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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藏不住就不藏了 汽水鲨鱼 8587 2024-04-22 11:33:46

邵止岐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正走在一座繁茂的热带雨林里。热、非常闷热, 热得她吐出舌头散热,脚下的藤蔓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身体攀爬而上,卷一卷, 把她紧紧抱住,勒住她的腰部。本以为性命堪忧, 然而藤蔓没有更用力,这个力度刚好,邵止岐居然觉得满足。

邵止岐之所以喜欢抱着枕头睡,是因为她喜欢被什么紧紧环绕, 甚至有一些压迫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安心,像是空无一物的心里被填满了。

半睡半醒间她睁开眼,好像看见有谁埋在自己胸前,黑发柔软, 她的手指不自觉伸进去,轻轻抓了抓,再捻起几撮, 令人心满意足, 怀里的人下意识蹭蹭她胸口, 缠绕在腰间的手臂再一次收紧。

邵止岐皱皱眉,她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回到那个热带雨林。又在这里漫步了不知多久, 那些藤蔓忽然纷纷回到地面, 彻底消失了。跌坐在地上的邵止岐怅然若失,她左顾右盼起来,一片黑暗。这下连热带雨林都不见了。

她又醒了, 怀里空荡荡的, 她侧躺着看见苏昕坐在床边的背影, 手指顺过有些翘起的头发,沐浴在微微晨曦中的苏昕察觉到什么似的扭头,在瞥到她侧脸边缘的那一轮轮廓光晕前,邵止岐闭上了眼睛。

——做梦。肯定是做梦。

她又下意识否认。可她这两天否认的次数太多了,多到她终于想:真的是做梦吗?人一天哪会做这么多梦。真的是错觉吗?距离这么近,就是错觉也会瞬间意识到,不是吗?假的永远变不成真的,真的则会不断露出马脚。

心脏紧缩,她意识到了什么,手攥紧。

会吗?

邵止岐自问。

万一,会呢。

她决定打个赌。

如果苏昕下一刻会来到她床边,那么,那些就不是梦也不是错觉。

邵止岐闭着眼睛,黑暗里听见苏昕的脚步声,非常轻。她去了浴室。邵止岐松一口气,又在想:我为什么会松口气?

我不该感到失望吗。

好像哪里不对劲。邵止岐琢磨着这种陌生的心情,苏昕洗漱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十分钟后她出来经过桌子,拉开椅子——正当邵止岐以为她要打开笔记本查看自己昨晚工作的时候,床垫微微往下一沉。

空气搅动,清香由远及近,来到邵止岐鼻前。

一只手摸上邵止岐的脸颊,冷冰冰的。膝盖碾过被单,俯身,发丝垂落,邵止岐鼻子发痒。她想打个喷嚏,这时感受到呼吸。很轻。一呼,一吸。那只手正在扒拉她的头发,听见一句嘟囔「真的太长了」……而后感觉到谁的嘴唇微启,薄荷味。在即将亲吻那一刻邵止岐睁开眼捂住苏昕的嘴:“不可以!”

苏昕睁大眼睛:“唔?”

邵止岐一翻身滚下床跑去了浴室:“我——我还没刷牙。”

只留下跪在床上的苏昕愣了半天。然后她慢慢起身,撇开视线,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傻瓜。”

邵止岐洗漱出来后苏昕恢复原样,她今天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穿着件衬衫坐在沙发里敲笔记本,见邵止岐来了她冷冷看过来一眼。

加班费还给吗?

邵止岐这话被苏昕这一眼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收下尾,顺便检查下你这两天的工作。”

苏昕又切换了模式,盯紧了屏幕,好像根本不是刚才那个偷偷摸摸的早安吻犯人。

邵止岐站了会,终于鼓起勇气说:“那我去跑会步,给你带早餐回来……”

说完她就忙不迭迈开步子跑了出去,手机都忘带了,怕走丢,所以邵止岐不敢跑远。她草草绕着周围跑了五六圈,回旅馆的餐厅打包了一些自助餐点。

回到房间后苏昕揉着眉心,看着邵止岐放在桌上的餐盘低声说了句「谢谢」,气压很低,邵止岐忍不住站直了,听苏昕开口:“邵止岐,你昨天除了工作是不是还做了其他的事。”

