医院做一套完整的评估检查。

“检查数据和之前几次差不多。”曹希知道隋聿一定会问起这件事，早有准备，拿出了今天医院的检查报告，汇报道：“各项指标都有波动，但总体来说没有什么异常，没有证据表明现在占主导地位的是主人格。”

隋聿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检查报告，问曹希：“以池一旻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两个人格有没有交替出现的可能？”

“是有这个可能，随着他病情的好转，他的主人格会出现得愈加频繁，直到完全取代第二人格。”曹希一五一十地重复着医生的话：“如果真的如您所说，近期他的主人格频繁出现，那这是一个重大的进展，意味着他的病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很有康复的希望。”

想来曹希是要把医生的话彻底传达到位，说完这些之后，他又面无表情地蹦出两个字，“恭喜。”

但是从隋聿的脸上，可看不出他有多欢喜。池一旻的病情日益好转，真真早晚会消失，他们又要重回各自的立场，这是隋聿早就知道的事实，也是治疗的目的。

但事到临头，他又有点不愿意接受。

“那有没什么办法，能让真真…”

脑海里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后，隋聿立刻住了嘴，强行打压这个念头。

这个想法太过卑劣，哪怕只是想想，都是罪过。

“好，我知道了。”隋聿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身，合上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夹，交到小曹的手上，说：“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曹希心下了然，他点点头，接过了文件夹，也注意到隋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留下了他带来的那一叠旧照片。

下班之后，曹希坚持要送隋聿回去，隋聿拗不过他，就随着他去。

隋聿进门的时候，家里灯火通明，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工作人员们各司其职，四散在各处忙忙碌碌。

见隋聿回来了，工作人员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齐刷刷地和隋聿打招呼。

他们都是之前隋聿安排给极星总裁池总的护工护士家政，前段时间都留在悦琴湾待命，最近又被隋聿请到自己家里来了，说是为了更方便照顾池一旻的起居。

人一多，家里就热闹，尽管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几天，但如此火热的氛围，还是让隋聿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

“没事，忙你们的吧。”隋聿摆了摆手，换上拖鞋，抬头环视了一圈客厅，问：“他呢？”

隋聿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谁，一个护士打扮的小姑娘立刻抢答，“真真在泳池那边呢！”

隋聿点了点头，迈步朝客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拉开厚重的玻璃门，隋聿在泳池边看见了池一旻。他没有下水游泳，一个人在躺椅上坐着，背对着来人的方向，捧着手机。

手机屏幕亮得晃眼，池一旻全神贯注，不知在忙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隋聿见状放慢脚步，轻声走上前去。

未曾想，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就听见了热闹欢快的音乐声。原来池一旻不是在闷头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是百无聊赖，在玩消消乐。

池一旻搭配上消消乐，这个组合让隋聿忍俊不禁。池一旻玩消消乐在隋聿看来无异于恐龙复活，他以为他只会玩德州扑克、数独之类的游戏。

隋聿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嘴角，在他心里压了一夜的秤砣，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挪开了几寸，让他呼吸到了一点久违的新鲜空气。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池一旻，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

露台上这几面玻璃的隔音效果极好，把房子里的嘈杂都隔绝在了另一面，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夜风中只有夸张的音乐在回响。

“如果你再不出声。”一连串得分音效之后，池一旻突然头也不回地，开口说，“我就当你想对我图谋不轨了。”

隋聿故作惊讶，短促地啊了一声，俯下身，离池一旻更近了一些，“还真被你猜对了。”

温热的气息从头顶散落下来，却迟迟没有下文，池一旻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转过头，嘴角正好撞上了隋聿的鼻息。

池一旻几乎感受到了隋聿的睫毛带起的气流，像一只小蝴蝶扇动着翅膀，贴着他的侧脸飞过。

这是一个适合接吻的距离。

他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