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郊外十分昏暗，走出了辕门，隔得很远，楚凌钧还是能看到林子里的一处光源。
他慢慢走上前去，那处光源很亮，为他照着前面的路。
最终楚凌钧停下了脚步，看到了手中提着竹灯的段愉辰。
“你来了。”段愉辰对他温和一笑。
借着竹灯和月色的光亮，楚凌钧看到了面前之人脸上那一贯的笑容。仿佛二人如今不是敌人，仍是像从前那样，段愉辰在侯府里等着他散值回家，一同用晚膳。
楚凌钧站定，负手而立，漠然道：“只有你一个人，就敢约我来此？”
“我一个人怎么了？”段愉辰眉梢轻挑。“难不成，你会杀了我？”
楚凌钧淡淡看着他：“杀了你就能阻止一场血战，有何不可？”
段愉辰倏地一笑，声音里带着少许自嘲。“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还没和离呢，就对我心狠至此……真是让人伤心。”
“少废话。”楚凌钧眯了眯眸。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这片林子里并非只有他二人。虽不知道究竟有几人，但是想必，至少有季临隐藏在暗处。
“你约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段愉辰幽幽一叹，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抛给了他。“拿着。”
楚凌钧单手接住，仔细一瞧，竟然是他先前派人送进宫里的折子。
“段愉辰你……”
军中现在急缺火器，他还等着朝廷的援助，却不想这个段愉辰竟然有通天的本事，能把这折子半路拦截下来。
“我皇兄病重，身体不好，根本看不了折子。”段愉辰理所当然地说。“我关心他的身体，把折子给你退回来了。”
楚凌钧看着那张昳丽的脸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色，他紧紧攥着那份折子，神情越来越难看。“段愉辰，你想干什么？”
段愉辰抱臂笑笑。“燕梧军中缺火器了对不对？缺的话你跟我说啊，我借给你。”
楚凌钧懒得跟他废话。
段愉辰耸耸肩：“不信吗？半个月前，我刚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批火器。”
二十万两银子……足够燕梧军一年的军械物资。
楚凌钧险些就要脱口而出“有钱了不起吗”，但还是沉声道：“朝中禁止民间贩卖军火，你是从何处购得的？”
“东海啊。”段愉辰回答得十分干脆。
楚凌钧咬牙道：“走私军火，罪加一等。”
段愉辰噗嗤一声笑了：“那你去告发我啊，让刑部定我的罪。”他走近两步，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但是要定罪于我，首先要抓住我吧？”
楚凌钧睨视一眼他那欠揍的模样，只恨不得当场擒住这厮痛打一顿，好好教训一番。但是他知道，季临就在这片林子里，随时都可能出手。而且想必也不止他一个，段愉辰他敢来这里，定然还安排了不少暗卫。
楚凌钧闭了闭目，沉声道：“今晚你找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段愉辰摊了摊手：“把折子退还给你，顺便找你炫耀我有钱买火器。”
“……”楚凌钧无语。
段愉辰笑了笑，冲他挑了挑眉梢。“这样吧澜玉，你亲我一下，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楚凌钧已经懒得跟他废话了，转身准备走。
瞧他要走，段愉辰赶忙拉住他：“等等等等，我开玩笑的！”
楚凌钧收回手，皱眉看着他：“还有事？”
段愉辰悠悠一叹：“好吧，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开始攻打凤京府了。”
楚凌钧目光冷冽：“你的作战计划，又为何告知于我？”
“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嘛。”段愉辰无辜看他。“先前算计过你，又用了很多诡计，让你那般厌烦我。所以这次干脆事先告诉你好了。”
他倾身凑近些许，眨眨眼睛：“我对你好吧？”
楚凌钧后退一步，眉间蹙得愈深：“你想清楚了。你若真敢兵临城下，且问问皇城中二十万禁军答不答应。燕梧军中确实没有多余的火器了，但是你看看神机营有没有，禁军有没有。”
段愉辰一笑：“连你们燕梧军都打不过我，我还怕禁军？”
“赤影军不过四万多人，你真以为他们能以一当十？”楚凌钧反问道。
段愉辰假意轻叹一声说：“领兵之人，的确任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取胜，成王败寇嘛，输了就输了。”
“输了，你就没有活路了。”楚凌钧定定视人。毕竟，段愉辰做的是谋反的事，宗室谋反，最轻也是个终身囚禁的下场。
“我知道啊。”段愉辰依旧是满不在乎，他抬了抬眸，透过光秃秃的枝干，看着天空上的弯月。“但事已至此，难道你要我放下兵刃么？”
“你做事还是那么不计后果。”楚凌钧轻叹口气，皱眉看他。
段愉辰转头看向他，神色庄重几分。“所以澜玉，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问你，你愿不愿帮我。”
楚凌钧目光微凝。
段愉辰继续道：“先前，我确实是在消耗你们的军械物资，一直没忍心对燕梧军动手。但是这最后一次，我要孤注一掷了。”
“你这话是何意？”
