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王府。
宣瑛斜倚着湖心亭长廊,拈起碗中鱼食,撒入湖中。
锦鲤在水中噗通噗通抢着饵食。
听到右一冬汇报到关键处,他神色一凝,道:“你再说一遍。”
右一冬只得重复道:“属下回京调查许久,发现祁少卿的那个护卫飞羽,确系是早年骠骑军出来的,他似乎官职不低,是骠骑军暗卫队中尉。当年,这支中尉队负责暗杀,由苏国公苏泰直接统领。后来,钟台逆案发生,骠骑军暗卫队全部被处以极刑,无一活口。”
宣瑛这次没有喂鱼,却每个字听得清楚。
右一冬见主子没发话,继续道:“至于他怎么逃过死劫,属下没查出来。在祁少卿当上刑部侍郎后,遭遇过几次刺杀,祁少卿就重金招护卫,在众多人中,选中了他。”
宣瑛知道这件事。
当年那几场刺杀还有他安排的。
“你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右一冬点头:“看上去确实是巧合。”
宣瑛陷入沉思。
手中碗不自觉落入水中,满碗鱼食引来锦鲤哄抢,鱼尾摆动,水珠溅了他一脸,他才回过神来。
“确实像巧合,一个龚州的佃农子,怎么可能认识昔年早已死透的骠骑军暗卫队中尉?这两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但若是发生在祁少卿身上,巧合也就不是巧合。”
右一冬猜测道:“会不会是飞羽为了隐藏身份,留在祁少卿身边,企图为苏国公报仇?”
宣瑛淡淡道:“你觉得飞羽与祁丹椹,谁聪明?”
右一冬脱口而出:“当然是祁少卿,能与殿下在朝堂对峙五年,祁少卿聪慧绝非一般人能比。”
宣瑛:“那你说飞羽潜伏在祁丹椹身边,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为何还将人留在身边?若是不知道……这绝不可能!祁丹椹若是连身边的人底细没摸清,他也就不配与本王相斗五年。再查,这次不光要盯紧飞羽,更要盯紧祁丹椹,尤其是他靠近悲画扇就通知本王。”
右一冬:“?”
这有必要的关联吗?
他莫名的心疼祁丹椹了。
他一个少卿,没老婆没家人,孤寡一人,有点特殊癖好,现在还不能去悲画扇找乐子。
左夏穿过回廊,来到湖心亭,道:“殿下,属下调查清楚了。”
宣瑛点头,示意他说。
左夏一本正经道:“秋风,原名沈秋风,年二十六,幽州人士,尤擅琴。在悲画扇从事……”
宣瑛不耐烦:“捡重点的说。”
左夏:“他卖艺不卖身。”
右一冬:“?”
宣瑛:“……”
在宣瑛注视的目光中,左夏再次补充:“祁少卿从未进去过悲画扇,听说他当年来京都赶考,囊中羞涩,是秋风公子买了他一阙词,两人就此结识。后来,他多次去找秋风公子,也是在悲画扇门口让人通传的。以及,祁少卿从未与秋风公子在外面过夜。”
宣瑛点头,温和笑道:“很好,本王知道了。”
右一冬与左夏同时看到自家主子多日的阴郁散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主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中走出湖心亭。
右一冬不解道:“祁少卿为何从没进过悲画扇?按照殿下所言,祁少卿应该是悲画扇熟客。”
左夏摆手:“我怎么知道?你有钱吗?借我点,我现在身无分文。”
右一冬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给他,满脸“你小子别驴我”道:“你不是昨日才领的俸禄吗?你还存了几千两老婆本,那些钱呢?”
左夏:“殿下让我替他查祁少卿与秋风公子的关系,以及他在悲画扇还认识哪些公子,我就去悲画扇打探消息,你知道悲画扇多离谱吗?一杯水,家里普通的白开水,连糖都没加,就要三两。一个座位半个时辰二十二两起步,里面的小厮看到五百个铜板的小费,连白眼都不屑于给你一个。这些天打探消息,我花了几千两……”
右一冬现在知道祁少卿为何没进悲画扇了。
穷的。
那地方是销金库,是王侯公子、风流名士扎堆之地。
祁少卿穷得府邸那个小花园都种不起花,只能种点土豆黄瓜茄子!
