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煦飞也似地跳起来，拔腿狂奔。那蛇在他身后嗖嗖紧追不舍，张开血盆大口，尖尖的獠牙宛如刀刃。

这时夜空中传来一阵空灵哨音，贯彻山林，如风如诉，呜呜如洞箫，听不出曲调。

刹那间，所有怪物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而后飞快地往回缩去，刹那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像是一场破碎的幻觉。

林煦还不敢回头，怕是更恐怖的东西来了，他连着跑出了好几里，确认背后没有生息了，才敢往回瞧去。

什么都没有了。

林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撑着膝盖喘气，方才跑得太急，都没仔细看路边有没有失物。但是原路回去又恐生变故，迟疑再三，他决定还是沿路继续走。

走着走着，他看到悬崖边有一个乌发挽起的背影。

这个时间点了，怎么还会有人在药师峰？

那女子后颈皮肤白如雪，身材袅娜，穿漆黑衣裳，脚边放一个编桶，左臂挽着个竹篮，右手拿着一只赤红色铃鼓，伸出手臂去，往那缭绕的仙雾中摇了一摇。

哗啦啦的金属脆响，招来一群铁喙乌鸦。林煦就要冲上去保护她，刚欲掐诀念咒，那鸦群遮天蔽日，像要把万物侵吞。

这药师峰的铁喙乌鸦不比别处，它们受了污染灵脉的影响，长得奇形怪状，有的巨大如虎，有的小如蚊虫，都比别处凶残。

一只巨型铁喙乌鸦率先朝她张开尖利的嘴；林煦就要喊“当心”了，却见那铁喙乌鸦却往她脚边的桶里“嗒”扔了块石头，她用手指蘸取篮中的粉末涂在乌鸦的喙上，乌鸦便乖乖飞走了。

群鸦像排好队一般，依次往她的桶里扔石头。那是林煦从没见过的石头，泛着紫色的光泽，每颗大约两指宽，很快装满了一桶。

女子拎起桶，那桶很沉，林煦心想要不帮帮她吧，刚踏出树丛，被吓住了。

那女子转头，居然长了一张乌鸦的脸。

脸颊布满了漆黑的羽毛，长着硕大的尖喙嘴，双目是血红色的圆珠。她胸口挂着一枚硕大的铁哨，似乎先前就是她驱散了妖兽。

眼见有人，那女子发出一声惊叫，她的脸变了又变，羽毛消失，变出人的五官，却比先前更可怖。

时而眼睛在下面，鼻子在上面，时而耳朵在中间，牙齿在额头。

片刻之后，女子恼羞成怒，背后扬起漆黑的翅膀朝高珉扑扇而来，她一把掐住林煦的脖子，嗓子里冒出怪异的鸦声：

“看见这些，你也不用活了！”

林煦被掐得眼皮上翻，差点死了。

这时女子一愣，手劲不由松了些：

“等等……你、您是……主人？！”

什么主人？

林煦满头雾水，他抓紧机会大口呼吸，从地上爬起来，那鸦面女子朝他行礼：

“万分抱歉，玛瑙目力不好，唐突主人了。玛瑙罪该万死！”

说罢立刻就要下跪给他磕头。

林煦当不起这个，连忙扶起她说不必：

他可没有收过这种乌鸦当仆人！

“主人宽宏大量，玛瑙铭记于心！”

鸦面女子感动得快要落泪，那扭曲的五官里两个一上一下的眼睛泪光闪闪，看起来无比诡异。

林煦本来想说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但要是这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外门修士，该不会就要被她当场掐死……

“主人，您回来了，玛瑙好高兴！主人，您在山下忙不忙，累不累？”鸦面女子邀功地说，行动指着那个装满紫色石头的篮子说，“您看，这都是我和我的族民努力采到的宝石！”

林煦僵硬地想，莫非那所谓的宝石就是传闻中的……深渊之石？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她的主人又是什么来头，居然会想采集这种石头？

来不及细想，眼下他也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附和：

“哦……是吗。那你确实……很……努力。”

鸦面女子像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是吗！主人，您夸赞我了，玛瑙好高兴！您今天是心情特别好吗？不然平日里，您都不会这样赞美我，只会说辛苦了，然后让我退下休息。”

不，他不是心情好，他只是单纯害怕。

林煦想，这么快他就表现出了和这乌鸦原主人的不同，他是不是要被撕碎了。

他原本想找个借口赶快脱身，忽然想到这乌鸦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就壮着胆子问：

“你最近……有在附近看见……一个信封吗？”

“信封？”玛瑙歪了一下满是羽毛的脑袋，“什么信封。”

看来是没有了。

林煦非常失望，但实在不好再待下去：“我还有事，先下山了……”

