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甘的脸色刷地变了,所幸他戴着面纱,脸上还看不出来,只是那僵硬的姿态出卖了他真实的内心。
不。一定是林煦在说谎。
白仙君不仅说不嫌弃他们姐弟二人的相貌,还收留了他们,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不必再风餐露宿,还鼓励他们说,他们必定能得到魅巫族的真传。
这么温柔善良的白仙君,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肯定是林煦恐吓他。
岑甘稍微稳了稳心神,依然选择相信救命恩人,不然他和姐姐要何去何从:
“您说的这些话可是说笑了,且不说没有证据,而且……想来都是那个仆人的错,白仙君才会惩罚他。您叫我如何相信您的一面之词呢?”
林煦:“是不是一面之词,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当天在场的人不少,不止是掌门人、各位长老和峰主,还有甘草峰的秦师兄、高师兄,长老院身佩执衡剑的师兄们,都可以作证。”
他搬出这么多人证,岑甘再不信,也不得不信上几分了。他固然知道人证可以操纵,但是这些……长老、峰主,总归无人可以操纵。
“当日的案件是袭璎长老主理,你只管去问她,那位长老没必要骗你。”
岑甘开始动摇,他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不、不……像我这样的人,那种大人物是不会轻易见我的吧……我不仅没有很高的修为,长得也很……也很……丑。”
他说得太艰难了。
尽管万分不情愿,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相貌就是……丑。
世上唯一不嫌弃他丑的,唯有和他一样丑的姐姐。白仙君只有嘴上说不嫌弃他丑,他已经很感恩了。
其实他知道,白仙君是嫌弃的。
每次鼓励他们干活的时候,白仙君会说:“虽然我不嫌弃你们丑,但是你们要努力勤奋,这样你们在这世上才有生存的价值。”
倘若真的不嫌弃,又何必把“不嫌弃”三个字总是挂在嘴边呢?
他和白仙君说话的时候,白仙君宁可注视着一个桌上的盆栽,也不愿意看向他的脸。
即便如此,他也是感激的,不然他还能感激谁呢。
“我和姐姐的脸……普通的易容术已经救不了了。白仙君说只要我们努力,他就为我们炼制玉容花颜丹,只是药材难寻,他还在一点点积攒。这样为我们着想的人,怎么可能害我们?”
“丹药?从哪里来的丹药?”林煦问道,“我从没听说白水鸿会炼丹,况且门内司掌药物的只有袭璎长老。至于玉容花颜丹,我有所耳闻,但是能炼制这种级别丹药的也只有袭璎长老。”
岑甘听他这样一说,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可就是难以接受。
或许白仙君真的为他们想过,可是不多,只不过比曾经在街头的那些人更有手段一点,好歹给过他们甜头尝一尝。
不……他们的悲剧还没发生,只要他们乖乖听话,成为对白仙君有用的人,白仙君也是不会抛弃他们的吧?
岑甘惶惶不安地想着,不然离开了白仙君,他和姐姐还要继续流浪吗?
正在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岑甘一个不留神面纱突然被掀走,他惊慌去抓。
已经来不及了,夏风将那薄薄的面纱卷上枝头。岑甘眼见抓不得,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背转过身去。
林煦施展功法,飞到枝头上取下面纱,递还给岑甘:
“你的东西。”
岑甘想取又不敢取。
为了表示对上位者的恭敬,他必须伸出双手去取,可是这样的话,他丑陋的脸就要暴露在林煦眼前了。
“谢、谢谢您……”岑甘声如蚊蚋,死死低着头,头都要埋进胸口了,却迟迟不敢伸出手。
林煦就这么一直举着,等他接。过了好一会儿,岑甘终于不好意思让他一直等。
其实他这张脸已经有很多人见过了。
当初流落街头,他和姐姐连完整的衣服都没有,更别提有面纱了。无数路人唾弃过他们的面容,他本该早就习惯的。
再多一个林煦,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甘暗自咬了咬牙,怯怯地伸出双手,露出了他的脸。
下半张脸几乎被蓝紫色的胎记占满,腮边和下巴长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瘤子,像无数双恶魔的眼睛。
林煦仿佛什么异常都没看到,神色如常。
岑甘从没见过这样的视线。他见过无数种厌恶嫌弃的眼神,胆小一些的,尖叫着说他是妖怪,心善一些的,则是对他同情怜悯,说他是个可怜人。林煦却不同。
他戴不戴面纱,在林煦眼中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岑甘好像被电流击中了,他紧紧攥着面纱,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崩断:“您……不在意我的相貌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林煦只觉他问得离奇,“你长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林煦离开了。
岑甘呆滞地停原地,内心充满不可思议。
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些人总说,他丑到了他们,脏了他们的眼睛,可是这也不是他自愿的。如果他有的选,他也想要貌若天仙。
他和姐姐就是人言的受害者。操纵人言的他们,最知道人言的可怕之处。
倘若他和姐姐长成什么样都和旁人没有关系,他们何至于被赶出族群,流离失所。