左夏握紧刀:“我接了个杀手的活计,你的钱过两天我就能还你!”
右一冬:“……”
右一冬:“殿下喂鱼掉了一个碗在湖中,是珊瑚石的,市价三千两,你可以捞起来拿去卖。以及湖中锦鲤乃金钱锦,十两一条,偶尔拿一两百条应应急,没什么的……”
左夏不自觉看向手中那锭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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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行来找宣瑛时,宣瑛在湖边快乐的喂锦鲤。
他趴在栏杆上,冲着湖水傻笑着,不自觉的一大把一大把将鱼食扔进水里。
那些金钱锦不知饱,被喂得肚子鼓鼓的,旁边还有撑死的两三只翻着肚皮,死不瞑目瞪着宣瑛。
沈雁行狐疑不解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这么开心?”
宣瑛警觉:“本王很开心吗?”
沈雁行从对方头发丝儿看到脚尖,对方明艳俊美的脸上挂着笑容,不是那种惯常的阴阳怪气的冷笑,或张扬不羁的讽笑,而是如同灿烂旭日的笑容。
他的琥珀色凤眸里倒映着春水金鲤,一派的温和幸福。
就连他紫金色缎衣都仿佛镀上一层光。
柔和的,幸福的光。
他反问道:“你难道不开心吗?我一上回廊,就看到你对着湖中锦鲤笑,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的两个侍卫刚离开,是他们带来什么好消息吗?朝中有新的动向了?”
宣瑛顿时警铃大作。
他竟然因为这件事开心。
因为祁丹椹与秋风没有关系而开心!
完了,完了!
难不成真的被祁丹椹下了降头?
沈雁行看到宣瑛眉头突然凝重,道:“你又怎么了?眉宇深锁?”
宣瑛蹙眉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巫蛊,或者下降头吗?这种邪术真的存在吗?”
沈雁行紧张兮兮朝着四周看了看,低声道:“你疯了?竟然说出这种话?”
历朝历代因巫蛊死亡的太子皇子不胜枚数。
见没人,他放了心,道:“怎么可能是真的?若是真的,大家还当什么帝王勋爵,学什么治国之策?直接去学邪术,让天下人奉自己为尊不就好了?”
宣瑛并非愚昧之人,他也知道那种事不可能存在。
他郁闷道:“如果你因为某件事很开心,这说明了什么?”
沈雁行目光炯炯盯着他:“说明这件事是你期望的,合你心意。”
宣瑛震惊。
他竟然期望祁丹椹与秋风没发生关系!
他不死心问:“如果是人呢?”
沈雁行好奇追问:“谁?”
宣瑛瞪着他。
沈雁行了然于胸道:“说明这个人合你心意,你喜欢他!只有你喜欢他,他才会牵动你的思绪!”
宣瑛瞳孔地震:“不可能。”
他不可能喜欢祁丹椹的。
他长得又不好看。
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反驳:额,其实也不错,很耐看。
他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另一个声音反驳:但他足智多谋、算无遗漏、冷静果断……
他是断袖。
另一个声音反驳:他是唯一一个同你对视,就知道你想什么,他是最了解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你心有灵犀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你不反感且不过敏的断袖。
啪嗒,宣瑛裂开了。
沈雁行还在继续道:“当然,开心并非喜欢一个人的标志。”
宣瑛忙点头:“你说得对。”
所以他不喜欢祁丹椹。
沈雁行:“喜欢一个人,并不光光会因他开心。他不喜欢你时,你会难过。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时,你会吃醋,会愤怒会焦躁。看到他难过时,你也会跟着一起悲伤……酸甜苦辣醋,才叫爱情。”
宣瑛:“……”
宣瑛:“那,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沈雁行:“有。”
宣瑛振奋精神。
肯定是这种情况。
沈雁行:“你馋他身子。”
沈雁行:“如果一个人让你觉得开心,要么是你喜欢他,要么是你喜欢上他。”
宣瑛仔细回想。
自己绝不可能喜欢祁丹椹。
他又不是断袖,怎么可能喜欢祁丹椹?
