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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苦海天机·十六

涅槃问剑 海走星舟 2637 2024-04-25 11:56:00

道阳轻轻一哂:

“瞧你,还说没有同情我,这不就同情上了。”

剑神坐在师尊床边的小板凳上,双手很整齐地放在大腿上,什么都不想解释。

道阳看他闷闷的,还反过来逗他:“那你说我是你师尊,师尊想看你摘了面具是什么样,你给不给看?”

剑神很为难。

这里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

他的手本来都摸上面具了,踌躇片刻,下不了决心。

“算了算了,你不想就算了,我可不想当强迫你的坏人。你要嫌弃自己长得难看,我还不想看呢。”

又是一阵相对无言。

剑神问:“师尊,倘若有一个可以由人自由设想的美好世界,您会想去吗。”

道阳:“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那个世界里有所有您重要的人,你们在一起美满幸福,一切苦痛都不曾发生,您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道阳出神了片刻。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边的骨灰坛上,良久,摇了摇头。

“不会。”

“为何?”

“那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对吗。”道阳虚浮地微笑起来。

不醉酒时的他总是格外清醒。

“仙君又名真君,修仙又名修真,我们修士修的就是一个‘真’字。凡事都要讲真功夫、真道行、真心性,不自欺欺人,不逃避功课,是为修‘真’。”

听了这番回答,剑神只是感慨:

“那么,您不痛吗。”

道阳:“……”

剑神:“您有天心、无情心、仙门心不假,可是承认您还有人心、肉身心、凡俗心,何其不易。”

道阳眼神沉寂,随后缓缓露出哀冷的笑:

“痛。当然很痛。”

剑神:“修行的目的无非是多一些选择的自由,少一些身不由己。世上身不由己的事何其多。若是有这样选择的机会,即便现实痛苦不堪,也要直面吗。”

“……是。“更何况,痛的难道只是我一个吗?天下苍生谁人不曾有苦?”

“可是究竟什么是真实?”剑神有些动容,“我们所处的世界难道就是真实吗?我们都只是天道下的蝼蚁,我们来人间历练一番,所经历一切皆为幻象,迟早会回归本源。可幻象带来的痛苦又看起来如此真实,叫人徒受催折,磨损灵魂。既然我们不能选择体面地生,为何又不能选择体面地进入永恒的梦。”

“你问什么是真实。去伪之后就是真。”道阳的手掌按上自己的胸口,抬起眼睛问,“你可知何为痛,何为苦?”

剑神说:“当下肉身和心灵受到的折磨为痛;历经漫长的岁月,回忆起伤心的往事时,漫上的情绪为苦。痛是感官,苦是觉受。”

“非也。痛是无法避免,苦是一种选择。修士要超越的就是感官和觉受,既然痛苦不过是感官和觉受,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痛苦,选择快乐。”

剑神叹息,这真的能做到吗。

前世的师尊便从来不曾超越痛苦,只是假装已经超越。若是真能超越,岂非早就已经飞升。

“若是今生都无法超越,师尊当要如何。”

“不如何。”道阳说,“他就像陨落的落叶,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既然所有人都将在本源相会,那么我与他总有一日会再在本源重逢。我送走了他一程,总好过他送走我。以宁……别看他沉稳,其实他比我脆弱多了。”

说着,道阳用力眨了一下眼,要把眼眸深处的那场雨忍进去。

其实他也很动摇。什么超越痛苦,不过是硬撑罢了。

可是他还深爱着这世间的造物,爱那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他就是那么向往一切的美好。一个人的离去,并不能剥夺他心中炽烈的爱。只不过没有那个人作陪,风景都黯淡了些而已。

“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看得过于重大。其实我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苍天下的一粒沙,沙子的悲欢离合,对天地而言有何影响?我看那山川仍在、日月仍在,阳光雨露照样泽被苍生,我一个人的痛苦放到整个天地间,就好比一滴墨水进入大海,总会消失不见。”

剑神怆然。

“若是在本源相会其实是谎言,师尊要如何?若是我们所在的轮回并不是精进自身的通路,而是一遍遍重复前世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已经重复了十万次,您又要如何?”

