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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孑然

买椟还珠 涉雪穿林 3046 2024-01-12 17:26:51

大梁掀起了读书的狂潮,如果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爱读书,那凭什么穷人家的孩子不可以?

茂广林站在楚河汉界之中,背后是天下学子的拥护吹捧,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权贵世家,他没有可以倒向的地方,他深知两边的爱恨都不是永久的,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永远都是不涉党政的清流一派。

巡教策这条长路没有留给他可以休息的驿站,进则短时间内难见光明,退则永远落入深渊,茂广林把自己当做是过河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可是他真的不涉党争吗?他或许没有为了自身利益争执过,但他也没有结党营私过吗?

闵疏不知道,但闵疏从前是在文沉的书房里长大的,他曾听过文沉评判茂广林。文沉虽然和梁长宁等人站在了棋盘对面,可文沉看事情比梁长宁更加注重利害关系,他在意的是自身利益,朝廷动向,党派鼎立。他告诉闵疏,一个人也能自成一派,若一个人具有了声誉和追捧者,那他就不再孑然。

那时候闵疏还小,文沉教他策论八股,教他怎么把文章写得锐利好看。

“君主是靠什么来维持和巩固权力?”文沉站在书房的暗室里问他。

“是靠民心。”小小的闵疏声音稚嫩,仰头说:“丞相大人,《孟子》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

“不,这样太蠢了,闵疏。”文沉笑起来,说:“君主巩固权力,靠的是律法、军队、刑罚、监狱。我们用武力镇压,用公文办事。”

武官不能当政,因为他们不会读书写字,不会分理政务。暴力可以夺取政权,却不能用以治国,所以朝堂才是文人的天下。

文沉教闵疏写文章,参考的全是茂广林的策论。他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他手把手教会闵疏去逐字分解茂广林的词句和引用典故,学茂广林的工整对仗和行文节奏。

闵疏曾问他:“这是谁的文章?为什么不学孔孟诗书,要学他的文章?”

文沉告诉他,大梁律法繁杂冗长,舞文弄法出不了真章,要入朝政,就要学会办公文的诀窍,哪里该换行换段,哪里该引经据典。用什么字体,用什么格式,全都是有技巧的。

巡教之策后,天下书生群情激奋,把茂广林推捧到了空前的高度,好像寒门在疯狂发泄过去的不甘和愤怒,他们把茂广林当做靶心,也把他当做救赎。

学生们不管对错好坏,争相誊抄背诵茂广林的文章,连内阁诸子也涵括其中。近三年来的所有乡试会试,卷子一摞一摞收上来,满目净似茂广林。

文沉不回答闵疏的问题,他也不对闵疏提及茂广林,只说:“办公文,写文章,要么是师徒传承,要么是家族世袭,总归都是要结成团体,你学的这个文章,就是当今天下读书人都追捧的文章。你能学着他写出来,那么今后的路就好走很多。”

如果茂广林成了寒门的指望,那他就不再是独木,而是密林。

众人都说茂广林是清流,是孤臣,只有文沉说他是党首。

严瑞端着茶,坐在案前说:“参议大人料事如神,老师的确遭到了世家报复,但这报复对老师来说不算什么,他不怕自己受伤,只是担心学生们。”

七月,茂广林称病不出,是为了减少自己的露面的次数,压低自己的名望。他试图将巡教之策的功劳分散到内阁诸人头上,因此他推出严瑞和周枕接替他的衣钵。

他多次在议事堂咳血,御医轮番看诊,都说他是积劳成疾。景德帝要求他停下政务好生休养,但茂广林几次推拒。

严瑞长叹一口气,一口喝完了热茶,闵疏又替他续上。严瑞说:“老师曾与先帝彻夜长谈,从听龙殿到栖龙殿,他们是君臣益友。先帝礼贤下士,是想要老师好生将养。御医多次劝告,都说有油尽灯枯之象。可老师与先帝长谈后,先帝就不再劝慰老师,而是尽力放权。”

“他们谈了什么?”梁长宁问。

“不知道,”严瑞说,“他们都是密谈,我知道的那几次里,都从入夜谈到了天亮。他们谈话从不要人在一旁伺候,殿门紧闭,无人敢探听。”

闵疏不做声,过了会儿才问,“老师……什么时候能认出我?”

他是想问茂广林什么时候才清醒。严瑞也知道茂广林犯了痴呆之症,茂广林住在这里的消息瞒得死紧,连严瑞也不常来探望。

“巡教之法花得了这么多钱吗?”闵疏又问,他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怀疑道:“这笔钱前前后后开支超几十万两,就算里头有工部修缮学堂或搭桥铺路的预算,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笔钱不计算亏空,这笔账本来就是不求回报。”梁长宁说,“所以咱们要查的不是亏空,是贪墨。”

查账的事严瑞帮不上忙,他看天色要亮不亮,估摸着还有些时候,就说要去看看茂广林。他难得来一次,知道茂广林如今的情况,总是时刻准备着。

严瑞问过孔宗是否能推算出大概的日子,往后再拖一拖,还说什么药材都有。可孔宗只是摇头:“我是治病救人,不是炼丹修仙。阁老身子没有大问题,既没有突发恶疾,又不是外伤破损,你拿药材又能怎么样呢?除非天仙娘娘下凡赏了仙丹,兴许还能续个七八十年。”