邵止岐一愣,她昨天的确还安排了她们接下来的行程,做了很多计划:“嗯,对,我还……”

“不想听。”

苏昕合上笔记本,走过来把它塞进邵止岐怀里,声音有点冷,像在训斥:“今天两个会议的参会人都是第一次合作,要告知的事很多,你会用掉很多时间。这个就算了。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但你昨天的工作没有全部完成,还和会议一起排到了今天,你是想通宵么。”

邵止岐犹豫了下,但还是诚实地说:“我知道。我就是想今天全部完成,我觉得我办得到。”

苏昕抬眸看向邵止岐:“就是按照我的效率,全部完成都需要一整天。”

生气了。

邵止岐抱着发烫的笔记本,小心翼翼说:“苏昕,你不用担心,就是通宵了我也会……”

“我不是因为这件事在生气。”

苏昕揉揉太阳穴。

邵止岐傻傻问:“那是因为什么?”

苏昕从桌上抓起一个牛角包往外走,背影留下一句:“你得用掉一整天来处理。”

重复的话。邵止岐歪着脑袋,苏昕离开前又叹气,声音很轻:“没准,是在对我自己生气。”

邵止岐似乎意识到了她生气的真正原因。今天的她比以往要敏锐,怀里的笔记本更烫,烫到她的心口。可能不是更敏锐了,邵止岐打开笔记本心想。

是苏昕变得更明显了。

手指摸上键盘开始打字,心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疯狂颤抖。

中午苏昕带饭回来了,她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脸有点儿红,不知道是不是又喝了点酒。用锡纸包住的汉堡啪一下放在邵止岐手边,邵止岐吓了一跳——她已经开始会议,不过没开视频和声音,戴着降噪耳机。

她扭头发现苏昕抱起手臂站在她面前,歪头看着她,看了很久。果然是有点醉了吧,邵止岐逼迫自己去认真听会议内容,但苏昕的注视又让她坐立不安。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发现苏昕张嘴开始讲话。

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看见她的口型似乎在说:邵止岐。这三个字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接着是:我,要,给,你……ji,jia——奸?

在说什么?

邵止岐愣住,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耳机里的人声上了。

然后她看见苏昕转身,去包里拿出什么,拆掉了包装,那居然是一把剪刀。苏昕抓着剪刀向自己走来——「咔嚓咔嚓」,邵止岐仿佛能听见剪刀开合的声响。

邵止岐一下子摘掉了耳机,把笔记本的声音调至公放。

“我要给你剪头发。”

终于听到了,苏昕说出这话,勾起嘴角。

“放心,只是剪短。你现在看路、吃饭什么的都很不方便吧,还是说你喜欢现在这样?喜欢的话我就不剪了。尊重你的喜好。”

苏昕这么说,邵止岐立马说:“要剪,确实很麻烦,我要剪。”

苏昕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的会议时间,邵止岐一边记笔记,认真听对方说话,偶尔开麦回应,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剪发声,脖子里塞着毛巾,地上铺着一层报纸,上头撒满了碎发。

没想到我会在这种地方剪头发。

也没想到是苏昕给我剪发。

邵止岐又闭麦,后头的头发好像剪完了,坐在床尾的苏昕站起来,手指撩了下邵止岐的发尾,现在刚过肩头,很清爽。

“还差刘海。”

她腿一迈站在桌和椅子中间,挡住了屏幕——邵止岐下意识张开手臂扶住桌沿,倾身去看笔记本上新切换的PPT,正好把苏昕围在怀里。苏昕下意识一缩,她低头看邵止岐的发旋儿,她发质纤细,用手呼噜起来还是蛮过瘾的。

