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林煦的声音有点颤抖，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想让自己在剑神面前表现不佳，“那我以后……以后……”

他努力劝说着自己，千万不能用自己的悲惨要求剑神如何，可他他真的想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难道就要在这天地的无常间消散，最后连魂魄都不剩下。

剑神眼神一黯。他很讨厌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这样没出息的眼神。他来本来是想着林煦还昏睡着，他看一眼，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就走，谁想着林煦醒了，还用那么巴望的眼神看着他，想和他说话。

他能说什么。

他其实无话可说。

他只能告诉林煦，你已经被扔下悬崖，快飞吧，你没有退路了。

他还没开口，林煦沮丧地说：

“我没有时间了。”

世上生灵算上轮回，有几乎和天地等长的寿数，他没有。

他突然发现自己曾经在心里澎湃过的向死而生是假话，当永恒的死亡真的就要在他的今生降临，他就茫然了起来。

不是说要向死而生，可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他快死了，没想好要怎么生。毕竟，他没有归宿了。

剑神冷冷看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实在不愿意承认这居然会是某条时间线上的自己。

可是痛就痛在他居然能理解。

谁还没有过窝囊的时刻，当他得知亲友暴毙，万念俱灰，大概也是这么副该死的德行。

但是有这么严重吗，本来林煦应有的正师也不该是他。

“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了。”剑神冷酷地注视林煦的双眼，“轮回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林煦懵然抬起头，他很努力地想要听懂剑神说的每个字，可他无法理解。

他曾经触摸到了真理的碎片，即时间是谎言。那为何轮回也是谎言？莫非轮回由时间组成，时间不存在，轮回也不存在。那修士累生累世修行的成果，也不存在吗？

他头脑里有点混乱：

“为什么……是谎言？”

“你既然可以向死而生，为何不可以向着只有今生今世而生？等到了所谓的来世，你今生的百转千回、壮志豪情，你当下所有的恼怒嗔恨、愤慨怨怼，全部都烟消云散，你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从婴孩的嚎啕开始，只有一缕修行的灵光相随。我且问你，你当下设想的所有关于没有来世的恐惧，还会存在吗？”剑神斥道，“你破了一个恐惧，又掉进新的恐惧，破了一个执，又掉入新的执，反反复复，揪扯不断，你有空说这些没用的，没空活在当下是么？嘴上说着你没时间，我看你分明闲得发慌。”

林煦被震住了。他知道剑神是在骂他的，可他心里好欢喜。若是剑神还有话和他说，就说明还有心提点，若是没话可说，他就是被放弃了。

欣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以至于他全然没听懂剑神在说什么，头脑已经来不及处理那大段的信息，他只知道自己还有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努力回想剑神说的话，这回他好像懂了一点了，但又没全懂。似懂非懂间，他问：“那我……何去何从？”

真是个点不醒的蠢材，他从前真这么蠢的吗。

都说修行让人脱胎换骨，未来的自己观从前的自己宛如两人，居然不是夸张。

“什么何去何从？”剑神面带薄怒，霍然起身离去，“大丈夫四海为家，天地之大，你爱去哪就去哪！”

他说的是真话，人是自由的，只要不碍着旁人，怎样都好。

林煦独自剩在房间里，眼睁睁看着剑神被自己气走了，又不敢去追，掐着被子，满腔苦闷无处发泄。

他沮丧地想，剑神对他说天地之大，大概是在暗示他别修行了。除了仙门之外，还有红尘的广阔天地，反正他也修不成正果，不如回家孝顺爹娘。

陆成南眼看着剑神走了才敢进来，林煦精神都没了，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

他安慰道：“……你、你也别太伤心了。”

林煦：……

“人的这颗心是说不伤便能不伤的吗？”

陆成南：“你要实在不行，你赶紧找个坤道，生个孩子，延续你的血脉，孩子还能替你修行……”

林煦冷笑起来：“替？这世上谁能替谁？自己完不成理想，就推给子子孙孙？我做这些事干什么，为了让妻子知道自己有个可怜的丈夫，让后代知道自己有个可悲的祖先？我自己要是真灰飞烟灭，无非也就清净了结了，要是还连累他人，难道不是更造孽？”

陆成南被这番话说得惭愧极了，自觉莽撞，反省了片刻。

他下意识看了看门外。方才剑神出去时，顺带有事找秦师兄，把她给叫走了。不然他还能指望着秦师兄救场。

他绞尽脑汁，又说：“你往好处想，他说不定是在考验你呢。这门里有很多师父考验徒弟的法子都很奇怪的……”

这说法还起了些效果。林煦愣了愣。

他倒没往这方面想过。

“真的？”

