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国公发丝披散,半张脸淌着血,如同游魂般,从皇宫走回程国公府。
一路走来,往来的人好奇打量着他,在看到他精美衣饰,象征着不凡身份的腰间佩玉,便害怕的移开头,或慌忙逃走,生怕惹上什么事。
程国公府在京华大街太春巷,他回府途中,隐约听见附近府邸的哀嚎声,像是长远侯。
哀嚎声振聋发聩,仿若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若是以往,他必定假装从对方门前走过,去看看热闹。
现在,怕是程国公府会成为日后京都的热闹。
此刻,夜已深,月影拽得人影长长的,繁华街道归于宁静,只余高门府邸门前的灯盏。
程国公就踏着这点阑珊灯火走回程国公府。
刚走入府邸门前的小巷,就看到程国公府灯火通明,京兆尹衙役将国公府邸围了起来。
国公府的家眷被衙役从府邸拖了出来,哀嚎怒骂哭泣声不绝于耳。家眷像野狗一般被拖着,关上府邸外的囚车,下人们全被衙役看管在墙脚,门前还有两三个下人的尸体。
看到他,国公府的家眷们哭爹喊娘道:“老爷\\爹\\大伯,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京兆尹也看到程国公,走到程国公面前,看着程国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模样,诧异道:“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小心把自己摔成这样?”
程国公怒看向他道:“谁让你们来抓人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京兆尹为难道:“川渝那边的刺史大人将案卷递交到京兆尹衙门,我们接到案卷就向上面的请示了,上面立刻发布了抓捕文书。这边都是贵人住的地方,不是王侯就是二品大员,下官怕惊扰了贵人,才想趁夜来抓人,至少给国公府留点体面不是?”
程国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上午才收到川渝那边发回来的求救书信,这才晚上,就下发了抓捕文书。
京兆尹的上级是尚书省,此刻担任六部尚书令是魏信。
就是说,对方早有预收,才会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京兆尹上下打量程国公一眼,看他头破血流衣衫脏污:“侯爷,您要不要去换件衣裳?”
“怎么对国公爷说话的呢?”这时,程府出来一位身着便衣佝偻着身体的老人。
老人很高,但因佝偻着身体,与寻常人一般高,那双浑浊的双目迸发着精光,好似发现腐肉的秃鹰。
是韩国公苏鸣。
他一步步走到程国公面前,道:“京兆尹大人,您不是有事情要忙吗?”
京兆尹恭敬对着韩国公行礼:“下官告辞。”
苏鸣苍老眼眸已经花了,但老鹰再老,那双眼眸望向你时,不自觉的有股不可名状的寒意。
他淡淡道:“程国公,别来无恙。”
程国公:“你不是为了同我叙旧才会来此吧?你想干什么?”
苏鸣盯着程国公:“不干什么?只是看到你,老夫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程国公冷笑:“我跟你可不一样。”
他可没有用兄弟的血换自己的爵位与荣华,更不会为了讨好魏家,眼睁睁看着自己兄长一家死在斧头下而无动于衷,连尸体都不给收敛。
苏鸣:“所以你才有今天的下场。”
程国公仿佛被激怒般,瞪着对方。
苏鸣笑了:“曾经的老夫,也同你一样天真,以为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以为家族共进退,同荣辱福祸。可并不是这样,我的兄长,当世的文坛泰斗军中儒将,他是帝师,是太子太傅,那么多荣耀加身,我们苏氏一族本该繁盛,跻身三大士族之首。可实际上呢,苏家子弟真正掌权的有几个?”
“没有。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半点都不为家族考虑,有些重要职务,宁愿给外人,也不给自家人。甚至还为了自己的名声,怕被外人诟病,处处制约自家子弟。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家主?更可恶的是,他陪着先太子发疯,要拖着全家一起死,为了他的名、他的报复,我们苏家成了他的垫脚石。”
程国公淡淡看着苏鸣。
那一瞬间,他眸子里是动容。
他太清楚那种为了公理正义弃家族于不顾的人是多么的可恶……
宣帆是与废太子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学来的恶习。
可苏泰是废太子的太傅,所以宣帆身上那股追求公平、任人唯贤、君子法度间接的来自苏泰。
以前他还不耻苏鸣为了爵位出卖兄长,现在看来,出卖得好。
苏泰明明是三大世家之一的家主,他怎可弃家族利益于不顾?
