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结的号角在午夜奏响, 姜堰匆匆离开家人，奔赴前线。
姜霓坐在沈文心怀中，在漆黑无光的房间里, 望着钢铁巨人引擎轰鸣, 冲向云霄。
推进器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冰冷的长夜, 房间内沉默着没有人说话, 沈文心的大手在姜霓头顶轻柔抚过，像安抚，又像汲取力量。
当那一星火光消失在天际，这个无月之夜也就彻底死寂下来，屋外的草坪洒水器不知怎么自动打开了, 嗡嗡地喷洒细密的水雾, 让沈文心想起白日里给女巫清洗的场景。
团聚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
沈文心低头看了看女儿，姜霓没哭，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他却觉得心里发闷。
他把女儿塞回被窝里，掖好被子, 亲亲她的额头：“好了，睡觉了,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姜霓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往后的13年里，沈文心都在这样的期冀中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绝望。
姜霓闭上眼睛。
胸口仿佛被炭火炙烤。
妈妈。
妈妈。
妈妈。
我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
我是不是做错了？
会不会是我的决定, 导致了你的牺牲。
妈妈，我想你了。
妈妈, 回来吧。
……
姜堰回来了。
姜霓呆呆地望着盘桓在头顶的羲和号空天运输机，女巫、烈焰、破晓、红月、德鲁伊五台机甲依次降落, 狮鹫队的旗帜在空中飞扬，全银河系所有联网设备同时弹出一条爆炸性即时新闻——
《前线大捷！松辽级异兽惨败, 狮鹫队俘获恶龙，传奇队长姜堰再铸联盟荣光》
意气风发的姜堰走下机甲，大步朝着姜霓走来，霞光在她身后，恍如一袭华美的战袍，姜霓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她的过去。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在这个时空，姜堰没有临阵脱逃的罪名，相反，她带着狮鹫队成功反杀恶龙，成为全联盟的英雄。
弹幕也惊呆了。
【？？？？什么情况】
【狮鹫队打赢了恶龙阻击战？那人类是不是要赢了？这是人类获胜的时空？】
【所以傀儡师不想让霓姐进这道门就是不想让她去人类胜利的宇宙？】
【也别太乐观啊，只是打赢了恶龙，还有母巢呢】
【我不管，妈妈活着回来了，妈妈获得了应得的荣誉，我嚎啕大哭】
【前面担心的问题不存在了，霓姐什么都没做，悲剧已经改变了】
【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不同宇宙的姜堰区别在哪，为什么这个宇宙就赢了，既然战胜了恶龙，太空长城完全没有损坏，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母巢决战了？】
【我不造啊】
【啊啊啊啊加油加油，霓姐加油，妈妈加油，大家都加油】
姜霓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
惊喜与不安混杂的浓烈情绪在她年幼的身体中翻腾。
她心情异常复杂地观望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无数媒体蜂拥而至，将姜家挤得水泄不通。
姜堰的胜利、狮鹫队的胜利给久居颓势的联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所有人将她视为象征着人类必胜的旗帜。
人们不吝溢美之词地夸赞姜堰，将她称为传奇队长，全民偶像，下一任统帅的最佳人选。
筹谋已久的“斩首”计划加速推进，人们对这个计划的信心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尤其在联盟高层宣布，由姜堰领导狮鹫队执行该计划后，一些微弱的质疑声也都消失了。
人们乐观地、信心满满地期待着“斩首”成功，母巢陨落，银河系重新变为人类的乐土。
这样全社会乐观的气氛，一如当年急速扩张、迫切想要与河外文明取得联系的黄金年代。
似乎没有人记得，正是在那个年代，人类迎来了探索宇宙过程中最为致命的打击。
很快，姜堰带着狮鹫队出发了。
此时姜霓才不过7岁，即便她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即便她要做什么，也很难获得大人的重视。
更何况，在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任何细微的扰动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她只能做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姜堰出发的那一天，姜霓依然在父亲沈文心的怀里，远远地望着母亲驾驶女巫向着前线进发。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出征无比高调，数不尽的长.枪短.炮架在地上、架在直升机中，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记者在镜头前卖力地解说，自发前来的民众挥舞着狮鹫队的旗帜，亢奋的人群簇拥着银河联盟的英雄，用所能想到的最高等级礼仪目送他们远去。
姜霓的不安几乎达到了顶点，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耳边回响着姜堰出发前的话语。
和狂热的民众相比，姜堰对这次行动的态度要谨慎得多。
甚至可以说，她可能是全联盟唯一一个悲观派。
“霓霓，这次妈妈就不和你说再见了。”姜堰搂着姜霓，怀抱依然那么温暖，她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在这些天的相处中感觉到了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得，妈妈爱你。”
