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任华平死在剑神的铁剑之下。
度灵瞧了一会儿任华平的死状,只觉得他失去气血后塌下去的皮肤像一碗变质的凉皮。
她问:“我选的剑是对的吗?”
剑神收起剑,道:“选剑没有对错可言。亦或者可以说,选哪个都对。”
度灵又问:“有能斩碎灵魂的剑,那有能修复灵魂的剑吗?”
“修复灵魂不正是度灵长老擅长的吗。”
度灵失语。她确实能用绣线修复一些动物的灵魂,可她姐姐的灵魂已经被切得那么细碎,还受到过严重磨损。
任华平不知道把姐姐分给过多少个弟子,现在她能搜集到的所有布料,都凑不出姐姐完整的魂魄。仅有布上的残魂,姐姐是没法转世的。
或许她某一天精进了,突破到化神期,就能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了。这样一想,她也不得不奋斗起来。
然而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她就想到自己的奋斗或许也像姐姐一样没有结果。
满心期待自己的努力能换回什么,其实什么也换不回来。她想,修仙是真的急不得的。
“剑神,我还有一个问题。”她鬼使神差问了另一个问题,“倘若那个林家弟子真的很努力,你会收他为徒吗?”
剑神不解:“这和努不努力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坐着轮椅都在练剑……”
剑神冰冷的下半张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嫌弃之色:……
“不会。他这只是在无用地感动他自己。”
度灵大概早就猜到了回答不会乐观,仍旧觉得惋惜。
很多年前,那些师父也这么说过她姐姐。说这和努力没关系,就是不会收姐姐为徒。那是因为姐姐天资不好,悟性也不好,迟迟结不了金丹。
可是那个林家弟子,天资甚佳,悟性也高,还早早结了金丹。度灵想,莫非是因为他不能再轮回?
多么可惜,一个又天才又勤奋的弟子,仅仅因为一个缺陷,就被全然否定。
度灵长老有些勉强地和剑神作别,匆匆走了。她回到甘草峰找袭璎时,看见林煦仍在练剑。
她几乎就想劝林煦不用那么拼命,就此放下剑做一个逍遥快乐的人不好吗,不要像她的姐姐一样苦苦挣扎半生。
袭璎长老叮嘱完了医馆的照料事宜,走过来问度灵:“你在看什么?”
度灵轻声说:“如果一个人的努力注定没有结果,那还要继续努力吗。”
“世上的许多事,本来就没有结果的。”袭璎说,“那要看这个人努力的时候是快乐欢喜的,还是焦虑恐惧的。若是前者,享受过程,没什么不好。若是后者,那就放下吧,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可以做。”
度灵又开始感伤,她的姐姐肯定是后者了。
说是怀抱着对明天的美好向往而修行,其实每天都在害怕自己达不成想要的结果,被他人耻笑。而她下定决心开始精进,也是在害怕姐姐再也入不了轮回。莫非她也要放下。
可是她放不下。她怎么能放下?怎么敢放下?
袭璎说:“你要是实在要做,就转念吧。不为了恐惧而做,而是为了爱和欢喜,其他什么都不要有。”
她对姐姐的情谊里,当真只有爱和欢喜而全无愧疚自责吗。度灵苦笑,有些事发生了便已成定局,永远无法挽回。
“走吧,眼睛向前看。”袭璎长老攥着手帕,扶着度灵的脸擦拭她眼角的泪,温柔地说,“过去的那些既然已经改不了,那就全当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开始重新活着。”
两位长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煦还在院中挥剑。
又过了三日,他能站起来练剑了。期间白水鸿提着探病的东西试图来找他,都被其他弟子拦住了,说袭璎长老特地叮嘱过,医馆不准任何闲人进入,他们要是把他放进去了,那就是抗令,长老知道了要怪罪的。
白水鸿厌恶剑神,把他的小师尊伤得那么重,害得他见不到小师尊。还恨那个袭璎管得宽,管秦月宁的事也就算了,连他的小师尊也要管。
他抓心挠肝又无可奈何,只得无功而返。
甘草峰医馆的院子只有十来步大小,院中散着石桌石凳。杂草几株,灰白的墙体中间开出一个黑石拱门,圆石子路从门口弯弯曲曲延伸到屋口。
林煦闭上眼睛,调息凝神。
拿着木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演练起来。
