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致哀。”主事人继续说。
虚妄的事实反倒像个假象，许如青看着林在野面无表情的脸，苦笑一声收回视线，双腿往前迈了一步，把手里快捏断的白菊花放在已经堆满了黄白菊花的大理石台面上。
主事人又说：“家属鞠躬答谢。”
林在野又对着许如青鞠了一躬，下垂的睫毛在下眼睑上颤悠悠扫了两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许如青还站在那没走，周邵功刚忙完，一回来就看见许如青了，脑子里嗡地一声，暗骂自己一声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他忘了交代不用发丧贴给许昌平了。
周绍功偷瞄了林在野一眼，就差掐自己人中了，好不容易才把人给稳住了，可别因为许如青又走了。
他赶紧压着呼吸跑过去，弓下身伸出手，手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许总，感谢您百忙之中来参加杨总的葬礼，我带您去那边宾客厅休息吧。”
许如青好像听不见周邵功的声音，一直看着林在野，按照流程，他应该跟林在野再说一句“逝者安息，家属节哀”。
林在野就是家属。
一直等到身后又有宾客进来了，许如青的脚才动了动，但不是跟着周邵功走了，他走到林在野身边，侧着身体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
他有很多话想问，你什么时候成了杨景辉的儿子？你现在是恒远的当家人？你给你姐姐转到了哪家医院？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许如青死死盯着林在野，一开始那眼神杀气腾腾的，然后很快就被林在野眼睛里的疲倦给压了下去。
林在野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直对着来吊唁的人鞠躬致意。
“许总，您……”周绍功又一次出声提醒许如青。
“周律师，您去忙别的吧。”林在野知道许如青不会走，但他也不会在丧礼上捣乱，他愿意站那就站着。
林在野发了话，周绍功再担心也不能继续跟许如青拉扯，但还是叫来了一个工作人员，让他站在旁边看着点儿，只要一见情况不好，就赶紧上去拉架，他是真怕他们会打起来。
方新彦没进来，一直在外面等着，他们老板进去前只说露个面就出来，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只好给他打了电话，提醒他中午的饭局时间。
许如青让他继续等着，说如果烦了就去旁边溜达溜达，中午饭局取消。
方新彦四处看看，心里吧唧了一句，殡仪馆附近有什么好转的。
林在野一直站在那没动过，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许如青看见他耳朵后面从头发里往下淌了汗，看起来他好像很累。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许如青又往林在野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林在野没说话，许如青又问：“昨晚没睡吗，眼眶这么黑，跟抹了炭似的。”
林在野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个余光都没甩给许如青。
中间终于得了个空喘口气，林在野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转身去了卫生间，许如青紧跟着他也去了。
要不是人人都知道许如青的身份，很多人可能都会把他当成那个穷小子，但现在看着他一直跟着那个“幸运的私生子”，又窃窃私语猜测他们的关系。
“林在野，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许如青追去了卫生间。
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直接冰到骨头缝里，林在野洗了半天手，哗啦啦的水流声里夹着他粗哑的声音。
“你想我说什么，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葬礼上碰见你，为什么我会是杨景辉的儿子，为什么我一个穷小子突然继承了巨额财产然后有钱还给你，有钱给我姐换医院是吗？”
林在野把许如青心里想问的问题一口气没喘说完了，反而把许如青给噎了下，不等许如青开口，林在野关了水龙头，凉得他挺了挺胸口倒了口气：“你问的这些问题，其实我自己也想知道。”
玻璃镜子上沾了不少水珠，映着林在野半弯着腰的身体，他的侧脸看起来比冰水还冷，眼睛里还裹着一层霜雾。
许如青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林在野，他一身黑西装，里面的衬衫外只有一件薄薄的黑毛衣，他好像很冷，刚洗过的手很红很红。
林在野站直身体，甩了甩手腕，手上的水珠也溅在镜子上，把镜子里他的眼睛遮住了一大半，瞳孔的颜色润了一层水汽，只有下垂的睫毛根根分明。
他跟镜子里的许如青还隔着一滴水珠对视着，唇角往下压出隐忍的角度，什么都没再说。
林在野转身想走，许如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林在野还浸着凉水的手很凉很凉，好像没有温度一样，冷得许如青的指尖一跳。
他这才意识到，林在野脖子上出的汗是冷汗。
就在许如青还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感觉到手心下的肌肉紧绷着。
林在野转身，另一只手臂突然抬起来，胳膊肘抵在许如青胸口。
速度太快了，许如青被他推得往后生生退了半步，但手还抓着林在野不放。
“松手。”
林在野脸上的冷漠终于变了，变成了愤怒，两个人暗暗较着劲，空气里有什么被扎破的声音，噼里啪啦响着。林在野的眼睛越来越远，虚虚的不对焦，盯着许如青，“我说……松手。”
林在野以前经常梗着脖子跟许如青对着干，急了就动手，最后都灰溜溜地低着头，这么多年的压抑，好像在这一刻突然爆裂开，积压的情绪已经被点着了，眼底不停升高的火焰烧着他们两个人。