邵止岐这么一带苏昕几乎是坐在了桌沿上,她轻声说「要发言的话打字」,邵止岐把双手放上键盘,专心致志听对方讲话。

与此同时苏昕微微俯身,银色的剪刀竖着快快剪起邵止岐的刘海,稍稍遮住眉毛就好了,不然太傻。她没给人剪过头发,这是第一次。但她心情畅快,嘴角也忍不住勾起。

快剪完的时候有几根碎发掉进邵止岐鼻子前面,这时正好合作人在询问关键事项,绝不能含糊。可是邵止岐想打喷嚏想得已经小声「啊」了十几下,手也打不成字,喷嚏马上就要打出来了——苏昕的手一下子按住她脑袋往自己胸口一摁,闷闷的喷嚏打出来,苏昕转身按住打开声音的空格键:“好的,没有问题。但预算这边应该仍有协商余地,您能把去年的市场调研结果,对,就是刚才那页调出来一下吗。”

手指离开空格键,再次静音。对面愣住,因为没想到会听见苏昕的声音。邵止岐也愣住,因为她还埋在苏昕胸口。很柔软,而且……

心跳,很快。

邵止岐抱了一会,苏昕接着又和对方聊了几句,手敲了下键盘直接结束会议。然后她立马双手推开邵止岐,露出嫌弃的表情:“鼻涕沾上去了?”

其实没有,但邵止岐还是傻傻点头。

苏昕立刻起身离开:“别回头,我要换衣服。头发剪完了,一会洗一下,吹干净,省得枕头上都是你的碎发。”

邵止岐应了一声,身后便传来衣物簌簌声,接着地毯上的报纸也被收起。邵止岐这期间一边准备下一场会议的内容,一边按着脉搏……仔细对比了一分钟。

苏昕刚才的心跳,好像比我还快一点。

邵止岐松开手,她难以抑制地吐出口气,那种陌生的心情再次流遍全身使她微颤。她不敢去想,她怕真的想了,那就成真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

邵止岐还是一头雾水。

之后工作时需要用到手机,她点开短信,艾欧娜的消息还停留在最上面。她看着那一栏,没点进去。

是因为抵触才不想点的。

邵止岐意识到。然后她知道了,胸中这股颤栗的心情来自于昨晚的那几条短信。它们带来的滞后性影响被苏昕今天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激活,这现象愈发严重,让她心情混乱。

今天工作繁多,她只能见缝插针去思考这件事。中午以后苏昕又出了趟门,这下晚上才回来,带着一份晚饭。说实话邵止岐的心很痒,很想跟苏昕一起出去兜两圈。但是趁苏昕不在她才能一边开会一边光明正大整理假期行程,不然苏昕看见又会说她。

苏昕回来后就一脸无趣,洗过澡后坐在沙发上边读书边喝前两天买的那瓶酒,已经快喝掉三分之二了。邵止岐往嘴里塞了个苏昕给她买的塔可,好不容易咽下去问:“你下午去哪了。”

“叫了辆计程车在镇子里转了圈,去了几个旅游景点,有个葡萄酒庄。去了,尝了,还订了几瓶好酒寄到国内。”

苏昕头也不抬地回答。

“没有现买?”

邵止岐随口问了句,她以为苏昕会直接买酒回来,看来她也知道自己最近喝酒喝太多了。

“买了啊,放车里了。”

苏昕理所当然回答,邵止岐无奈。以前苏昕对酒精还是能不喝就不喝的态度,因为会影响工作。但现在似乎就没有这个禁忌了。

“对了……药。你让李楠买了吗。”

苏昕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邵止岐有点意外:“还没有,我以为不是很着急……而且上头没标签,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没事的,不用。我自己来。是我忘了,你们不知道药名。”

你可以告诉我的。

邵止岐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但苏昕已经戴上耳机,采取了拒绝交流的姿态,她只好作罢。

开会到十一点左右,邵止岐终于结束了今天的加班。苏昕说的没错,确实有几家第一次合作的公司需要更长时间的磨合,要交代的东西太多了。看来以后还是得多问问苏昕……这么想着她摘掉耳机回头,看见苏昕已经换上睡衣——邵止岐的T恤,跪在地上翻行李,取出了一盒药。

“这个是什么?”

邵止岐出声询问,苏昕吓了一跳。她慢慢扭头,回答:“治失眠的药。起效很快。”

“你最近失眠很严重?”

