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员外的死法, 是非常不体面的马上风。
据说是和盈风阁某个新来的小娘子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但冉员外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长久的折腾, 快活到了一半儿, 就两腿一伸,死翘翘了。
那小娘子肚兜还挂在拔步床的床沿边上, 还以为这是员外爷在同自己开什么玩笑呢, 咯咯笑着过去按了按,结果就见对方两眼翻白, 早没气儿了。
登时是吓得三魂去了气魄, 跌跌撞撞, 连衣服都忘了系好,就尖叫着往外跑去。
这样一来, 冉员外在妓馆暴毙的事,就一下子传开了。
冉暮秋差不多是跟麓凉城的一些小茶馆同一时间得到消息的。
当时他正在吩咐阿强备马, 预备赴秦子修的邀约, 去北面的跑马山跑马儿——虞怀烨走前的确是三令五申过不许他跟秦子修他们走得近, 可宋渊突然不按剧本出牌的回了京,一下子没了大堆的剧情点, 冉暮秋又闲得无聊, 只好又捡起扮演起跋扈变态小少爷的老本行。
——虽然也再没能成功刷出一星半点的虐心值就是了。
刚踩着阿强的背踏上马车,一个小厮便慌慌张张的跑来,远远的见了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嚎啕道:“少爷, 老爷没了!”
冉暮秋有点愣的回头,像是没听清般的, 缓慢眨了一下眼睛,问:“什么?”
那小厮眼泪都下来了,又哭着重复了一遍。
冉暮秋终于听清了,双腿一软,差点儿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好在阿强反应够迅速,帮着托着手臂扶了一把,又赶忙规矩地站到一旁,看了看冉暮秋的神色,低声劝道:“少爷,节哀。”
冉暮秋呆呆地坐在车架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说实话,他倒也没什么可“哀”的。
毕竟,要说自己对这个世界里的便宜爹有什么很深的感情,那一定是假话。
先不说他实际上并未同冉员外有多少剧情上的交流,原剧本中,小少爷之所以养成了这么副变态性子,其实也同他这唯利是图、对儿子却万般溺爱放纵的爹脱不了干系。
冉员外早年是靠贩卖私盐发的家,后来捐了大笔银钱,才弄了个员外的名头,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就是个铜臭商人,上不得台面。
冉员外自己也知晓冉家没什么底蕴,所以,当年在冉府开设家塾、请许意临来家塾讲学时,除去是为冉暮秋开蒙,其实更多的,也存着些结交麓凉本地贵人豪绅们的心思。
所为皆是一个“利”字。
然而这些年来,他逐渐沉迷风月,花钱如流水,手头的产业经营得也不算好,账务千疮百孔,养出了一堆各怀鬼胎的蛀虫。
冉家家业,早已是摇摇欲坠了。
冉暮秋自己对冉员外死亡、冉家败落的来临倒是毫不意外,只是惊讶于为什么来得如此之早罢了。
毕竟,按照原剧本,冉家败落以后,紧跟着的大情节点,就是自己也要噶掉了。
在这次的世界剧本中,冉暮秋的人设是明明白白、毫无水分的大恶人,除了一个“前夫”的虚衔,无论同哪个攻略对象,都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也因此,他从一开始起,就没有考虑过按照剧本走以外的其他攻略方式。
他的所有计划,就是在冉家败落之前,趁着季淩还在冉府为妾时,拿小少爷的身份百般欺压他,最后再在主角攻面前来几场特别过分的羞辱,借此推进任务进度。
而在最初的两个月里,这套方法,也的确行之有效。
可如今,主角攻突然跑了不说,冉家败落的剧情,竟然也提前了。
那晚汤池浴后,季淩的虐心值一下归零,目前也只有可怜巴巴的五点,任务本就很难做了,要是自己再没了骄纵小少爷的身份,可以预见到的便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往因他跋扈而怀恨在心的人,估计个个都会对他落井下石,遑论继续攻略主角受?!
想到这里,冉暮秋心里一下就乱了,只觉似乎从主角攻受并未按原剧本里一样在长街初遇起,世界线就又开始悄悄的崩塌了。
但无论如何,小世界里的亲爹死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也得去收敛骸骨。
冉暮秋勉强定了定神,吩咐阿强道:“不去跑马山了,掉头去盈风阁。”
阿强站在一旁,应了句“是”,跨坐上马车前面,一甩马鞭,匆匆的驾着马往闹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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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风阁附近原就热闹,如今更是人声鼎沸、闹声喧天。
冉家父子俩本就是这麓凉的热闹人物,小少爷幼年痴傻、娶男妾冲喜一事,便已然占据了麓凉坊间数年来的饭后谈资,如今,老子又死得这么不干不净,大家就更有谈兴了。
冉家的马车到了之后,冉暮秋带着阿强匆匆拨开人群往盈风阁妓馆里去,一路上就听到了不少带着自己名字的闲话飘进耳朵里。
说什么的都有,冉暮秋只当没听到,一路往妓馆里头去。
结果刚一进去,就被那老鸨哭天抹泪的讹上了,说是冉员外这么一死,吓傻了她们盈风阁的新头牌不说,还吓跑了不少客人,这损失该如何赔?
