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霓赶到拉普拉斯高中时, 纪临泽正被一群同学堵在校门口。
纪临泽清楚地记得，其中几个人在播种者挥舞触手时被吓得腿软，是他上前把人拉了起来。
现在, 他们却和其他人一起攻击他是扫把星。
纪临泽一开始还在争辩：“我也不想有这种精神力, 我已经主动戴上限制环……”
他的脖颈上多了个黑色项圈, 项圈构建的精神力约束磁场将精神力压制在佩戴者体内, 纪临泽此刻的感觉就像有个唐僧无时无刻不在耳边念紧箍咒。
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数倍。
几只手推推搡搡，把他推到了地上。
他的胳膊肘立刻蹭破了皮。
“太可笑了，你不会以为这样做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吧。”
“看看你周围，我们的学校被毁成了废墟，明明快要高考了, 现在只能在拼装集装箱教室里学习, 每天根本静不下心看书，高考肯定完蛋了。”
“播种者是你吸引来的吧？你为什么不跟它一起走呢？这么能和异兽共鸣，去战场啊, 钻虫洞啊。”
听到这些高中生泄愤的尖利话语，姜霓脚步一顿, 在拐角处停下。
弹幕不解。
【明明不是小纪的错】
【如果播种者真的是被小纪吸引过来的，早就拼命挖洞去避难所找他了, 这些人没脑子的吗？气死我了】
【他们都不记得那天是小纪让大家在最短时间全部逃进避难所的吗】
【好可怜，霓姐快去帮帮他】
【看我霓姐一拳一个小朋友】
【咦, 姜姜为什么站着不动了】
【不去救小纪吗】
拳打脚踢的闷响声响起，以姜霓的听力, 绝对不可能听不见。
但她却停了下来，沉默伫立在断壁残垣的阴影中。
弹幕非常惊讶。
姜霓看了眼精神图景中飘过的文字, 大部分都是催促她快出手的，另一部分怀疑她引而不发, 是为了记录这些高中生的霸凌证据。
只有极少数弹幕分析：【等等，我好像懂了，卧槽[该评论涉及剧透已被删除]】
姜霓收回目光。
她在来的路上查询了专业书籍。
对大部分机甲师来说，共鸣是个浪漫词汇，这意味着两人的精神力适配度极高，会对彼此产生强烈吸引力。
但纪临泽的共鸣对象竟然是人类的天敌异兽。
一个人类对异兽产生强烈的吸引力，这让他如何为人类社会所容？
而姜霓身为人类，却和异兽一样，对纪临泽的精神力产生了浓烈的渴望。
那姜霓的精神力，又发生了怎样可怕的异变？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所有人都会把她和异兽画上等号。
甚至会觉得她比异兽更可怕。
人类能用精神力限制环圈住纪临泽，却不可能接受一个拥有异兽特质的姜霓。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游戏厅中发生的事一旦被第三个人知道，等待姜霓的恐怕是中世纪女巫的结局，所有人都会迫不及待地烧死她这个怪物。
姜霓没有余力帮助纪临泽，她甚至应该和对方保持距离。
纪临泽再不聪明，现在也应该反应过来了，更何况他还是文化课满分的学霸。
他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姜霓惊讶地发现，她心中并不多么恐惧，甚至没有太多阴霾。
她望着黄昏时分光明与阴影的分割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某个时空，她也在这里思考过，挣扎过。
黄昏时分，往往又称逢魔时刻。
姜霓耳边出现了幻听，未曾成长起来的天才不值一提，从高层到民众，没有人能担保她不会叛变。
[比起人类，你更像一头异兽。]
[杀了她，为机甲军祭旗。]
[一定是她出卖了联盟，泄露了太空长城的情报]
[败类，渣滓，为什么还不去死？]
一声声怨毒的咒骂仿佛真的在周围回响，就像生命中无法摆脱的诅咒。
姜霓低下头，看向掌心，粗粝的掌纹上遍布这些年刻苦训练的痕迹。
母亲的罪名，父亲的怨恨，老师的殷殷期盼，民众的寄予厚望，曾经都把握在这双手上。
她乐观，自信，认为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的钢丝弦上。
姜霓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她并不是光风霁月、舍己为人的君子。
她没有去解救纪临泽，她要优先思考如何自救。
同学们把学校被毁的怒气发泄在纪临泽身上，华灯初上时才愤愤离开。
蜷着身子的纪临泽好半天才缓过来，撑着地面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向回家的方向。
走到拐角时，他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麻木地转头看了一眼，正要垂下眼睑，意识到对面是谁，又倏地抬起。
仿佛流浪小狗见到了投喂者，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学姐，你怎么会在这？”
姜霓走到他面前：“收到你消息，肯定要过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听到姜霓是特地赶过来看她，纪临泽忍不住有点高兴，却不小心牵动唇角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姜霓道：“走吧，先去药店买点药。”
纪临泽摇头：“不用，因为经常受伤，家里一直准备着常用伤药，学姐……要去我家坐坐吗？”
“你这样也没办法一个人回去吧？”姜霓看了眼他被踹烂的裤子，渗血的膝盖，磨破皮的胳膊肘。
纪临泽又紧张又期待地在前面领路：“我平时一个人住，可能有点乱，学姐别介意……您想吃什么？家里没有太多食材，可能要先去超市……”
他瘸着腿，却像是忘了疼痛，越走越快，全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喜悦。
姜霓跟在他身后，看到弹幕出现了分歧。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霓姐不去赶跑那些霸凌小纪的同学】
【明明是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保护平民的军人，是不是崩人设了啊】
【吓得我去看了眼标题，这不是日常吗，不会刀吧】
【我有一个问题，你们不能理解一个好人也会有私心吗】