邵止岐有点意外,按理说休假不应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吗。而且就算失眠了又怎么样。

“明天不用早起工作,就算失眠也没事的。”

她的话颇有说服力,苏昕若有所思看着她,最终放下了药片。这种药吃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决定听一次邵止岐的话:“知道了。”

邵止岐见她重新回到床上,伸手去够书,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念头,于是站起来说:“那——我来给你讲睡前故事吧。”

苏昕书还没翻开,她看邵止岐的样子像在看傻子:“你在说什么?”

“昨天买的正好是安徒生童话,适合当睡前读物。苏昕,我来给你助眠。”

邵止岐说干就干。她立刻去洗漱,回来后爬上床,因为要读书所以一下子拱到了苏昕身边,距离感猛然缩近,苏昕看了眼兴致勃勃的邵止岐,没阻止。

邵止岐探身过来问:“你读到哪了?”

“都读过了。”

苏昕板着脸回答,邵止岐心想也是,安徒生童话基本家喻户晓。她说:“那就指名一篇。”

你就这么想给我读睡前故事吗,苏昕终于苦笑了下,她的手指在目录页随便一指:“这篇吧。”

“好。”

邵止岐捧着书翻到那一页,是《海的女儿》。她轻声阅读起来,非常标准的发音,不地道,但是标准。当初苏昕带她第一次去海外出差时发现这人口语还是差很多。所以有空没空就给她开小课,如今矫正过来的发音很清楚,起码苏昕自己听得很舒服。

而且,是邵止岐的声音。

邵止岐的声音也一直都很清楚,语气舒缓。像她这个人不偏不倚,极为公正。苏昕慢慢把身体重量压在邵止岐肩头,她感觉到睡意了。

“We shed tears of sorrow, and for every tear a day is added to our time of trial[1]”

英文的话得读很慢才能流畅自然,邵止岐终于读完,她扭头问还要不要再读一个的时候苏昕的手抚上来,捧住她脸颊,抬下巴,给了个绵绵的亲吻。因为困了,所以每一次回应都很慢很慢。邵止岐的心仍在颤抖,今天一整日都未曾停下过。

分开的时候邵止岐看着她,喉咙被扼住似的,她张嘴,很困难地说出:“苏昕,你是不是……”

“这个,是昨天的。”

苏昕打断她,眼睛低垂,不去看邵止岐。

“还有,今天的。”

她抬眸的时候邵止岐却移开视线,她低头看着书,翻页,小声说:“今天就先,这样吧。还要再读一个故事吗,这个怎么样,《坚定的锡兵》——”

苏昕骤然和她拉远距离,她语气冷淡,兴趣缺缺:“不了,我已经困了。睡吧。”

台灯熄灭,苏昕躺好。邵止岐摸了摸心口,那种陌生心情得到了喘息,渐渐消失了。她甚至泛上点庆幸——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因为苏昕的突然冷淡感到庆幸?

她把书放回桌面,去浴室洗了把脸,心想苏昕如果心情不佳,她今晚应该可以喘息片刻……但这个想法升起时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抵触苏昕的接近。

就如同她对艾欧娜那些短信的态度一样。

邵止岐摇摇头,甩去这些不安的念头。她擦干脸,关灯,回到床上,闭上眼睛。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她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里。这时她感觉到有什么碰了下自己的小指。

“离那么远。”

——苏昕的声音。是现实里传来的,她在抱怨。

“我冷,过来睡。”

那股心情仍在作祟,但邵止岐还是闭着眼睛靠近了苏昕,和她几乎挨在一起,暖意交融。距离终于彻底消失。苏昕那边更暖和,因为她暖了很久的床。但邵止岐的体温更高,不知道苏昕会不会后悔,房间里其实挺暖和的,她真的冷吗?