冉暮秋哪里应付得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他人甚至还没那老鸨高壮,被揪着衣服领子推搡得摇摇晃晃,小脸涨得通红,只能慌乱的将手里的银子玉佩什么的一股脑掏出来给了对方。
对方拿了银子,这才又立时收了泪,指挥了几个龟公过来帮忙抬人。
人群熙熙攘攘的,都挤在外头看热闹。
冉小少爷虽说名声大,但平日里多是和一些富家子弟玩在一处,去的也是高档酒楼、城外马球场一类的地方,倒也甚少在街头巷尾露面。
此刻,他这样站在马车边上,不少人都是头一回见到他的真容。
且见小少爷身形纤细,表情委屈,额上都累得冒出了一层细汗,除去那张招人的脸,神情也颇为惹人怜。
有人看他看得傻了,自然也有看不惯的。
不知是谁啐了声:“冉家父子俩都是色胚!老的在外头嫖,小的也爱干这事儿,小小年纪就强抢了良家少男过门日日折磨,和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丧天良的!”
有人嘻嘻笑道:“你是钻在人家床底下看了不成?我瞧着冉小少爷生得细皮嫩肉,身板儿怕是没多少力气,保不准他不是使力气的那个呢?”
麓凉不比京城,就算再富庶也不过是座江南小镇,这里的百姓大多大字不识一个,讲起闲话来也没什么顾忌,多的是爱往下三路走的。
人群又往前挤,也不知道是谁撞了上来,撞到冉暮秋背上,趁机捏了把他的手,摸到一手软嫩光滑,顿时就笑了:“冉小少爷这手可真是比姑娘家还滑溜。”
冉暮秋气得一把甩开对方,可人都挤在一处,根本躲不开,只能又被不知道谁的手摸了一把。
那厢阿强和几个龟公刚将冉员外扛到后门,见少爷在这边脱不了身,立时就恼了,挥起拳头朝这边喊了几句。
可阿强也是一副干瘦身板儿,他们出来的匆忙,连家丁也没带一个,半点儿气势也没有。
正闹得不可开交,远处的人头却忽然骚动了起来,再一看,是一行人拨开人群,朝中央走了过来。
是一群带着家伙的护院家丁,一看就是高门大院里才有的,乍一看,真有些唬人。
方才还围得死死的人群立时就被开出了一条道儿,冉暮秋这才从拥挤中抬眼看去。
然后便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人。
青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衣着打扮倒是与周遭百姓无甚大区别,可偏就是被他穿出了一股子出尘的味道来。
怪不得这样的人做了他的小妾,全麓凉都觉得是他霸王硬上弓了一个好好的良家少男。
冉暮秋呆呆的看着他,眼睛里还有方才气出来的点点泪痕,季淩远远见了,步子微微一顿,便快步走到了他身边来。
“少爷,您来盈风阁,为什么不告诉妾身一声?”他低声道,“该多少带些人来。”
似是觉察了周围人怪异的目光,季淩声音微微一顿,抬起眼眸,掠了一眼跟前的人群,最后落在方才叫嚣得最欢的那人身上。
他是副最清雅高洁的好相貌,温和地冲人笑时,能叫人赞一句谦谦君子,甚少有人见他真的冷脸的样子。
那人立时闭了嘴,后退半步,只觉对方目光冰似的,被他掠一眼,身上就像被一条毒蛇的信子缠上来一般,冷得彻骨。
季淩冷冷盯着那人,等那人自觉滚到了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才又低下头,伸手,拿手半遮住了冉暮秋已经有些红的眼睛。
冉暮秋感觉到眼睛上覆上来一双温热的大掌,接着,季淩熟悉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温和低沉:“少爷,若您信得过妾身,老爷的身后事,就交给妾身来办吧。”
冉暮秋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胡乱的就点了点头:“好……那,那你来弄吧……”
自己虽说有系统帮忙,可到底不是地道的古代人,丧葬仪式复杂,如果等自己去慢慢研究,冉员外恐怕头七都要过了。
虽然按照原剧本,主角受该是在冉员外死后最早逃离冉府的,哪里稀罕帮忙办什么冉员外的身后事。
可如今冉暮秋已经没什么力气思考了,更何况,此刻,除了季淩,他也没旁人可以指望了。
有了季淩带来的家丁开路,众人顺利地将冉员外扛上了另一辆马车里。
冉暮秋仍是坐先前来的那辆。
阿强刚要同往常一般,矮下身让小少爷踩着自己的背上去,就见季淩走了过来,道:“我来吧。”
阿强愣了下,还没说话,可对方就不容置喙般的,径直伸手,抱着冉暮秋的腰,将他送进了车厢里。
阿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退到了一旁。
冉暮秋上了马车,扭头一看,见后头抱自己的是季淩,也没说什么,只在马车走起来后,才掀开帘子,看着跟在马车旁边走的季淩好一会儿,突然小声道:“那个……你上来一道坐吧。”
若放在往常,冉暮秋没有特意吩咐,季淩一个卑贱的男妾,哪里有资格与小少爷同乘一辆马车。
而平日里,冉暮秋为了维持好变态小少爷的人设,也一般不会邀请他上来同乘。
可今天……到底是死了人,又才经历了一通兵荒马乱,冉暮秋有点想有个人在身边。
季淩侧眼看他,“妾身在下面走就好。”
冉暮秋瞅了他一会儿,抿抿唇,把脑袋缩回去了。
过了会儿,里头又响起小少爷的声音。
“要你上来你就上来。”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回府还有好一段路,我……我一个人有些闷。”
季淩静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挑唇角,“是。”
马车停了下来,季淩走到前面,先踏上车架,正要掀开车帘时,却忽而扭头,吩咐阿强道,“将马赶得慢些。”
“什么?”阿强略有些错愕,看了眼套在后头的另一辆马车,“可,可老爷还在……”
那马车上放的可是尸体,这般慢悠悠的招摇过市,恐怕又得留下不少招人议论的话柄。
季淩看了阿强一眼,用只有在外面的二人能听清的声音,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马赶得再快,又有什么意义?”
说着,却又往天边一看,微微笑道:“但今日晚霞正好,错过这回,下次同少爷一同观赏,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