【如果一个人做过一百件好事，却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一件坏事，你们能接受吗】
【说得我好慌，谁做坏事了，霓姐？有吗？】
【在小纪被霸凌时选择了袖手旁观？虽然不符合她初登场时的人设，但是也还好，和异兽战斗，保护人类，与插手霸凌事件，还是不太一样吧】
【虽然我也希望霓姐成为小纪的救赎，让他以后不要再孤单一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霓姐有她的深意，比如说是为了教会小纪自力更生，或者趁机收集霸凌证据？】
【没有人必须成为别人的救赎，我们必须先保护好自己】
【是的，不要上帝视角，从姜霓的角度看，她的处境不容乐观】
【别吓我，姜姜遇到危险了吗？说实话小纪是男主我一点都不担心，姜姜可是原剧情第一话就死的炮灰啊】
【接着看吧，看下去就知道了】
姜霓一条条看过去，就如现实中的民众一样，弹幕也是如此，如果一个平时称得上正派的人在某些时刻没有做他们所期望的事，比如说见义没有勇为，他们就会产生疑惑，会重新审视这个人的道德品质。
姜霓却不能满足他们的希望做一个道德无暇的伟人，她现在必须自私，绝对不能暴露她的精神图景吸收了纪临泽的精神力这件事。
否则她会变得一无所有，她会被架上无法自证的道德法庭，要想证明她不会危害人类，除了自废精神图景，她想不到第二个选项。
纪临泽愿意主动戴上限制环，姜霓却绝不愿意主动放弃机甲和母亲的荣耀。
她在渐渐沉没的夕阳中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有私心。她不感到愧疚。她要隐瞒这件事。
纪临泽目前的住所是政府提供的48平廉租公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浴室、厨房、卧室、衣帽间、小阳台，再加上标配智能管家，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纪临泽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一丝不苟叠成了豆腐块，厨房里看不到一点水渍，衣服整齐地挂在不到两平米的衣帽间里，洗得发白。
姜霓注意到小阳台上种着葱，旁边还有小番茄、辣椒和胡萝卜。
“你很热爱生活。”她转过身，看向厨房中忙碌着的纪临泽。
从小尝尽人间冷暖的少年习惯了独自一人也要过好每一天。
纪临泽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就开始做饭，反正也就是皮外伤，擦点双氧水消消毒就行。
“其实主要是为了省钱。”纪临泽回头看了眼姜霓的方向，“学校有很多野玫瑰，我一直想着，要不要移两株回来……”
姜霓走到小餐桌边，心想48平的公寓一眼就能看到底，就像纪临泽这个人。
命运对他并不公平，他却始终保持乐观，从不怨天尤人。
姜霓拉开椅子坐下，发出非常轻的一声“蹭”，明明环境并不安静，纪临泽一直在说话，窗外还时不时传来飞梭的鸣笛声，弹幕还是被吓了一跳。
【霓姐有话好好说】
【弱弱问一句，是不是因为游戏厅里小纪精神力被霓姐吸收的事情不能暴露？】
【是的，一旦暴露姜霓就站在了全人类的对立面上，给她安个反人类罪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姜姜的理想一直是驾驶机甲保护人类】
【我身上绑着原子.弹说你放心，我不会反人类，你敢信吗】
【……】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现在的霓姐好可怕】
纪临泽的精神力等级同样为S，虽然被限制环压制在体内，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声音。
他动作一顿，关上水龙头，转头看到姜霓坐在桌边，橘黄的灯光打在脸上，神色非常平静。
姜霓看着纪临泽说：“我做不到。”
纪临泽摸了摸颈间的限制环，精神力被压制在体内的感觉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身上的伤口也还在隐隐作痛。
他很聪明，立刻明白了姜霓的意思。
他亲手做过姜霓的黏土娃娃，一笔一画描摹过她的五官，姜霓长着一双凌厉的眼睛，嘴角却又天生上扬，神情便带上几分似笑非笑。
对普通人来说，她或许不够亲切，但绝对值得信任，一种与生俱来的领导力令人不自觉臣服。
这样强大自信的姜霓对纪临泽说：“我做不到。”
纪临泽走到餐桌边，在姜霓对面坐下。
姜霓说：“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对人类造成危害，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主动上报潜在的风险，我只想隐瞒这个秘密。”
纪临泽毫不犹豫地承诺道：“游戏厅中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所有人只会知道纪临泽的精神力能与异兽共鸣，但永远不会知道姜霓能够吞噬纪临泽的精神力。”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讲话——”
纪临泽向姜霓摊开手，手心竟然躺着一片药丸：“我是一个扫把星，随时都会让周围人陷入危险，所以我总是随身带着氰.化.钾，如果学姐不放心，我可以在你走后，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自杀。”
他垂下头颅，颈间在黑色项圈束缚下像脆弱的羔羊，仿佛准备献祭给神明的祭品。
弹幕失语。
【男主也太……】
姜霓却并不意外，纪临泽在扫把星的诅咒下努力热爱生活，可是从小生活的环境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的内心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姜霓同样摊开手，常年练枪留下的薄茧却不是为了杀戮，梦想与荣耀从来不会始于阴谋和卑劣，“但我是一名军人。”
“我确实无法仅凭你几句话就相信你永远不会说出去，但如果只有灭口才能让我安心，我相信，这不会让我变得更强大，只会让我陷入永远怀疑他人的怪圈，内心变得无比软弱。”
她沉声道：“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