伴着这些思绪,邵止岐终于陷入沉睡。苏昕似乎也是。她这一次没有做梦,没有任何画面出现,就纯粹是转瞬即逝,她慢慢睁开眼,于半夜醒来,想去上个厕所。

一睁眼她就看见怀里黏着什么。邵止岐低头,迷迷瞪瞪看了半天,在思考自己到底醒了没有。思考无果,她决定先下床去上厕所。

从厕所回来后邵止岐站在床边,看着苏昕趴在她那一侧,霸占了她的位置,枕着她的枕头,黑色发丝缠住脸颊,宽大的T恤领口垂落,露出个瘦削的肩头。

邵止岐无言地站了会,然后默默绕到苏昕本来睡的那一侧上床,躺好,闭上眼睛。

大约一分钟后。

“……”邵止岐猛地睁开眼睛。她一下子坐起来,又去看看一旁的苏昕。现在她彻底醒了,睡不着了,失眠了。

满脑子都是苏昕在怀里的模样,那份触感。

苏昕用的是根据她发质专门调制的护发素,每次洗完后头发都柔顺乌黑,手指埋进去像在抚摸丝绸,那正是此刻残留在邵止岐掌心的触感。她把脸也埋进邵止岐胸口,鼻尖顺进胸口深处,呼吸很轻,扑在肌肤上痒痒的。苏昕的手指甚至还松松地抓住邵止岐搂住她腰身的手臂,一只腿勾住她的腿,以至于身体紧紧贴合,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了邵止岐的臂弯里。

像是住在树洞里的一只松鼠,把身子蜷起来,贴着伴侣而眠,毛茸茸地填满空间。不断的回想与不断的添补细节让邵止岐浑身泛起迟来的鸡皮疙瘩,心脏咚咚直跳,一件她再也无法忽视的事实彻底揭露,可她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因为她好像要明白今天困扰自己一天的陌生心情到底是什么了。

她居然在害怕。

邵止岐慢慢垂下肩头,坐在那久久无法回神,最后她下床从椅背上抓起大衣和手机,站在桌前片刻,拿起那本《安徒生童话》,迟疑了下,又拿起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葡萄酒,转身离开了房间。

出门时天还很黑,凌晨四点。邵止岐出旅馆后打了个寒颤,站在门口有点茫然,她看着旁边的橡树挺拔隐没在夜色里,不远处的停车场里停着几辆车子。方才还沉浸在温暖与柔软中,好像是一场美梦。此时此刻却又冷得要命。

邵止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就是觉得没了困意,躺在那张床上,再和苏昕共眠的话,就会被恐惧吞噬。

她来到切诺基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按了下,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关门。开了空调,车窗开一半,再把顶灯打开。

然后翻开《安徒生童话》,阅读起《坚定的锡兵》。

这是小时候就读过的童话,邵止岐知道内容。正是知道,她才想读。锡兵对小舞蹈家的爱慕单纯又猛烈,以至于无论遭遇如何坎坷的命运都没有动摇。邵止岐想起了艾欧娜发来的短信,她又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书本中,躺在——“啊!如果我能带着那位小女士和我一起。哪怕这里有两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2]”的英文段落上。

她的手指缓缓滑动明亮的手机屏幕,一条条信息再一次撞入眼中。

艾欧娜:Spoon,苏自小生活在一个传统严苛的大家族里,她是一个习惯且擅长苛责自己的人,却不会像我一样会对外展示出一种侵略姿态。她的攻击力是对内的。我察觉到了,所以我犯了一个错误。关于她的过去,我想你应该不希望从我口中听到。请你去主动询问她。输了的我没有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

艾欧娜:请你把这些话看作我在抱怨,我在说我自己的经历。苏禁止自己被感情把控,越轨失策,所以她的标准是可控的伴侣。我不想承认这点,但我和她交往时,她并不十分投入。我心知肚明:她只是在扮演「伴侣」这个角色。她欣赏他人欣赏我的一切,同时巧妙藏起真话。因为她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说实话,也许现在这个状态更好。现在她起码是真心恨我,这样比对我毫无感觉要好多了。

艾欧娜:所以可控、可预测。是她对理想伴侣的个性标准。这也意味着没有意外和惊喜,必须和爱情无关。爱就意味着失控。另一种条件是能够为自己所利用的人脉。所幸现在的苏已经不太需要那玩意了,你很幸运。如果你遇见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苏,她不会看你一眼。

艾欧娜:我想你已经发觉了一件矛盾且麻烦的事。因此我不羡慕你,Spoon。苏上了你的车,作出了越轨的行动。所以她一定察觉到了那000001%的可能性,那就是坠入爱河。如果她爱你,那么你就是不可控的。如果你要符合标准,可控,那么她其实就不爱你。

