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 气温骤降，庄园里的植物一夜变黄，风一扫满地枯叶。
秦昭礼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已年届古稀, 底子远不如年轻时硬朗。
秦昭礼因此减少去公司的次数，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大宅, 但并没有放松对公司的掌控, 视频出席会议, 公司里重要事项也必须向他请示汇报。
董事高管们只能一趟趟地往大宅跑。
秦翊衡一早穿戴整齐，站在大宅的客厅里，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忠叔，里面是他负责项目的进展情况, 以及需要请示的一些事项。
忠叔拿着文件上楼，没多久又下来，对秦翊衡说：“文件已经交给秦董了, 秦董说让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
秦翊衡问：“外公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忠叔面上闪过迟疑, 若无其事笑笑：“你的方案必定完善, 秦董对你很放心。”
一个月里, 这是秦翊衡第三次来找秦昭礼, 次次秦昭礼都避而不见。秦翊衡当下明白，沉默片刻，语气晦涩地问：“忠叔, 外公真的是对我放心吗？”
忠叔叹了口气, 拍拍秦翊衡的肩：“翊衡, 不要多想, 秦董身体不适，并不是不愿见你。你舅舅上次找来的风水师就被秦董赶走了，所以别往心里去。”
秦翊衡默然无语。
就算秦昭礼身体再不适，不至于连一面都不肯见。
原以为秦昭礼从国外回来后，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变来变去还是同以前一样。
秦翊衡原先还会觉得伤心自责，如今只剩说不出的滋味堵在胸口，一片麻木。
忠叔送他往外走，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宋煜要来了。”
“宋煜？”秦翊衡打起精神，“他来干什么？”
忠叔说：“你舅舅舅妈结婚三十五周年，也算是个整日子，得好好庆祝。”
秦明唐虽然心胸狭隘，事业上也没有大成就，但对婚姻却相当忠诚，与妻子韩紫岚感情甚笃，从未有过绯闻。
韩紫岚同样出身商贾之家，宋煜是她那一头的亲戚，是韩紫岚的叔叔同原配离婚后又跟一个外国女人生下的混血，年纪跟秦翊衡相近，但辈分却高，秦亦南见了都得喊声小舅舅。
宋煜还没出生父亲就死了，韩紫岚便额外照顾他，因而感情深厚。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接受国外那一套教育，不怎么回来，如果是韩紫岚结婚周年，那他来参加倒也不奇怪。
忠叔看一眼日期：“应该就这两天了。”
秦翊衡点头，示意忠叔他知道了。
等到花园前，秦翊衡便让忠叔留步，忠叔见花园里没有秦翊衡的车，问道：“又没开车过来？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秦翊衡道谢：“不用，我走下去。”
忠叔知道这是秦翊衡一直以来的习惯，便没有坚持，又好奇问：“那条路既然经常走，干嘛不让人装个灯？到晚上天黑多不方便。”
忠叔刚说完，就见秦翊衡似乎是想起什么，神情微怔，而后忽然笑了，对他道：“不黑的。”
两天后，宋煜到了。
秦明唐不愿意去接这个跟他差了两轮的小舅子，秦亦南更不愿面对这个比他还要小的舅舅，接机的任务就落在了秦翊衡头上。
秦翊衡等在出港的地方，远远就见宋煜架着一副黑超从海关出来，身高在人群中很打眼，一头红毛更是张扬，走到秦翊衡面前，食指往下一勾墨镜，露出了明显混血特征的高挺鼻梁和幽深眼窝，第一句话就是“乖外甥，叫舅舅。”
秦翊衡转身就走。
宋煜连忙拖箱子跟上：“叫声舅舅能死啊？”
秦翊衡目不斜视，长腿阔步地穿过熙攘人群：“你是秦亦南舅舅，又不是我舅舅。”
宋煜啧啧：“几年没见，还跟在学校里一个臭德行。”
秦翊衡之所以愿意来接宋煜，还有一层原因是两人曾是大学同学。
宋煜不愿住韩紫岚那里，对规矩甚多的大宅更是敬而远之，几栋房子里挑挑拣拣，屈尊降贵地选了秦翊衡这一栋。
车停在别墅门口，行李卸下，宋煜见到秦小满，第一句话就是“秦小满，听说你能说话了啊，叫声舅公”。
秦小满震惊的小眼神里映出了宋煜火红的头发，回他一个字：“NO！”
“叫一声给你发红包，一次一万！”
“NO！”
“一次两万！”
“NONO！”
“喊一句我送你台跑车！”
秦小满：“！”
秦翊衡不理解宋煜对辈分的执念，好在秦小满面对金钱攻势也不为所动，呲溜一下躲到了刚从外面进来的章乔身后。
宋煜下车时，章乔正猫腰在花园里看他那盆仙人掌，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才跟进来。