民众心目中全联盟最英勇最所向披靡的英雄悄悄吐露心声，她贴着姜霓的耳朵，小声说：“其实，妈妈并没有那么勇敢，每一次的战斗原因只有一个，为了小除夕的未来。”
“我希望我的女儿，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姜堰说，“妈妈会努力的。”
姜霓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几乎就要说出那句：
“妈妈，不要走。”
她终究还是没说。
姜堰也终究奔赴了她的使命。
轰轰烈烈的“斩首”计划在万众瞩目之下盛大开幕，然后毫无预兆地中道崩殂。
狮鹫队刚出太空长城就遭母巢偷袭，联盟大梦初醒般意识到情报已然泄露，归墟舰队前往支援，只来得及抢回四台机甲。
姜堰和她的机甲女巫尸骨无存，消失在了茫茫太空之中。
烈焰、破晓、红月和德鲁伊则被则被归墟舰队运回联盟指挥中心，四台机甲在激烈的战斗中接近报废，四位驾驶员和一位技师安静地躺在其中，机甲努力地保护过主人，至少为他们提供了最后的栖息之所。
姜堰既死，母巢趁胜追击，松辽级异兽撒旦在太空长城之外陈兵数十万，首次向人类开放沟通渠道。
投降，还能获得母巢划定的栖息地。
如果再负隅顽抗，撒旦将包围银河系，执行人类灭绝计划。
自母巢入侵银河系以来，双方从未开展过属于高等智慧生物之间的沟通，母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轻蔑地、坚定地实施着它的侵略，似乎两种文明只能不死不休，绝无共存的可能。
此刻，联盟刚刚惨败，母巢却主动提出了议和，惊魂未定的人类虽然不解，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惊喜的情绪。
谈判团很快抵达了边境，要求与撒旦详谈议和计划。
如果这是在“斩首”计划之前，谈判团必定会被反抗意志坚定的民众骂得狗血淋头。
这不是背叛全人类吗？
但“斩首”计划的惨败，竟然让社会舆论从高歌猛进急遽退化成心灰意冷。
大家似乎达成了共识，如果在栖息地能够维持生活，那么议和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所有人默契地避开了母巢使用的“投降”这个词。
姜霓觉得很不对劲。
这个时空的舆论仿佛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操控着。
从狮鹫队战胜恶龙开始，就有人刻意地引导民众情绪。
先给予一个过高的期望，然后让这个希望狠狠破灭。
可是……
姜霓心想，如果不是母巢出现了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又怎么可能会主动让步？
难道敌人竟然会在优势占尽的情况下主动出让己方利益？
没道理。
姜霓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真相似乎还隔着一层水雾，不甚明朗，但已能看到端倪。
三天后，姜堰追悼会召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文心牵着姜霓站在姜堰的衣冠冢前，归墟舰队高层出席葬礼。
姜霓看到了舰队司令郑琦，看到了瀛洲号陈思镜上校，还看到了戴一副黑色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裴燚。
在这个时空，裴燚没有在恶龙阻击战立下大功，自然也没有成为最高统帅。
她站在人群的最后，目光平静地望着姜霓，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很多年。
人群献上白色郁金香，和沈文心拥抱、握手，又或者摸摸姜霓的头，然后沉默着离开。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远远地，只剩裴燚一个人。
姜霓松开沈文心的手，朝着裴燚走过去。
沈文心愣了一下，旋即不知道想到什么，看了看姜堰的墓碑，停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姜霓走到了裴燚面前，裴燚蹲下.身，往她的手心塞了一块身份牌。
姜霓低头望去，只见身份牌上的名字果然不是姜堰，而是——
归墟舰队，瀛洲号，姜霓
裴燚抱住姜霓，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吧，你的未来，会是最好的未来。”
姜霓紧紧捏着身份牌，闭上眼睛，那一刻仿佛有无数丝线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想要缠住她，裹挟她，令她无法离开。
然而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突然拉住了她，姜堰的身影出现在时间的尽头，一道虚幻的庞大身影横亘在繁复而错杂的时空线上，它拥有长而弯曲的须髯，星月般的双眸，头顶双角，身躯连绵如山峦。
它是松辽级异兽，恶龙。
恶龙的身上连着数不尽的时空之线，似乎随时都能投放到某个宇宙之中。
姜堰牵着姜霓的手，大手叠小手，一起按在了恶龙起伏的身躯上。
姜霓的手心出现了摧枯拉朽的吞噬之力，恶龙发出了无比痛苦的哀嚎，它身上的时空之线一根又一根脱落了，毫无抵抗之力地进入了姜霓的身体。
或许是一刹那，又或许已经过了亿万光年，姜霓所熟悉的属于母巢的磅礴目光扫了过来。
它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力量正在被窃取，愤怒地投来了磅礴的精神力，然而这力量快要攻击到姜霓时竟戛然而止，仿佛其中有两股截然相反的意志在激烈博弈。
姜堰的身影也随之黯淡下去，她轻推了一把姜霓：“好了，回去吧。”
姜霓下意识往前伸了伸手，指尖和姜堰擦肩而过。
她终于能够确定了。
母巢在不同的时空狩猎人类英雄，姜堰被偷袭后人机俱亡，精神意志却留在了母巢的体内。
在无人知晓的维度，她守护着人类的时间线，守护着女儿的未来。
她是银河联盟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了希望的火种。
母巢寄放在恶龙身上的超时空力量，就这样转移到了姜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