所以,自己真的是因为密室发生的那件事儿?
他内心坚定这种可能。
自己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所以念念不忘。
第一次都弥足珍贵。
且当时他确实挺爽的。
沈雁行见宣瑛一脸凝重,凑过来好奇道:“你馋谁的身子?祁少卿?”
他一眼就看穿宣瑛是因为心里有祁丹椹烦恼。
因为一个人开心,可以是他喜欢这个人,也可以是他睡得很开心。
可往往大多数睡得开心,就代表心里是喜欢这个人的。
否则睡完就忘记了,谁会一直惦记着?会被牵动思绪而开心对着锦鲤傻笑?
悲画扇与笑春风的那些嫖客们睡小倌姑娘时很开心,可第二天醒来说不定连姑娘公子的脸都记不清了,甚至他们都不记得姑娘公子的名字。
宣瑛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沈雁行,仿佛他说了句没脑子的废话,道:“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
沈雁行内心嘀咕:不是祁丹椹,那是谁?
宣瑛:“本王馋他的手。”
沈雁行:“……”
啥子鬼。
沈雁行星星眼,满眼都是我很可爱无辜单纯,道:“具体说说。”
宣瑛:“你不懂。”
沈雁行:“你说了我就懂了。”
宣瑛不想理他,往湖心亭外走去。
沈雁行追上:“我知道这不是我不付钱就能听的,我愿意付钱。殿下,你看要多少钱……”
王府长史迎面而来,道:“殿下,太子殿下说今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让您全权拿主意,他不会过问。”
宣瑛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雁行也来了点兴趣,好奇道:“这桩惨案能在这个节骨眼被爆出来,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我们要如何处理?”
宣瑛勾唇冷笑,眸子里除了温和笑意,还有一抹冷酷的肃杀之气。
“四哥这么多年,还是乐于作死。既然有人想把这件事闹大,闹得让父皇也兜不住,我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这把火越大,殃及的池鱼就越多,届时父皇也会权衡为四哥兜底划不划算。”
沈雁行蹙眉:“是魏家做的吗?这个节骨眼上,很难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前脚安昌侯废了魏霄,这才几天,他们就疯狂反扑,如此缜密的筹谋,如此短时间的策划,当真可怕。”
宣瑛意兴阑珊:“谁知道呢,或许……”
他的话没说出口。
他想到谁,谁就来了。
祁丹椹站在湖岸边。
他一身烟青色衣衫,外罩着春季薄纱外衣,晚风徐徐而来,吹起衣袂翩翩。
他提着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晶莹玉润的红樱桃,颗颗饱满润泽。
两人之间隔着碧绿湖水与嫩绿垂柳……
沈雁行顺着目光也看到祁丹椹。
他收回目光,正好看到宣瑛的眼睛。
宣瑛琥珀色瞳孔里,岸边的柳树不是青绿色,而是粉红色,他眼中的祁丹椹不是个样貌清秀无甚特别的男人,而是个脱尘天仙……
此刻,天仙下凡为他献爱心来了!
他知道宣瑛没救了。
厌恶了十几年断袖,自己却成了断袖。
没救了。
毁灭吧。
祁丹椹顺着回廊走过来,淡淡道:“家里樱桃大丰收,果子吃不完,就给锦王殿下送来一点,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宣瑛看了箩筐一眼,心道祁丹椹果然对自己没死心。
今天送樱桃,明天就送荷包,后天就把他自己送来了。
不能因为发生密室的事就给他可乘之机。
他要坚定的拒绝他,于是他撇撇嘴,不屑道:“这种品相的樱桃你好意思送?”