“我要攻打凤京，直抵皇城。”段愉辰说。“燕梧军若是阻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你方才问我，今晚叫你来此到底所谓何事——我是要告诉你，明天，凤京府城下就会血流成河。”
楚凌钧皱着眉，五指渐渐收紧。“你真的要这么做？”
“这一次若是胜，皇位就是我的；若是败，我也认了。”段愉辰说。
“既然如此，我无法劝你。”楚凌钧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明日城下见吧。”
段愉辰眸色微沉，又问一句：“你当真宁愿血流成河，也不愿辅佐于我？”
“你想要我如何，投降？”楚凌钧冷眼看着他。“你明明知道答案的，燕梧军宁可战死。”
段愉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我就要说另一件事了。”
“还有何事？”
“你放才说的不错，我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说着，段愉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若是我战败，确实就没有活路了。到时候，你就拿着我的人头去邀功吧。”
一听这话，楚凌钧脸色霎时难看了下来。“段愉辰，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正事，没跟你开玩笑。”段愉辰敛了笑意，说道。“皇兄病重，没几天活头了。但他到现在都没有册封太子。这个皇位，即便我拿不到，也不一定能轮得到彦儿，这件事情，你明白么？”
楚凌钧皱眉看着他。此事他倒并非没有想过，册封段宁彦为太子，本是名正言顺，永嘉帝却迟迟不肯下旨。他的确隐隐担忧，在永嘉帝心里，太子另有人选。
段愉辰继续道：“万一我战败，皇兄还没有册封太子，或者说，他没有册封彦儿为太子，燕梧军就必须抢先一步，拥立彦儿当太子。”
楚凌钧不由冷笑：“你要我像你一样，发动宫变？”
“是。”段愉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一个十分稀松平常的话题。“毕竟，你拿下了我这个叛军，军功在身，就更容易成事。”
楚凌钧反问：“燕梧军是不可能当叛军的，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发动宫变？”
“就凭你只能这么做。”段愉辰说。“萧成瑞奉圣旨押你回京，你却抗旨不遵，即便你有你的理由，皇兄会听你所言吗？”
“……”
楚凌钧神色微暗。段愉辰说的不错，即便他有一万个理由无法回京，可是在永嘉帝的眼里，他都是抗旨不遵。说不定，永嘉帝还会怀疑，他已经跟叛军暗通款曲了。
段愉辰淡声道：“彦儿毕竟年纪尚小，他若即位，朝堂定然不稳。这个时候，你就要凭借军功来稳定朝堂，只有这样，彦儿才能坐稳皇位，文武百官亦能听命于你。”
说到这里，段愉辰声音微顿，抬眸看他：“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么？”
楚凌钧看明白了。段愉辰这种心机深沉的人，向来是一步三算。他已经想到了万一兵败，后续的事情该如何处置。他要他凭借诛杀叛党的军功，拥立段宁彦称帝；然而又挂念段宁彦年纪太小，不能使得文武百官臣服，于是让他这个当舅舅的来做摄政王，只有如此，才能让段宁彦皇位稳固。
楚凌钧倏然冷笑一声：“段愉辰，你不是很自信吗？你不是机关算尽吗？那你说这些又是作甚？”
“我自信能赢，可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我一定是败在了你的手里。”段愉辰无奈笑笑，继续道。“若我败了，你诛灭叛军的军功在手，待你辅佐幼主即位，那便是大晟的摄政王。如此，朝堂上便不敢有人欺负幼主。”
楚凌钧心下一悸，脸色极差。“楚氏不会做叛军，我也断然不会做这个摄政王。你不必多言。”
“这也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就好像你不是叛军，然而如今身负抗旨不遵的罪名，皇兄想给你安一个谋逆之罪，自是轻而易举。”段愉辰又道。“澜玉，时至现在你应当明白，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楚凌钧：“可笑……那你一定要兵临城下，逼宫夺位，也是身不由己吗？”
“是。”段愉辰又笑了笑。“即便不是，但是如今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后路了。”
楚凌钧长叹一口气。“你总是把事做的这么绝，丝毫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
“我有退路。”段愉辰笑道。“不管最终谁胜谁败，我们两个，总有一人能得偿所愿。我知道，你的目的一直是让彦儿坐这个太子之位。”
楚凌钧皱着眉，紧盯着他。
天色已晚，一弯弦月没多少光亮。段愉辰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竹灯笼递给了他：“若是最终，你能够得偿所愿，我也会很高兴。这就是我的退路。”
楚凌钧没有接那个竹灯笼，段愉辰轻轻握起他的手腕，将灯笼杆塞进他手心里。随后抬起头，对他轻笑一下：“我走了，明天城下见吧。”
藏在林子里暗卫无声落地，在他身后不远处护送。
楚凌钧提着竹灯笼，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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