为了那些被桎梏在悲惨命运中不断轮回的人,他的心在作痛。

剑神神情有些激动:“身为剑修,我们要斩碎的敌人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命运。若能换来天下人命运的自由,我甘愿身死道消。”

“剑指命运……”道阳喃喃,“小蝴蝶,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那种命运,也真的能构筑一个完美的世界。”

“不要发这样的重誓,你做不到的。一念若起,天地皆知,苍天会真的剥夺你的福泽分给众生,然则众生苦海无涯,你一个人的福泽分出去便好比精卫填海,而你真的会身死道消。”

“若是我能做到呢?”

道阳的眼神停滞了一个瞬息。

他沉思片刻,仍是摇头。

剑神:“师尊,你果真比我更强大。你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道阳苦道:“别真的把我当师父啊……我不收徒的。虽然如果是你,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为何不收徒?”

“从前是因为轻狂,觉得带徒弟真麻烦,我顾好自己就够了。因为我师父带我就很麻烦,他总说我和师弟是他前世的债主,就是来给他心里添堵,好来磨练他的心性。如今……我这样的人别把徒弟带沟里就不错了。”

“为何这样说?”

“你想想,我克死了父母亲族,杀了我义弟,又克死了我师弟,可见我这人命硬,注定孤家寡人,也就是我师尊是和我有誓言的长辈,承蒙祖师爷庇佑,还能受得住我。我可不想再克徒弟了。”

剑神:……

“那您会因为什么而改变心意?”

道阳想了想:“除非……那徒弟太好了,我忍不住收徒。”

剑神莞尔:“那个时候就不怕克了吗?”

“都能让我觉得好的徒弟,肯定是命里福大命大,不会轻易被我克的。要克也是他克我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剑神的眼神变得十分痛心。

“罢、罢、罢!就让我一个人吧!”道阳大笑起来,“见到你后,我就感觉曾在桃花山居的日子又回来了。若你问我要不要入梦,我想那美好的世界我已去过了。”

桃花山居是场梦,他想自己该醒了。

他来这人间飒沓一趟,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他都见识过,把酒言欢过,人生中能有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值了。

林煦买酒回来时,道阳仙君已经独自离开。

李琭就像一阵风,来了看过一眼故人,看完便走了。

=

之后,道阳仙君去别处游历。

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更像是在流浪。

但是他坚持认为那是游历。

旁人看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坛子,立刻离他远远的。只有一些小孩不懂,跑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的朋友。”

小朋友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的朋友也是各种各样,有泥娃娃、有蛐蛐、有大公鸡、有村头的柳树、还有家里养的猫狗。

只有一个稍显聪明的小男孩说:“不对,这是个死人吧,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其他小朋友吓一跳:“这怎么能是死人呢?”

精明的小男孩说:“我知道,人死后烧成灰就是装在这里面的。”

道阳说:“日升日落,是为一生一死,一睡一醒,是为一死一生。你每天都会死。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难道朋友睡着了,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吗?死去的朋友也是朋友。”

“可是人死就没有感知了吧,你带着他走来走去,又有什么意义。”

道阳说:“那是我带着他吗?是他要渡我!我不带着他,我心里就不安生。所有的祭奠死人,都是为了活人心里好受罢了。死人多逍遥、多自在啊,他们早就去老天那儿去了,才不稀罕我们这点子凡间的光景。”

小男孩哪里辩得过他,一下子失语,不说话了。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发出疑问:“他为什么就要去老天那儿呢?你们是朋友,他不会抛下你吧。”

……

听罢,道阳静止住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以为自己轻灵洒脱,无拘无束。

就连玄正死去的当晚,他都不曾掉落一滴眼泪,因为他早就隐隐预感到了那个时刻的到来,当它真的来临,他反而心头一片空白,只剩纯粹的疼痛。

然而眼下,陌生的村庄、陌生的孩童。

他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女孩以为是他们吵架了,安慰他说:“不要伤心,你们会和好的。”

“……我们从来没有不好过。”

“从我第一次见他,到最后一次见他,我很庆幸,我没有浪费任何的时间与他争吵、或是彼此伤心,我全力以赴地和他在一起过。我不后悔。”

末了,道阳意识到他的失态。为何要与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说这些,徒增他们的困惑。

小女孩:“那他为什么要留你一个人呢?”

“那是他的事。如今我怎么活,就是我的事了。”

往后余生,心尖前尘千番珍贵,都不足与外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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