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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痛楚

买椟还珠 涉雪穿林 2778 2024-01-12 17:26:51

茂广林去后,闵疏和众人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出了他视若珍宝的大箱子。

之前陈聪说茂广林的这两个箱子里全是学生们的文章和策论,众人都没有打开看过。

伺候茂广林汤药的侍女说,茂广林生前尤其爱提笔写字,尤其是近来写得特别多。

闵疏留心,怕茂广林写下的都是对身后事的嘱咐。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茂广林留下的笔墨,最后才想起库房里还隔着个大箱子。

这一查不得了,闵疏打开盖子,入目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厚厚一摞,每一个字都是茂广林亲笔所写。

全是地安疏,茂广林一句未改,他仔细认真誊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还盖了血指印。

闵疏知道茂广林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陈聪和潘振玉因为这篇策论而险些没命,茂广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经落在陈聪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干净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开土地改革的路。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闵疏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又想起茂广林已经去世,他闭上嘴,任凭梁长宁怎么哄都不肯再开口。

梁长宁用手背贴他的额头,又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闵疏安静地掉眼泪,梁长宁也放弃了擦拭。

“老师走得安心,他没有痛苦。”梁长宁托起他的背,让闵疏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说:“不要怕,安之,老师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剩下的换我来陪你。”

闵疏抬头看梁长宁,他的目光太悲切,脸上还有水迹,这让他看起来脆弱又无助。梁长宁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抱着闵疏,想要像从前一样温暖他,但闵疏已经不再身中孤离畏惧严寒。

闵疏这样抬头,能看到梁长宁清晰的下颌线和他俊朗的脸。他闭上眼,抬头咬住了梁长宁的喉结。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缠。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在靠着爱欲来掩饰痛楚,男人都喜欢在性*中纾解悲怆,闵疏紧紧抓住梁长宁的衣襟,在唇齿的舔舐中安静地流泪。

“不叫你痛。”梁长宁轻轻低喘,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暧昧,手指拨开的头发化作春水,黏在指尖就不肯下去。

“叫我痛……求你,”闵疏含着梁长宁的手指,把自己装进他身下,语气缠绵求道:“我想痛,梁长宁,我想痛。”

他们双腿交叠,梁长宁能触到闵疏柔韧的腰,他顺着脊椎往下摸,按在他的腰窝上。梁长宁揉捏皮肉,他们鼻尖蹭在一起,呼吸里都带着火热的水汽。

外头的惊雷轰然落下,闪电亮如白昼,照得闵疏裸露出来的肌肤雪一样白。暴雨如瀑,冲刷不掉春潮。床板摇晃,素白拖地的层层床帏阻止了空气流通,每一声喘息都清晰可见。

他们在大汗淋漓之间较量,一个温柔疼惜,一个只想麻痹自我。闵疏在沉浮之中生出不真实感来。他觉得梁长宁好像也发热了,他们都病得不清,又药石无医。

“为什么——”梁长宁把闵疏抱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身上,搂着他的腰想说话。

闵疏捂住他的嘴,他被快感磋磨得高昂脖颈,喉咙里吐出的都是呢喃。衣衫已经褪到手肘,摇摇晃晃地挂着,闵疏松开捂着梁长宁的手,随意挽起自己散落的头发:“别说话,嘘——”

闵疏撑在梁长宁胸膛上,眼泪还在流。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哭了。或许是因为茂广林的死,或许是因为前尘往事的堆积,但闵疏只承认是因为此刻快感中夹杂的痛楚。

他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没有发出泣音。梁长宁太烫了,烫得他痉挛发抖。

梁长宁把闵疏往下拉,他把人按在自己身上,摸着他战栗的肩背,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就像是安抚一只在雨夜的狼狈幼猫。

“别害怕,安之。”梁长宁侧头亲吻他的面颊,放低了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呢喃:“别害怕,安之。”

闵疏趴在他怀里,听着瓢泼的雨声和细密的呢喃睡着了。

睡梦中的闵疏止住了眼泪,他没有再哭。

梁长宁知道他的脆弱不过须臾。

天亮之后,外人不会发现他在夜里哭过,陈弱水和茂广林教出来的从来不是爱哭鼻子的金贵兔子,而是一只能够在寒风中扶摇而上的苍鹰。

梁长宁的手按在闵疏的后颈上,轻轻哄他好睡。

梁长宁本想说些什么,闵疏不让他说。梁长宁又想问他些什么,闵疏也给不出回答。

梁长宁在黑夜里睁眼,静静看着闵疏温顺的睡颜,在心里把那些问题又默问了一遍。

为什么想痛?

——是否因为我曾经给予你这样的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能够掩盖你今夜的痛?

为什么还愿意和我同枕?

——是否或许对我不那么恨。

然而这都不是梁长宁最想问的。

他其实还想对闵疏说一声抱歉,但闵疏始终都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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