不仅如此,他间接教会了宣帆如此行事。
真该他不得好死。
苏鸣见程国公眸光动容,加重语气,道:“你们程家好歹是梁淮大士族,你们丝毫不比魏家差。可你看看你们,都有一个在后宫为妃,共同掌管后宫的娘娘,你们程家还比魏家多一个储君,可魏家是世家之首,是文官之首,更出无数武将,连圣上都得礼让三分,上朝时满朝皆跪、皆站,只有魏信免礼赐座。”
“再看看程家,不过凿了几处盐井,死了百来人,说下狱举族下狱,你是太子的亲舅舅,他竟就这么将你从东宫赶出来,丝毫不念你们为他吃的苦受的罪。我们这样的家族,只是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你看看老夫,没了哥哥,我是韩国公,苏家在我的手上达到鼎盛。”
程国公看着囚车里的程家子弟女眷。
一个个扒着囚车的木头缝隙期期艾艾看着他,衣发凌乱、狼狈不堪。
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囚车里,那囚车还没他们家最小的马车大,像市井被关在笼子里猪狗一般,连那些低贱的衙役都敢对他们吆五喝六。
他们哀嚎看着他,喊他救命。
这些都是他的亲人,是太子贤妃的族亲。
他心下不免有些怨愤。
苏鸣见目的达到,冷笑道:“更何况,你怎知这次的事件不是有人为了针对太子而设计?你们程氏上下不过是被牵连的池鱼罢了。”
程国公陡然色变:“你说什么?”
他脑子轰然炸开。
是啊,他们程氏从梁淮迁来京都不过数十年,他们不曾真正得罪谁。
所以什么人会这样针对他们?
没有。
唯一的靶子就是东宫。
有人想找东宫的麻烦找不到,只能找上他们,他们都是无辜被牵连的。
思及此,他心里怨怒更甚。
他们受太子牵连,而太子却弃他们弃如敝履。
都是父母亲族,他未免太过无情冷血。
想到其中利害关系,他难以置信看向苏鸣:“是你们?你们想针对太子,就从我们下手。”
韩国公不否认:“不也让你看清了太子的本性?士族只想针对太子,不是你程家,老夫来,是为了给你们指条明路。既然这件事发生了,自然需要有人将罪名扛下来,贩卖私盐是死罪,私凿盐井更是要牵连全族,更何况你们凿了八处盐井。太子与圣上是亲子,他不会有事,可你们就不一定了。你也没必要保那个忘恩负义弃你不顾的外甥对不对?”
程国公惊诧看向苏鸣。
苏鸣拍拍他的肩:“想想吧,保一人与保全族,总得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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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宣瑛才将三棵水桶粗的樱桃树运到东街永丰巷。
祁丹椹开门时,就看到堵住整条巷子的三棵十三寸粗细的樱桃树,那樱桃树被连根拔起,根系保存完整,枝叶修剪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经过专人培育的。
他诧异道:“殿下?这是……”
宣瑛笑道:“你家那棵樱桃树不是被人砍了吗?长远侯府正好有三棵不要的树,本王就想着拿来送给你,以后这些树就养在你这里。”
以后每年到春初,他可以陪祁丹椹赏花。到春末,祁丹椹就能亲手摘樱桃给他吃。
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情趣。
由于樱桃树枝叶太粗壮,只能从后门进入。
他不由分说让人将樱桃树运到祁府后门,自己一脚踏入前门。
祁丹椹狐疑打量宣瑛。
宣瑛这话漏洞百出。
长远侯府不要樱桃树,可以直接扔了,他为什么把别人不要的拿来送给他?
随着宣瑛入府邸的还有三个身手不凡的侍卫。
宣瑛指着那些人道:“那个砍树的碎催来去无踪,可见你这院墙也太容易被人翻了,本王派给你三个侍卫,他们都是锦王府一等一的高手,随着后面局势越来越严重,他们可以保护你跟你的树。”
主要是用来防范宣瑜。
那人没什么道德观,大庭广众之下都敢扒祁丹椹的裤子,看不得祁丹椹亲手摘樱桃给他吃,就把无辜的樱桃树给砍了。
他对祁丹椹的执着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若是知道他们在一起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登堂入室,做采花大盗。
越想他越害怕。
他决不能让祁丹椹落入那样的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境地。
他要派人保护他。
祁丹椹:“……”
送树是假,他就是为了派人来监视他吧?
据飞羽所说,这段时间有人跟踪飞羽,查飞羽的来历。
飞羽也察觉到有人跟踪祁丹椹。
他开始以为是安昌侯府。
他并不怕安昌侯知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若被爆出,安昌侯府邸那些腌|臜见不得光的事儿会彻底出现在阳光下,安昌侯如此爱惜侯府名声,绝不会自寻死路。
再有者,他现在所犯的罪是欺君大罪,若是他的身份被爆出,安昌侯府必然受到牵连。
现在的安昌侯府怕是受不得一点波动,安昌侯恐怕还担忧祁丹椹的身份暴露呢。
可后来,他发现不对劲。
跟着他的与跟踪飞羽的,都是绝顶高手。
现在的安昌侯出动不了如此高手。
他们联系秋风,使出浑身解数,才查出其中一个人与锦王府有些联系。
他毫不犹豫怀疑到宣瑛身上。
宣瑛那么敏锐,会怀疑他,从而查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宣瑛连飞羽都查到了。
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伪装就是怕露出破绽,现今不知哪儿露馅,竟然让他怀疑到自身。
现在他应该是怀疑什么,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让人来祁府监视他。
他若拒绝他,会不会让他觉得他心里有鬼?