宋煜不是第一次来，知道秦翊衡这房子里只住了他、秦小满和方姨，乍一见章乔，猛地愣住，墨镜后的眼睛瞬间亮了。
如果一定要具体形容，那么就是他的双眼变成了两颗桃心，左边写着“美”，右边写着“人”。
宋煜立马放弃骚扰秦小满，摘掉一路上都没舍得摘的墨镜，撩了撩头发，摆出自认为帅气的姿势，对秦翊衡挤眉弄眼，声音做作地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这位是……秦翊衡，你怎么也不给介绍？”
秦小满抢先道：“这我舅……舅……”
他舅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宋煜狐疑：“你舅？你舅什么？”
章乔自我介绍：“我是小满的住家家教，叫章乔。”
宋煜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的两颗桃心噗通乱跳，一把挤开秦小满站到了章乔面前，满面堆笑地问：“哪个章哪个乔啊？你写给我呗。”
说着他手心朝上摊开，似乎想让章乔在他手上写字。
章乔一愣，下意识朝秦翊衡看去，心想这人什么情况，也太自来熟了吧。
三个大人一个秦小满，连同宋煜的两个大箱子都挤在玄关，本来挺大的地方这会儿显得局促，秦翊衡感到些许不耐烦，宋煜贴着章乔更叫他不舒服。
宋煜用胳膊肘捣捣章乔，还催上了：“你写啊。”
章乔抬了下手，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刚在弄花，手上沾了土。章是印章的章，乔是乔木的乔。”
宋煜闻言忽然直勾勾盯着章乔，半晌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三国里头大乔小乔的乔！”
秦翊衡终于忍无可忍，轻嗤了一声。
汉字都不认得几个还敢显摆了解中华文化。
这个洋鬼子。
*
吃过午饭，宋煜在别墅住下。
秦翊衡原计划下午回公司，回头瞥一眼蹲在花园边上看章乔摆弄那盆仙人掌的宋煜，又改主意，打电话给江南说自己不去了。
秦小满最近迷上打羽毛球，秦翊衡在门前一块空地上竖了张球网，让他跟章乔对打。
宋煜蹲在旁边，双手托腮，眼珠随那球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忽然“啊”了一声。
球掉在地上，章乔又没接到。
今天难得艳阳天，天空碧蓝如画，秦翊衡不去公司，脱下西装换上宽松的运动服，头发也自然地垂着，显得闲适放松，刚走出花园就听到宋煜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果然啊，上帝开一扇门，肯定会为他关一扇窗。”
秦翊衡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宋煜仰头看秦翊衡一眼，又转过头，下巴往章乔的方向点了点：“我是说小乔老师，四肢好像有点不协调。”
秦翊衡凝眸观察，发现还真如宋煜所说，章乔架势摆得很足，左跑右跳十分卖力，就是一个球也接不到，几次左脚绊右脚还差点摔了。
秦小满发球，章乔又没接到，宋煜“啊”了一声，表情十分扼腕。
秦翊衡往旁边错一步，不想跟他离得太近。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宋煜托着腮帮子感叹。
“谁？”
宋煜幽幽转头：“还能有谁，你是不是瞎？”
秦翊衡抬眼看去，只能看到章乔干净修长的背影，跑动中发丝飞扬。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那头发摸上去会不会很软。
“是挺……”秦翊衡滚了滚喉结，还没说完，后面几个字被宋煜夸张的掌声打断，章乔终于接到了秦小满的发球。
鼓掌完毕，宋煜又蹲回去，就着这个姿势往秦翊衡旁边挪了两步，压低声音问：“你知道他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秦翊衡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一脸震惊地盯着宋煜。
宋煜很少见秦翊衡露出这样的表情，觉得有趣：“你想我问怎么知道他喜欢男人？”
宋煜一脸高深莫测，点了点脑子：“因为我们有雷达。”
“你们？”秦翊衡当下更震惊了。
“我是双啊。”宋煜道，“男女皆可，只要漂亮。”
他又不满道：“好歹认识那么多年，你怎么都不关注我，上学时我交过男朋友你忘了？”
秦翊衡真忘了，或者说他的确没有关注过。他和宋煜不一样，被迫学了不喜欢的金融和法律，只想尽快学成回国帮秦谷雨，而宋煜还没出生就死了爹继承了股份，学的是人傻钱多富二代标配的艺术，天天穿高定端香槟游走在画廊酒吧之间。
两人很少在学校碰面，但宋煜每次想吃饺子就会来找他。
就着两盘饺子一碗汤，宋煜能在秦翊衡的公寓坐一个晚上，秦翊衡不搭理，他也能巴拉巴拉一个人说不停。
秦翊衡一度觉得宋煜如果以后破产，很适合去说单口相声，或者在天桥底下卖艺。
要是路过，他肯定会赏宋煜两个钢镚。