“是啊！你之前没听秦师兄说吗，玄正仙君被掌门考验的故事。她还说好多师父们都中意你这样傻的。”

林煦想，他不要好多师父们，他只要有那一个中意他就行了。

“你赶快想想，剑神到底要考验你什么，你准备准备，免得通不过。”

林煦两只眼睛黑漉漉的，憋着心头一口气：“剑神的意思也是我能揣摩的？他刚才很生气就走了，我是不是已经落榜了。”

“既然你不能揣摩，你就别揣摩了，想这些没用的干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陆成南拍拍他的被子，递给他一碗药，“待会儿下午我还有课业，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记得两个时辰后还要再喝一碗药，快点儿好起来。”

林煦觉得有理，他确实得快点好起来。

不管怎样，没有师父愿意要一个病着的弟子，不然练功要怎么练呢。

趁眼前还有希望，他得赶紧养好身体。这样想着，林煦端起那黢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

秦月宁跟着眼前的剑神走，她很忐忑，不知剑神找她所为何事。

莫非又是她的峰务出错，来追责了？

她仔细一想，这些日子她越发谨小慎微，半步都不敢走错，事事都派人盯着，怎么会出错呢。

及至四下清净之地，剑神问她：

“你的这身衣服是任华平送的？”

关于这身衣服，秦月宁被问过太多次了。她不过是初入门时偶然说过一句她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后来峰主只要打赏，就给她送衣服。

平日里就有不少师弟私下里窃窃，上次掌门都在问，这回剑神也来了，她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奢侈太招摇了，要不还是认真和峰主说一说，以后不再穿了。

“是的。”她回答说。

和剑神的记忆里一样，任华平喜欢给秦月宁赏衣服。

上次他在牡丹峰见过一次秦月宁，那时隔得太远，没发现异常，结果走近时，发现那布料隐约有些不对。

秦月宁紧张得后背出汗，她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掌门剑神接连来问，不会这衣服真的有问题吧。可这是峰主亲自送给她的，能有什么问题呢。

“请、请问……我的衣服上有什么吗？”秦月宁结结巴巴地问，“上次、上次，晚上、掌门乔装来甘草峰，也是问我的衣服。”

剑神果然目光一凛：“掌门说什么了？”

“掌门说……掌门好像……也没说什么。”

看来藏得太隐晦，掌门也不能确定。

剑神说：“你还有其他任华平送的衣服吗，手帕也行，带我去看看。”

秦月宁见他严肃，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很严重，连忙带路去了。

仙门中没有许多凡间闺房的讲究，她指了指自己院里晾晒的外衫，又捧出一叠整整齐齐的手帕给他看，少说堆叠了也有五十来条。

任峰主不喜欢浪费布，做衣服剩下的料子拿来做的手帕，更碎的料子就用来扎头花，再碎的用盒子收起来，说要留着打补丁。

平常仙门弟子的衣服最多不过四五层，尚且看不太出来。这五十多条帕子堆叠之下，就格外明显了。

剑神只扫了一眼，立刻说：

“这些帕子给我，你现在把他送的所有东西全部丢掉，不能再用了。”

“为、为什么……？”秦月宁惊讶，转而心里拧紧了，难道任峰主会害她？

可是怎么会，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外门弟子，既无高深修为，又无祖传法器，害她也得不到好处呀。

“我有多、多的手帕还送给过别的师兄师弟……”

“全部都收回来，要快。”

秦月宁抬脚刚要去，忽然看见一个灰衣身影朝她走来，正是峰主任华平。

他脸上堆着笑，仿佛脸上的皮和肉都是分离的：

“未曾料到剑神大驾，敢问您今日来清辉峰是有何指教？”

剑神冰冷地瞧一眼任华平。

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眼睛里从没看见过这个人。任华平跟个符号一样，隐身于甘草峰中。他在外门的时候就没见过此人几面，即便是见过，他也不记得。

但是，他的眼睛里也不曾有过秦月宁。玄正仙君说得对，他的眼里就是没有人的。

倘若他从前注意一些这位曾经关照过他的秦师兄，或许师兄就不会早逝。

“没什么指教，你在那布料上做了什么手脚，你自己知道。”剑神把那堆手帕收进储物戒指时，任华平突然说：

“住手！”

刹那间，剑神的剑尖指向任华平的脖子，快得连拔剑的速度都看不清。

剑神释放出的威压差点让他当场跪下。

他硬撑住不想跪，他的腿在绝对修为碾压的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只听见他腿骨里传来节节碎裂的声响，随后而来的是膝盖砸进地里三寸的剧痛。

秦月宁吓住了。她就是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衣服有问题了，她折身跑回屋里，迅速地把衣服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