“什么？您又要走？”玛瑙尖声说，“是玛瑙不够努力吗？是玛瑙惹您生气了吗？”

林煦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失态，僵硬着脊柱转身。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这是生存的问题！

他特别害怕背后的乌鸦突然给自己来一招铁爪掏心，但他还不能往快了走，不然显得他不镇定，反而更可疑，说不定死得更快。

乌鸦居然紧追不舍，竭力劝他留下：“主人不要走，是玛瑙没找到信封的问题吗？玛瑙会努力找到的……玛瑙会叫堇青帮忙一起找的……”

不要这么忠心耿耿啊！林煦骇然之下，不由得加快脚步，只听乌鸦翅膀的扑棱声越来越近，都贴到他耳朵边上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惊恐过。

乌鸦“嘎”了一声，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扭头一看：

“咦，主人？”

“咦咦咦，怎么会有两个主人？！”

鸦面人的目光来回逡巡。

她没有看错吧，分明两个都是主人。可是怎么会这样？她的小脑瓜思考不过来了，逐渐头开始发晕。

林煦疑惑地回头，剑神正冷冷地站在山崖边，对玛瑙伸出手臂，玛瑙便乖乖地变成一只小乌鸦，飞到剑神的右臂上去了。

乌鸦黑溜溜的眼睛打量打量剑神，又打量打量林煦，困惑地叫了两声。

剑神：“闭嘴。”

乌鸦不叫了。

“今天看到的事不许说出去。”

乌鸦连忙认真地点点头。

“你下去吧。”剑神说完，乌鸦就忙不迭地飞走了。

林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乌鸦的主人是剑神……

剑神长居药师峰，他早该想到的。

可是为什么乌鸦会把他也认成主人呢？他和剑神的体格……似乎有差别啊。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

戴银面具的剑神双臂在胸前交抱，一头及腰的银发比月色更冷酷，露出的下半张脸冷若冰霜。

“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煦噤了声。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找饼子才上山。

林煦低下视线，总归不好说谎，只好含混其辞地说：

“我……来找东西。”

剑神的身形顿住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往日平淡嘲讽的语气：

“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应该也没有命重要。”

他小声回答。大概猜到剑神又要骂他蠢了。

果然剑神点头说：

“蠢而自知，你总算是进步了。”

林煦的手指紧张地抓了起来，抓了个空气，等着剑神继续批评他。

剑神的目光就落在他的头上，似乎要从他的天灵盖剥开看，看他傻乎乎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良久，剑神踩着铁靴走近，地上树枝枯叶接连发出咔嚓折断的声响。他抬起手，林煦以为要挨下一掌，闭上眼睛，突然只觉得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舌头去碰时，那丸状的东西就化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流下了咽喉。

“蠢死你算了。”剑神毫不掩嫌弃，“在这种鬼地方待这么久。”

林煦捂了一下嘴巴，突然他感到身上一阵轻快，污染灵脉的桎梏消失了。

难道说……剑神已经研究出了对抗污染灵脉的药？还特地送给他。

剑神的下一句话扼杀了他的感动：“拿你试药。吃死了别说是我给的。”

林煦：“……谢谢。”

末了，他很好奇地问：“您搜集那些……那些石头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窥见人心的东西罢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剑神轻哂一声，紫色的眼瞳看向别处，他的双目像镜子，映出山间夜里的雾：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要还想活着，马上下山，把今天的事全部忘掉。你要想死，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一剑，保管让你没有痛苦。”

“可是我……”

“快走，不然我一剑劈死你。”剑神皱着眉。

林煦不知哪来的勇气：“我马上就走，但是在那之前想问一下，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茶色的信封？”

剑神重新看向他：“那是什么？”

“就是……里面装着……一些吃的。”

剑神仿佛静止住了。

他素来锐利的双目中难得出现了一丝疑问。

过了片刻，剑神的声音中压着怒气：

“你不要告诉我，你就为了找吃的才上山……甘草峰就这么缺吃的吗？”

“不是普通的吃的。”林煦用手指比出一个信封的大小，“就是、就是……”

他没胆子继续往下说了。

分明平常也不胆小，见到剑神就乖如鹌鹑。

但是大凡登剑阁的弟子，见到剑神都会胆小吧。

剑神冰冷的面具下忽然升起一丝薄红：

“……你是笨蛋吗，把那种东西随身带。”

林煦看见剑神形状好看的嘴唇僵了一下。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扶在剑柄上，手指捏紧了紧，那手套的皮革发出隐晦的声响。

“就为了找那个？”剑神冰冷的声音里终于破出一缕火焰，大概是怒火，“你弄丢了？”

林煦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捏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以为能找到的……”

这下剑神大概是连“蠢”都懒得骂了。

一时间空气安静。

“这种东西……都能弄丢。”剑神声音低了下去，“不该早就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