宋煜不知道秦翊衡心里活动，否则绝对跳起来打他。
宋煜还在嘀嘀咕咕，手机响了他便接通，习惯性问句“hello？”，听到那头说中文才也切换成中文，蹭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这么快到了？赶紧地，快给我开过来。”
挂了电话，他对秦翊衡挤挤眼：“给你看我的新宝贝。”
秦翊衡漠然转头，没兴趣。
很快，一辆跑车开了过来，低沉的声浪一听就不是凡品，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跑车在宋煜面前停下，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把车钥匙递给他。
秦小满眼都直了，球也不打了，球拍直接扔到一边，围着车跑了一圈，手指在那炫酷的渐变紫色漆身上小心又兴奋地摸了一下，有点后悔刚才没喊宋煜“舅公”。
现在喊还来得及吗？
宋煜回国前特意把这辆超跑运回来，原以为要至少十天半个月，没想到速度挺快，跟他前后脚到了。他吹了声口哨，冲秦翊衡昂昂下巴：“我的新宝贝，怎么样？叫声舅舅就给你开。”
秦翊衡没有理会，绕车转一圈，停在车头的位置，评价道：“不错。”
宋煜隐约觉得秦翊衡有点闷骚的属性在身上，明明喜欢到两眼放光，但就是死不承认。
“改装过了？”秦翊衡说了几处，机盖、前杠、后杠、尾翼，几乎把宋煜怎么改装的一个不落全部点了出来。
“我就知道运回来是正确的，还是得你这种行家来看。”
宋煜心服口服，把钥匙抛给秦翊衡，长辈似的大方挥手：“乖外甥，去兜一圈吧。”
秦翊衡不与他争口舌之快，接过钥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阵轰鸣，跑车穿过林荫道，消失在了几人的视野里。
章乔收起球拍，站在原地擦了把汗，宋煜殷勤地走过去，见章乔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便问：“你喜欢这车啊？我送你啊！”
旁边的秦小满拳头硬了，目光幽幽地盯着宋煜。
说好了送他的呢！
“我一般吧，而且我不会开车。”章乔当成玩笑听，拿起杯子喝水润喉，装作不经意打听道，“但我看秦翊衡好像挺喜欢车的？”
“他啊，他可是狂热爱好者。”宋煜毫不设防，“上学时还专门学过那叫什么……”
宋煜想不起中文该怎么说，说了个英文词，章乔挑眉道：“车辆工程？”
“差不多，就是这个。”
章乔假装惊讶，问：“他不是学金融和法律的吗？”
“也学啊，同时学呗。”宋煜回想当年读书时，秦翊衡修双学位，时间本来就紧张，头两年竟然还瞒着秦昭礼去旁听了车辆工程，如果不是升到三年级后课业负担太重，他说不定能修完整个专业。
“每天就睡4、5个小时，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要不说他不是个人！”
章乔心道难怪他在秦翊衡书房看到那么多汽车模型，还以为是秦小满的玩具，没想到竟然是秦翊衡自己的。
等章乔喝完水，宋煜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笑眯眯问：“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小半天下来，章乔基本摸清了宋煜的性格，张扬但没心眼，虽然嘴碎了点但本质非常单纯，同江南有些像，难怪能和秦翊衡做朋友。
他婉拒道：“我不用微信。”
宋煜竟然信了，又点开企鹅：“那□□呢？”
“你还知道□□？”章乔惊讶了。
“那必须的，我还玩过漂流瓶。”宋煜道，“为了练中文。”
章乔：“……我也没有□□。”
宋煜终于听出来了，收起手机，眯眼打量章乔，认真问：“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我觉得咱们俩挺合适。”
章乔有些意外宋煜知道他的性取向，眉头微挑：“秦翊衡告诉你的？”
“那不能。”宋煜说，“我的雷达告诉我的。”
身后传来引擎声，章乔回头看去，一抹骚包的紫出现在视野里，秦翊衡坐在驾驶座，额发被风扬起。
章乔眯了眯眼，回头对宋煜说：“不好意思，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宋煜锲而不舍，“我可以往上靠拢啊。”
不管章乔喜欢什么类型，他都觉得宋煜对自己的定位可能不准，就算他们真在一起，大概率也不会……性.福。
他瞥了眼对方纤瘦的身材，斟酌道：“我喜欢……嗯，胸大的。”
恰好秦翊衡下车，走过去就听到这一句，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
作者有话说：
秦翊衡，你看啥？！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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