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一声闷响，隋聿用力推开了一扇厚重的铁门。

门里是阴暗逼仄的楼道，锈红色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将仅有的一点阳光都拦在门外。地上淌着一大滩看不清颜色的污水，垃圾没有及时清理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臭气熏得隋聿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样的筒子楼。

隋聿看了眼向上盘旋的楼梯，心里默念着刚从人事那里打听来的门牌号，踩着台阶往上跑，沿途遇见的每一个人，都用一种戒备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但是这段楼梯没有尽头，无论他如何用尽全力向上跑，等待他的永远是一个又一个潮湿斑驳的拐角。

隋聿知道自己在梦里，因为眼前的这个场景，他在五年前曾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一次。因为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就算在梦中，他也能一眼就能认出。

短暂清醒过后，隋聿又被拖回了梦境。这次眼前的场景发生了转变，他离开了楼道，站在一条走廊尽头，用力拍打着面前破旧的门板。

砰砰砰，砰砰砰。

门里无人应答。

对了，这是五年前，隋聿和同事去北美出差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那次出差非常顺利，隋聿把工作完成得很漂亮，他没有答应合作方多留几天感受加州阳光的邀请，兴冲冲地回了国，还给池一旻带了一台新电脑当礼物。

未曾想回到公司上班的那天，他从同事口中得知，池一旻在他出差后不久，就已经从云图离职了。

对于云图这样的公司来说，人事变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池一旻的这次离职，却处处透着不寻常，公司上下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隋聿不信那些流言蜚语，直接闯进隋光明的办公室，从他老子口中问清楚了来龙去脉，接着就找人事要来了池一旻的住址，马不停蹄地追到了他的出租屋。

“池一旻！”

隋聿用力拍着面前的木门，门缝里亮着光，他知道里面有人。

“池一旻！”

筒子楼里住户密集，他的敲门声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但隋聿毫不在乎。

“开门！池一旻！”

终于，房门打开，门后是池一旻的脸。

“隋聿。”池一旻的目光飞快地从隋聿身上扫过，随后冷淡地问：“有事？”

隋聿借机朝室内看了一呀，池一旻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利索，与门外的脏乱环境截然不同。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可能有些冒犯，隋聿收回视线，问池一旻：“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吗？”

池一旻离职云图的消息，在各大门户网站的科技板块博得了不小的版面。一个实习生的离职，按理说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更到不了上新闻的程度。但云图的这个实习生在离职之后不久，就在网上公开了自己一系列的最新研究成果以及电池管理的算法，并承诺无偿提供给所有企业参考使用。

这些研究成果对行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突破，能够极大限度地提高电池能效和使用寿命，并降低成本。

这个做法，也让池一旻本人名声大噪。

得知隋聿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池一旻反手就要关门，隋聿眼疾手快，强行将手插进了门缝里。眼看要夹伤隋聿的手，池一旻到最后时刻，还是停了下来。

隋聿见机又往门里挤了一步，他顾不上自己的手，问池一旻：“我想问你，你宣布公开的研究成果里，为什么包含云图最新的保密算法。”

池一旻此举获得了多家资本的注意，听闻高银资本的秦世辉就向他抛来了橄榄枝，计划要和他一起成立一家新公司，还要让自己的女儿秦清出任这家初创公司的副总裁。

这事尚未得到证实，仅是一个传言，就把池一旻推到了风口浪尖，艳羡者有，眼红的人更多。与此同时，也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池一旻公开的成果里包含了云图用在新款车型里的电池管理算法。

于是一种说法开始流传，说是池一旻借着实习的机会，窃取了公司的技术机密，而云图的高层也在一些场合若有若无地透露了这一点。

现在云图的新款尚未发布，最核心的技术就被池一旻提前共享了出来，这对云图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也让它未来的产品失去了最大的竞争力。

两边对这件事都没有明确回应，现在业内说法不一，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

“我以为你父亲已经和你解释得很明白了。”池一旻没有再强行关门，但也没有要让隋聿进门的意思。

隋光明确实和隋聿说得很清楚，明确表示就是池一旻窃取了公司的商业机密，但他出于对人才的看重欣赏，并不打算付诸法律手段。

“我不信。”隋聿的倔脾气犯了，非要池一旻给他一个说法：“我要听你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池一旻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云图未来的当家人，选择对你有利的立场就可以，不必寻根究底，这世上很多事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池一旻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隋聿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关于池一旻窃密这件事，网上也有人提出质疑。说凭池一旻一个实习生，又怎么能接触到公司的核心机密。这时有云图内部的知情人透露，池一旻和隋光明的儿子隋聿私交甚笃，隋聿还把他推荐进了研发部，可见他就是利用了隋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和我当朋友，真的是为了利用我吗？”隋聿不闪不躲，看向池一旻的眼睛，又强调了一遍，“我要听真话。”

池一旻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半个字。

没等池一旻回答，隋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相信。”

见隋聿油盐不进，池一旻的耐心用尽，他不顾隋聿卡在门里的一只手，用力关上房门，隋聿被迫退到了门外。

“隋聿，你不要太天真了。”木门彻底关闭前，池一旻站在门缝里，对隋聿冷冷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来做不成朋友。”

等到隋聿再次睁开眼睛时，萦绕在鼻尖的潮气已经散去，他躺在了自己家里温暖干燥的床上。

昨晚睡前忘了关窗帘，在阳光的直射下，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他居然睡了一个上午，自隋聿工作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的一觉。

清醒之后，宿醉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他强忍着难受坐起身，头痛欲裂。

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床边，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塞满了消息和未接来电。隋聿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翻看着。