邵止岐单手开了酒塞,抓着酒瓶一口口喝。顶灯照着她泛红的眼圈,她的手指按着纸张,又一点点移动过那些字母。

“Farewell, farewell, O warrior brave,Nobody can from Death thee save[2]”

再见了,再见了。勇敢的战士。没人能从死亡中拯救你。

就算你能克服种种,来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是会被无常的命运扔进火中,燃烧的火焰是锡兵的爱,你的爱。

此时此刻,旅馆的三楼,某扇窗的窗帘晃动,一个人影出现,视线的终点是那辆点起灯,亮着一小点白光的切诺基。

艾欧娜:我后来反复复复想过,但我想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击碎不了苏背后的现实与顽固的念头。那么你呢,Spoon,你怎么去战胜那些固执的念头?

就凭爱吗。

这是艾欧娜发来的最后一句。

邵止岐合上书,她揉揉酸涩的眼睛,低头发呆。

手边的酒全都喝掉了,一下子喝得太多,回过神来时掌心已经淌满了泪水。她这才消化完了艾欧娜的短信,赌注的奖品。恐惧生于这里。

她皱皱眉,突然苦笑摇头,心想自己的爱好像也没那么坚不可摧,她现在坐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她居然开始动摇了。从温暖的被窝,仰慕的人身边逃开,钻进小小的空间里一个人读书,喝酒,反复咀嚼那几条短信。

就好像她这三年一直在攀登一座塔,一架通天长梯。而她想过的最遥远一步也就是和苏昕在一起。被她爱。

现在她就站在这,来到了终点。然后她抬起头——发现接下来居然还有路,天梯仍在无限向上延伸,那一部分在云层之上,唤作苏昕的过往。如此沉重的过往,凡人从未想过要去攀登到那样的高度,准确点说是邵止岐从未想过那个可以攀登的人选真的会是自己。

要是能真的如一只勇敢小狗般跑到终点,一无所知地达成happy ending就好了。就像是收到短信前的她,因无知而无畏。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天梯根本没有尽头,令人绝望地延伸到宇宙外。要前进的道路如一条州际公路般无限延长,路上没有出现任何告示牌。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最后到底能不能抵达终点站。

这几天的自问再一次循环。

她真的能到达那个终点吗?

她能找到那个答案吗?

她办得到吗?

她……配得上披荆斩棘数十年后,若无其事地用金黄色勋章掩盖无数伤口的那个苏昕吗?

怀里的触感随着醉意重回,那是邵止岐日思夜想的爱,今晚它终于有了实体,似乎触手可及。

邵止岐终于相信,那个苏昕大概真的有可能回应她的爱。所以她感到害怕。她好像无法成为那样坚定的锡兵,就算被火烧掉身体也留不下一颗闪亮的锡心。哪怕她的小舞蹈家也随风飘到了她身边和她一起焚烧。她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启动引擎逃离这里,从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里脱身而出,奔驰在旷野之上,不管了。

醉意也放大了这种心情。也许不该带酒下来的,邵止岐靠在椅背上,沉重呼吸。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一看,朦胧且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是一封没有标题的邮件,邮件内容三个字,一个名字,一声呼唤:邵止岐。

邵止岐点进去,那个邮箱她认得。被拔掉电话卡的手机没办法打电话发短信,邵止岐的这只手机也没有安装微信,收不到对方的消息。

邵止岐轻轻吐出口气,伸手关掉了顶灯,就当作自己已经在车里睡着,这样就不必回复了。她想着便躺下,闭上眼睛。手机又响了一声。

她忍耐了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叹一口气,想着不一定要回复,只是看一眼,说服自己后便举起手机。光太亮,她眯起眼睛去看,又是同一个邮箱发来的,没有标题,内容是两行字:

邵止岐,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逃走了。

邵止岐瞬间扣住手机,闭上眼睛。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邵止岐,你喝了很多酒,你现在不清醒,睡吧。等天亮了再来处理这件事。冷静一点,请再冷静一点,想好你到底要什么,想好你能办到什么。你最初的想法很单纯也很简单,就是要让苏昕好好休息。因为你爱苏昕,你看不得她身陷沼泽。所以你仍然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是一定要走的,你们要再次上路,对吗?说对。