许如青受不住林在野这么看他，抿着唇，又重重捏了一把才松开，声音往下耷拉着，好像在问他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在野扯了扯被抓皱的袖口往下拽：“三年前你不是说过了吗？要么你腻了，要么有了新的伴儿，你现在都快结婚……”
“不结婚了，已经取消了，你如果介意我就不……”
“你结不结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我就是单纯地受够了你的威胁。”
“我什么时候威胁……”
话没说完许如青就停了，有没有威胁过林在野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只不过这几年他一直把林漫挂在嘴边儿，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林在野只要一不听话，或者稍微对他露点儿爪子跟刺，他就把林漫搬出来，这招百试百灵，最直接也最有效，以至于到现在他自己都忘了，每次提起林漫的时候都是什么情景跟语气。
林在野头也不抬回了前厅，只留给许如青一个漠然到了极致的背影。
许如青愣愣地站了几秒钟就又跟了上去，自嘲一笑。
挺好，现在已经威胁不到你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没腻呢。
林在野一回去，就被周绍功堵了个正着：“林先生，到处找你呢。”
“怎么了？”
“齐总在闹呢。”
林在野想了想，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个人影对上号：“那个全体高管会议上，翘着二郎腿的齐海山吗？”
“对，是他。”
林在野对他有印象，当初杨景辉把股份全都转给他之后的第一次公司高层见面会，他就对那个齐海山印象深刻。
他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来自齐海山方向铺天盖地的排斥跟恶意，一副恨不得把他咬死的表情。
齐海山是杨景辉的小舅子，不是亲小舅子，是杨景辉很早就过世的老婆溥柔的远房表弟，没有股份却是高层主管，他能一直在恒远，是因为溥柔的哥哥手握百分之七的股份，一直保着他。
林在野顺着走廊往前，进大厅门前扭头看了眼身后追上来的许如青，又加快了脚步。
齐海山也算是家属方，来得却最晚，很显然是刚喝过酒，林在野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冲鼻子的酒气，站在灵堂上还在那高喊呢。
“你们说说，把外面的儿子叫回来有什么用，这灵堂上呢就不见人影了，姐夫在天有灵怎么合眼？有些人真他妈是走了狗屎运，真是三十年虫一朝成了龙，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在野这几天听惯了这些话，而且不在意，跟上来的许如青也听见了，一口气堵着胸口，刚想上前，就被林在野一把抓住了手腕，让他别动。
林在野这一握是好使的，许如青真的不动了，站在他身边贴着他肩膀站着，感受着手腕上的凉感慢慢变得温热。
大厅里站了一圈儿围观的人，有两个男人正在劝齐海山别说了，其中一个人就是溥柔的哥哥溥松，还在拉着他：“海山，你喝多了，别在这里胡闹。”
“松哥，我没胡闹，”齐海山甩开溥松的手，“我就是替我姐，替你，替恒远的兄弟们感到不值，你为了公司，通宵达旦，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现在便宜了一个外人。”
“海山，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姐夫有姐夫的安排。”
“公司应该给你才对，怎么轮到他的？”
这一唱一和的，林在野真想给他们搭个戏台子，给他们鼓鼓掌才好，他又扫了一眼，心里嚯了一句，还有人录像呢。
不过，要说起撒泼打滚胡搅蛮缠，林在野也是在行的，他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什么场合都见过，这种不直接上来抡棍子薅头发，或者满嘴屎尿屁问候你祖宗的，起码在视觉上跟听觉上已经算文明。
林在野松开捏着许如青手腕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许如青生怕他被人欺负，也跟了上去。
“齐总，算我求您了，您别闹了。”
“你……”齐海山指着他。
林在野没等他说完，低着头，一脸悲痛，好像心梗发作一样捂着胸口，头又转向溥松的方向，“我一个愣头青刚接手恒远，很多事还需要溥总的支持，怎么算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们想要什么我们私下里都好说。”
“我说我要什么了吗？”浦松气得眉毛都在动。
林在野继续：“这里是灵堂，要公司吗，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只要别在这里闹就行。”
林在野说得委屈巴巴，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配着他有点儿疲惫憔悴的模样，还有干裂的嘴唇，围观的不少人生出恻隐之心，纷纷出来劝。
“溥总，毕竟是在灵堂上呢，就别逼个孩子了。”
“就是啊，杨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
“是啊，恒远一直的竞争对手许总都看不过去了，刚刚还一直拉着林先生，你们做事也得凭良心。”
溥松眼皮重重一跳，恶狠狠地瞪了眼林在野，都三十了，还孩子呢，还有，那个许如青又是怎么回事？恨不得直接过来帮林在野打一架一样。
现在成了他们的不是了，大闹灵堂，是他们欺负人呢。
他们今天故意迟到了，本来就是想过来恶心恶心林在野，最好把他惹火，最好惹得他跳脚或者干脆动手，好让其他人都看看。
没想到现在他完全是一副隐忍无奈又被逼上位的模样，两句话就把局面反转了，他知道自己算理亏，拽着齐海山走了。
林在野对着宾客一一道歉，安排好一切又用了不少时间，一转身就对上许如青发亮到不加掩饰的眼，但他直接无视他的存在，扭头问周绍功：“我的权限，开除没有股份的高层可以吗？”
周绍功：“当然可以，您有绝对的话语权。”
林在野面无表情：“那个姓齐的可以不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