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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离开

海拔8000米 YY的劣迹 2701 2024-04-26 20:20:45

最开始的时候, 只感觉到一片白芒。

那是可以遮住天空、掩盖住所有声音,无边无际的一道白芒,它笼盖在整个世界, 抬头低头, 睡觉清醒时, 都能清晰地看见它, 就好像我还在山顶,还在那充斥着皑皑白雪的顶峰。

“……江……”

耳边有什么声音传来,直到耳朵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去,看见老妈一副不满意的神情收回手。

“你在想什么?”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喊你好几声了,听不见妈妈说话吗?”

面对老妈责怪的神情,我有些无措。

“没有, 我……就是在想些事情……”

没等我说出自己在想什么, 老妈已经打断了我, 自顾自地说起来:“学校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我们已经替你和辅导员请好假了,家里你艾叔叔也会照看好,等你恢复的差不多了, 我们就坐飞机回去。”

“回去你还要准备补课和补考的事情, 暑假后再开学你就大三了,不能有挂科知道不?如果哪里有不会的, 可以多向教授们请教学习。”

上课, 考试,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恍惚, 那明明是个数月前的日常生活, 在这一刻我却觉得它们已经离我很久远,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那件事发生之后有多久了?那些人……

“妈,韩……”

“好了。”老妈夺过我手里的苹果核,再一次不等我把我话说完,“我去与医生聊一会,有什么事你就吩咐门外的护士喊我,想看书的话床边那几本都可以,妈妈一会再回来陪你。”

没等我问完想问的那句话,老妈已经干净利索地起身推门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垃圾桶里孤零零的苹果核,在那一瞬间,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孤独感。

这个时节,已经到了尼泊尔的雨季,加德满都的雨陆陆续续地下,像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总是响几声然后又停下。不下雨的时候,天气很温暖,就好比今天,是个适合出门散步的日子。

我看了看床边的垃圾桶,望了眼窗外的绿草地,终于忍不住出门透口气的欲望,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巧的是,护士正好去其他病房看护,并不在门口,我悄悄离开的时候,除了垃圾桶里的苹果核,没有谁注意到。

因为腿脚还有些不便利的缘故,我只能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慢慢地走着,大概是因为在加德满都的医院很少见到一个瘸腿的中国人的缘故,一路上我感觉到不少打量的视线,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为了避开这些刺人的目光,我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进医院的后花园。

就走过一道长巷,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有那绵延在山腰之上的紫红色,喜马拉雅山峰上的杜鹃似乎因为更贴近太阳的缘故,总是更偏向深沉热烈的红。

【每年的四月份,杜鹃花会盛放在山坡的每一个角落。】

恍惚回忆起在那一次前往安纳普尔纳峰的路上,热情的夏尔巴人对我说。

【这里的杜鹃花海——】

“很美,是不是?”

“谁!!”

因为仓促间转身脚下一个趔趄,在即将跌到之际,一双手伸出来扶住我。

“看来你还没有修养到可以出门散步的地步。”

他扶住我站稳,又松开手,后退几步用熟悉的眼神审视我。

“韩峥。”

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低头,就看见了他明显比右边纤细了一圈的左腿,这才想起来,韩峥才是一个真正动过截肢手术的伤患。

“已经全好了。”注意到我的视线,韩峥掀起裤腿,露出金属色的假肢,“最后一次复健,无装备攀登摩崖,我拿了第二名。”

“哦,那你很厉害。”我有些干巴巴地佩服道,“摩崖……我还是听说过的。”

“所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韩峥一如既往冷峻的视线。

他问。

“你要多久,才能完成复健。”

有一瞬间,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无名的火焰,让我想冲上前去狠狠拉住韩峥的衣领。

复健?!你把一个人失去队友后的悲痛,称之为复健?那活生生的性命呢,那前一刻还在与你聊天说笑的友人吗,在你眼里难道就是复健所需要的冷冰冰的天数吗?