他若不拒绝他,会不会让他觉得他知道他的算计?更加坐实他心里有鬼?
他陡然陷入两难之地。
半晌,他决定赌一把,拒绝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微臣有飞羽……”
宣瑛微笑:“飞羽有用的话,你的樱桃树不是不会被砍了吗?”
飞羽默默拔出了刀。
当时他不在府邸,否则绝不会让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放肆。
宣瑛不容拒绝道:“就这样。你的人身安全最重要,这是本王最关心的事情。”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为了塞人监视他,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口。
显得他们多亲近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确实应该关心他,毕竟他掌握了东宫那么多机密,现在局势严重,从三足鼎立到两方争霸,若是他不幸落入敌手,他怕是也不放心吧。
没办法拒绝,他只得道谢。
这时,南星端着汤锅来到前院,道:“公子,馄饨煮好了,您趁热吃。”
宣瑛不解道:“都这么晚了,你没用晚膳?”
祁丹椹回道:“吃了,在大理寺吃的,这个点该饿了,这是宵夜。”
见宣瑛送他樱桃树,怎么着也算是客人,就算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宣瑛说到底也是他上司。
他邀请道,“殿下需要用一点宵夜吗?寒舍简陋,这些东西是我们自己包的……”
宣瑛很会听重点:“你自己包的?”
他在邀请他吃他亲自做的东西吗?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管住一个人的心得先管住他的胃吗?
太有心机了。
他怎么这么会?
他怎么能这么有魅力呢?
不仅上得了朝堂,更下得了厨房?难怪能把宣瑜迷得要死要活……
他要窒息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全能完美无缺的人呢?
那馄饨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皮薄馅儿大,看着比宫里的御厨都做得好。
祁丹椹点头:“大家一起包的。”
他们主仆三人在自己院子里并没有那么强的等级划分,他偶尔干干活。
他在龚州为了谋生,什么样的杂活没干过,这样的活对他来说算是打发无聊时间。
见宣瑛奇怪神色,他道:“都是些平常食材,若是殿下不嫌弃的话……”
他看宣瑛这奇怪神色,料想对方是锦衣玉食的皇子,他们平民吃的东西应该会让他食不下咽。
但他碍于颜面修养,不好拒绝,所以他给对方台阶下,希望对方拒绝。
宣瑛直接了当:“不嫌弃。”
去心爱人家里吃饭,怎么能嫌弃呢?
别说是简陋的馄饨,就算让他吃泔水,他也应该吃得比猪还欢乐。
更何况,这是他亲手包的。
这里面包的是馅儿吗?
不,这是满满的心意。
祁丹椹:“……”
他只得吩咐南星再拿一双碗筷。
南星很快拿了一双新碗筷。
两人在祁府的庭院石桌上吃宵夜。
此时月上柳梢头,静谧的院落中有星星点点的流萤飞舞,它们似要与星尘比灿烂……
宣瑛忽然觉得今夜来得太对了。
连天公都做美,为他们创造如此浪漫场景。
祁丹椹将盛好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恭敬道:“殿下,请用。”
宣瑛用勺子舀起一个,看了看对面的祁丹椹,他就把那勺递过去。
第一口,应该给喜欢的人吃。
毕竟是他亲手做的。
祁丹椹:“……”
他突然想到黄橙子不在这里。
也就意味着没有人为宣瑛试毒。
皇室中人怕人暗害下毒,会随身带一个太监,用膳前,让太监试毒。
所以他是猜到我知道他在调查我,此刻怕被我暗中做手脚,想让我试毒吗?
那他直接不吃不就完了吗?
祁丹椹心里悱恻,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地位,他只得佯装无事,张嘴吃了下去。
反正无毒,他心里没鬼。
他吞下后,道:“殿下,您可以用了。”
说完,他吩咐南星道:“再给殿下拿一个勺……”
然后他就看到宣瑛一点也不嫌弃用他吃过的勺子,吃了起来。
他似乎觉得很好吃的样子,连吃了两个,还不忘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祁丹椹:“……”
难道是怕他在勺子上动手脚吗?
这皇族真讲究!
也真不讲究……
可宣瑛难道不恶心他是个断袖吗?
难道他已经发现他不是个断袖了?
可就算是一般人,吃别人的口水,难道不恶心吗?
难道是上次程半夏给他下|药让他心有余悸,所以不敢松懈!
果然是经常被毒|害的皇室中人。
他莫名觉得宣瑛有点可怜。
宣瑛吃着馄饨,他难以想象有人竟然能把那么普通的食材做得这么好吃。
祁丹椹做得东西跟他人一样完美。
他再一次被祁丹椹折服了。
一抬眼,他看到祁丹椹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想,他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毕竟是他最爱的人喂他吃东西。
他不仅喂他吃东西,还用他吃过的勺子吃东西。
证明了他对他的无限爱意。
祁丹椹今晚会不会幸福得睡不着?
就在他如是想着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咚急切敲门声。
南星打开门。
左夏匆匆而入:“殿下,太子殿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