严瑞沉默良久,情不自禁要落泪。

孔宗预备着拿自己的袖子给严瑞擦泪,严瑞不要,他先前看见过孔宗拿袖子给辛庄擦桌子。

严瑞问:“我家里没有这个岁数的老人,遇着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他大概是想问需不需要备下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总觉得还没到那时候。

孔宗也不知道,他一向只关注活人,不关注咽气的死人,只好说:“家里的老人么,都有这一天,我看阁老还能晒太阳,说话虽然含糊,但口舌是没问题的。姑且这样过着,要是真到了……那天,也不会太痛苦,或许回光返照,还有话要交代。不要出远门也就是了,这院子不偏,派人传唤一声,你就抓紧过来,别的嘛……还得问问有经验的老人家。”

严瑞没再说话,他立在廊下,外头下着雨,天色里没有一丝光。

天色已经要大亮,几人各自离开,梁长宁坐在闵疏房中,没有起身的意思。

“今夜辛苦王爷,王爷该回房休息。”闵疏抬下巴送客,说:“天色不暗,我就不打灯笼送王爷了。”

梁长宁往后靠,长叹一口气,说:“腿麻了,走不动。”

“爬也要爬回去。”闵疏皮笑肉不笑地不松口,说:“我这里是个破庙,还不如狗窝,我可不想同王爷挤在一起。”

“我不睡床。”梁长宁铁了心不走,说:“将就将就,金窝银窝哪里比得上你这狗窝。”

“狗是要咬人的。”闵疏说:“我牙尖嘴利,王爷一朝被咬,该十年都怕。”

“我可不怕狗。”梁长宁似乎是在玩笑,又好像不是玩笑:“军中儿郎,大多都惧内。”

闵疏审视他片刻,不以为然道:“我却以为,军中儿郎大多都喜欢嫖娼。”

“在我的麾下,被我抓到嫖,是比逃兵更严厉的处罚。”这一次,梁长宁是认真说:“控制不了欲望的男人,在战场上也没有活下去的本事。如果被俘虏,那就很容易叛变。”

“这话送给王爷。”闵疏起身开门,做了个请:“控制不住欲望的男人,在下官这个狗窝里,也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梁长宁只好站起来,他刚出门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诶……反正也要天亮了,不如我将就在你这里用个早膳——”

闵疏毫不留情砸上门,只剩下灰尘扑了梁长宁一脸。他鼻子一耸,打了个喷嚏,讪讪地走了。

张俭候着梁长宁,梁长宁一夜没睡,听严瑞讲了整宿的旧事,脑子全是那些东西。他实在是困得慌,好在今日不必上朝,他匆匆洗过一道就上了床,他的床太大,总觉得一个人睡浪费。

以前闵疏最喜欢睡里头,他喜欢靠着墙,要么背贴着,要么额头抵着。反正是离梁长宁越远越好,梁长宁知道闵疏睡熟后就会下意识寻求热源。好几次他半夜回来,刚上床,冰坨子少年就迷迷糊糊蹭过来。

闵疏走了后,梁长宁还留着闵疏的枕头。有段时间闵疏失眠,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大概是孤离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闵疏心事又多。他夜里彻夜难眠,暮秋就给他换了个稻糠内馅儿的枕头。有时候闵疏翻身,枕头就传来沙沙声,梁长宁喜欢那个声音。

再后来小苍鹰翅膀硬了跑了,这个枕头就被梁长宁竖着搁在靠里的那一侧。梁在安倒是喜欢这个枕头,他问梁长宁要,梁长宁没给。

这三年来,梁长宁没碰过文画扇,文画扇也并不主动来找他。大概是文画扇的心思都搁在外头,随着梁长风地位的稳定和太子的出世,文画扇开始逐渐意识到,梁在安并不能成为她的倚靠。于是她干脆进宫陪太后,算是给自己另找靠山。

太子是血脉正统,梁阮在一日,梁在安就是长宁王世子,梁阮不在了,梁在安不太有能够成为储君的可能。

文画扇知道闵疏回来了,这还是她从文沉口中知道的。她得了文沉的授意,私心也想除掉闵疏。可惜如今的闵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制的三弟,他如今身家清白,户籍往下查三代都查不出问题,文沉更是不敢揭露闵疏的身份,当年陈弱水在众目睽睽下自焚,他不敢把这个把柄递出去叫人抓着。

如今文家才是处处受制的那个,对待闵疏颇有些投鼠忌器。文沉也深知闵疏不会自爆身份,他这个小儿子好不容易清清白白走出去,怎么又会主动和文家扯上关系?

这好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秘,双炮压车一样不敢动弹。

闵疏知道,现在比的就是谁能豁得出去。谁不在乎脸面和后果,谁就拿捏住了主动权。

好在闵疏孤家寡人,是敢背水一战,殊死一搏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不怕再失去什么,因为他已经失去过了。

他失去的东西都埋在了文府,他只怕拿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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