祁丹椹心道,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明知道这家伙厌恶断袖,他就不该送他东西。
沈雁行听到宣瑛坚定拒绝了,心道这货有魄力。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看到宣瑛唇畔挂着幸福的笑容,道:“既然你送来了,就放这里吧。本王虽不缺你这口樱桃,但看在你诚心实意献上你亲手种的樱桃的份上,本王勉为其难尝尝。”
他着重强调亲手种的。
他看着宣瑛唇畔快翘上天。
这他娘的有半点勉强吗?
男人,果然是控制不住本性的兽类。
他没有宣瑛的矫情劲儿,这樱桃虽不如长远侯府的,但是看着还不错。
他伸手去篮子里拿,手背就传来一阵剧痛。
宣瑛拍了沈雁行一巴掌道:“长远侯府那么多果树,不见你给本王带来点,现在倒是吃得欢?”
沈雁行:“……”
他确定了。
宣瑛不仅断了袖,他还重色轻友。
宣瑛走下湖畔长廊,道:“祁少卿今日入府来找本王,不单单是为了送樱桃吧?还有其他的事吗?”
一手推动这一切的人,或许是祁丹椹。
他曾经辅佐宣环五年,掌握点宣环的把柄并不稀奇。
可是他真的是为了报复四皇子吗?
他与他交手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未真正看透这个人。
唯一知道的,是他喜欢他,还是他亲口说的。
祁丹椹诧异:“下官应该有其他的事吗?”
他确实是来找宣瑛一起,促成与魏家的合作。
但宣瑛太聪明太敏锐,他不敢轻易暴露想法。
虽然他现在是太子幕僚。
但他要做的事,不是太子要做的事。
在朝堂上,哪有永恒的朋友?
一旦他做的事情动摇王朝根基,祸及百姓,殃及太子地位,太子会放过他吗?宣瑛会容忍他吗?
所以他谁也不信。
宣瑛淡淡看着祁丹椹,仿佛要将他看透。
半晌,他没看透,只觉得这张脸很好看。
他妥协了。
道:“你如何看待近日那件闹得轰轰烈烈的案件,皇兄说交给本王处理,本王正要找祁少卿商议呢?”
祁丹椹笑道:“殿下如何想的?”
宣瑛:“刑部如此匆匆想接手此事,而父皇也将此事交给刑部,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案件背后之人是四哥,父皇想保住他,若是我们想重创四哥,就得抗住父皇的威压。所以……”
他掷地有声:“联合世家。”
祁丹椹温和道:“下官也是如此想。”
宣瑛看着祁丹椹。
他站在祁丹椹角度想了想。
若是他一手策划这件事,当然希望四皇子能被彻底踢出局。
可他一切行为都恰到好处,并没有什么出格。
他策划这件事真的是因为四皇子当初背弃他吗?
飞羽为何要跟随他呢?
他眼前只有祁丹椹的脸。
看着看着,他的思绪飘远了。
只觉得这张脸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眼睛很亮啊。
嘴巴也很诱人。
咬起来会跟樱桃一样红。
我完了。
宣瑛想。
他已经不能好好思考了!
夜,汾河河畔画舫。
宣瑜倚靠着画舫栏杆,摇晃着白玉盏中的琼山酿,看着像揉碎一湖水晶般波光粼粼的湖面,低沉的嗓音中夹着辨不清高兴还是愤怒的感慨:“五哥,你说,当你喜欢的人,与你讨厌的人同时出现,他们来是为了利用你,达到他们的目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宣海循着宣瑜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宣瑛与祁丹椹从画舫的楼梯登上画舫的甲板,江风吹得两人衣袂飘飘,发丝凌乱飞舞。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宣瑜在那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时,他不允许他们出手了。
当时魏家已经得到消息,那桩骇人听闻的虐杀人事件是四皇子所为。
可他不允许他们出手为魏霄报仇。
那可是宣瑜的亲舅舅。
现在,他明白了。
他在等着祁丹椹来找他。
这时,他耳畔传来宣瑜低低的笑声:“你说,我应该让这对狗男男如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