“17人。”韩峥说,“这是今年攀登珠峰的死亡人数,其中超过半数都是随行的夏尔巴协作,而剩下的一半中,有3名中国人,全部来自你们节目组的登山队伍。”

“死亡的夏尔巴协作,会得到不超过价值一百万人民币的尼泊尔保险赔偿,而因录制节目出意外的登山者,还得到了节目组支付的额外的补偿金。滕吉的奶奶可以分到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

我低吼,“够了!”

“不够。”韩峥继续说,“这一百五十万元,不仅要用来照顾年迈的老人,还有滕吉家族里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壮劳动力,而他最大的侄子今年才十二岁,这个男孩如果想要尽快支撑起家族,就必须踏上和滕吉一样的路,做登山向导……”

我说了!闭嘴,闭嘴,闭嘴!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拳打在韩峥脸上。直到对上韩峥骤然冷下的眼神,我下意识地回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冷嘲的目光。他从来就是个冷酷而直接的人。

“即便你遮住耳朵,不想听,这也是现实。”韩峥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所以,你要逃跑吗?你要逃离登山这个世界吗,何棠江。”

逃跑。

胸中恍然明悟,原来一直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难以翻越的负担,想要摆脱它竟然如此容易,逃跑就行了。

如果离开登山,如果再也不触及这些山峰,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夜夜难眠的痛苦,再也不会想起那双带着温柔的眼睛,再也不会梦见山峰下无边无底的黑暗。

再也……不会看见滕吉,不会看见朝阳跳跃在雪峰上的落影,不会听见山鹰盘旋在山谷之中的鸣叫,也不会再穿过那一簇簇漫山遍野的杜鹃,穿透层层云雾,触摸到山峰最初的模样。

回去做个乖学生,如老妈所愿,再也不接触极限登山,不,最好连公园里超过一百米的小峰也不要去攀登,本就该如此,毕竟我是个恐高患者,硬顶着天生畏惧高处的属性,偏要攀登八千米的山峰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仿佛终于意识到,过去这两年自己一直在进行多么非日常的、本不该属于我的生活。或者说,从那一次地铁事故起,异常就开始了。

叶廷之,韩峥,邱野,这一群人一个接一个地闯入我的生活,将我本该早已死去的父亲从坟墓里挖出来,将属于何山的过去摊在我的面前,引诱着我走上这一条路。

很好,现在我终于可以和它一刀两断,回到属于我的日常中。

我嘴角勾起笑容,带着浮于表面的轻松愉快,我想对韩峥说。

你说的没错,我正是要逃走,做一个蜗居在城市角落的落跑者。

【不要讨厌它啊,江河。】

“我……”

嘴唇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要放弃登山”这句话。

“我……”眼里渐渐沾染上湿度,恼火、自怨,悲伤的泪意涌上眼角。

我,我怎么能忘记第一次攀登山四姑娘山峰顶时看见的天空,怎么,舍得忘记,每一次贴近山脉时与大地息息相呼应的脉动,怎么能够忘记,当一次又一次穿透数千米高空的云雾,将自己化作一片栖息在山顶的石块,静静地在山间小憩时,那涌上心头的满足与宁静。

怎么舍得忘记那每一次对我伸出手,又紧紧握住我的手的队友,一个个离开的伙伴。

“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为什么是我。”

泪水再也克制不住。

为什么摔下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在自以为征服了世界最高之巅后,却突然降下意外叫我明白现实。人类从未征服山峰,而山峰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人类驯服。

“何棠江。”

韩峥静静看着我。

“我会在K2大本营等你一年。如果你没有来,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我不知道韩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像我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病房。

老妈回来的时候,垃圾桶里唯一的苹果核已经被我拿出去扔了。

这个房间空空无也,就和不知停悬在某处的我的心脏一样。

我感觉到老妈在床边站了许久才开口。

“我们回家吧,糖糖。”

“妈……”

我抬头,不经意看见眼角已经浮上细纹的母亲眼眶泛红的模样。她匆匆转过头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许久,我轻轻点了点头。

六月十日,在没有和摄制组的任何人打招呼的前提下,我办理了出院手续,与老妈坐上了回国的班机。

当加德满都在眼前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告别。

但是我想,大概也不需要告别了。

因为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里。

我的灵魂已经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上。

作者有话说:

糖浆会继续登山,但是会有所改变。

明天还有一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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