对。

但现在你感到恐惧,发球机器吐出了一万颗球你的一万次回击都挥空,以为万振终于要出局,你要被逐出这个击球场了,这时那只机器的身后却突然升起月面,一颗坑坑洼洼的巨大球体逼近。是你梦寐以求的回应。你这才发现原来你从未挥空,你的一万次挥击全部都是全垒打。人对巨物生出恐惧,你突然对爱也生出恐惧。那么,该怎么办?

邵止岐,好好想想。

这一句话是用苏昕的口吻说出的,似乎这样便极具说服力。邵止岐却只觉得头疼欲裂,是喝多了,也是因为自己从未诞生过这种情绪。要是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就好了,那她是不是就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了?可是她没有那样的经历啊。苏昕会知道吗,这时候该怎么做。苏昕会体谅她吗,因为她经历过,所以也会理解——

手机响了第三声。

邵止岐慢慢抬起手,眼睛感到刺痛,一开始看不太清楚,后来她才看清。

第三封的邮件,内容是:

邵止岐,不要走。

——三声「邵止岐」是三声狗哨,唤醒渺小人类心中的小狗之爱。有人说人类,人类怎么能和小狗比拟呢!A说这是高攀,B说这是对人格的侮辱。这问题若是抛给冲出车子的邵止岐,她恐怕也只会歪脑袋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不过,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

话筒给到多年后的邵止岐,采访她过去的事。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还是坐在那垂着眼睛,认真回忆了很久,然后笑着说:“我就像是锡兵一样燃烧了起来。但是我没有留下一颗锡心,我留下的是一只棕色的迷你杜宾犬,我的大头狗。它躺在火炉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像是在哭,乞求谁能抱它一下。这时我发现原来我成为了那位小舞蹈家,窗户半开,我随风飘起来——”

——推开门,用后背关上门,往前走,每一步走得坚定,来到窗边,那个人的身前。然后双手升起捧住她的脸颊。她主动把手伸上来揉着我的脑袋,安抚我也是在安抚她。我尝到了一点咸味。从不哭的人哭了,那一滴泪是钻石。我把钻石舔进嘴里,吃掉,化作锡心。她在喘息间压低声音说,邵止岐,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你。我说我知道。她凑过来还想要一个吻,我按住她的肩头说,今天的加班费已经还清了。

“不能再给了?”

月光倾泻下来,眼前的苏昕难得皱眉,不是不满,而是委屈。

我摇头。我说不可以再给了,苏昕,我有很多事还没想清楚,脑子也嗡嗡响,你给的东西,和你有关的东西都化作了浓稠的冒着泡泡的液体,不断不断从我那尊跟大头狗一样小的容器里快溢出来,我快承受不住。

所以你慢慢给,好不好,把我轻拿轻放,好不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她说:“好,知道了。”

她又确认一遍:“但你现在不会走了,对吗。”

我点头。

我庆幸自己没有直接和她说:苏昕,我对你的爱感到了害怕。我想跟肉食动物谈过恋爱的草食动物一定能明白我——我爱苏昕但我也怕被她吃掉,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被吞进肚子里的邵止岐到底是会被腐蚀消化掉还是被永恒囚禁?

而我不说,苏昕也一定明白。她什么都明白,所以才会知道我为什么逃走,在车里又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忍不住给我发邮件。

之所以奋不顾身回到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意识到苏昕已经什么都经历过了。所以她才会做那样轮回般的噩梦。因为她爱的人似乎一定会逃,一定会背叛。

——话筒离开,要醒来了。邵止岐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低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但是……当时,当时我果然还是想再亲她一下。”

当一只老虎趴下来,在你面前瑟瑟发抖,掉泪,扒住你衣角不希望你离开,声音也低下来,沙哑带哭腔时……你明知道她是只老虎,可眼前一切实在具有迷惑性。

就是一只兔子也会不自量力想,我就是要亲她一口,让她知道我在害怕,但我也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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