这些天来,他脑海中不断复盘那天和剑神的对练,譬如剑神刺向肩膀的那一剑,他该如何闪躲,那荡开剑尖的一招,他要如何化解。他眼前演练了千百般场景,身体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伤病初愈,本来应该好好休息,陆成南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练剑可以但是要适量。可怎样叫适量?他拿起剑时,心中才能获得一丝平静,只要放下剑,他便惶恐不安。
汗水渗透了他的发丝,他还是不停歇。他明白,他设想的许多化解的剑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依然脆弱如纸,不堪一击。
可他停不下来。就算已经筋骨疲软,他也必须要练。稍微一停,剑神冰冷的话语就重新刺入脑海。
“我不可能收你。”
“天地之大,你爱去哪就去哪。”
他能去哪里呢。
纵使天地浩瀚,宇宙无垠,他的命也只在这窄窄的剑上。剑神说他旧的恐惧破除,又掉进新的恐惧,他也曾像先前那样试图直面黑暗的尽头,可是无论怎么直面,他也没法战胜。
唯一能减轻恐惧的,只有此刻的挥剑。为何剑神能轻易刺穿他最恐惧的地方……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被认可。不单是他一个,弱小是所有修行人的恐惧。
林煦重新定了定心神,全神贯注地挥下一剑。
不停地练习可以给他安全感。他感到自己正试图在追着太阳,不知道自己能奔跑到多远,只有奔跑才能甩开身后的阴霾。虽然他知道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那黑色的影子还稳稳地粘在身后。
剑神的剑意之浩瀚精深,远非他所能悟。
接下来的日子,林煦除了吃药睡觉以外,其他时间基本都在练剑。又是三天过去了,他越来越疲倦。
抬头望去,剑神的剑意如绵延不绝的山脉横亘在他面前,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妄图啃下这座山峰。
假如挥剑十万次,方才得以入门。那要挥剑多少次,才足以证明他是个合格的弟子,才能站在剑神的身边。
他的身法越来越轻灵,逐渐脱魂出躯,他的灵魂似乎远远快于他的身体,导致他的身体已经跟不上剑意,时刻就要脱力倒下。可他又没有倒下,木剑在小院中缭乱挥刺,翻飞起扑簌簌的风。
陆成南每每想劝他别练了,可是看着他的剑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林煦分明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哪来那么多的愤怒和热血。
林煦如今吊着的一口气,全靠脊梁骨里燃烧着的愤怒。那是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愤怒于当初随意起誓的自己,轻易就断了他的轮回,他愤怒于自己的弱小,不仅挥不开白水鸿,还追不上剑神。他愤怒自己的剑跟不上心,无论怎么练习,都出不了想象中的剑意。
在这磅礴的愤怒中,黑发青年的灵魂被剑淬炼,逐渐与剑融为一体。陆成南注视着他,竟产生了一丝奇异的错觉,感到他就是他手中的剑,他手中的剑就是他。突然夜风大作,将黑发青年的额发与马尾吹得飘飞,缠绕上他的脸,远处掀来一阵阵的花雨。
桃花的花雨。粉色的,如云朵的碎片。原来甘草峰也有桃花。
林煦的剑快到了极致,无数道影子闪出,陆成南已看不清他的身法,一时不知是风掀起了他深蓝的衣袂,还是他的剑掀起了风。
风停之时,院中落地的桃花瓣纷纷从中央被劈作了两半,包括落到陆成南手心里的那一片。
陆成南心头大震。他嘴唇动了动,忽然感到自己不能再安心休息了,他想要和林煦一起练剑。这样出神入化的剑,谁看了不心驰神往。
莫名地,当初看剑神舞剑的心情又回来了。陆成南突然想去和爷爷说,他又想当剑修了。
这时,院中的林煦再也支撑不住,剑尖刺入地面,手掌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险些踉跄摔倒在地,脚掌擦着地面堪堪稳住身形,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
“你怎么了!”陆成南跑过去。
林煦喝止道:“别过来。”
他的声音已经虚弱了。
陆成南还是过去了,用力扶住他:“你跟你自己犯什么倔?你把自己累病了,剑神就会收你吗?别做梦了。”
林煦摇头,他呼吸间带着血腥气。
“我只是……放不下剑。”
“你病得太重了,林雅照。”陆成南架住他,往屋里走去,“你是剑的主人,不能让剑控制你。”
林煦脸色苍白,汗珠顺着他的侧脸滴滴滑落,砸在地上。
“真的是剑控制了我吗。”他自言自语,“可是我的心若不动,剑又怎么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