除了工作信息外，有一条消息是齐思卉昨晚发来的。齐思卉说她已经把池一旻安全送回去了，让隋聿放心。

几分钟之后，齐思卉又发来一条微信，她在信息里问，你和真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怪怪的。

隋聿没有回复齐思卉，点开了下一个对话框。这条信息是曹希发的，曹助理说今早天不亮，兰姨就给他发来信息，说池一旻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去拜访魏老师了。

看到小曹的短信，隋聿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原本腾出两个小时时间，和池一旻一起去著名摄影师魏向华家拜访。魏向华是摄影界的泰斗，且早已隐退，轻易不见客，隋聿动用了点私人关系，才和老爷子约定今天见面。

池一旻很期待这次会面，还早早地整理了自己的作品集，不过经过昨晚之后，以后应该是不会去了。

至少是不会和他一起去。

隋聿翻着信息，脑袋里冒出各种各样飘忽不定的念头，他想到一会儿得给魏老师打个电话好好道个歉，又想到池一旻应该也不想再留在他这里，晚点还得联系秦清，商量他接下来的去留问题。

是的，昨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隋聿都记得，包括池一旻推开他时，眼中压抑的怒火。

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隋聿顺手接了，他醉酒整夜没人照顾，又睡了太长的时间，声音干哑得厉害。

电话是公司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打来的，他听见隋聿的声音，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问：“隋总，您没事吧？”

“没关系。”隋聿轻咳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总算是正常了一些，“有什么事？”

负责人听出隋聿的身体不舒服，在电话里汇报了一些工作上的新进展，就匆匆收了线。电话挂断后，隋聿头疼加重，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但他没有放任自己在床上待太久，他已经平白消失了一个上午，下午还有重要的工作，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躺了。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也没有精力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下午隋聿看了成堆的报表，主持了场会议，又在办公室里见了几个人，就过了下班时间。

今天盛天明也不急着回家，会议结束后，他在会议室里磨磨蹭蹭半天不肯走，见隋聿站起身，他殷情地跟上前去，先一步按亮了电梯按键。

“有事儿？”隋聿问。

盛天明站在电梯旁问隋聿：“一会儿什么安排？”

“没安排，回家吧。”隋聿淡淡地回答道，有路过的员工向他问好，他点头致意。

“不能吧？”盛天明不信，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地问，“你那个小男朋友呢？”

隋聿失笑道：“我哪来的小男朋友？”

“别糊弄我，我都听说了。”盛天明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向隋聿，“T大的学生是吧？没想到你喜欢学霸型的，早说啊，害我走了这么多年弯路，满世界给你物色长得俊的就算了，还找错了性别。”

隋聿不看盛天明，说，“没有的事，别听风就是雨的。”

“懂，明白，分了，怪不得你今天这么不对劲，我就说嘛。”这个时候电梯到了，盛天明拦住电梯门，让隋聿进去，“年轻人，分分合合，正常，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呗，多大点事儿。”

严格说起来，盛天明是和隋光明一起打江山的，算是隋聿的长辈。若要论起辈份，隋聿应该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叔。

但盛天明从来没有一个当长辈的自觉，整天和隋聿兄弟相称，也从来不端公司元老的架子，所以隋聿和他的关系也就更亲近些。

“懒得和你多说。”隋聿没和他客气，迈步先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闭后，盛天明端详了一眼隋聿的脸色，提议道：“那我晚上陪你打球去吧，咱哥儿俩好久没练练了。”

隋聿向后倚在扶手上，挑眼看他，“你不回去陪嫂子？”

“你这不失恋了吗？”盛天明言之凿凿，说得像真事似的，“老板失恋，当员工的当然得鞍前马后伺候着，而且我管了这么多年的后勤，老板的心理疏导也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我没失恋，心理也没问题，忙你自己的事去吧。”隋聿被盛天明气笑了，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窦娥都没他这么冤枉。

“你别逞强了。”盛天明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表情沉重地拍了拍隋聿的肩，“找面镜子照照吧，这表情、这脸色，我看着都伤心。”

听盛天明这么说，鬼使神差地，隋聿抬头看向电梯镜子里的自己。

只看了一眼，他就再次确定盛天明在胡说八道，镜子里的那个人除了刘海稍长了些，其他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更没有因为谁伤心。

聊起自己的感情经历，盛天明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上喋喋不休，隋聿没心情陪他胡扯，看着液晶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或者就干脆让他唱独角戏。

“我和你说，谈恋爱这种事，就不应该认死理，没有谈过七八九十次，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的…”电梯到达底层大堂，盛天明先一步走出电梯厅，热心地给隋聿当起了情感导师：“当年我和你嫂子结婚前——姓池的？你怎么在这里？”

毫无防备地听见池一旻的名字，隋聿怔了怔，他抬头朝盛天明目光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池一旻拿着他之前给他的访客证，刷开了公司的门禁闸机。

盛天明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快步朝池一旻走去，大惊失色：“不对，你是怎么进来的？”

池一旻前几次来公司，碰巧都没见到盛天明，今天碰了个正着，盛天明知道隋聿最近身边跟着个男大学生，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更不会把他和池一旻联想到一起。

说话间，盛天明已经来到池一旻面前，语气不善，“池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池一旻没有回答他，而是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隋聿。

隋聿慢慢走在盛天明后面，此时也来到池一旻近前，他看了池一旻一眼，开口对盛天明说：“你先回去吧。”

盛天明一时间没能理解隋聿的意思，“哎，不是，这敌人都打到老巢来了，他…”

“没事。”隋聿摆了摆手，对盛天明说：“去吧，今晚就先不打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