岑甘鼻尖发酸,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他重新戴上面纱,这次任务,他是彻底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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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香袅袅的室内,白水鸿倚靠在明黄的床榻上,随手抄起一个茶碗,朝岑甘头上砸去。
岑甘额头上渗出殷红的血,躲也不敢躲,只能任由白仙君发泄他的怒火。
他怕他躲了,遭殃的就是姐姐了。
姐姐岑辛跪下恳求道:“仙君息怒,想来林大人不是那么好说动的,岑甘年纪小不懂事,想来冲撞了林大人。不如这次换我去吧。”
白水鸿用舌尖顶顶腮颊的肉,连日的卧榻让他消瘦了不少,显得眼珠外凸,眼眶下陷,原本俊朗的容貌变得有些可怕:
“罢了。本座给林煦敬酒他不吃,那就等着吃罚酒吧。你们两个退下。”
别脏了本座的眼睛。
姐弟俩都明白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连忙快速关门退走。
及至姐弟俩缩居的小屋,岑辛抬手就给了岑甘一巴掌,喝骂道:
“仙君交待你的事,你居然敢不完成?你什么态度?我不是说过吗,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完成!你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岑甘嗫嚅半晌,说:“我、我在想……林大人他……”
他还没说完,岑辛就哭了,她坐在木凳上,本来不想表现出憔悴的一面,可她最近实在是太累了。
“姓林的那位到底怎样都无所谓!我只是想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能为我分忧?我……对不起,小甘……我只是想,我们俩能好好活着……我不求出人头地,我只要活着……”
岑甘无比愧疚,他低头,不安地绞动手指。
为什么活着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会变得这样艰难。上天连一只蚂蚁都能养活,为什么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却无处可去。
“姐姐,对不起。可是林大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说什么?!”
“因为那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他不在乎人言,饭堂里的那些师兄说他百般不好,他都很平静。他也不在乎白仙君能给的恩典,哪怕背负污名。”岑甘说着说着,激动得声音大了起来,“他甚至、不在乎我相貌如何。他说,我长什么样,都和他没有关系,姐姐,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岑辛愕然。
“他看见你的脸了?!”
岑甘用力点头,他想到那件事,不由得眼睛又是一阵湿润。紧接着而来的,又是岑辛的一巴掌,打肿了他的另一边脸。
“此人惯会花言巧语,怪不得白仙君对他念念不忘!”岑辛训斥道,“你要记得你是白仙君的仆从,这儿是白仙君的院子,你要还想……”
她压低了声音:“你要还想活着,刚才的混帐话,全部给我忘了!听见没有?”
岑甘惊出一身汗,他怎么差点忘了,白仙君可是仙人,有什么本事都不稀奇,万一他和姐姐的对话被仙君听见了……
他连忙跪下认错,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原来姐姐比他还要怕白仙君。
难道林大人说的都是真的,白仙君不是那么仁善的人,姐姐比他敏锐得多,所以才会警觉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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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岑甘戴上面纱,忐忑不安地晃到袭璎长老的仁穗峰下。
他躲在角落里,望见仁穗峰的颜色半青半红,空气中满是草木之香,弟子们人进人出,一片整齐恭肃。
这里似乎不该是他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突然溜进了庄重的宫殿。
不仅会让别人不适,他也很不适。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都生得无比貌美,听闻袭璎长老更是仙道第一美人,岑甘不由得又是自卑起来。
他还是没有忘掉林煦今日说过的那些话,想找袭璎长老确认一下……
不,长老大概是不会见他的吧,或许会不会有别人知道?
他正在踌躇间,有一个坤道弟子发现了他,当即呵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你是何人?”
岑甘吓得立刻回头,连连说对不起:
“我、我有事想求见长老。”
坤道弟子见他也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才放缓了语气:“哦,长老现在不在。你走吧。”
不在啊……岑甘居然松了一口气。
看吧,不是他没有来过。而是他来了,要找的人物不在而已。他真的努力想要确认过了。
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确认了。
毕竟真相令他惴惴不安,世上有些事,是否不知道才会更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